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寸光陰一壺酒(2)

第3章 一寸光陰一壺酒(2)
    後來,這世上有了許多洗硯池。但真正為書聖洗過筆的那口池塘,已被滄海桑田的歲月給填滿,了無痕跡。再後來,有了“顏筋柳骨”,即顏真卿和柳公權。他們的楷書,主宰了盛唐繁華的星空。顏真卿書法筋力豐滿,氣派雍容端正;柳公權書法骨力遒勁,瀟灑逼人。
    他們將學識修養,人生閱歷,佛風道骨,凝聚於筆端,令其書藝風姿搖曳,百態萬千。顏真卿書碑足以環立成林,柳公權亦如是。但顏書一生變幻萬端,柳書在字體成熟後則多同少異。故有人說,顏書像奔騰飛躍的瀑布洪流,柳書則似流於深山老林的洞水。他們以書法表達不同的生命情調,各顯風華。
    顛張醉素,說的則是灑脫不羈、風流曠達的張旭,還有性情疏放、不拘世俗的懷素。此二人,飲酒以養性,草書亦暢志。每當痛飲之後,便執筆蘸墨狂書,似落花飛舞,如飛雲萬狀,若流水千行。那種奔放自如,不著痕跡的狂草,縱是對書法全然不解的人,亦可入境,為之感動不已。
    張旭是一個純淨的書法藝術家,他將所有的情感都傾注於筆墨裡,如癡如醉。懷素更是一個狂僧,他因無錢買紙,便在山寺荒地種萬株芭蕉,每日取蕉葉臨風揮灑,旁若無人。他的住處,是一片蕉林,被稱為綠天庵。他寫壞的筆,葬於荒院,名為筆塚。
    宋朝書法尚意,最為出色的“北宋四大家”為蔡襄、蘇東坡、黃庭堅和米芾。他們在字裡行間,力圖展現自身的才華個性,亦追求一種超脫於古人的清新姿態。將宋時風雅氣度,書香詞韻,凝聚其間。給書法帶來一種全新的意境,婉轉多情,風流飄逸。
    元代趙孟頫,創立了楷書趙體。明代的書法帖學亦盛行,二沈書法被推為科舉楷則,祝允明、文徵明、唐寅、王寵四子依趙孟頫而上通晉唐,取法彌高,筆調絕代。明末書壇興起了批判的熱潮,他們放浪筆墨,不拘章法,一懷情緒,滿紙煙雲。這種風氣蔓延到清朝,揚州八怪的豪放不羈,卓爾不群,在字畫中得以釋懷。
    趙佶的瘦金體,鄭板橋的六分半書,以及許多人自創的書法藝術,都別具一格,出類拔萃。歷代書法家,有的如空谷幽蘭,孤芳自賞;有的似斷橋梅花,寂寞無主;有的如寒塘清蓮,纖塵不染;還有的若高山雪松,冷傲清瘦。被世人賞識的,則一生功貴,盡顯風流。不被認可的,則落隱紅塵,自娛自樂。
    一部好的書法作品,從執筆、運筆、點畫、結構、佈局,皆可以看出筆墨運轉的從容不迫,收放自如。那些流淌在竹簡、絹紗、宣紙上的文字,深沉厚重,亦空靈孤獨。多少滄桑人事被時光湮沒,無處可尋,但流經於世的文化墨寶,依舊古樸自然,歷久彌香。
    想當初,文房四寶缺一不可,如今筆墨紙硯成了許多人書房追求復古的擺設。也許詩情畫意的生活,真的漸行漸遠。可我們依舊可以在茫茫人海中尋到知音,在平凡市井人家,聞到幾縷墨香,覓得幾分閑雅。
    也許,真正曠達的人生,無需濃墨重彩,幾筆輕描淡寫,便可知足常樂。每當為塵事所累,總會想起王維的詩:行至水窮處,坐看雲起時。人生修行,也只是為了抵達一種不可言傳的意境,以求心安。所到之處,所見之人,所悟之事,唯有親歷親嘗,方能盡善盡美。
    書中歲月,字裡乾坤。以後的日子,倘若無人做伴,亦不寂寞。鋪一張紙,蘸幾點墨,抒幾卷雲煙故事,寫一段似水年華。總以為難捱的辰光,就那麼遠去了,遠去了。
    古畫
    前幾日,在南禪古寺一場字畫拍賣會上,得了一幅《溪山仙境圖》。畫者於當今畫壇,並無名氣,而我對畫亦無多深刻的認知,只憑淺薄的感覺,去認定它的精妙與拙樸。這幅寫意山水,筆簡意遠,水墨清淡,色澤明潤,古意盎然。相逢的剎那,讓我驀然心動,彷彿心之所想,皆融畫境。
    夜裡焚香,聽古琴,煮茗品畫,分明處紅塵鬧市,只覺人入畫中,與隱逸山林的雅士,做了知交。畫者構圖巧妙,疏密相間,筆法沉穩俊秀,墨氣蒼古。遠處山色迷濛,點染煙巒,恍若初雨,樹木濃淡有序,遐邇分明。
    一株蒼松下,有一雅士撫琴聽濤。一童子於茅舍簷前,烹爐煮茶。一條悠長的石徑,通往山林,幾點落葉,暈染苔痕。一樵夫打柴歸來,似被這古雅琴聲吸引,而放慢了步履。遠山之上,雲崖邊有幾間草亭,若隱若現。簡潔疏鬆的幾筆,亦覺意境幽遠清曠。山巖凝重,沉鬱而有質感。整幅畫,深遠雋永,空靈疏秀,水墨渾融,蒼茫淋漓。
    那不是伯牙、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卻有異曲同工之妙。記得前幾年在一畫廊看過一幅《竹林七賢》,疏淡筆墨,恣意流淌的意境,頗有魏晉風流。竹林清風,曲水流觴,七賢聚集於翠竹下,飲酒對弈、撫琴談玄,衣袂飄然,風采俊逸。畫之意境,可以品出那個時代的曠達,他們越名教而任自然,其玄遠之風瀰漫了整座竹林。
    讀過南朝齊謝赫的《古畫品錄》:“夫畫品者,蓋眾畫之優劣也。圖繪者,莫不明勸誡、著升沉,千載寂寥,披圖可鑒。雖畫有六法,罕能盡該。而自古及今,各善一節。六法者何?一,氣韻生動是也;二,骨法用筆是也;三,應物象形是也;四,隨類賦彩是也;五,經營位置是也;六,傳移模寫是也。”這完整的繪畫六法,古今又有幾人可以深得其髓,皆只是取其精粹,遺其骨法,各得其形,各得其韻罷了。
    山水、器物、花鳥、人物,我偏愛山水和人物。工筆和寫意,又喜好寫意。工筆畫用筆工整細緻,注重寫實。上色層層渲染,細節明徹入微,用極細膩端正的筆觸,描繪萬千物象。唐代周昉的《簪花仕女圖》、《揮扇仕女圖》,張萱的《搗練圖》、《虢國夫人游春圖》,所描繪的皆是現實生活,線條明淨流暢,詩意風情。
    而寫意畫用筆簡練、灑脫,描繪物象的形神,傳達內心的情感。用筆雖簡淡,卻意境深遠,含蓄凝練,意到筆隨。明代董其昌有論:“畫山水唯寫意水墨最妙。何也?形質畢肖,則無氣韻;彩色異具,則無筆法。”寫意的繪畫內涵,注重文以載道、遺形寫神。王維、沈周、八大山人、石濤、吳昌碩、齊白石的寫意畫,意境清遠,流傳寬廣,為後世所推崇。
    有些畫,介於工筆和寫意之間,山水松雲用寫意,樓閣亭台用工筆,兩者相融,墨色清潤明雅,姿態飄逸俊秀,妙不可言。北宋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用筆兼工帶寫,色澤淡雅,畫境磅礡,令人歎為觀止。
    畫者以長卷的形式,描繪汴京以及汴河兩岸的自然風光和繁榮景象。疏林薄暮,掩映著幾家茅舍、小橋、流水和扁舟。料峭春寒,柳芽初綻,有騎馬、挑擔、坐轎的人,於京郊踏青掃墓歸來,去往汴河畔。繁忙的汴河碼頭商船雲集,河裡船隻往來,有的靠岸停泊,有的順流而上。汴京城內人流如織,有茶坊、酒肆、肉鋪、醫館、客棧、廟宇、公廨等。
    街市上,摩肩接踵的行人粉墨登場,有叫賣的小販、說書的藝人、看景的紳士、騎馬的官吏、聚集的公子、行腳僧人、江湖術士,眾生百態,共浴盛世和煦。畫面長而不冗,繁而不亂,所畫人物千餘,樓閣房舍三十多棟,木船二十餘艘,推車行轎數十件。整幅畫嚴密緊湊、段落分明、動靜相宜、聚散合理,生動逼真的人物形態,品後回味無窮。
    因為喜古畫,曾為此收集了古畫系列的郵票。東晉顧愷之《洛神賦圖》、唐代閻立本《步輦圖》、五代顧閎中《韓熙載夜宴圖》、北宋張擇端《清明上河圖》、元代黃公望《富春山居圖》,這些傳世名畫,伴隨著朝代更迭,歷盡滄桑,有些被珍藏寶庫,不再入世;有些散落風塵,下落不明。
    關於繪畫講究的技巧,墨的特性,水的運用,畫的立意,筆試與造型,形態和神韻,我皆是懵懂不知。只覺好的畫作,該是崇尚率真,真情流露,信筆揮毫。筆法未必嚴謹凝練,只要畫有美感和意境,有靈魂和神韻,即為佳作。幾筆淡墨,簡淨如水,質樸如話,疏落的線條,看似散淡,卻見風骨。
    “遠看山有色,近聽水無聲。春去花還在,人來鳥不驚。”唐代王維的山水詩畫,最富靈性。清幽天然,簡潔樸素,蘊含深刻的禪意。你無需懂得高深禪理,只在濃淡水墨間,即可悟禪。他的畫境,清新恬淡、寧靜安逸、不與世爭。
    王維繪畫理論著作《山水論》:“凡畫山水,意在筆先。丈山尺樹,寸馬分人。遠人無目,遠樹無枝。遠山無石,隱隱如眉;遠水無波,高與雲齊。此是訣也。山高雲塞,石壁泉塞,道路人塞。石看三面,路看兩頭,樹看頂頭,水看風腳。此是法也。凡畫山水,平夷頂尖者巔,峭峻相連者崖,懸石者巖,形圓者巒,路通者川。兩山夾道者名為壑也,兩山夾水名為澗也,似嶺而高者名為陵也,極目而平者名為阪也。依此者粗知之彷彿也……”
    王維將山水草木、春夏秋冬繪之畫境,記錄了那些人生故事、柔軟時光。草木有情,山水有魂,王維的詩畫,像雨後優雅的清風,以它靈動清新的姿態,掛在高貴的大盛唐世。人世風景經歷無數變遷,唯有青山綠水不換初顏。
    清漲潮《幽夢影》說:“天下萬物皆可畫,惟雲不能畫,世所畫雲亦強名耳。”唐高蟾有詩云:“世間無限丹青手,一片傷心畫不成。”可以畫年少容顏,曼妙風光,剎那驚鴻,卻亦有畫不出的心傷記憶和沉默往事。
    萬物有靈,眾生平等。如寄的人生,有太多縹緲的顧盼,於這昌明盛世,我依舊是那個背著世味的過客,尋找一片不染塵埃的明山淨水。歲月年輪,浮生姿態,就這樣流於淡墨疏煙中。有一天,亦成了經世古卷,沖淡了離合,熏染了時光。
    淡酒
    江南初雪,晚風薄暮,城市燈火闌珊。彷彿每一場雪,都是對心靈一次淨掃。萬物在寧靜中蟄伏,待春暖時,可以滋長些許慧根。隨手翻開歷史的書簡,彷彿打開一壇封存了五千年的窖釀,甘醇馥郁的酒香沁人心骨,未飲即醉。試想,這個雪夜,有多少人交杯換盞,又有多少人窗下獨酌?
    白居易有詩吟:“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他詩中的那杯酒,不僅溫暖了風雪夜歸人,更在許多人心裡,種下了浪漫的情結。我對酒的喜愛,大概是緣起於這首詩。從滴酒不沾,到有了青梅煮酒的興致,再後來更有對月淺酌的閑雅。這個過程,如同釀一壺月光酒,雋永綿長,唇齒留香。
    有一罈酒,在歲月裡窖藏了數千年,留存了太多的文化和故事。似乎每一本古書,都被詩酒情懷浸潤過,於流年溫柔的記憶中,吐露它的清芳。在那些未知的年代,有許多未知的靈魂,與我們有過溫暖的相逢。只是時光深沉如海,彼此在人生來來去去間,淡了痕跡。
    相傳,夏禹時期的儀狄發明了釀酒,之後又有了杜康造酒的傳說。曹操的《短歌行》裡寫道:“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酒從此頻繁出入於詩書中,可以添興助雅,可以消愁解憂,可以頤養性情,可以熏醉四季。

《陳跡清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