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惠山

相逢惠山
    來的時候,知道注定是孤獨的。沒有匆匆的行色,沒有喜憂的心情,在初秋的早晨,就這樣走來。是緣分的牽引,或是宿命的安排,並不重要。來到惠山,將尋覓些什麼?是古時王朝逐漸黯淡的背影,長亭別院裡一潭聞名天下的第二泉,青山之間幽深的江南古剎,還是曲徑通幽的古老園林?錫惠的秀水涵山,又能告訴我們一些什麼?
    (一)天下第二泉
    初秋的風已略帶涼意,偶有落葉稀疏飄零,漫步在路上的行人,卻絲毫感覺不到蕭索的重量。
    一縷陽光將心事拉得好長,試圖尋找有水流的地方,尋找那位拉二胡的瞎眼先生阿炳。
    二泉,彷彿這裡的一切,都與清澈的幽泉相關。
    青石鋪就的小徑,儘管承載許多行人的腳印,可依然苔痕斑斑。這裡的石板彷彿永遠都帶著濕潤的印記,那些擦不去的過往,在老去的年華里一如既往地清涼。
    彎曲的長廊坐落在池塘之間,有回風淡淡地流轉。倚欄看荷,花瓣已褪落,成熟的蓮蓬孕育著飽滿的蓮子,讓人感受到一分收穫的喜悅。唐人李商隱有詩吟:“留得殘荷聽雨聲。”人間草木,榮枯尋常。世間紛紜萬象皆是風景,只是看風景的心境不同罷了。
    兩扇深褐色的重門向遊人敞開,好似漫不經心地提醒著人們,這兒曾經有過繁華與詩情。輕輕觸摸門環上的銅鎖,企盼可以疊合古時某個文人或智者的手印。或許這樣可以穿越風雨時空,與他有一份淡淡的心意相通。
    踏入門檻,映入眼簾的就是五個大字:天下第二泉。黑白相間是那麼醒目,靜靜地雕刻在石壁上,昭示著它不同凡響的美譽。有籐蔓攀爬在石壁的簷角,一些青蔥的枝莖任意往不同的方向伸展,直至抵達它們想停留的地方——今生的歸宿。
    相隔不遠的長亭有古曲緩緩流淌,這兒有老者為人演奏《二泉映月》。一襲青色長衫,滿是皺紋的雙手,迷離之境,總會讓人誤以為他就是當年的阿炳先生。而當年那些個月朗星稀的日子,阿炳臨青山幽泉,演奏二胡之時,是否會有一段清酒一壺的相逢?
    流年似水,一晌貪歡。那些隱藏在光陰深處的故事,或繁華,或冷落,如今都不復存在。而後人穿行在那條通向過往的甬道裡,究竟可以尋到些什麼?
    當我們俯視那名譽天下的二泉之時,心中難免會生出了許多失落。鐵柵欄將遊人拒絕在古井之外,當年二口生動的泉眼,如今已成了死水。看不到汩汩的清泉流淌,沒有濕潤的青苔攀附。水泥砌就的古井被欄杆圍繞,成了一種供遊客觀賞的擺設。
    當年京城來的特使,長途跋涉只為舀得幾瓢二泉之水,供帝王烹茶煮茗。然泉水已乾涸,那個精緻風雅的年代也漸行漸遠。一盞香茗,幾卷詩書,小窗幽夢的日子,不知道去了哪裡,可存在的歷史卻從來不曾被改寫。
    沿著石徑穿行,長廊附近設著幾家古雅的茶坊,一些遊人坐下來歇息品茗。儘管水不再是二泉的水,茶也泡不出當年的味道,只是處身於青山古跡之間,自有別樣閒情。
    微風慵懶,流雲自在。坐在竹椅上,將一壺閒茶,從濃喝到淡,由暖品到涼。二泉的茶,適合給那些懷舊的人品嚐;二泉的月,適合給愛做夢的人仰望。
    韶光來去無聲,就像這許多無法言說的緣分,起滅不定。離開天下第二泉,那些匆匆步履又將趕赴另一場不曾謀面的約定。
    (二)惠山古剎
    不曾見著寺廟,已聽到空靈渺遠的鐘聲,彷彿在召喚一些尋幽的靈魂。江南古剎居多,惠山寺只是萬千中的一所。與之相逢,是佛所說的宿緣。
    拾階行走,穿過幾重古門,穿過參差老樹。抬眼望去有四個字讓人注目凝神:不二法門。這是否象徵著一種執著?也許入了佛門的人,聽信因果,就真的不再有出塵之念。有人說,這是一種遁世,亦有人說,這是修行。總之,在這菩提道場,聽著鐘鼓梵音,就可以過上一碗禪茶、一方木魚這樣清淨無求的生活。
    大殿裡有正在做法事的僧人,他們唱著梵音,將香客帶離凡塵,進入虛遠的禪境。許多人並不能真正深悟禪理,不懂菩提花開,卻甘願讓自己封存在一卷經書裡,在遼闊的佛海裡自在往來。而佛,一如既往用慈悲平和的眼目俯視芸芸眾生,度世間一切可度之人。
    穿過不二法門,又是一番勝境。石階上坐落著古老的廟宇殿堂,名為大悲。而大悲閣的背後,就是隱隱惠山。抬眼望去,石壁上刻著“西竺留痕”四個大字。剎那間,將眾生帶去了那個遙遠的水天佛國。佇立於藍天白雲之下,看山巒殿宇,生命是那樣渺若微塵。
    明窗幾淨,寺院彷彿永遠都是這樣無塵,就連屋頂的青瓦都澄澈明朗。微翹的簷角,孤傲地眺望遠方,不是將誰等待,亦不是為誰送別。一扇扇或開或關的古窗,雕著形態各異的花紋,精緻唯美,也古雅純淨。來到這裡的人,都會情不自禁地做著江南夢。
    雨打芭蕉的黃昏,那些僧者又會以何種心境推窗聽雨?明月如霜的月夜,他們又會以何種姿態臨窗觀竹?這些詩情風雅的意象,一直存在過,並延續到今朝。時光無情,會刪除許多美好的記憶;時光亦有情,會留存許多明淨的過往。
    佛說回頭是岸,不知道是否所有的回頭都有舟楫等待,載著眾生去蓮開的彼岸?沿著舊路尋回,又過一重石門。一棵六百餘年的古銀杏坐落在廟前,給來者講述它的滄桑往事。據說這是當年寺裡一個小沙彌所種,他的名字被淹沒在歲月的激流裡,已經無從知曉。而樹卻會流經千年,葉開葉落,不問昨天。
    這世上真的有永恆的生命嗎?人世遷徙,早已面目全非,可山石草木似乎依舊容顏不改。世事無常,不知道這座千年古剎可以承襲多少年的風霜。佛說,隨緣自在,無論有一天是否會重逢,都不重要。
    一座高聳的御碑,雕刻著當年乾隆游惠山寺品二泉留下的詩句。這位閑雅多情的皇帝,曾多次下江南,眷戀上這方山水靈逸的寶地,不捨離開。恍然間,彷彿看到這位帝王雍容華貴的背影。那錦衣搖扇,風流倜儻的才子,是乾隆嗎?他走出鎏金大殿,來到江南,這兒可有他失落的夢?
    眾生平等,在佛面前,無論是帝王將相還是市井平民,離合悲喜都一視同仁。有一天,願眾生都可以化身為蓮,坐須彌身下,聽禪讀經,平和安寧。
    (三)寄暢園
    又是一重門,人生是否有這樣一重門,走進去可以不再出來?有如此想法,就是還未放下執念。世事山河,起落不定,待生命終止的時候,一切都會落下帷幕,回歸自然。
    寄暢園本是秦氏家園,想來這戶園主定是擁有萬貫家財,才得以在此處暢快豁達地寄情山水。園林的風格屬於明清時代,雖歷經幾百年的風雨,卻依然保留得完整無缺。水榭歌台、雕樓畫舫,還是舊時江南景致。
    迴廊曲折,攜著涼風,漫無目的地行走。兩旁栽種著翠竹,陽光透過青瓦灑落在石徑,沒有誰可以踩到自己的影子。
    幾間狹小的書院,牆壁上掛著幾幅寫意古畫。畫中景致是江南水鄉,層層疊疊的古老民宅,臨水而建,圍山而修。幾座小橋若隱若現,朝不知名的地方伸展。幾葉扁舟順江而流,不知道該去往何方,又將停泊在何處。
    坐落在錫山之顛的古塔,靜靜地俯視那條流淌千年的運河,也俯瞰無錫古城的繁華背景。望著先人遺留的寶墨,遊蕩在古與今的邊緣,那些古老的文明已傷痕纍纍,彷彿眼前的一切都是被粉飾過的平靜。而我們無力揭開這表層的景象,讓歲月的崢嶸袒露在面前。
    沿著水流的聲音繼續行走,見層疊的壘石堆砌成形狀萬千的樣式。這些壘石,不知道是自然的巧奪天工,還是人為的刻意修整?雖然生命的美出於自然,但倘若沒有經歷時光的雕琢,自然也會變得單調而無味。唯有用一顆純粹的心去欣賞,方能發覺美的真意。
    擇一塊清涼石几小坐,看水中鯉魚自在游弋。它們常常可以享受遊人帶來的美食,不必擔心世人的網羅捕撈。只是它們也許會厭倦這一小塊淨土,寧願隨波飄蕩在江河湖海中,過著自古以來最平常的生活。魚兒如此,人亦如此,世間萬物皆要遵循自然規律,才會經久永恆。
    曲徑宛轉,石壁上雕刻了許多古時名家的書法,不同的字體蘊含著他們不同的心性。那些深深淺淺的刻痕,遮掩不住他們起伏的人生,以及跌宕的命運,每一行文字彷彿都可以看到他們生命的縮影。也許先人們並不曾想到,若干年後,在這裡會有一次風雲聚會。
    古木參差,園林深處更是清幽。穿過迴廊,走過石橋,池中灑落一些伶仃的紅葉,漂浮在水上。落葉彷彿總是和秋季相關,清涼中帶著幾許淡淡的感傷。而遊園的人,不知道又會驚擾誰的夢。
    於山洞溪澗輾轉,待走出,又回到來時的路。人生彷彿就是一場輪迴,四季流轉,朝代更迭,任憑怎樣風雲變幻,到那麼一天,都會歸於平靜。寄暢園也是這般,經歷過繁華與衰敗,繼而又有不同朝代的人去修復傷痕,是否還可以如初?當我們看到那些翻新的古建築,許多工匠正熱忱地敲打修飾。若干年後,青磚黛瓦漸次地更換,再也看不到當年的舊物。那時來尋夢的人,又還能尋到些什麼?
    來路是歸途,也許寄暢園還有許多風景,等著我們去開啟;還有許多的故事,等著我們去發覺。但人生難免有錯過,我們都無須刻意去追求。
    既然都是過客,做不了這裡的歸人,也不必對園中的草木過於眷眷不捨。無論將來是否還可以重逢,只留住這剪山水樓閣的記憶,從容度日,品味人生清歡,便好。
    走出這座江南園林,那長長的青石小巷是水鄉人家。門口擺放著高矮不一的竹椅,有老人聚集在一起喝茶閒聊。不知道那木窗的晾衣桿上,掛著誰家的花衣裳,在微風中輕輕飄蕩。不知道那些背著行囊的過客,下一站又將去哪裡。
    光年如水,有一天我們終會放下世俗的背囊,回到這黛瓦白牆的小鎮。那時候,一盞閒茶從清晨喝到黃昏,和歸來的燕子一同回憶那段雲水過往。

《歲月靜好現世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