第2章 一寸光陰一壺酒(1)

第2章 一寸光陰一壺酒(1)
    絃琴
    那張琴,置於琴台上,被光陰疏離了多年。歲月沒有帶給它太多的風塵,靜處時,有種遺落的冷艷和端雅。琴通性靈,含氣質,有品德,知曉前世今生,故識得真正的主人。我與琴,並無過深的情感,卻能認定,與之有過一段宿緣。
    也曾想過,有那麼一座宅院,古老深沉,瘦減繁華。簡潔的書屋,一爐香,一張琴,一桌棋。軒窗外,幾樹梅柳,一地月光。想來,令人心動的,該是有一個懂弦音、識雅樂的知己。有一天,我會老去,而琴,也定然可以覓得它新的主人,擁有新的故事。
    琴為天地之音,寧靜悠然,曠遠深長,縹緲多情。宋代《琴史》中說:“昔聖人之作琴也,天地萬物之聲皆在乎其中矣。”琴與萬物相通,高山流水、萬壑松風、波光雲影、鳥語蟲鳴皆蘊含其間,寄於弦上。
    撫琴者,將萬千心事揉入弦中,在弦音中平和泰然,體會到至靜之極。聽琴者,在清寧潔淨的琴音中,洗澈心靈,恍若天樂。岳飛有詩云:“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彷彿撫琴之人,今生必定有一個知音,不然,縱是奏出天籟之音,亦有無法言說的缺失和遺憾。萬物有情,皆可認作知己,只看你是否願意交付真心。
    在遙遠的春秋時代,有一段《高山》、《流水》覓知音的故事,被流傳為佳話美談。琴師伯牙奉晉王之命出使楚國,中秋之日,他乘船來到漢陽漢口,泊船歇息。是夜,風浪平息,雲開月出,他撫琴獨奏。恰逢打柴晚歸的樵夫鍾子期,被其琴聲吸引,不忍離去。子期聽懂了伯牙琴聲裡高山之氣勢,流水之柔情,二人結為知己。
    月圓之時,彼此把酒言歡,約定來年中秋之日,漢口重逢。次年,伯牙在漢口撫琴等候知音,卻不見子期赴約。後得知子期不幸染病去世,並有遺言,須將墳墓修在江邊,只為再聞伯牙琴聲。伯牙萬分悲痛,行至子期墳前,彈一曲《高山》、《流水》。之後,挑斷琴弦,摔碎瑤琴,知音逝,琴已無人聽。他的世界,從此安靜。
    古琴,以其悠久的歷史,目睹了世間興衰榮辱,愛恨離愁。《詩經》裡有:“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司馬相如一曲《鳳求凰》,令卓文君與之夤夜私奔,寫下“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的愛情詩句。晉時嵇康作《琴賦》曰:“眾器之中,琴德最優。”他臨刑前,從容不迫地彈奏一曲《廣陵散》,至今為千古絕響。
    諸葛亮巧設空城計,以沉著悠閒的琴音,智退司馬懿雄兵十萬。晉陶淵明有詩云:“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音。”他歸隱南山,采菊東籬,每日飲酒賦詩。這位山中隱者,世外高人,知曉琴中雅趣,將一張無絃琴,彈到無我之境。乃至草木為之低眉,萬物為之垂首。
    “琴,絃樂也。神農所作,洞越練朱五弦,周加二弦,象形。古文從瑟金省聲。”琴,有著清、和、淡、雅的品格,歷來成為文人墨客修養性情不可缺少的樂器。同樣一首曲子,卻因撫琴者的修養、心性不同,而彈出不一樣的意境與妙處。時而飄逸似明月清風,時而清越如玉泉傾瀉;時而激烈如萬馬奔騰,時而明淨若秋水長天。
    無論是喧鬧的琴、寂寞的琴,愉悅的琴、悲慼的琴,流動的琴、靜止的琴,最終都將昇華至一種天人相和的意境。過往的恩怨,人世的冷暖,皆付諸琴弦之上。而素養高超的撫琴者,則能超然於弦外之音,達到無悲無喜、物我相忘的境界。
    明屠隆論琴曰:“琴為書室中雅樂,不可一日不對清音。”琴是一種不可閒置的樂器,所以無論是否有聽客,有知音,撫琴之人,都應該與清音朝暮相對。否則,時間久了,那些原本熟悉的片段、美麗的章節,會被歲月模糊,尋不見從前的光影。
    唐代詩人劉長卿曾經發出“泠泠七弦上,靜聽松風寒。古調雖自愛,今人多不彈”的感慨之聲。這位孤高自賞的詩人,亦覺世少知音,但仍寄情於古調,以慰寂寥。
    王維則寫下“獨坐幽篁裡,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的詩句。他彷彿在告訴世人,他的琴,從來都不寂寞。縱算未曾有過知己,還有幽篁和明月,可以聽懂弦音,訴說心語。
    白居易詩云:“入耳淡無味,愜心潛有情。自弄還自罷,亦不要人聽。”是琴,讓他們從茫然世海裡,找到真實的自己,學會與這世間平和相處。琴,可以遠離流俗,磨礪心性,滋養情感。當我們在紅塵中倉促奔走,無處安身時,相信還有一尾琴,願和你相交,重新開始一段緣分。
    《紅樓夢》中,曹雪芹將七絃琴托付給了林黛玉。一直以為,十二釵裡最適合撫琴的莫過於妙玉和黛玉。帶髮修行的妙玉,在廟堂的虛靜中,可以將琴彈至空無之境。但曹雪芹卻給了她棋,把琴留給了瀟湘妃子林黛玉,妙玉做了那個聽琴解語的知音。林黛玉將幽情愁緒、春雨秋風,都融入琴魂詩魄中。她的琴,不僅感動自己,更感動了,那一園的草木。
    古琴造型優美,典雅清麗。撫琴之人,自有一種不可名狀的風雅與美麗。他們來自不同流派,演奏不同風格,只為將萬千情懷,調入冰弦,言說心事。這般知交,有如趕赴一場久別的約會,有如歲月平淡的相守。
    唐代薛易簡在《琴訣》中講:“琴為之樂,可以觀風教,可以攝心魄,可以辨喜怒,可以悅情思,可以靜神慮,可以壯膽勇,可以絕塵俗,可以格鬼神,此琴之善者也。”
    是幾時,我做了那個焚琴煮鶴之人,讓人生風景匆匆擦肩。也曾風雅無邊,竟不知何時心意闌珊。如此塵埃落定,不是為了忘記誰,亦不是為了記住誰。只是心中那根弦,被歲月風蝕,早已彈不出清澈曼妙之音。也許放下我執,那琴,那弦,可以回歸昨日的安靜和悠遠。
    光陰,到底是什麼?它似琴弦,時而鋒芒如利劍,時而溫柔若流水。也許我們該做那個淡然的撫琴人,不分季節,不問悲歡,於渺渺山河中,彈奏幾曲古調,修養心性,淨化靈魂。
    始終認定,我不是琴的主人。並非是相逢太早,亦不是緣分太淺。人生最好的時刻,就那麼多,相處過,便足矣。你聽,那弦音,分明含蓄多情,而我,心平如鏡。
    圍棋
    他們說,人生如棋局,因為落子無悔,所以步步驚心。有人落子如飛,有人舉棋不定,只為了一個結局。勝者,坐擁江山,人間萬物為之俯首稱臣。敗者,歸去做個隱者,閒釣明月清風,怡然自得。
    歲月如棋盤,光陰是棋子,棋子越下越少,日子越過越薄。明日如空山煙雨,不可預知,最終的結果,要涉過千江水月,方能抵達。我們只是一個寂寞的棋手,以為守住棋子,就可以看清人間黑白,能夠握住世事命運。卻不知,山高水長,走過的每一條路,叫不歸。
    每一顆棋子,都要備加珍惜,每走一步,都要費心思量。看似奼紫嫣紅,鶯飛草長,也許剎那就風雲變幻,天地換顏。看似山窮水盡,斷垣殘壁,也許瞬間便峰迴路轉,柳暗花明。面對抉擇,當從容以待,有時一粒微小的棋子,可以改變整座江山。
    人生很窄,得失只是方寸之間;人生很寬,成敗猶在千里之外。下棋需修煉心性,端正品格、胸有丘壑,則無懼輸贏。人生路上,會邂逅許多不同的人,有些人,注定只能陪你看一段風景,便渺無音訊。真正可以隨你走到最後,不離不棄的,寥寥無幾。
    在古時,琴棋書畫不僅是文人墨客的雅興,也深受王侯將相、鄉野村夫,甚至閨中繡戶的喜愛。琴棋書畫可以滋養一個人的才華和修養,亦可以給平淡無味的生活,增添樂趣與風雅。打理完繁忙的世事,靜下來,約一知己,對飲一壺閒茶,下幾盤棋,流光過處,不驚不擾。
    圍棋,起源於中國,中國古代稱為弈。《世本》所言,圍棋為堯所造。晉代華在《博物誌》中有說:“舜以子商均愚,故作圍棋以教之。”圍棋歷史悠久,如一縷浩蕩明淨的長風,盛行於世人清淡的生活中。
    從遙遠的黃帝時期,歷經春秋戰國、秦漢三國、魏晉南北朝、唐宋元明清無數個朝代。也曾有過起落,卻一直以一種清雅閒逸的姿態,融入尋常日子裡,陶冶性情,與人同悲同喜。
    小小棋盤,可以看見人間百相,紛紜世態。帝王在棋盤裡,看到天下山河;軍事家在棋盤裡,看到金戈鐵馬;詩客在棋盤裡,看到錦詞麗句;柴夫在棋盤裡,看到草木山石;農婦在棋盤裡,看到柴米油鹽。狹小天地,一黑一白,暗藏人生玄機。所有謎題,只有走到最後,方能解開。
    曾經林泉聽琴,松間對弈的人,被印在書中,掛在畫裡。古人下棋,擇風清雲朗之日,或碧波泛舟,或溪澗對飲,或軒窗看月,或廊簷聽雪。所謂“人事三杯酒,流年一局棋”。棋是知己,無需言語,便可以道盡衷腸,消磨歲月。有懷才不遇者,在棋中尋到慰藉,有走失迷途的人,在棋裡找到自己。
    有關圍棋的典故和傳說,多不勝數。最得人鍾愛的,為爛柯。晉朝時有一位叫王質的人,一日他到信安郡的石室山去打柴。遇見幾位童子在松下對弈,妙趣天然。他駐足觀看,醉於棋局中,已忘春秋。許久,童子問:“你為何還不離去?”王質起身拾斧,看見木頭的斧柄已完全腐爛,頓覺驚奇。待他回到村莊,已是人物全非。
    山中一日轉瞬過,世上繁華已千年。一局棋,足以改變乾坤歲月。更有棋中橘仙的故事,說的是幾位得道高人,坐隱在一戶農家的橘子裡下棋。後農人掰開橘子,露了仙機,四老覺得雅地被毀,其緣已盡,便隨風飄然遠去。
    王積薪仙師授藝,謝安下棋定軍心,李世民一子定乾坤,太多的故事,給原本單調清乏的黑白棋子,漂染神秘色彩,和無盡的韻味。儘管棋局中,暗藏了陷阱與殺機,有過猜忌和遲疑,焦慮和惆悵。但是非成敗,轉頭即空,他們為的只是在對弈中獲得樂趣。放下執念,平定心神,每一步都可以海闊天空。
    白居易在詩中吟:“山僧對坐棋,局上竹蔭清。映竹無人見,時聞下子聲。”這位才華橫溢的詩人,一生多情,倜儻風流。年輕時愛與歌妓風花雪月,吟詩作賦。晚年常與詩友、山僧一同飲酒下棋、參禪悟道。儘管圍棋不是他生命裡的主題,卻是他雅逸人生中不可缺少的風景。聽罷絲竹之音,宴過佳餚美酒,那山寺庭院,幽篁陣裡,還有一盤散淡的棋,等他下完。
    宋時政治家、文學家王安石的棋看似隨意淡泊,漫不經心,卻透露出他的桀驁與自負。“莫將戲事擾真情,且可隨緣道我贏。戰罷兩奩收黑白,一枰何處有虧成?”他認為圍棋是一種遊戲和消遣,要適性忘慮,不可苦思勞神。
    王安石之所以超脫勝負,是因為棋中歲月,令他逍遙閒適。這裡的黑白爭奪,比起朝政上的鉤心鬥角,太微不足道。也許王安石對待圍棋的態度不夠真誠,但他寬闊的胸襟,足以超越這方寸之間。
    “垂柳下,荷塘邊,楸枰落子意清閒。玄機悟透低眉笑,細雨微風妒手談。”這是一種輕靈的棋趣,投入其間,妙不可言。“黃梅時節家家雨,青草池塘處處蛙。有約不來過夜半,閒敲棋子落燈花。”這是一種恬淡的意境,賦閒之時,令人神往。
    都說寫詩填詞,作曲彈琴,要抵達一種超然忘我的境界,方可脫俗。下棋亦是如此,把一盤棋下到行雲流水,再無謂輸贏。漫漫人生,不知要歷盡多少滄桑風雨,疲倦之時,莫如邀約好友,在棋中尋覓清趣,偷來浮生一日閒。
    棋的世界,不分貴賤,不論貧富,不計年歲。金庸小說《天龍八部》中,逍遙派掌門無崖子,布了一盤珍瓏棋局,為的是尋找一個天資聰穎、英俊瀟灑的弟子。然幾十年來,各路棋中高手,用盡奇思妙招都無法破解。唯獨不懂棋的虛竹,亂投一子,瞬間破了棋局。珍瓏棋局原本不重要,它的存在,只是為了牽引虛竹與無崖子的緣分,為了他們今世短暫深刻的相逢。
    《紅樓夢》裡妙玉愛棋,常去櫳翠庵與她下棋說禪的,是不解詩詞的惜春。而惜春的判詞,恰是“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在春滿畫樓的大觀園,只有她們與佛結緣。妙玉心明如鏡,她知林黛玉和薛寶釵是園中最為脫俗女子,她煮梅花雪上的茶,供她們品嚐。因為清高,她與黛、釵,始終若即若離。但和惜春,一局棋,便知前因果報。
    棋不會主宰一個人的命運,只會讓你在落子的過程中,一步步打開心中那片狹小的天地,看到爛漫山河,藍天碧水。走過的歲月,無法重來,如同行過的棋局,不可複製。但山高水遠,終有一日會相見,那時候,且在熟悉的棋盤上,找到久別多年的音容。
    你看,人已散,那盤棋還未終了。
    書韻
    這是一段漫長的文化旅程,經歷了無數歲月問詢,光陰沉澱,那淡雅的墨香,依舊縈繞著夢裡情懷。流淌千年的水墨,如生生不息的魂魄,不曾有過乾涸與停歇。白雲溪水,竹月荷風,於翰墨無邊的江湖裡,誰是那渡河的石子,誰又是那靠岸的舟?
    那些與筆做伴的人,一生被墨水浸染,有的被湮沒在漫漫星河,不知名姓;有的被烙刻在茫茫史冊,書裡相逢。回首書法千年歷程,一場浩蕩喧鬧的風雲聚會,不知在何時開演,亦不知幾時結束。
    從甲骨文、金文演變為大篆、小篆、隸書,再有了魏晉的草書、楷書、行書。那些隨意潑灑的墨跡,以其不同的風骨,印在往來過客的心底,古樸陳舊,卻不褪色。這是時光美麗的贈與,沒有誰,輕易忍心辜負。
    由象形文字到甲骨文,商周、春秋還有漢代的簡帛朱墨手跡,唐楷的法度,宋人尚意,元明尚態,清代的碑帖之爭。不同年代的書法家,用水墨來抒寫其朝代的文化和自身的氣度。他們在成熟中隨性轉變,在墨海裡揮灑自如。
    有人說,漢字書法是無言的詩,無行的舞,無圖的畫,無聲的樂。的確,書法的藝術魅力,帶著不可言說的妙處和韻味。一幅好字,無論是何種形體,一旦相逢,如見山水,如沐風月,如遇知音。好的書法,無關商周春秋,無關秦漢魏晉,無關唐宋明清。只是恰好的時候,恰好的心情,方有了那神來之筆,寫下千秋之作。
    一切際遇,皆因緣起。多少文人雅士,自成一體,在水墨世界裡徜徉,但能夠留名於世的,寥若晨星。更多落魄書生,為五斗米折腰,賣字為生。千里馬,還需遇伯樂,並非所有的天才都被重視,不是所有的情懷都被珍惜。
    有些字,看字簡單無奇,卻蘊藏內斂的靈魂。有些字,看似華麗深刻,品後卻索然無味。可真正懂得的,又有幾人?寫字需練心養性,所謂十年磨一劍,不只是每日勤學苦習,更需要心的參悟。將字賦予了文化品格,再融入於山水,即可自然天成,不修雕飾。
    年幼時也曾習字,始信有一日,可以將自己的筆墨,掛於室內,裝點人生。光陰匆匆,許多的願想都已荒廢,歲月給了許多滄桑,唯獨墨香依舊青澀,不能如意。從古至今,流傳於世的墨寶紛繁萬千,能夠動人心腸,如淨月秋水的,又有多少?
    王羲之的《蘭亭集序》,可謂滄海明珠,故此得以名揚天下,傲視群雄。王羲之,世稱書聖,字逸少,號澹齋,原籍琅玡,後遷居山陰,為今時浙江紹興。他的一卷《蘭亭集序》,令紹興成為書法聖地,也將他的名字刻在書法聖堂,遙不可追。
    清雅的水墨,落在宣紙上,匯聚成一條美麗芬芳的蘭溪。在魏晉的蘭亭,有過一場曠世難尋的風雲集會。魏晉風流名士在惠風和暢之日,坐臨山水,飲酒賦詩,感懷人世之無常,歲序之徙轉。這一幅曠達明淨的畫卷,被王羲之以行雲流水的筆風寫下。歷代書家推崇《蘭亭集序》,為天下第一行書。
    王羲之的行草若清風出袖,明月入懷。世人曾用曹植《洛神賦》中的名字,來讚譽他的書法:“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回雪。”可見他的字,是何等地婉轉秀麗,神韻天然。一冊《蘭亭集序》,如遇花開,明心見性。

《陳跡清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