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聽廣善和尚這樣說,我的心頓時涼了半截。我說:「我師父叫肖衍四,他臨終前給我留了一句話,讓我來峨嵋山找了空大師。」
  「了空大師?你確定了空是佛門中人麼?怎麼會有大師這樣的稱呼?是你師父對他的尊稱還是他的法號後面本就有大師二字?」廣善也困惑了。
  「我對了空大師一無所知。」
  「你師父是佛門中人?」
  「不是,他是學周易的。」
  「哦,原來如此,」廣善頓了一下說:「山上懂占筮之法的只有華藏寺的鉉真禪師了,他是從九華山遊歷至此的掛單和尚,已經住了快一年了,你不妨去他那裡打聽一下,或者他能幫你參透禪機。」
  我心裡又燃起一線希望,但是轉念一想,鉉真只在峨嵋住了一年,他肯定不會是了空,那廣善不知曉的事他又怎麼會知道呢,剛燃起的希望之火馬上又熄滅了。
  廣善察顏觀心,看出我的惆悵,說:「施主,既然你師父讓你來峨嵋尋人,那肯定有他的道理,佛法講『歸元性無二,方便有多門』,得也未必是真得到,失也未必是真失去,你有千里之外向善之心,大善若水,水至源頭自然清,相信你終可達到得即是失,失即是得之境界。」
  一語驚醒夢中人,是啊,師父讓我來峨嵋山尋了空,或許這了空根本就是不存在的一個人,了便是「得失了了」,空便是「萬事皆空」之意,說不定他是想讓我來這座佛山感悟一些事情的呢?也罷,一切隨緣吧。
  我起身謝過廣善,與老君出了禪室,問他:「現在去華藏寺嗎?」
  「在這住一晚上,明天早晨去金頂。」老君不假思索地說。
  我不瞭解山上的情況,看看天色,面露疑惑說:「這天還早,為什麼要住下呢?」
  「娃兒,你想去山頂凍成冰塊嗎?」老君用木杖指了指看似很近的金頂說:「未晚先投宿,雞鳴早看天,求佛萬里路,不爭一日程,先在此歇息一晚,這裡的旅館我熟,熱水熱飯熱被窩,安逸的很。」
  我只得應了,隨他進了一家旅館,老闆也是一個六十歲左右的老頭,見老君來了,熟絡地打著招呼,又看了看他身的我說:「老君,這回你跑不過人家莽娃了吧!」
  老君「哼」了一聲:「跑得過我還用住你的店?」
  老闆心照不宣地笑,拿了鑰匙給我們開了兩個房間。我問:「山上的旅館都是單人間嗎?」
  「老君喜歡一個人住,我這裡常年給他備著房間,」老闆小聲說道,後面又補充了一句:「他的房間我算半價的。」
  我的房間是三人間,已經住了兩位了,聽口音是山東人,兩個人很熱情,見我進來,打量我一番說:「你一個人上山嗎?看你像個學生,不到放假的時候啊,是來上香還是旅遊的?」
  我倦倦地答道:「不上香也不旅遊,散心的。」
  兩人倒不見外,問長問短喋喋不休,後來見問三句我答一句,也沒興致理會我了,我也不管他們,身體一挨上床,全身像散了架一樣,再也不想動了,半睡半醒地聽他們啦呱。
  聽了一會便對他們的話題感興趣起來,原來這兩個人是山東棗莊人,那地方我沒去過,但我一個大學同學就是棗莊人,棗莊離孔子的老家曲阜不遠,也算是孔孟之鄉,多講仁義道德之人,年長的叫向義,另一個叫春河,兩個人是表兄弟,向義的母親在他十三歲時因與其父吵架負氣出走,二十多年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屍。自從母親出走後,向義就綴學尋母,全國除了台灣香港澳門之外都走遍了,現在他三十六歲了,還沒有娶老婆,房子也賣了,平時靠四處打零工為生,雖是這樣,但他仍然沒有放棄尋找母親。他說,就是死在尋母的路上,也要找,生要見人,死要見屍。這次他聽一個老鄉說在峨嵋山臥雲庵見到一個老尼,很像他的母親,與是就湊了錢和表弟一起趕過來。
  向義說:「春河,我的左眼一直在跳,我覺著這回一定能找到俺娘。」
  「我也感覺該找到了,二十多年了,向義哥,蒼天不負有心人,老天該開眼了。」
  「唉,如果這回再找不到,我想從金頂上跳下去。」
  「不會的,哥,一定能找到。」
  我被向義感天動地的孝心打動,翻身坐起來說:「我給你測一卦吧。」
  兩個人被我嚇了一跳,春河結結巴巴地說:「小兄弟,你說什麼?」
  「我是學周易的,我給你們測一卦,也許對你們尋找親人有幫助。」我誠懇地說。
  「唉,小兄弟,不瞞你說,算命先生我求了無數了,每回都說得有鼻子有眼的,可就是不靈驗,你——」向義頭搖得像個撥浪鼓說:「你的好心我領了,我,我們的錢也不多,掏不出卦金了。」
  「我不要卦金,」我說:「我也是人子,我知道做子女的失去母愛的痛苦,我就是想幫幫你。」
  春河勸向義:「哥,讓他試試吧,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哪。」
  我下床,先去洗淨了手,又漱了漱口,要向義也照做了,讓春河把桌子收拾乾淨,拿出銅錢,請向義搖出一卦。
  我一看卦象,先自鬆了一口氣,(為防看官對此卦生搬硬套,自誤誤人,此處不提卦名)主卦六沖卦,變卦六合卦,六神無凶,用神合世爻,旬空不現。我反覆斟酌之後解道:「你母親不在這裡,但是應該在下個月能見到,不是你找到的,是她會回家,你下個月不要外出,在家等他就行了。」
  向義無驚無喜,苦笑說:「我找了二十多年都沒找到,她怎麼會自己回家?小兄弟,你別安慰我了。」
  春河也洩氣了:「是啊,要是能回家早就該回來了,還用等二十多年後嗎?」
  我明白他們是歷經千辛萬苦早已心灰意冷,尤其看我年紀這麼小,哪會相信我。我把大都市易經協會發給我的副會長證件拿給他們看,又把我的手機號碼寫給他們說:「我是認真的,你們一定要相信我,明天你們去臥雲庵找一下,如果找不到,就回家去等,一個月後給我打電話,如果老人家沒有回家,我發誓會和你們一起走遍天涯海角去尋找。」
  向義和春河相視一眼,向義對我點頭說:「如果你真的算準俺娘不在這山上的話,那我就信你回家去等。」
  春河很高興,把向義支出去後對我說:「小兄弟,謝謝你,雖然我也不是十分相信你的話,但是你畢竟給了我向義哥希望了。你知道嗎,我只所以跟他來峨嵋山,就是怕他萬一再找不到,一時想不開跳了懸崖。」
  我想,人自助天亦助之,二十多年的艱辛尋母路,老天是看到了的,現在到了幫他了卻心願的時候了。
  峨嵋山華藏寺位於山頂海拔3000多米處,因為華藏寺原有一銅殿,銅殿上部重簷雕甍,頂部通體敷金,故被稱為金頂。華藏寺自建成以來,歷經劫難,曾多次被大火焚燬,又多次重修,因其所處山頂,雲端之上,一步仙一步塵,近乎與世相隔,多有虔誠的僧人不遠萬里到此領會佛光,潛心修煉。
  老君帶著我一路急行,在日出之前趕到了金頂。
  我們剛在山頂站定,氣還沒喘均,只見一縷金光從雲隙間射出,慢慢的太陽象飄浮在雲海裡的浮子一樣,閃爍著漾動著,一點一點浮出雲層,照射得波濤洶湧的雲海層層疊疊,氣象萬千。
  老君瞇著眼,清瘦的臉龐如雕刻般莊嚴。
  「娃兒,老夫一生中來過十餘次金頂,只看到過三次日出,今天看到的日出是最美麗壯觀的,你的福緣不淺哪。」老君目不轉睛地看著如輪如炬的太陽說。
  我沉浸在陽光的溫暖裡,彷彿聽到老君在心裡說:「此生足矣。」
  我見老君嘴並未吸動,以為是幻覺,問:「老君,你說什麼?是說此生足矣嗎?」
  老君猛然地轉頭看向我,臉上現出愕然的表情:「你聽見我說這句話了嗎?」
  「你沒說嗎?」
  老君看我良久,沉默不語,雙手合十,衝著太陽升起的地方跪拜下去。我也照著他的樣子,心無雜念地向太陽之神跪拜叩首,磕到第三個頭時,只覺得一股熱氣自頭頂升騰而起,然後全身像發燒了一樣灼熱不安,腦際閃過許多奇怪的文字,一行行電閃雷鳴般飛速翻滾,我想睜開眼,眼皮卻怎麼也不聽使喚,可是又透過眼瞼分明看到一個無比高大的身影站在眼前,他伸出手在我頭頂輕輕摩挲一番,口中唸唸有詞,他的念的經文和我腦中閃過的文字一樣,我一句都聽不懂。
  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於睜開雙目,太陽已經升得很高,眼前的幻影也無影無蹤,只看到老君用詫異的目光在看我。
  「你看到了什麼?」老君問我。
  我茫然地說:「我看到很多奇異的景象,可是又什麼都沒看到,剛才,是你在撫摸我的頭頂嗎?」
  老君的目光更加詭秘,半響,搖搖頭。我聽到他在心裡說:「此生足矣。」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在心裡反覆說著同樣一句話,我想,也許他什麼都沒說,只是我的幻想,我看看腳下踩著的石板,莫非是這塊石頭有了某種魔力,賦予了我神奇的力量?我要趕快離開這個地方,離開腳下這塊讓我產生幻覺的石頭。
  我說:「老君,我們去見鉉真禪師吧。」
  我們進了寺門,老君向一個僧人打聽鉉真的所在。僧人指了指鐵瓦殿方向。鐵瓦殿早已毀於明朝的一場大火,如今只剩殘磚斷壁。我們老遠就看到一個身影盤腿坐在一塊青石上,全身沐在陽光中。
  走得近了,看清這位僧人的真面目,五十歲上下年紀,眉毛淡黃,耳朵奇大,鼻孔朝天,下巴尖如織梭,寸長稀須如粘在下巴上一樣,黑白混雜。看其相貌只能感歎造物主的鬼斧神工,我敢說,天下再也挑不出如此不堪入目的長相了。可是有奇貌必有奇術,這等奇異之人必有奇異之處。
  等他打坐完畢,我上前施禮:「請問可是鉉真師傅?」
  鉉真的目光由遠處收回來,在我臉上停住,微微點頭:「施主可是自東方來?」
  果然是一個奇人,只看我一眼便知我的來處。
  我點頭稱是,旁邊老君已然目瞪口呆,我又聽到他在心裡重複那句:「此生足矣。」我這回真的不知道是真是幻了。
  「我在峨嵋山住了一年了,只有今天的日出清潔乾淨,一塵不染,果真是有不凡之人到來此山,敢問施主尊姓大名?」鉉真緩緩走下青石,站在我面前端詳我。
  我有些受寵若驚,再次施禮道:「鉉真師傅客氣了,弟子周天一,從大都來,尋找一位叫了空的大師,不知師傅能否指點一二。」
  鉉真開口說話,我看得真切,他的門齒竟然一長一短,齒縫奇寬。他道:「貧僧問佛不問俗,識古不知今,要讓施主失望了。」
  他心裡還說了一句話,我聽得分明,「了空二字是佛,大師二字是俗,佛俗不分,可見這個小施主雖得天地之氣,卻是混濁未開之人。」
  生命本是受之父母,靈魂來自父母精血,怎說是得天地之氣?莫非我是頑石成精,天地造化我成人形?這鉉真卻是非僧非俗半玄半真了。
  肖衍四曾告訴過我,世間的事,我們認知的只是一小部分,還有很多雖然存在我們卻無緣知曉的,學周易的人,不要輕易去否定一切,不要輕易把自己未驗證的東西叫作迷信,比如靈魂,比如轉世,比如鬼神,不要去武斷地否定,既然老祖先能把這些文化留下來,那肯定有他的淵源,是真是假不是我們晚生後學凡夫俗子可以隨便下定論的。我們可以不信,但不可以輕視,更不能隨便褻瀆。
  我沒感覺自己得了什麼天地之氣,只是有時自己身上會發生一些奇異的事,比如現在,我可以聽到鉉真和老君心裡說的話。我寧願相信這是我自己的幻聽。
  我恭敬地請教鉉真:「鉉真師傅,我的修為不夠,感知不出了空大師是否在此山上,我知道鉉真師傅造詣精深,能否請師傅就此一卜,開示弟子呢?」
  鉉真點頭道:「精深不敢當,既然周施主也是習易之人,我們不妨切磋一下,請施主到禪院一敘。」
  隨鉉真進了他的住處,鉉真淨手焚香,請出桌案上供奉的一捧蓍草,開始占筮。蓍草占卜法是最古老的占法,要用50根蓍草,取用49根,再分兩組,然後反覆分組,根據不斷分組取出數值,再得出六爻。這種占筮法我跟肖衍四學過,卻因為太過繁瑣從未用過。
  鉉真手法非常嫻熟,兩手不斷轉換,幾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已經得出卦來。我占卜是要用筆把每一爻寫在紙上的,鉉真卻把每一爻都記在心裡,我正在思考他所得何卦,他已經把卦語解了:「主卦《比》,變卦《否》,了空不了,空也不空,你所尋之人就在此山之中,但從卦象上看不出所居方位,也卜不出你能否找到。」
  他不講是怎麼斷卦的,只是把結果告訴我,然後看著我,等我的反應,我在心裡把這兩個卦也斷了一遍,想印證他的觀點對不對,可是無論如何努力,這兩個卦象都模糊不清,始終讓我無法進去,八卦是千人千卜,千人千解,我想我是被他的氣場阻隔住了,或者我真的是混沌未開之人,他能看清的我看不清,他的卦我解不了。
  我不敢班門弄斧,頷首對鉉真說:「謝謝鉉真師傅的指教!」
  鉉真見我只說了這麼一句話,臉上現出失望之色:「我說過我們是切磋,貧僧願洗耳恭聽你對此卦的高見。」
  我哂然一笑,「恕弟子愚鈍,鉉真師傅怎麼知道弟子自東方來,又怎麼斷定弟子是習易之人呢?」
  鉉真道:「當著真人不說假話,貧僧十歲時曾高燒三十天不退,神智不清,家人以為不治,送入寺廟,我師父慧能大和尚為我做了三天法事,三天後我原神歸位,恢復如常,但從此便得異術,看常人如常人,不會有異象,但若遇異人,我的頭腦中便會有徵兆,左耳根下醫風穴會跳動不停。我來峨嵋山沒打算長住的,因為感受到了異象,才掛單一年之久,卻始終不解這異象源於何處。貧僧醫風穴於三日前又急跳不止,於是起了一卦,卦象和今日的不同,只顯示異人由來方位,其它皆混濁無示,今天貧僧才得解,原來周施主便是又一異人。這峨嵋山真是福緣不淺,貧僧不才,討個末位,加上你所尋找的那位世外高人,可稱得上是三異人會峨嵋了。至於如何解得你是習易之人,這便是同氣相投的原故了,同是習易之人,氣場相近,一望便可感應。」
  這麼說來,了空,鉉真加上我,都成了人間的異類了,如果是這樣,那是什麼力量讓我們齊聚到峨嵋山來的呢?是凶還是吉呢?
  我將自己的困惑說於鉉真聽。此刻我已不能再懷疑自己是一個異人了,因為剛才我的確是聽到他們在心裡說的話語,如果這個還不能算異人的話,那我又該劃入哪類人之中?
  「是吉是凶貧僧也不得而知,既然上天如此安排,一切隨緣吧。」鉉真說。
  我問:「剛才在金頂之上,弟子突然可以聽到人在心裡說出的話,這是為何呢?」
  鉉真道:「你本是大異之人,只是從前沒有開悟,峨嵋山本是佛光普照之地,如果我沒有領會錯佛祖之意的話,今天的佛光正是為開化你而降臨,現在你已打開天目,可以洞察世間一切,知曉人心還有什麼可奇怪的呢?只是你還不懂如何駕馭自己的心智,貧僧以為,等你尋找到了空師兄,得到他的點化,你才可對自己的異術駕輕就熟。」
  我不想做一個洞察世事的異人,我想做一個普通人。我在心裡說。
  我告別鉉真下山,鉉真執意送我出寺門,做為一個異人,他的內心是孤獨的,他把我當成一個可以溝通的同類,惺惺相惜。我再三請他留步,鉉真站定,說:「我三天後去聖水禪院,那裡離山下近些,你若得閒,去那裡找我,我們長談一番可好?」
  我應允他,走出很遠,還可以看到他仍然煢煢孑立在那裡,我的心裡一陣不安,也許我該留宿山頂,分享他的佛法也陪伴他的孤獨。可是出家人,心裡無憂無塵,會有孤獨嗎?
  我和老君下到臥雲庵時,山東那兩兄弟正從庵裡出來,看他們的神情便知,他們沒有找到親人。
  我上前打了招呼,向義唉聲歎氣,春河卻面帶輕鬆:「周兄弟,謝謝你,我想你已經算準了一半,我們照你說的做,回棗莊去等。」
  我握住了向義的手,安慰他說:「向義兄,你的孝心天地可鑒,要相信好人有好報這句老話,放心回家去吧。」
  「回家去,」向義機械地重複了一遍我的話說:「我哪還有家,母親是我的家,她不在,我的家也沒有了。」
  我記起他說過,他把老家的房子賣了,如今是四海為家。我想了想問他:「重新建一個家需要多少錢?」
  「在農村蓋三間房得兩萬錢吧。」春河替他回答。
  我從背包裡掏出筆記本,給梁小地寫了一個字條,向他借兩萬塊錢,又把小地的電話寫上,交給向義說:「你們下山後去成都一趟,打這個電話,他會給你兩萬塊錢,你回家把房子建起來,不要讓伯母回家後沒有住的地方。」
  向義臉漲得通紅,猛地推開我的手說:「不行,不行,這不行,我不能要你的錢。」
  我拉過他的手,硬塞給他說:「借給你的,如果伯母一個月後回家了,我三年後會去棗莊討債的,如果伯母沒有回去,我會馬上去找你,我陪你重新走回尋母路。」
  春河也扯住我的衣袖推讓不受:「周兄弟,世上還是好人多,你的心意我們心領了,但這錢我們不能要,我會幫向義哥蓋房子的。」

《周易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