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一曲雲水一閒茶(3)

第16章 一曲雲水一閒茶(3)
    生而為人,莫不被名利所縛,為情愛所纏。佛陀尚有不能逾越的藩籬,不可放下的執念,無法言說的苦楚,更況凡夫俗子。《石橋禪》有一出這樣的故事。一日,阿難對佛祖說:“我愛上了一個女子。”佛祖問他:“有多愛?”阿難說:“我願化身石橋,受五百年風吹,五百年日曬,五百年雨打,但求此少女從橋上走過。”
    是怎樣的愛,讓阿難願捨身棄道,甘受情劫之苦。他可知,這塵世上不是所有付出的真心,都可以得到同等的回報。也許他所愛的女子,正在為別的男子受著情劫。愛情從來沒有對與錯,愛與不愛,都不需要理由。命運之河,讓多少前塵種種付諸東流。唯有那千古石橋,依舊橫亙於山水兩岸,不知在為誰等候天荒。
    石橋楊柳,煙波畫船。這樣的景致,古往今來,於江河湖岸,不勝枚舉。有橋的地方,定然有水,有水之處,則見行舟。江南多水,每個古城小鎮,鄉村山野,都設有許多座橋。無論是聞名於世的廊橋,還是單薄瘦弱的獨木橋,它們只有一種姿態,送往迎來,安於現狀。
    古人建橋,是為了出行方便。流水兩岸,若無小橋相渡,只能借舟行駛。橋一直在付出,不求回報。橫於翠水碧波之上,被風煙沖洗,世人踩踏,歲歲年年,無怨無悔。路人垮橋而過,只為抵達心之嚮往的人生渡口。詩客在橋上吟風賞月,寄景抒懷。釣翁於橋上閒坐,垂釣一江煙水,兩岸清風。還有癡情者,在橋上返往徜徉,為了守候一段未知的姻緣。
    小時候見過最多的橋,則是幾根獨木,或青石所砌的小橋。流水小橋,炊煙人家,西風古道,元曲家馬致遠曾用他的筆,描繪過一道鄉村樸素之景。“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陸游的詞原本書寫梅花,然那驛外斷橋,也是山野間,令人顧盼回眸的風景。
    試想綠水青山間,一座小橋林立,楊柳樹下,系一葉小舟。偶有白鷺驚飛,幾莖蓮荷搖曳,惹得風韻無限。“隱隱飛橋隔野煙,石磯西畔問漁船。桃花盡日隨流水,洞在清溪何處邊。”詩人張旭將我們帶去那個美麗的桃花溪,小橋雲煙,桃花流水,這幽僻處恍如夢境。倘若可以,我願停留在那溫柔靜謐的時光裡,再無懼人世消磨。
    江南名勝古跡的橋,比起鄉野的橋,多了太多的詩情和故事。天下聞名的莫過於西湖的斷橋,姑蘇的楓橋,還有揚州的二十四橋。明畫家李流芳《西湖臥游圖題跋--斷橋春望》稱:“往時至湖上,從斷橋一望魂銷欲死。還謂所知,湖之瀲灩熹微,大約如晨光之著樹,明月之入廬。蓋山水映發,他處即有澄波巨浸,不及也。”
    千百年來,斷橋未斷,卻一如既往可以賞閱西湖至美風光。猶記白娘子,在西湖斷橋與許仙一見傾心。幾經離散後,又在斷橋重逢。她唱道:“西湖山水還依舊……看到斷橋橋未斷,我寸腸斷,一片深情付東流!”原以為今世情緣如水,不料歷盡千劫百難,終修得圓滿。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唐人張繼的《楓橋夜泊》,讓姑蘇城外的楓橋,以及寒山寺成了世人紛紛尋覓的風景。隋唐以來,古運河孕育出繁榮的楓橋古鎮,從此槳櫓不斷,濤聲陣陣。楓橋下,不知停泊過多少來往的客船,他們為了心中的江南情結,甘願飄零江海。
    寒山寺夜半的鐘聲,給多少悵惘的客人指引迷津。世間一切恩怨,於佛祖,不過是拈花一笑。那些相聚於楓橋的旅人,和佛只有一牆之隔。有緣之人,懂得迷途知歸,天地皆寬。無緣之人,聽罷江濤,依舊於浮世,飄萍轉蓬。
    “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杜牧的詩句,給揚州的二十四橋,留下了浪漫的詩情。許多個月明之夜,立於橋上,似聞隱約簫聲,卻終覓不見玉人倩影。後來,還有一位叫姜夔的詞人,寫下了美麗婉轉的詞句:“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在我年少時候,曾深深喜愛過卞之琳的那首《斷章》。“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簡短的幾個字,卻雋永精緻。橋上、風景、明月、窗子、夢,這看似簡潔的事物,組合在一起,竟生出無限美感。
    橋上的人,也許是遠行歸來的遊子。趁著明月如水的霜天,他佇立橋上,看煙波垂柳,流水畫船。恍然間覺得,過往的得失,都不重要。唯有人間山水,才可以真正給予寧靜和永恆。他不知道,此刻的他,已經落入了別人的風景。樓台之上,正有一位佳人,給這遊子驚鴻一瞥。
    他們在相同的時間裡,錯過了彼此。橋上的人,把深情,托付給了風景。而樓上的人,將情意,給了橋上的人。幸有明月裝飾著她的窗子,儘管她裝飾了別人的夢。其實每個人在許多無意的瞬間,都陪襯過別人的風景。這世間有許多的情感,換不來一次回首,因為你曾注視的那個人,根本不知道,你的存在。縱算真的有緣交集,又未必是你想要的那剪明月光。
    還有一座橋,叫鵲橋。當日牛郎和織女被銀河隔開,王母允許他們每年農曆七月七日相見。而這一日,會有成千上萬的喜鵲用身體為他們搭建成橋,牛郎和織女便得以在鵲橋上相會,訴說情話。
    秦觀曾寫過一首詞,詞牌為《鵲橋仙》。“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只是多少人可以經得起久長的等待,若非有太多無奈的阻隔,誰不期待朝暮相處,執手相依。
    有人在石橋看風景,有人在廊橋築夢,有人在橋上重逢,有人於橋上遠別。其實我們都只是廊橋的過客,借它渡江而去,邂逅彼岸未知的風景。遠方,也許是明月淨水,也許是更深的煙火。但我相信,每一次徙轉,都是重生。
    你看,那煙雨迷濛的水湄邊,有小橋一座。撐著舟子的人,獨自往湖心駛去,繼而消失在縹緲水雲間。放他去吧,不要詢問歸程,這世上再沒有比天地更好的歸宿。那曾經分離的橋,失散的人,有一天,還會相遇。
    長亭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難得是歡聚,唯有別離多。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問君此去幾時還,來時莫徘徊。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壺濁灑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這是幼年喜愛的一首歌,在時光的瀚海裡,唱了千百回。每一次,都會浮現出一幅畫面。長亭古道,楊柳依依,悠揚婉轉的笛聲,在逶迤的山水間迴盪,一如詩歌的起承轉合,似淡淡離愁,於心中纏繞不去。縱然你是一個豁達瀟灑之人,亦難免不被這離別感染,而心生寥落惆悵。
    後來,我在林海音的《城南舊事》裡聽到了這首歌,童年記憶,被徐徐晚風吹醒。再後來,知道這是弘一法師李叔同的《送別》。而我竟然喜愛上這般慘淡的景象,西風古道,長亭落日,岸邊的瘦柳,被離人折盡。他們在古道邊交杯換盞,訴說離情,未知的將來,深沉難測。就那樣一個轉身,一次回眸,策馬揚塵,消失在若隱若現的茫茫山徑。
    那零落天涯的人,說好了歸期,有多少可以如約兌現。諾言如風,不過是興起時一段情深的對話,最後都會被時光湮沒,無處尋覓。人生聚散不定,今朝執手相看,明日也許就泛舟江水,行車古道。有些離散,或許相逢可待,有些告別,竟成永訣。每個人都是彼此的匆匆過客,有些短如春花,久長些的,也不過是多了幾程山水。最後的結局,終只是南北東西。
    千古送別,從長亭起。長亭建於秦漢,鄉村驛站每十里設一長亭,五里一短亭,專給驛傳信使提供館舍、供養。漢高祖劉邦曾為沛縣泗水亭長,而響應陳勝、吳廣起義,稱沛公。進駐霸上,秦王子嬰投降,秦朝滅亡。楚漢戰爭擊敗西楚霸王項羽後,統一天下,建立漢朝。
    長亭漸漸成為古人郊遊休憩之地,更成為相送別離之所。“客情今古道,秋夢短長亭。”那植滿了楊柳的依依古道,因離情別緒,更加曲折迂迴。聚散因緣起,離合總關情。看似給人歇腳的長亭,在芳草連天的幽深古道,不知驚擾了多少客夢離愁。王勃有詩吟:“與君離別意,同是宦遊人。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倘若真可如此灑脫,就沒有秋水望穿、高樓望斷的悲苦與無奈了。
    我所居住的鄉村,亦設有長亭短亭。亭子極為簡陋古樸,用樹木搭建而成,有些蓋著黛瓦,有些則用茅草遮頂。鄉間的長亭,沒有文人詩客折柳送別的風雅,亦沒有對酒賦詩的別意。長亭只為了給打柴的樵夫,過路的行人,一個遮風擋雨之所。亦有慈母,於長亭送別天涯遊子,不折垂柳,卻被淚水打濕衣襟。
    長亭折柳,似乎已成為一種送別的時尚。《西廂記》裡有一出長亭送別。張生進京,十里長亭,擺下宴席。“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遙望見十里長亭,減了玉肌:此恨誰知道?”輕描淡寫的幾筆,竟比一幅水墨畫更為生動。那個離別的秋天,從此被寫進戲文裡,落在每個離人的心間。
    李白有一首《菩薩蠻》寫道:“王階空佇立,宿鳥歸飛急。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其實長亭短亭,不過是行經人生的旅途中,一個暫將身寄的驛站。關山萬里,不知要路過多少長亭,方能尋到最終的歸宿。每次停留,都會邂逅不同的風景,留下不同的故事。那些來往的過客,多如繁星,但總有那麼一個,是你刻骨銘心、此生不忘的人。
    “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柳永的長亭送別,在冷落清秋時節,更叫人傷心斷腸。餞別的酒宴,讓人暢飲無緒,正依依難捨之時,那水畔已是蘭舟催發。此去經年,千里煙波,縱遇了良辰美景,亦如同虛設。算有千種風情,又該同誰人去訴說?
    “正岸柳、衰不堪攀,忍持贈故人,送秋行色。歲晚來時,暗香亂、石橋南北。又長亭暮雪,點點淚痕,總成相憶。”吳文英的詞句,總有遣散不去的離愁別意。他一生未第,游幕終身,於蘇、杭、越之地居留最多。遊蹤所至,皆有題詠,只因天涯羈旅,他的詞多是垂柳行舟、長亭晚照、客夢窗前,芭蕉夜雨。“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則是他對蕭瑟秋日,愁緒滿懷的悲情寫照。
    “綠楊芳草長亭路,年少拋人容易去。”楊柳芳草、長亭古道,都是送離的場景。少年壯志,總難免拋人而遠去他鄉,卻留下無盡的相思,給閨中繡婦。此番離去,不知歸期,他日相逢之時,或許已然紅顏老去。多情莫若無情,偏生將一寸芳心,化作千絲萬縷的相思,寒來暑往,春去秋來,沒有盡頭。
    “長亭送客兼迎雨,費盡春條贈別離。”詩為歐陽修長亭送客,折柳贈別。“壯歲驚心頻客路,故鄉回首幾長亭。”此為吳承恩人生客路,回首長亭。“那似宦游時,折盡長亭柳。”長亭古道的垂柳,就這樣被詩人詞客折盡。他們將所有的情意,寄寓在一枝柳條上,願遠行的人,將它帶去天涯。萬語千言的表達,抵不過一枝細柳的風姿。
    後來許多深宅大院,園林府邸,都修建了亭台池榭。那些石亭、木亭、竹亭,則是為了主人納涼擺宴之地。他們時常約上三五好友,或與妻妾歌妓,飲酒賞月,撫琴品茗。湯顯祖臨川四夢裡的《牡丹亭》,則是故事主角杜麗娘庭院中的一處涼亭。她遊園賞春之時,遇著了那位執柳的書生,與他在牡丹亭畔,芍葯花前結下今世情緣。
    “遊人不管春將老,來往亭前踏落花。”落紅滿地,已是暮春,紅日西斜時,那來往的行人,依舊在亭前徘徊,不捨歸去。“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而著名女詞人李清照,則時常回憶起,在日暮的溪水亭邊,薄醉不記得回家的路。她總要玩至盡興,方肯在夜幕下,划舟歸去,與風同行。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不知是誰,在這黃昏日落時,唱起了送別的歌曲。豈不知,那場離亭別宴,早已在如水的時光中悄然散去。當年難捨難分的故人,也歸於天地,不見蹤影。站在人生悠悠古道,多少長亭被淹沒在歷史的風塵中,唯留幾樹依依楊柳,與千古逝去的繁華,淡淡揮別。

《陳跡清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