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

火塘裡的火一旦暗淡了,木炭的臉就不是紅的了,而是灰的了。

  我看見有兩塊木炭直立著身子,好像悶著一肚子的故事,等著我猜什麼。

  按照我們的習俗,如果在早晨時看見這樣的木炭,說明今天要有人來,要趕緊沖它彎一下腰,打個招呼,不然就是怠慢了客人;如果是晚上看見直立的木炭,就要把它打倒,因為它預示著鬼要來了。現在既不是清晨也不是夜晚,要來的是人還是鬼?

  正午了,雨還在下。安草兒走了進來。

  安草兒不是鬼,但也不像人,我總覺得最後能和我留在一起的一定是神靈。安草兒走進希楞柱的時候,木炭倒下了,看來它真的是為他而生,為他而死的。

  安草兒把一個樺皮簍放在我面前,那裡面裝著幾樣東西,是他打掃營地的時候撿到的:一隻狍皮襪子,一個鐵皮小酒壺,一方花手帕,一串鹿骨項鏈和幾隻白色的鹿鈴。不用說,這是達吉亞娜他們早晨搬遷時遺落的。以往我們搬遷,總要把挖火塘和搭建希楞柱時戳出的坑用土填平,再把垃圾清理在一起深埋,讓這樣的地方不會因我們的住過而長出疤痕、散發出垃圾的臭氣。這次他們離去,雖然提前幾天就開始清點東西了,但清晨出發時刻到來的時候,他們還是顯得有些慌亂。從他們遺落下來的東西來看,不僅人是慌亂的,馴鹿也是慌亂的,它們在互相擠蹭的時候,把鈴鐺都落在營地了。不過它們落得也是有道理的,帕日格對我說了,馴鹿要被圈進鐵絲圍欄的鹿圈,它們再也不能在熟悉的山間遊走,那麼鹿鈴對它們來說又有什麼用呢?那些戴著鈴鐺去的馴鹿,其實等於在脖頸下吊著個啞巴。

  那只狍皮襪子一看就是瑪克辛姆的,它是那麼的大,只有瑪克辛姆的大腳才能穿得。鐵皮小酒壺是拉吉米的,清晨時我還見他對著它的嘴兒喝酒,他邊喝邊「嗚嚕嚕」地叫,好像很快樂,又好像很難過,讓我想起老達西的叫聲。拉吉米丟了酒壺,到了布蘇還不得急啊?拉吉米一急,西班可要遭殃了,他會拿西班出氣的。不是沒來由地罵他,就是往他身上扔石子,說要把西班砸死。布蘇是個城鎮,興許不那麼好撿石子,這樣拉吉米就不能打西班了,只能罵。罵又不傷皮肉,西班就不會那麼受罪了。那塊花手帕,是帕日格的,他最喜歡鼓搗女孩子用的小玩意,我就見他曾把這塊手帕包在頭上,腦袋一頓一頓的,「嗨嗨」大叫著跳舞,就像啄木鳥在「篤篤」地啄樹。帕日格從小就喜歡跳舞,他原來跳的舞很好看,腰和脖子晃得不那麼厲害,可他在城裡晃蕩了一年回到山裡後,他的舞就沒法看了,他的腰亂扭著,脖子前後左右亂轉,讓我覺得他的脖子只剩下了一根筋。我最受不了他跳舞的時候故意啞著嗓子「嗨嗨」地叫,他明明有清脆、透亮的嗓子,可偏要把它弄啞了。那串鹿骨項鏈是柳莎的,她已經戴了好幾十年了,是我的大兒子維克特親手打磨,為她穿成的項鏈。維克特在的時候,柳莎天天戴著它;維克特死了以後,她只有到了月圓的日子才戴它,她戴著它是去月亮下哭泣。早晨離開的時候,我還見柳莎手裡攥著這串項鏈,她一定是怕放在別處不安全,才親手拿著的。想必搬遷時有幾隻馴鹿不肯上卡車,大家手忙腳亂地四處抓馴鹿,柳莎也跟著幫忙,就把項鏈給弄丟了。看來最不想丟的東西,最容易撒手離去。

  安草兒往火塘裡添了幾塊木柴,那是用風倒木劈出的柴火。我們從來不砍伐鮮樹作為燒柴,森林中有許多可燒的東西,比如自然脫落的乾枯的樹枝,被雷電擊中的失去了生命力的樹木,以及那些被狂風擊倒的樹。我們不像後來進駐山林的那些漢族人,他們愛砍伐那些活得好好的樹,把它們劈成小塊的木柴,垛滿了房前屋後,看了讓人心疼。我還記得很多年前瓦羅加第一次路過一個漢族人的村落,看到家家戶戶門前摞滿的木柴,他回來憂心地對我說,他們不光是把樹伐了往外運,他們天天還燒活著的樹,這林子早晚有一天要被他們砍光、燒光,到時我們和馴鹿怎麼活呢?瓦羅加是我的第二個男人,是我們這個民族最後一個酋長,他看事情是有遠見的。那天達吉亞娜召集烏力楞的人,讓大家對下山做出表決時,我想起了瓦羅加的話。當我把樺樹皮投向的不是妮浩留下來的神鼓,而是火塘的時候,我看見了瓦羅加的笑容。他的笑容在火光中。

  安草兒給我的茶缸續上水,然後對我說:阿帖,中午吃肉。我點了點頭。自從帕日格讓安草兒像漢族人一樣管我叫「奶奶」而不是「阿帖」的時候起,安草兒見了我就什麼也不叫了。現在他大約想到那些叫我「額尼」「姑姑」和「波日根」的人都走了,而且沒誰讓他叫我「奶奶」了,他就可以叫我阿帖了。

  如果說我是一棵歷經了風雨卻仍然沒有倒下的老樹的話,我膝下的兒孫們,就是樹上的那些枝椏。不管我多麼老了,那些枝椏卻依然茂盛。安草兒是這些枝椏中我最愛的一枝。

  安草兒說話總是格外簡潔。他告訴我中午吃肉後,就去拿肉了。那是昨天吃剩的半隻山雞。下山的人們知道要徹底離開這裡了,他們想在走之前跟我們好好團聚一次。那幾天,瑪克辛姆、索長林和西班天天出去打獵,可是他們總是空手而回。這些年山上的動物跟林木一樣,越來越稀少了。幸好昨天西班打到了兩隻山雞,索長林又在河汊用「亮子」擋了幾條魚回來,昨晚營地的篝火中才會飄出香氣。瑪克辛姆對我說,他們有天尋找獵物時看到了兩隻灰鶴,它們低低地飛在林間窪地上,當瑪克辛姆要朝它們開槍的時候,被西班阻止了。西班說他們就要下山了,得把這些灰鶴留給我和安草兒,不然我們眼中看不到最美的飛禽,眼睛會難受的。只有我的西班才會說出這樣心疼人的話啊。

  我切了一片山雞,放到火上敬火神,然後才撒上鹽,用柳條棍串上它,放到火上烤。我和安草兒吃山雞的時候,他突然問我:阿帖,下雨了,羅林斯基溝會不會有水了啊?

  羅林斯基溝曾是一條水流旺盛的山澗,孩子們都喜歡喝它的水,然而它已經乾涸了六七年了。

  我對安草兒搖了搖頭。我知道,一場雨是救不了一條山澗的。安草兒似乎很失望,他放下吃的,起身離去了。

  我也放下了吃的,接著喝茶。看著那團又勃勃燃燒起來的火焰,我想接著講我們的故事。如果雨和火這對冤家聽厭了我上午的嘮叨,就讓安草兒拿進希楞柱的樺皮簍裡的東西來聽吧,我想它們被遺落下來,一定有什麼事情要做的。那麼就讓狍皮襪子、花手帕、小酒壺、鹿骨項鏈和鹿鈴來接著聽這個故事吧!

  如果你七十年前來到額爾古納河右岸的森林,一定會常常與樹間懸著的兩樣東西相遇:風葬的棺木和儲藏物品的「靠老寶」。

  我與拉吉達第一次見面,就是在靠老寶下面。在那以前,靠老寶在我的心中只是裝著我們生活用品的林中倉庫,自從在它的下面與拉吉達訂下婚約後,靠老寶在我心中就是一輪方形的月亮,因為它照亮和溫暖了我當時那顆灰暗而冷寂的心。

  圖盧科夫在民國二十一年的秋天把日本人到來的消息帶到我們烏力楞。他騎著馬,只馱來少許的子彈、麵粉、食鹽和酒。他說現在是日本人的天下了,他們成立了「滿洲國」,人們分析他們很快要對蘇聯發起進攻,所以在珠爾干的很多俄國安達怕受到日本人的迫害,都回到額爾古納河左岸去了。物品短缺,不好交換了。

  我們那些品質上乘的鹿茸和上百張的灰鼠皮只交換來這麼點東西,哈謝很生氣。他對圖盧科夫說,你不要以日本人為借口,來剋扣我們!羅林斯基對我們從來沒有這麼黑心過!

  圖盧科夫變了臉,他說,我這可是冒著掉腦袋的危險來給你們送東西的呀!現在你們看看,有幾個藍眼睛的安達還敢在日本人的眼皮底下做生意?你們要是覺得吃虧,我就把東西帶走,你們找別人換去吧!

  那時我們的子彈就像黎明前的星星一樣,沒剩幾顆了;裝麵粉的袋子也癟了肚子;馴鹿愛吃的鹽就像遭遇春風的積雪一樣,一天比一天消瘦。圖盧科夫帶來的東西,對我們來說就是救命的稻草,不管代價多大,我們都得抓住它。儘管我們在心裡罵著他:狡猾的達黑!可還是與他交換了東西。

  圖盧科夫看上去心滿意足的,他在離開營地的時候對吉蘭特說,都說日本人要進山清理藍眼睛的人了,你跑吧,別在這兒等死了!吉蘭特本來就膽小,圖盧科夫的話把他的臉嚇白了,他牙齒打著顫,帶著哭音說,我從小就活在這林子裡,日本人憑什麼清理我啊?圖盧科夫說,憑什麼?就憑你眼睛的顏色!它要是跟這兒的土地一樣是黑色的就好了,你就可以扎根了,可它的顏色是天空的藍色,這顏色可就危險了,你等著瞧吧!他又轉向娜拉,對她說,你要是不跑,比吉蘭特還會倒霉,因為你是一個姑娘,日本人愛睡藍眼睛的花姑娘!

  娜傑什卡的頭髮已經白了多半,但她依然那麼結實。她一邊在胸前劃著十字,一邊對伊萬說,這可怎麼好,我們的眼睛怎麼才能變成黑色的?讓尼都薩滿幫幫我們的忙吧,把我們的眼睛和頭髮都變成黑色!在關鍵時刻,她求助的是我們的神。大概因為尼都薩滿離她很近,而聖母離她卻十分遙遠吧。

  伊萬說,藍眼睛怎麼了?我的女人和兒女就是藍眼睛!日本人要是敢清理你們,我就先把他們腿裡夾著的東西給清理了!

  伊萬的話讓大家笑了起來,娜傑什卡卻笑不出來。她張著嘴,憂愁地看著吉蘭特和娜拉,好像一個飢餓的人採到了兩隻美麗的蘑菇,疑心它們有毒,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吉蘭特就像被霜打了的草一樣,蔫蔫的。娜拉呢,她癡癡地看著自己的那雙手,由於各種色彩的熏染,她的指甲不是粉紅色的了,那上面有紫有藍,有黃有綠。她大約在想,她這麼會染色,為什麼不能把眼睛也染成黑色的呢?

  吉蘭特不像他的父親伊萬那麼剽悍,文弱的他對打獵毫無興趣,倒是喜歡做女人的那些活計。熟個皮子啦,做個樺皮盒啦,縫副皮手套啦,採集點山野菜啦等等。烏力楞的女人都喜歡他,而伊萬卻嫌他沒個男孩的樣子,說是不會打獵的男人將來怎麼娶女人呢?娜拉呢,她最樂意做的就是給布染色。她染色用的是果實或者花朵的漿汁。她用都柿的果實把白布染成藍色;用紅豆把白布染成水紅的顏色。她有一塊布,是用百合花的漿汁染就的。娜拉採了一個夏天的粉色百合花,把花瓣搗成泥,擠出漿汁,兌上水和鹽,在鍋裡足足煮了一下午。傍晚的時候,她把染好的布在河裡漂洗過了,搭在一棵碧綠的楊樹上。最先看到這塊布的瑪利亞以為是晚霞落到我們營地了,就喊大家出來看。它確實像一片晚霞,而且是雨後的晚霞,那麼的活潑和新鮮,我們都以為是神靈顯現了!如果不是娜傑什卡埋怨娜拉的聲音傳來,沒人認為那是一塊布。娜傑什卡嫌娜拉沒有把染布的鍋刷洗出來,她怎麼做晚飯呢?遠遠地看著那塊布的人這才明白那不過是塊布,紛紛歎息著離開。我沒有離開,我仍舊把它當一片晚霞看待。它確實就是一片晚霞,那種濕潤的粉色不是很均勻,彷彿裡面夾雜著絲絲的小雨和縷縷的雲。正是這塊布,做了我嫁衣的花邊。

  娜拉染了布,喜歡拿著它到我們的希楞柱給魯尼看。魯尼跟林克一樣喜歡槍,他對娜拉說,人缺了獵物,就會餓死;而人只要有一套厚的和一套單的獸皮衣服,一輩子都夠了,布是可有可無的東西。娜拉一聽魯尼這樣說,就會氣呼呼地對在一旁發呆的達瑪拉說:你怎麼把魯尼生得這麼傻呀!受到責備的達瑪拉也不惱,她看一眼娜拉,再看一眼她手中的布,歎息著對娜拉說:你就是再染色,也不會有我的羽毛裙子漂亮啊!那些羽毛的顏色是誰染的?是天!天染的色你能比得上嗎?

  娜拉被氣走了,發誓不再給我們看她染的布。然而下次她染了布,她又得意洋洋地提著它來了。

  圖盧科夫走後,娜傑什卡做事總是不那麼專心。她不止一次在切肉時把手指切出了血,我還常見她和娜拉在一起說著什麼,把娜拉說得淚汪汪的。有一天,我正和依芙琳給馴鹿仔拴鈴鐺,娜拉突然跑過來問依芙琳,日本人是從哪裡來的?他們是在額爾古納河的左岸還是右岸?依芙琳氣憤地說,額爾古納河跟日本人有什麼關係?左岸右岸都不是他們的地方!他們住的那個地方,要過海呢,以前有人放木排去過日本,到了那裡的人就沒再回來過!娜拉說,他們跟額爾古納河沒有關係,怎麼會來這裡?依芙琳說,如果沒有好的獵手,有肉的地方就有狼跟著!

  我想使娜傑什卡萌生了逃跑的念頭的,是圖盧科夫的話;而最終促使她行動的,應該是哈謝的一次奇遇。

  哈謝有一天尋找走失的兩隻馴鹿的時候,碰到一個背著樺皮簍的漢族老人,他是來采黃芪的。哈謝問他采黃芪是熬鹿胎膏嗎?因為我們用鐵鍋熬製鹿胎膏的時候,常在裡面加些手掌參和黃芪等藥材。老頭說,他哪裡能打到鹿胎呢,他采黃芪,不過是拿到藥鋪賣了,換口飯吃。他說現在日本人來了,飯更不好混了。哈謝就問他,日本人真的要清理藍眼睛的俄國人嗎?老頭說,那我怎麼知道!不過日本人一來,藍眼睛的人快跑光了!

  哈謝回到營地,在晚飯的時候把遇見老頭的事對大家說了,娜傑什卡的眼神裡滿是驚恐。她大口大口地吃著肉,吃得直打嗝,可還是抑制不住地往嘴裡填著肉。吉蘭特沒吃完,就心事重重地走了。伊萬對著吉蘭特的背影歎息著說,他可真不像我伊萬的兒子啊,沒點硬骨頭!依芙琳一直懷疑吉蘭特的身世,她「哼」了一聲,說,吉蘭特的眼睛那麼藍,當然不像你伊萬的兒子了!娜拉很反感依芙琳這樣說吉蘭特,她站了起來,對依芙琳說,你少「哼」些吧,你的鼻子都歪成那樣了,再「哼」別人,鼻子就歪到額爾古納河左岸去了!她的話讓在場的人大笑起來。依芙琳氣得蹦了起來,她說,我的鼻子再怎麼歪,也歪不到額爾古納河左岸去,那裡有你們的尿騷味,我嫌髒了我的鼻子!我寧願我的鼻子向右歪,一直歪到日本海去!

  那時誰一提「日本」二字,娜傑什卡就像聽到雷聲一樣不安。依芙琳的話把娜拉氣走了,娜傑什卡卻仍坐在原地,一動不動的,大口大口地吞嚥著肉。她這種吃相把伊萬嚇著了,伊萬說,娜傑什卡,你可只有一個肚子啊!娜傑什卡不回答,仍舊吃肉,依芙琳大約也覺得自己剛才的話說重了,她歎息了一聲,起身離開了。那天晚上,有兩種聲音交替出現在營地,一個是娜傑什卡的嘔吐聲,一個是娜拉發出的「啞啞啞」的叫聲。娜傑什卡是因為吃了太多的肉,娜拉是在學烏鴉叫。那是她們留給這個營地的最後的聲音了。

  第二天,伊萬同以往一樣,清晨吃過早飯後,跟著哈謝和魯尼出去打獵了。當天晚上回到營地,他發現希楞柱裡空無一人。平時隨意堆放著的狍皮褥子和被筒,疊得整整齊齊的;他的煙盒裡裝滿了煙絲,放在火塘旁;他喝茶用的缸子,光光亮亮地擺在舖位上,那些濃厚的茶銹被除去了。這種非同尋常的整潔讓伊萬心驚肉跳的,他知道事情不妙,就去看裝著衣物的鹿皮口袋,發現衣物少了一半,娜拉染的那些布只剩下一塊粉色的,而桶裡裝著的肉乾,也少了許多。看來他們是帶著食物和衣物逃走了。

  早晨的時候,我在河邊洗臉時還見著了娜拉。娜拉把青草團在一起,當成抹布,用河底的細砂擦拭茶缸裡的茶銹。我問她,你擦它幹什麼呀?娜拉說,茶銹多了,茶水看上去就不清亮了。我洗完臉要離開河邊的時候,娜拉突然對我說,我染的布多好看呀,魯尼怎麼一塊也不喜歡呢!我對她說,你不是說魯尼是個傻瓜嗎,傻瓜當然不懂得美了!娜拉噘起了嘴,她說,你怎麼能說魯尼是傻瓜呢,全烏力楞的人屬他最聰明!娜拉問我最喜歡她染的哪塊布?我說是粉色的那塊,當時那布一出來,我們都以為營地落了一片晚霞呢。

  娜拉留下了那塊粉色的布,我相信那是留給我的。我在離開河邊以後,才想起忘了問她:昨晚又沒有吃熊肉,你學烏鴉叫做什麼呀?

  當晚聚集在篝火旁吃飯的時候,伊萬是垂著頭獨自來的。他的腳步是那麼的沉重。瑪利亞問他,娜傑什卡和孩子們呢?伊萬慢吞吞地坐下來,用他那雙大手搓了搓臉,然後落下手來,微微抬起頭,淒涼地說:他們逃走了。你們不要去找,想走的人是留不住的。

  聽到這消息的人都沉默著,只有依芙琳「呀——」地大叫了一聲,說,我早就說過,娜傑什卡早晚有一天要帶著她的孩子回老家去!這娜傑什卡也太黑心了,她把兩個都帶走,應該給伊萬留下一個呀!吉蘭特她帶走應該,他可能不是伊萬的骨肉!娜拉呢,她就是伊萬的孩子呀,她怎麼忍心把她也帶走呢,只有當過妓女的人才會這麼心狠呀!

  伊萬對依芙琳咆哮道:誰要是說娜傑什卡是妓女,我就撕爛她的嘴!

  依芙琳打了個激靈,收回舌頭,閉上嘴。

  我回到希楞柱,把娜傑什卡逃跑的消息告訴達瑪拉,沒想到她竟然笑了起來,說,跑了好,跑了好,這個烏力楞的人要是都跑光了多好呀!我賭氣地說,那你也逃跑吧。她說,我要是跑,就跑到拉穆湖去!那裡沒有冬天,湖裡常年開著荷花,多自在啊。說完,她扯下自己的一綹白髮,把它扔到火塘裡。她那瘋癲的樣子讓我格外難過。我又到尼都薩滿那裡去,我說娜傑什卡帶著吉蘭特和娜拉跑了,你是族長,你不去追啊?他對我說,你去追跑了的東西,就跟用手抓月光是一樣的。你以為伸手抓住了,可仔細一看,手裡是空的!

  我很鄙視一個族長因為自己的情感受到壓抑,連同情心都喪失了。我對他說,只要我們去追,總能把他們追回來的!

  你們追不回來的!尼都薩滿說。

  伊萬沒有出去尋找娜傑什卡,出去尋找的是哈謝、魯尼、坤得和我。我們用木棒敲擊大樹,遊走在附近的馴鹿知道有人要役使它們,不一會兒就有六七頭馴鹿返回營地。我們選擇了四頭健壯的,分別騎上去。

  我們知道娜傑什卡是朝額爾古納河逃跑了,所以追逐她的方向是確定的。

  秋日晴朗的夜空下,山巒泛出藍色的幽光,而河流泛出的是乳色的幽光。由於尋人心切,一出發我就左一聲「娜拉」,右一聲「娜拉」地叫著,我的叫聲驚飛了樹上的貓頭鷹。它們從我們面前飛過,眼睛劃出兩道亮光,像流星,這不祥的光芒像針一樣刺痛了我的心。坤得對我說,走夜路不能大聲說話,會驚著山神的。再說娜傑什卡是想逃跑的,我的呼喚如果被他們聽到了,只能使他們更遠地避開我們。哈謝說,他們沒有騎馴鹿,走到額爾古納河,起碼要兩天的時間。他們就是到了那裡,也不一定能找到渡河的船隻,只能在岸邊等著。

  一開始我們是四人一組,翻過一座山後,哈謝說有一條更近的路可以通往額爾古納河,那路雖然很難走,不過有馴鹿開路,是沒有問題的。我們商量了一下,分成兩路,哈謝帶著魯尼走,我跟著坤得。我們說好了,如果我和坤得當晚找不到人,清晨一定返回營地,而哈謝和魯尼會一直奔向額爾古納河。

  哈謝他們一走,我們才轉過一座山,坤得就說娜傑什卡他們走了一天了,我們很難追上,不如向回轉吧,反正哈謝和魯尼能繼續尋找他們。我對他說,興許他們沒有走遠,他們出來後娜傑什卡可能會後悔,說不定貓在什麼地方呢!坤得說,我沒帶那麼多子彈,我們還是往回走吧,你要是出了什麼事,我回去怎麼向你依芙琳姑姑交待!我對坤得說,我們都出來了,總要多找一會才能回去,阿。坤得就不做聲了。不過他很不積極,讓馴鹿走得慢吞吞的。

  其實在森林中尋人跟在大海中撈針一樣,是十分艱難的。到了後半夜,我們都困乏了。坤得停了下來,他說要吸點煙提提神,而我則想去解個手。我對坤得說,我去別處有點事,馬上就回來。坤得明白我要去做什麼,他囑咐我不要走遠,他和馴鹿在原地等我。我從馴鹿身上跳下來,覺得雙腿又酸又軟的,只聽得坤得在我背後自言自語著:煙絲這麼潮,明天准下雨。娜傑什卡真是能折騰人啊!

  在寂靜的夜晚,再微弱的聲音都會比白日的要顯得響亮。我怕坤得聽見我解手的聲音,就一直朝密林深處走。那是一片高大的松樹林,微風在樹梢製造出「嘩嘩」的聲響,好像風兒也在解著小手。我走了很遠,認定坤得不會再聽到任何聲音時,這才蹲下去。我的迷山起於這一蹲一起,由於缺覺,等我站起身時,覺得天旋地轉的,眼前發花,一個跟斗栽倒在地。等我再站起來時,我的雙腳實際上已經踏向了偏離原路的方向。我迷迷糊糊走了一會兒,沒有看見馴鹿的影子,覺得事情不妙了,抬頭看了一眼月亮,覺得我應該朝它去的方向走去才對,因為來的時候,營地在我們的後面,也就是西側。結果這又是一個錯誤的判斷,先前我只是偏離了目的地,這回我是徹底走向了與原路相反的方向。我走了很久,仍然是不見坤得,我就大聲地呼喚他。事後我才知道,我離開後,坤得抽過煙後,就趴在馴鹿身上睡著了,否則他發現我那麼久沒有回來,會尋我的。不過他要是真尋上我的話,我也就不會遇見拉吉達了。

  如果不是陣陣涼風把坤得吹醒了,那麼他可能還會睡著。他醒來的時候,天已經有亮光了。他發現我不在,知道我出事了,又是放槍又是呼喊的,可那時的我離他越來越遙遠了,什麼都聽不見了。

  當我度過一個令人膽寒的夜晚後,迎來的是個沒有日出的黎明。鉛灰的濃雲佈滿天空。沒有了太陽,我就更無從判斷我該往什麼方向走了。於是我就尋找小路,森林中那些曲曲彎彎的小路,都是我們和我們的馴鹿踏出來的。沿著這樣的小路走下去,總會找到人煙。身上沒有吃的,我就採了一些蘑菇充飢。迷路讓我最擔心的,是遭遇到野獸。除了那次林克帶著我和魯尼去打過堪達罕,我沒有對付野獸的經驗。走了沒有多久,雨就來了。我跑到一處岩石下避雨。那片岩石是黃褐色的,上面生長著綠苔,那些綠苔形態非常漂亮,有的像雲,有的像樹,還有的像河流和花朵,看上去就像一幅畫。

  雨沒有停的意思,我覺得在岩石下這麼避下去,只能使自己的處境越來越糟糕。於是又開始了對那些小路的尋找。終於,我在一片灌木林中找到了一條彎曲的小路,看見它,就像看見了日出,讓我欣喜若狂。然而我高興得過了頭,在一座山前,這條小路消失了。我絕望了,坐在山腳下,想哭,可卻哭不出來,於是我就拍著自己的腿,對著山林咒罵娜傑什卡,咒罵坤得,咒罵達瑪拉和尼都薩滿,我覺得是他們讓我陷入絕境的。很奇怪,咒罵完他們以後,我心中的驚恐減淡不少。我站起身,打算去找河流。只要找到河流,沿著河岸走,也一樣會擺脫困境。我先是找到了一條小溪,喝了一些水後,就順著水朝前走,以為一定會找到河流,因為溪流最終要匯入那裡。我充滿信心地一直把天走得暗淡了,突然發現這條溪流匯入的不是河流,而是一個湖泊。被雨滴敲打的湖泊看上去就像一鍋開了的水,沸騰著。我真想投進湖泊。

  很多年以後,有一天喜愛看書的瓦羅加指著書頁上的一個符號告訴我,說那是句號,如果書裡的人說完了一句話,就要畫上那樣的符號的時候,我對他說,我迷山的時候,見過那樣的符號,它寫在森林中,是我看到的那個湖泊。不過那個像句號的湖泊給我的生活劃上的並不是句號。

  我怕夜晚遇見狼或熊,就在湖畔坐了一夜。想著如果它們出現了,我就跳進湖裡。我寧願湖水吞滅我,也不想讓野獸嘗到我身上的一滴鮮血。雨停了,星星出來了,我渾身都是濕的,又冷又餓。就在那個夜晚,我遇見了兩隻來喝水的鹿。它們一大一小,出現在湖泊的對面。小鹿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母鹿不慌不忙地跟在後面。小鹿喝水很淘氣,喝著喝著就用嘴巴去拱母鹿的腿,母鹿就勢去舔小鹿的臉,那一瞬間,我的心底突然湧起一股暖流,我非常渴望著有人能那麼溫暖地舔著我的臉,我覺得呼吸急促,臉頰發燙,眼前這個暗淡的世界突然間變得光明起來。當兩隻鹿一前一後離開湖泊的時候,我的心裡充滿了喜悅和幸福的感覺,我對自己說,我還沒有嘗過被喜歡的人所舔舐的滋味,我不能離開這個世界,我一定要活下去!

  天亮了,太陽升起來了。我採了幾隻白蘑和幾把紅豆當作早飯,爬上一座高山,想眺望一下附近有沒有河流,結果令我失望。我的眼前是一座連著一座的山,它們像墳墓一樣,帶給我淒涼的心境。我是多想看到河水那白亮的身影啊。我走下山來的時候,腿越發沒有力氣了。既沒有小路又沒有河流,我該往哪裡去呢?我求助地看著太陽,一會覺得該往日出方向走,一會又覺得該朝日落方向走。我的腦子嗡嗡叫著,就像一隻撞到蜘蛛網上的蜜蜂一樣,不得要領地團團轉著。忽然,我聽見前方傳來一陣「卡嚓、喀嚓」的聲響,好像有人在砍樹。我以為那是幻覺,就停下腳步,仔細一聽,確實是「喀嚓、喀嚓」的聲響,我興奮得簡直要暈了,直奔響聲而去。

  前方果然有一塊空場,那上面堆著一些碗口粗的松樹。我衝向空場,只見前方有一個黑影,正在折一棵樹,它那毛茸茸的身軀使我發出驚恐的叫聲,哪裡是什麼人啊,那是一頭黑熊!聽到響聲,它轉過身來,把兩隻前掌抬著,直立著朝我走來,就像一個人。黑熊走路的樣子使我相信父親曾對我講過的話,他說熊的前世是人,只因犯了罪,上天才讓它變成獸,用四條腿走路。不過有的時候,它仍能做出人的樣子,直著身子走路。我看著它一步步地朝我逼近,它像個悠閒地逛著風景的人一樣,好不得意地搖晃著腦袋。我突然想起了依芙琳的話,她對我說,熊是不傷害在它面前露出乳房的女人的。我趕緊甩掉上衣,我覺得自己就是一棵樹,那兩隻裸露的乳房就是經過雨水滋潤後生出的一對新鮮的猴頭蘑,如果熊真想吃這樣的蘑菇,我只能奉獻給它。所以這世上第一個看到我乳房的,並不是拉吉達,而是黑熊。

  黑熊在我露出乳房的一刻,停頓了一下,怔了怔,似在回憶什麼。很快,它放下前掌,在地上走了幾步,轉過身,接著折樹去了。

  我知道黑熊放過了我,或者說是放過了我的乳房。我想盡快逃跑,可卻一步也走不動,我就那麼呆呆地看著它把樹一棵棵地拔起。當它拔第三棵樹的時候,我才覺得腿腳有了力氣。我離開那片空場。開始時走得很慢,後來恐懼感再次襲來,我怕它再跟上來,就跑了起來。跑了一刻,我想起父親說過,跟熊周旋的時候,千萬不能頂風跑,不然風會把熊眼皮上的毛吹開,使它能更清楚地看到人。我停下來,判斷了一下風的走向,然後順著風又跑起來。我跑不動的時候,太陽已經在中天了。我跌坐在一片灌木林中,這才發現自己仍然裸露著乳房,我忘了把脫掉的衣服拿在手上。不過即使有衣服我也不敢穿了,我怎麼能知道我不會再遇見熊?

  後來拉吉達告訴我,黑熊有「打場」的習慣,它們喜歡清理出一塊地方來戲耍。而我覺得它們之所以喜歡打場,是因為那一身的力氣沒處使。

  黑熊的出現,使我確定了前行的方向,那就是一直順著風走下去,這樣起碼可以使我不會那麼輕易地成為黑熊口中的食物。那時節的風還是西南風,所以我是朝著東北方向走的。一直走到太陽快落山的時候,又累又餓的我終於發現了一條小路,沿著它走了沒多遠,一座「靠老寶」出現在我眼前。

  幾乎每個烏力楞在山中都建有靠老寶,少則兩三個,多則四五個。蓋靠老寶要在林子中選擇四棵粗細相等、間距適中的松樹,把樹身的枝椏打掉,然後再截斷樹冠,以這四根自然豎立著的樹幹為柱子,然後在這四柱上,搭上用松木桿鋪成的底座和長方形的四框,框子上面苫上樺樹皮,在底部留一個開口,作為送取東西的進出口。搬遷的時候,我們會把平時閒置和富餘的東西放在裡面,比如衣物、皮張、食品等,以備需要的時候來取。靠老寶高高在上,所以野獸是不能把它毀壞的。有了靠老寶,還一定要做一個梯子,因為那倉庫足足有兩人高,不靠梯子是無法攀爬上去的。梯子一般放在靠老寶下面的樹林中,平放著,需要時才豎起來。早期的時候,我們的靠老寶還常遭到黃鼠狼和山貓的偷襲,它們順著四柱爬到靠老寶裡面,偷取食物。為了防備它們,以後再建靠老寶時,我們就把四柱的外皮剝掉,樹一變得光滑起來,它們就不容易爬上去了。再後來,我們還用薄鐵皮包裹上四柱,鉸出一些鋸齒,這樣再靈敏的動物也不敢以損傷爪子為代價而去攀爬了。除了黑熊有能力搬起梯子爬上靠老寶,其他動物只能眼巴巴地看著這座肥美的空中倉庫,空舔著舌頭。

  我在離靠老寶很近的一棵楓樺樹下找到了梯子,將它立起來,爬到上面。從我記事的時候起,大人們愛跟我們說這樣兩句話,一句是「你出門是不會帶著自己的家的,外來的人也不會背著自己的鍋走的」,另一句是「有煙火的屋子才有人進來,有枝的樹才有鳥落」,所以我們的靠老寶從不上鎖,即使你路過的不是本氏族的靠老寶,如果確實急需東西,完全可以自取。取過後,將來把東西再還回來就是。就是不還的話,也沒有人抱怨過路人取了裡面的東西。

  那個靠老寶裡面的東西並不很多,只有一些閒置的炊具和臥具,沒有貴重的皮張,但有我迫切需要的一樺皮簍狍肉乾,還有兩罐雪白的熊油。想著熊剛剛放過了我,滿懷敬畏的我就沒有吃熊油。我嚼起了狍肉乾,也許是雨水的影響,肉乾不那麼脆了,咬起來很費力。開始時我吃得很慢,吃著吃著,餓的感覺卻越來越強烈了,我大口大口地吞嚥著。我知道自己得救了。我不僅有了食物,而且還有了一個可以暫時休息和躲避風雨的地方。我彎著腰坐在裡面嚼著肉乾,覺得自己是天下最幸運的女人。我打算吃完後先睡上一覺,然後再尋找回營地的路。以我的判斷,靠老寶的附近一定會有人的。

  太陽已經落了一半了,從靠老寶裡面的松木縫隙中,仍然可以感受到它們那暖融融的餘暉。肚子裡有了食物,就更加覺得睏倦了。正當我斜著身子躺倒,屈起腿,打算睡上一會的時候,突然聽見下面傳來一陣「嚓嚓」的腳步聲,腳步聲很快到了身下,只聽「撲通——」一聲,梯子倒在地上,是誰把梯子撤了。我以為聰明的黑熊一路跟了過來,想把我永遠困在靠老寶裡呢。

  我探出頭來一看,哪裡是熊啊,原來是一個活生生的男人,他正端著槍虎視眈眈地望著我!

  他就是拉吉達。那個靠老寶是他們烏力楞的,他那天從這路過,看見梯子豎著,聽著靠老寶裡有響聲,以為是黑熊在糟蹋東西,正準備撤了梯子絕了它的後路,一槍把它打死的時候,誰料我探出了頭,而且我的乳房也跟著探了出來,拉吉達說他第一眼看見我的時候,嚇了一跳。我頭髮散亂,臉頰和上身不僅被樹枝刮傷,還有被蚊蟲叮咬而起的疙瘩,不過我的眼睛卻打動了他,他說那眼睛又清澈又濕潤,他看一眼就心動了。

  拉吉達看出我是因為迷山才落得那副樣子,他什麼也沒有問,把梯子又豎了起來,讓我順著它走下來。一落地,我就軟綿綿地撲入他的懷抱。那時我早已忘卻了自己是光著身子的。拉吉達說當我那雙柔軟的、溫熱的乳房一埋入他的懷抱;他就覺得渾身躁熱。他想這個女人的乳房既然進了我懷裡,就不能讓它們再入別的男人懷抱了。他萌生了娶我的念頭,就是在那個時刻。那是落日時刻,也是一天中最美的時刻。

  魯尼和哈謝一直追到額爾古納河,也沒有把娜傑什卡、吉蘭特和娜拉追回來。他們消失得無影無蹤。不知他們是找到了樺皮船、順利地渡過河去了左岸,還是游水過去時被河水給捲走了?他們離開我們後,我們再到額爾古納河的時候,大家都沉默著,就像在內心哀悼著失去的親人。

  魯尼和哈謝在返回的途中遇見了尋找我的坤得和依芙琳。他們以為我走失了三天,一定是死了。誰也沒有想到,在第四天的時候,我不僅平安回來了,而且還帶回了一個男人。

  拉吉達所在的烏力楞是他們那個氏族最大的,有三十多人。僅他家,就有十六口人。他有父親,三個哥哥,兩個妹妹,一個弟弟。這些哥哥娶了女人,生下了自己的孩子,又為他們的家族增添了人口。我們成親的那一年,他最小的弟弟拉吉米只有三歲。拉吉達告訴我,他母親是個熱愛生育的女人,她在六十歲的時候難產生下拉吉米後就死了。她是在看了一眼哇哇哭著的拉吉米後,笑著走的。我遇見拉吉達的時候,他剛好為母親守滿三年的孝,不然我們的婚期還要拖長一段時日。

  我對拉吉達說,我不能離開我們烏力楞,母親有些瘋癲了,她身邊需要人照顧。拉吉達說,那我就去你們那兒,反正我有那麼多兄弟留在了父親身邊。

  拉吉達的父親是個善良的老人,他不僅同意兒子來我們烏力楞「入贅」,而且我們成親的那天,他還親自帶著一行人,把拉吉達送來。在送拉吉達的同時,他還帶來二十頭馴鹿作為我們結婚的禮物。

  我的嫁衣是依芙琳為我趕做的。伊萬把娜拉染的那塊粉色的布送給了我,我讓依芙琳用它鑲嵌了嫁衣。那件藍色的大襟長袍的圓領、馬蹄袖口和腰身,滾的都是那塊粉布。我穿著它做了兩次新娘。如今這衣服還在我身邊,不過我已穿不得了。我老了,乾枯了,那件衣服對我來說太寬大了。那衣服的顏色也舊了,尤其是粉色,它比藍色還不禁老,烏突突的,根本看不出它原來的鮮潤和明媚的氣象了。

  我的婚禮是簡樸的,不過是兩個烏力楞的人聚集在一起,圍著篝火吃了一次飯。那個聚會沒有喜慶的氣氛,伊萬喝醉了,把酒肉嘔吐在篝火上,依芙琳直蹙眉,我知道,她覺得這是不吉祥的徵兆。達瑪拉和尼都薩滿表情冷淡,他們甚至都沒有對我說一句祝福的話。可我卻覺得無比幸福。當那個晚上我和拉吉達緊緊擁抱在一起,在新搭建的一座希楞柱裡,製造出屬於我們自己的強勁的風聲的時候,我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我記得那是個月圓之夜,從希楞柱的尖頂,可以看見一輪銀白的月亮。我把頭埋進拉吉達的懷裡,告訴他我從來沒有覺得這麼溫暖過。拉吉達對我說,他會讓這種溫暖永遠伴隨我。他親吻著我的一雙乳房,稱它們一個是他的太陽,一個是他的月亮,它們會給他帶來永遠的光明。拉吉達那天晚上說了好幾個「永遠」,這很像誓言,而誓言很少有永遠的。

  拉吉達喜歡打獵,而我為了能更多地和他在一起,常跟他出去打獵。一般來說,獵人是忌諱有女人跟著的,尤其是女人身上有月事的時候,認為那會帶來厄運。但拉吉達不忌諱,只要是在營地附近狩獵,他肯定會脫離大家,把我帶上。我跟他蹲鹼場打過野鹿,在灌木叢的洞穴中捕捉過水狗,在松樹林中射中過山貓。不過要是遇見「蹲倉」的黑熊,我一定會勸拉吉達放過它。

  很多人都說林中最狡猾的動物是狐狸,而我覺得最狡猾的是山貓,也就是猞猁。猞猁的外形很像貓,但比貓要大多了。它通身黃褐色,附著灰色的斑點。它有著短短的身子,短短的尾巴,細長的四肢,耳端聳著兩撮長毛。山貓爬樹是最厲害的,轉眼間就能爬到一棵大樹的樹梢。它喜歡捕食野兔、灰鼠、山雞和狍子。它對這些動物發起攻擊。通常以樹為據點。它貓在樹上,看到它們從樹下經過,俯衝下來,咬斷它們的喉管,先吮吸血,然後再用爪子扒開皮,慢慢享用肉。我覺得它吮血的舉動是殘忍的,所以很討厭它。它不僅殘忍,而且狡猾,當它突然遇見黑熊或者野豬威脅它時,它會飛快地爬到樹上,當黑熊和野豬尾隨到樹底下的時候,它會猛然間撒下一泡尿來,淋在野獸身上,使它們沾染了臊氣後,再無與它周旋的興致,敗興溜掉。所以在我眼裡,山貓像獵人一樣擁有子彈,它的子彈就是自己的尿水。山貓在冬天時喜歡埋藏吃不完的獵物,以備沒有捕食到獵物的時候充飢,是個留有後手的傢伙。

  拉吉達打山貓,很少動用槍支和子彈,他用的是原始的弓箭。往往在山貓爬樹的瞬間,埋伏在林中的拉吉達就會把箭射出,它基本都能直接紮在山貓的咽喉上,使它一個跟斗栽下來。有一次,我們發現一隻山貓上樹追逐一隻山雞,拉吉達眼疾手快地拉弓射箭,真的是一箭雙鵰啊,山貓和山雞同時被擊中了!

  我能夠懷孕,生下第一個孩子維克特,我想與水狗有關。從那以後,我就不打水狗了。

  水狗就是水獺,它很喜歡吃水中的魚,所以它的洞穴與水源是相通的。只要在靠近河流的地方發現了洞穴,而這洞穴旁又有散落的魚骨的話,十有八九會找到水狗。水狗很悠閒,它白天時喜歡在河裡游水吃小魚,晚上回到洞穴休息。通常是我尋找到水狗所在的洞穴後,由拉吉達捕殺它們。那是我和拉吉達在一起後的第三年春天,我們發現了四隻還沒睜開眼睛的水狗幼仔。拉吉達說,水狗仔睜眼睛很慢,大約出生後一個月才睜開眼睛呢。我們知道它們的媽媽就在附近,所以沒動小水狗。傍晚時,大水狗從河水中游回洞穴,當它露出光亮的頭、拉吉達要對它下手的時候,被我制止了。我想那四隻小水狗還沒有見過媽媽,如果它們睜開眼睛,看到的僅僅是山巒、河流和追逐著它們的獵人,一定會傷心的。

  我們放過了它們。之後不久,三年中一直沒有懷孕的我,肚腹中有了新生命的氣象,這使依芙琳看待我和拉吉達的目光發生了改變。在最初的那兩年中,她看到我的肚子一直癟著,總是冷言冷語地挖苦我們,說什麼拉吉達的外表像隻虎,骨子裡卻軟得像老鼠,不然跟他在一起的女人為什麼會不懷孕?她還埋怨我,不該跟著拉吉達打獵,打獵的女人怎麼會有孩子呢?有一天晚上她睡不著覺,在營地溜躂著,忽然聽見了我們的希楞柱裡傳來的我的呻吟和拉吉達的吼聲。第二天她就撇著嘴、歪著鼻子對我說,你們做那種事用了那麼大的力氣,怎麼還弄不出孩子來?把我說得兩頰的肉就像火塘中的火炭,滾燙滾燙的。

  我懷孕之後,就不跟著拉吉達出獵了。

  拉吉達在相貌和性情上都很像父親。他雖然很瘦,但肩寬臂長,骨骼強健。他的眉毛不像別的男人那麼疏淡,很濃,這使他的眼睛彷彿籠罩了一片鬱鬱蔥蔥的樹林,看上去分外的寧靜。他跟林克一樣愛開玩笑,夏天時捉過花瓢蟲塞進我的褲腰裡,冬天下雪時悄悄往手裡攥上一把雪,塞到我的脖子裡,把我冰得跳起來。我「哎喲」叫著,他就發出哈哈的笑聲。瓢蟲我是能忍受的,雪就不一樣了,所以一到下雪的時候,看見他攥著拳頭從希楞柱外進來,我就咯咯笑著躲閃,拉吉達會說,你說一句好聽的話,我就饒過你。我怕冷,就說一大堆溫暖的話來求饒,讓那些肉麻的話融化了拉吉達手中的雪。

  母親送我的新婚禮物,是一團火,也就是我眼前守著的火。這團火是她和父親結合時,母親的父親——我的那吉勒耶業送給她的,她從未讓它熄滅過,即使她瘋癲以後,搬遷的,時候,總不會忘了帶著火種。當她看到我穿上依芙琳縫製的嫁衣後,明白我是要做新娘了,她用手撫摩著我的臉頰,歎息著說,你要有自己的男人了,額尼送你一團火吧。

  母親從那吉勒耶業送給她的火上,取了一團火給我,那個瞬間我抱著她哭了。我突然覺得她是那麼的可憐,那麼的孤單!我們抵制她和尼都薩滿的情感,也許是罪過的。因為雖然我們維護的是氏族的規矩,可我們實際做的,不正是熄滅她心中火焰的勾當嗎!我們讓她的心徹底涼了,所以即使她還守著火,過的卻是冰冷的日子。

  看著眼前這團比我還要蒼老的火,就彷彿看見了母親的身影。

  也許是因為拉吉達太像父親了,母親很喜歡看拉吉達,看著他吃東西,看著他喝茶,看著他擦槍,看著他跟我開玩笑。她總是那麼癡癡地看著,很知足的樣子。可當我的肚子大了起來以後,她就不喜歡看拉吉達了,對他還表現出某種嫌惡。依芙琳說,達瑪拉是把拉吉達當作了林克的幻影,當她發現拉吉達使我懷孕後,她感覺是林克對她不忠了,所以才仇恨拉吉達。

  我知道父親與尼都薩滿之間的恩怨,是在臨產的時候。拉吉達幫我搭了一個產房,我們叫它「亞塔珠」,男人是絕對不能進亞塔珠的。女人呢,也很忌諱幫別人助產,據說那樣會使自己的丈夫早死。當陣痛把我攪得發出野獸一樣的嚎叫的時候,依芙琳來了。依芙琳為了安撫我,給我講了兩個神話故事。她以為那美妙的故事會減輕我的痛苦,誰料它起的是相反的作用。我大叫著,說那都是騙人的鬼話!我完全被疼痛折磨得喪失了理智。依芙琳見狀,就沒有好氣地對我說,那我就給你講一個真實的故事吧,這可不是騙人的故事,你聽了這個故事,可不要再叫了!

  依芙琳一開始講述,我就停止了嚎叫,因為那是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故事,而且故事的主角是林克、達瑪拉和尼都薩滿,我完全被它吸引住了。

  那還是一個疼痛的故事,它使我忘卻了自己的疼痛。當我聽完它的時候,維克特平安降生了,他的哭聲為這個故事劃上了一個句號。

  我的祖父在世的時候,有一年夏天,他帶著氏族的人搬遷,走到約谷斯根河畔的時候,與另一個氏族的人相遇了,他們也在搬遷。於是兩個不同氏族的人停了下來,開始了三天三夜的聚會和狂歡。大家打來野獸,圍著篝火喝酒吃肉,唱歌跳舞。林克和尼都薩滿就是在那裡與達瑪拉相識的。依芙琳說,達瑪拉是那個氏族中最愛跳舞的姑娘,她穿著一條灰布長裙,能從黃昏跳到深夜,從深夜又跳到黎明。她那歡蹦亂跳的樣子格外討人喜歡,林克和尼都薩滿都喜歡上了她。他們幾乎是同時跟我的祖父說,他們喜歡那個叫達瑪拉的姑娘,要娶她為妻。祖父為難了,他沒有想到自己的兩個兒子愛上的是同一個姑娘。祖父把這事悄悄說與達瑪拉的父親,想讓他問問自己的女兒,她相中了哪一個?如果她一個也沒看上的話,事情就好辦了。誰知這個愛跳舞的姑娘跟她的父親說,這兩個小伙子都不錯,胖的看上去溫和、忠厚;瘦的看上去精明、開朗,她跟哪一個都行。這讓達瑪拉的父親和我的祖父都犯了難。她自己卻不犯難,她把林克和尼都薩滿的魂兒都勾出來了,而她自己卻穩著神,依然跳她的舞,每跳完一曲還要甜甜地沖別人笑一笑。

  祖父最後想出了一個主意。他把林克和尼都薩滿都叫來,先對他們說,你們都是我可愛的兒子,既然你們看上的姑娘是同一個,這個姑娘又說你們誰都可以做她的新郎,那麼你們當中必須有一個人要做出讓步。他先問尼都薩滿,你願意讓達瑪拉跟林克在一起嗎?尼都薩滿搖了搖頭,說,除非是雷電化作繩索,把達瑪拉捆到林克面前,否則我不會答應的。祖父又問林克,你願意達瑪拉被你哥哥娶走嗎?林克說,除非這世界洪水滔滔,洪流捲走了我,而把達瑪拉和哥哥衝到一個島上,否則我不會答應的。祖父就說,那好吧,我求了天了,天讓你們用自己的箭來說話。

  那時正值雨季,森林中有一種生長在樹上的白色蘑菇,會在這時節出現,我們叫它「猴頭」。它有拳頭那麼大,毛茸茸的。如果把猴頭蘑和山雞燉在一起,再嘴刁的人也會讚歎它的鮮美。猴頭蘑生長在柞樹上,它是一種有趣的蘑菇,一般是孿生的,如果你在一棵樹上發現了它,那麼在這棵樹附近,往往有另外一個與它相對著。

  祖父就在約谷斯根河畔的森林中找到了兩個相對著的猴頭蘑,讓林克和尼都薩滿比試箭術。也就是說,誰射中了猴頭蘑,誰就娶達瑪拉。如果雙方都射中,再找下一對猴頭蘑做靶子,總之是要決出勝負。依芙琳說,那兩棵生長著猴頭蘑的柞樹在一條線上,相距一個希楞柱那麼長的距離,看上去像是一對兄弟。林克和尼都薩滿帶著弓箭來到那兩棵樹前

  的時候,兩個烏力楞的人都跑來看。不過達瑪拉沒來,她穿著裙子,一個人在河畔跳舞。他們年輕的時候,都是射箭的好手。那兩隻猴頭蘑被陽光照得瑩白明亮、晶瑩剔透的,就像樹上長出的耳朵。當林克和尼都薩滿在祖父的一聲喝令下,同時將箭射出的時候,依芙琳說她捂上了眼睛。只聽得兩聲「刷刷」的聲響,像兩股風吹過,那是兩支離弦之箭發出的行走的聲音,不過那聲音瞬間就發生了變化,「刷刷」聲分裂出了「嚓——」和「篤——」的兩種聲響後,消失了。周圍寂靜極了。依芙琳說她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林克面對的猴頭蘑上穿著箭,而尼都薩滿則把箭射偏了,它紮在樹身上,那上面的猴頭蘑完好無損。就這樣,在眾目睽睽之下,林克贏得了達瑪拉。從那以後,尼都薩滿無論是射箭還是打槍,很少有准的時候,其實在此之前,他是個出色的射手。

  依芙琳說,她一直懷疑尼都薩滿是故意讓著林克的。因為尼都薩滿看著他那支失敗的箭時,目光是那麼的鎮定。但我不這麼想,既然他跟祖父表示了他不能放棄達瑪拉,並且同意與林克用箭一決勝負,他一定會竭盡全力的。如果他改變了主意,一定是在最後的時刻。也許他不忍心看到林克失望的目光吧。

  當大家把林克贏得了達瑪拉的消息報告給她本人時,達瑪拉正坐在河岸上,用掌心兜著兩隻黑螞蟻,看它們角鬥。她知道自己即將成為林克的新娘時,她站了起來,扔掉螞蟻,拍了拍裙子,笑了。她的笑容使大家相信她在心底是想嫁給林克的。

  第二年給馴鹿鋸茸的季節,林克把達瑪拉娶到我們烏力楞。達瑪拉帶來了一團火和十五隻馴鹿。他們成親的時刻,尼都薩滿用刀子劃破了手指,人們眼見鮮血一滴滴地流下來,依芙琳要給他取鹿食草止血的時候,被尼都薩滿制止了。只見他豎起滴血的手指,放在嘴前吹了吹,那血竟奇跡般地止住了。

  很久以前,有個獵人在森林中遇見一隻鹿,他射了兩箭,都沒有擊中要害。那鹿流著血,邊走邊逃。獵人就循著血跡追蹤它。想著它已受重傷,血流盡了,自然也就走不動了。然而追著追著,獵人發現血跡消失了,鹿順利地逃脫了。原來這是只神鹿,它邊逃邊用身下的草為自己治療傷口。獵人採到了那種能止血的草,它就是「鹿食草」。依芙琳說,當大家看到尼都薩滿不用鹿食草,而是用自己的氣息止住血的時候,比看到血本身還驚恐。

  依芙琳說,從那以後,尼都薩滿的行為越來越異於常人。他幾天幾夜不吃不喝,卻仍能精力充沛地走上一天的路。他光著腳踏過荊棘叢的時候,腳卻沒有一點劃傷,連個刺都不會扎上。有一天,他在河岸被一塊石頭絆了腳,氣得沖它踢了一腳,誰知這塊巨石竟然像鳥一樣飛了起來,一路奔向河水,「咚——」地一聲沉入水底。大家從這超乎尋常的力量上,知道他要做薩滿了。

  那時我們氏族的薩滿去世已經三年了,新薩滿還沒有誕生。一般來說,新薩滿會在舊薩滿去世的第三年產生。他一定是本氏族的人,但他產生在哪一個烏力楞,卻是不確定的。沒想到,我的額格都阿瑪成了一名薩滿。依芙琳說當人們把置辦好的神衣、神帽、神鼓、神裙等跳神用的法具捧給額格都阿瑪的時候,他足足哭了一天一夜,哭得營地周圍的鳥兒都飛走了。後來另一個氏族的薩滿來我們烏力楞,為尼都薩滿主持任薩滿的儀式,他們跳了三天的神。我的祖父就在他們跳神的時刻死去子。

  維克特降生了,尼都薩滿的新形象也在我心中誕生了。我開始同情他和達瑪拉。我想命運已經把他自己射偏的那支箭又還給了他,他完全有權利讓它成為幸福之箭。我不再反感達瑪拉展開那條羽毛裙子,不再反感尼都薩滿在搬遷途中跟在母親身後。但他得到的,也永遠是她的背影。如果說閃電化成了利箭,帶走了林克,那麼尼都薩滿得到的那支箭,因為附著氏族那陳舊的規矩,已經銹跡斑斑,面對這樣的一支箭,達瑪拉和尼都薩滿的枯萎和瘋癲就是自然的了。

  維克特三歲的時候,魯尼娶了妮浩,那年大概是康德五年吧。在歡慶婚禮的篝火的灰燼旁,在黎明時分,達瑪拉永遠地走了。她是穿著尼都薩滿為她縫製的那條羽毛裙子,跳著舞走的。

  魯尼認識妮浩,與伊萬有關。

  娜傑什卡的離開,使伊萬變成了沉默的人。只幾年的光景,他就謝頂了。依芙琳張羅著要給伊萬再找一個女人,有一次她托了一個媒人,被伊萬知道了,他對依芙琳大發了一場脾氣。他說他的生命中只有一個女人,那就是娜傑什卡;他的生命中也只有一雙兒女,就是吉蘭特和娜拉,誰也不可能改變。依芙琳總是把別人氣哭,但那次伊萬把她氣哭了。

  伊萬是我們烏力楞的鐵匠。春天的時候,他常在營地生起一堆火來,為大家打制工具。打鐵通常要用四五天的時間,這時打鐵的火是絕對不能熄滅的。他打鐵的時候,吉蘭特、娜拉、魯尼和我喜歡跑去看。有一回淘氣的魯尼往打鐵用的狍皮風箱上撒了泡尿,伊萬很忌諱,說這樣打出的鐵具肯定被上了咒語,不會好的。結果打出的工具果然都有欠缺:砍樹刀的柄被錘子敲斷了,魚叉的尖頂是鈍的,扎槍的槍頭就像白鶴的頭一樣彎曲著。從那以後,再打鐵的時候,伊萬見我們來了,就讓我們站在遠處看,絕對不許靠前。更不許碰錘子、風箱、鉗子、墊鐵、爐子這些打鐵的器具。打鐵的時候不僅我們是不能靠前的,女人更不能靠前。好像女人是水,一靠前,會熄滅爐中的火焰似的。

  別的烏力楞的人知道伊萬打鐵的手藝好,春天的時候,他們往往順著樹號尋找到我們的營地,求伊萬打鐵。他們給伊萬帶來酒或肉,作為報酬。伊萬也從不會讓他們失望,他那雙能把石頭攥碎的手,好像就是為打鐵而生的。所以來人總是能心滿意足地帶著他們的工具離開我們的營地。

  娜傑什卡走後,伊萬把打鐵的時間改在秋天了。林間飛舞的落葉像一群黃蝴蝶,落在狍皮風箱上,也落在伊萬的身上。他打鐵仍然是那麼的鏗鏘有力,每一件經過錘煉的器具也仍是那麼的精緻,所以求他打鐵的人仍是很多。就在這年的秋天,一個叫阿來克的獵人騎著馴鹿,帶著他的女兒來到我們營地,求伊萬為他打兩把砍樹刀。阿來克的女兒也就十三四歲的樣子,她雖然沿襲著我們這個民族的女人生就的扁平臉,但下巴稍稍尖出一點,使她顯得很俏皮。她的高顴骨被兩綹劉海遮蓋著,細長的眼睛又黑又亮的。她梳著一條辮子,辮子上插著幾朵紫色的野菊花,笑起來甜甜的。她就是妮浩。依芙琳只看了她一眼,就喜歡上了這個小姑娘,說是有朝一日,一定要把她娶到我們烏力楞來,做她的兒子金得的媳婦。魯尼那時已到了成家的年齡了,他跟依芙琳一樣,也是一眼相中了妮浩。他本想讓依芙琳為他做媒人的,當他聽說依芙琳要讓妮浩嫁給金得的時候,魯尼主動出擊,他在妮浩即將離開的時候,當著全烏力楞的人向妮浩求婚。他對妮浩說,我喜歡你的笑容,我會把你裝在心裡,當我的心一樣保護著,你嫁給我吧。

  阿來克沒有想到他找伊萬打砍樹刀,竟打出了女婿。他認識林克,他從魯尼身上看到了林克的英俊和勇敢,當然願意妮浩嫁給魯尼。不過他說妮浩還小,再過兩年才可以成親。

  依芙琳已經悄悄跟金得說了,要為他和妮浩說

  親,而金得也相中了妮浩。所以魯尼的公開求婚,讓金得絕望得流下淚來。但依芙琳卻很沉得住氣,她附和著阿來克,說妮浩確實太小了,不能那麼早成親。就是定親的話,也要由媒人去正式說合一下,這麼好的一個姑娘,成親的事萬萬不能草率了。

  妮浩離開我們營地的那個晚上,依芙琳把金得捆在一棵樹上,用一根樹條抽打他。她嫌他是個沒有骨氣的人,怎麼當眾流下了淚水,那不等於承認敗給魯尼了嗎?為女人流淚的男人,還會有什麼出息?!金得也確實沒出息,依芙琳打他一下,他就「哎喲哎喲」地叫喊一陣,這更激起了她的憤怒,她越發狠命地抽打他,並且咒罵金得和他父親坤得一樣,都是女人腳下的螞蟻,只能彎著腰活著,一身的賤骨頭、軟骨頭,活該遭女人的踐踏。她一直把那根樹條抽斷了,這才罷休。依芙琳鞭打金得的聲音傳遍了營地,誰也沒有上前阻攔,人們都知道依芙琳的脾氣,勸阻只能使她加重對金得的懲罰。

  依芙琳的行為,讓魯尼覺得追逐他的狼已到眼前,而他站在了懸崖邊上,他做出了更為大膽的一個舉動。他在依芙琳鞭打金得後的次日離開了營地,他說要出去打獵,三天後才會回來。

  三天後魯尼真的回來了,他帶來的獵物就是妮浩。他的獵物是由阿來克護送著的,他帶來了送親的隊伍,一行人喜氣洋洋地來到我們烏力楞。魯尼是怎麼說服了阿來克,讓他在妮浩還沒有完全成人的情況下,心甘情願地把女兒嫁給他,我們並不知道。我們看到的,是被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妮浩,她那嬌羞的笑容讓人感覺出她內心的喜悅,她一定是非常喜歡跟魯尼在一起的。

  尼都薩滿主持了魯尼和妮浩的婚禮。他看了一眼坐在篝火旁卻仍然打著冷戰的達瑪拉,意味深長地對魯尼說,從今天起,妮浩就是你的女人了。男人的愛就是火焰,你要讓你愛的姑娘永遠不會感受到寒冷,讓她快樂地生活在你溫暖的懷抱中!他又把頭轉向妮浩,對她說,從今天起,魯尼就是你的男人了。你要好好愛他,你的愛會讓他永遠強壯,神會賜給你們這世上最好的兒女的!

  尼都薩滿的話讓幾個女人的表情發生了變化,妮浩笑了,依芙琳撇著嘴,瑪利亞讚歎地點著頭,而達瑪拉,她不再打寒戰了,她眼睛濕濕地望著尼都薩滿,臉上彷彿映照著夕陽,現出久違了的柔和的表情。

  太陽下山了,人們手拉著手,圍著篝火跳舞的時候,達瑪拉突然帶著已經老眼昏花的伊蘭出現了。伊蘭無精打采的,達瑪拉卻神采飛揚,這實在太出人意料了。

  我永遠忘不了母親那天的衣著,她上穿一件米色的鹿皮短衣,下穿尼都薩滿送她的羽毛裙子,腳蹬一雙高腰狍皮靴子。她把花白的劉海和鬢髮掖在頭髮裡,向後梳,高高綰在腦後,使她的臉顯得格外的素淨。她一出場,大家不約而同發出驚歎聲。那些不熟悉她的送親的人驚歎她的美麗,而我們則驚歎她的氣質。她以前佝僂著腰、彎曲著脖子,像個罪人似的,把腦袋深深埋進懷裡。可是那個瞬間的達瑪拉卻高昂著頭,腰板挺直,眼睛明亮,讓我們以為看見了另外一個人。與其說她穿著羽毛裙子,不如說她的身下綴著一片秋天,那些顏色彷彿經過了風霜的洗禮,五彩斑斕的。

  達瑪拉開始跳舞了,她跳起來還是那麼的輕盈。她邊跳邊笑著,我從未聽見她那麼暢快地笑過。已經老邁的伊蘭趴在篝火旁,歪著腦袋,無限憐愛地看著它的主人。淘氣的小維克特見伊蘭那麼老實,就把它當作了一個皮墊子,坐了上去。他一坐上去就對拉吉達嚷著,阿瑪,阿瑪,這個皮墊子是熱乎的!維克特撿了一根草棍,用它撥弄伊蘭的眼睛,邊撥弄邊說,明天你的眼睛就會亮了,我再給你肉,你就能看見了!原來,有一天維克特朝伊蘭扔了一塊肉,誰知它睬都不睬,低著頭走掉了。我明白它是不想吃肉了,想把身體裡的熱量盡快耗光,可是小維克特認為伊蘭的眼睛不好使了。

  妮浩很喜歡達瑪拉的裙子,她像只圍繞著花朵的蝴蝶,在達瑪拉身邊轉了一圈,又轉了一圈,羨慕地看著那條裙子。魯尼大約覺得母親穿著羽毛裙子在眾人面前舞蹈不太莊重,他讓我想辦法把她叫走。可我不忍心那麼做。她看上去是那麼的充滿生機,我不願意驅散那樣的生機。何況除了依芙琳和金得之外,大家都為魯尼和妮浩的事而高興著。高興的時候是可以放縱情懷的。

  篝火漸漸淡了,跳舞的人也越來越少了。送親的人都到伊萬那裡休息去了。只有達瑪拉,她還在篝火旁旋轉著。開始時我還陪著她,後來實在是睏倦得無法自持,就回希楞柱了。我走的時候,陪伴著母親的,只有昏睡的伊蘭、慘淡的篝火和天邊的殘月。

  我有點不放心魯尼,怕他太鹵莽,妮浩承受不起,會弄傷她,因為她實在是太小了。我沒有回自己的希楞柱,而是到了魯尼那裡,想聽聽動靜。結果還沒到那裡,就見妮浩跑了出來。她哭著,見了我撲到我懷裡,說魯尼是個壞東西,他身上帶著一支箭,要暗害她。把我聽得笑了起來。我一邊安撫妮浩,一邊責備魯尼,對妮浩保證,如果魯尼再敢用箭傷害她,我就懲罰他,妮浩這才回去了。她邊走邊嘟囔嫁男人是個受罪的事。魯尼有些不好意思地看著我,我對他說,你著急把她搶來了,她是你的人不假,可她太小了,你先陪著她玩兩年,再做新郎吧。魯尼歎了口氣,衝我點了點頭。所以最初的那兩年,魯尼和妮浩雖然住在一起,但他們的關係卻像兄妹一樣純潔。

  我回到希楞柱裡,想著母親孤獨地舞蹈著,就覺得週身寒冷。我牙齒打顫,拉吉達在黑暗中把我拉人他溫暖的懷抱。可我仍然覺得冷,不管他把我抱得多麼緊,身上還是打哆嗦。我睡不著,眼前老是閃現著母親跳舞的身影。

  天上出現曙光的時候,我披衣起來,走到昨夜大家歡聚著的地方。結果我看到了三種灰燼:一種是篝火的,它已寂滅;一種是獵犬的,伊蘭一動不動了;另一種是人的,母親仰面倒在地上,雖然睜著眼睛,但那眼睛已經凝固了。只有她身上的羽毛裙子和她斑白的頭髮,被晨風吹得微微抖動著。這三種灰燼的同時出現,令我刻骨銘心。

  林克走了,母親也走了。我的父母一個歸於雷電,一個歸於舞蹈。我們把母親葬在樹上,不同於父親的是,我們為她選擇的風葬的樹木不是松樹,而是白樺樹。做母親殮衣的,是那條羽毛裙子。尼都薩滿為達瑪拉主持葬禮的時候,南歸的大雁從空中飛過,它們組成的形態像樹叉,更像閃電。不同的是閃電是在烏雲中現出白光,而大雁是在晴朗中呈現黑色的線條。尼都薩滿為達瑪拉唱了一支送葬的歌,這首與「血河」有關的歌,讓我看出了尼都薩滿對母親的那份深深的愛。

  我們祖先認為,人離開這個世界,是去了另一個世界了。那個世界比我們曾經生活過的世界要幸福。在去幸福世界的途中,要經過一條很深很深的血河,這條血河是考驗死者生前行為和品德的地方。如果是一個善良的人來到這裡,血河上自然就會浮現出一座橋來,讓你平安渡過;如果是一個作惡多端的人來到這裡,血河中就不會出現橋,而是跳出一塊石頭來。如果你對生前的不良行為有了悔改之意,就會從這塊石頭跳過去,否則,將會被血河淹沒,靈魂徹底地消亡。

  尼都薩滿是不是怕母親渡不過這條血河,才這樣為她歌唱?

  滔滔血河啊,

  請你架起橋來吧,

  走到你面前的,

  是一個善良的女人!

  如果她腳上沾有鮮血,

  那麼她踏著的,

  是自己的鮮血;

  如果她心底存有淚水,

  那麼她收留的,

  也是自己的淚水!

  如果你們不喜歡一個女人

  腳上的鮮血

  和心底的淚水,

  而為她豎起一塊石頭的話

  也請你們讓她,

  平安地跳過去。

  你們要怪罪,

  就怪罪我吧!

  只要讓她到達幸福的彼岸,

  哪怕將來讓我融化在血河中

  我也不會嗚咽!

  尼都薩滿唱歌的時候,妮浩一直打著哆嗦,好像歌中的每一個字都化成了黃蜂,一下一下地蟄著她。那時我們並不知道,她的前世與這樣的神歌是有緣的,她其實像一條魚一樣,一直生活在我們看不見的河流中,尼都薩滿的神歌是撒下的誘餌,把她擊中了。但那時我們以為她是被死亡嚇的,魯尼很心疼她,一直拉著她的手。妮浩在離開母親的風葬之地的時候說:她的骨頭有一天會從樹上落下來——落到土裡的骨頭也會發芽的。

  達瑪拉去世後,尼都薩滿更懶得搭理日常生活了。什麼時候狩獵,什麼時候給馴鹿鋸茸,什麼時候搬遷,他都不聞不問的。他消瘦得越來越快。大家覺得他已不適合做族長了,就推舉拉吉達為新族長。

  拉吉達當了族長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讓烏力楞這個大家庭分化成幾個小家庭,大家雖然還一起出獵,但獵物運回營地後,除了皮毛、鹿茸、熊膽等歸烏力楞所有,拿它們換取我們需要的日常生活用品外,獸肉要以各家的人數為主,平均分配下去。這就意味著,不到節日的時候,人們不再聚集在一起吃飯,而是各吃各的。最擁護這個決定的,是魯尼。我明白,他不想再聽到依芙琳當著眾人的面,三天兩頭地譏諷天真爛漫的妮浩;更不想看到金得看待妮浩的那種貪饞而仇恨的目光。依芙琳對此堅決反對,他說拉吉達這樣做是沒有人性的,是在搞分裂,說伊萬和尼都薩滿是這世界上最孤獨的人了,如果他們連和大家坐在一起吃東西的機會都沒有了,他們跟誰說話去?難道讓尼都薩滿每天只跟瑪魯神說話,讓伊萬每天只跟馴鹿說話?我很清楚,依芙琳這是借尼都薩滿和伊萬的孤獨來訴說她自己的孤獨,她是不喜歡和坤得、金得坐在一起吃飯。她常常流露出對他們父子的嫌惡。但我並不清楚這嫌惡的根源在哪裡。我去詢問瑪利亞,她幫我解開了這個謎團。

  瑪利亞說,坤得原來是一個英氣勃勃的人,有一年他到阿巴河邊的集市上交換獵品,愛上了一個蒙族姑娘,可坤得的父親不同意,因為他和我的祖父已經為坤得和依芙琳定下了婚事。坤得迫不得已娶了依芙琳後,整天灰心喪氣的。依芙琳最看不起精神萎靡的男人,她常常數落坤得,把他說得一無是處。坤得的父親很反感,有一次就對依芙琳說,我要是知道你這麼對待坤得,我不如讓他退了婚,把蒙族姑娘娶回來!依芙琳這才明白坤得為什麼在她面前總是沒精打采的。性情好強的依芙琳氣壞了,一怒之下跑回我們烏力楞,發誓再不回到坤得那裡,那時她已懷有身孕。坤得受父親的指令,幾次來請她回去,都被她罵了回去。依芙琳生下了金得後,想到孩子不能沒有父親,就接受了坤得,不過她提出讓他到我們烏力楞來。到了我們烏力楞的坤得從此過著低眉順眼的日子,依芙琳稍有不快,就會拿他出氣。坤得為著金得,一直忍氣吞聲著。但是誰也沒有想到依芙琳為了懲罰坤得,從來不和他睡在一起。瑪利亞說,有一次坤得和哈謝出去打獵,坤得喝多了酒,哭著告訴哈謝,說他活得根本就不像個男人,自從來到我們烏力楞,依芙琳沒有接受過一次他的求歡,說是為他生下一個孽種已經足夠了。瑪利亞覺得依芙琳這樣做太過分,就私下勸慰了她幾句,誰知依芙琳大發雷霆,她說她依芙琳永遠不跟不喜歡她的入睡覺,她一想到在暗夜中,坤得可能會把她當作別人,就覺得噁心。瑪利亞說,坤得年輕的時候就像一棵碧綠的汁液濃郁的青草,到了依芙琳手裡,經過她天長日久的揉搓,已經成了一棵乾枯的草了。我這才明白,依芙琳為什麼會對別人的幸福和真情流露出某種嫉妒和鄙視。我同情坤得,但也同情依芙琳,因為他們跟尼都薩滿和達瑪拉一樣,都是為愛而受苦的人。

  我跟拉吉達說,既然依芙琳有難言之隱,尼都薩滿和伊萬又確實很孤獨,大家還是像過去一樣,坐在一起吃飯吧。拉吉達對我說,你讓孤獨的人和歡樂的人坐在一起,他們會覺得更加的孤獨,還不如讓他們單獨呆著,那樣還有美好的回憶陪伴著他們。因為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女人能像娜傑什卡和達瑪拉那樣,牢牢地佔據伊萬和尼都薩滿的心。至於依芙琳,既然她嫌惡坤得,而他們又必須生活在一起,消除他們之間隔閡的唯一辦法,是讓他們更多地單獨呆在一塊。拉吉達說,兩個人日久天長地坐在一起,會越坐越衰老。他們互相望著衰老的臉,心也就會軟了。

  於是,新族長的決定就在依芙琳的咒罵和抗議聲中執行了。依芙琳時常在晚飯時,在營地生起一團篝火,獨自坐在那裡吃東西。有的時候還對惦記她手中食物的、盤旋著的烏鴉破口大罵著。誰都知道,她罵烏鴉,就是在罵拉吉達。拉吉達並不在意,他說時間久了,依芙琳覺得這樣做是沒趣的,也就會和坤得、金得坐在一起了。果然,雪花到來的時候,依芙琳不再在營地生篝火了,她開始學會在自己的希楞柱裡,圍著火塘吃飯。不過她對拉吉達仍然心懷不滿,老是挑剔他,不是說分配給她家的肉量少了,就是說肉裡的骨頭太多了。拉吉達不分辯什麼,他下次分配獵物的時候,就把依芙琳叫去,讓她先挑。開始時依芙琳總是理直氣壯地拿最好的部位的肉,幾次之後,她發現拉吉達總是把最次的肉留給自己,就不好意思了,從此不再挑肥揀瘦的。

  那年的夏天到冬天,圖盧科夫一直沒有來我們的營地。我們的麵粉已經短缺了。拉吉達正準備和哈謝到珠爾干去交換食品的時候,營地來了一個騎著三河馬的矮胖的漢人,他叫許財發,山東人,在珠爾干開了兩家商舖,看上去面目和善。他與拉吉達的大哥相熟,特意進山來為他送東西。拉吉達的哥哥惦記著弟弟,就分了一些麵粉、食鹽和酒,讓許財發送到我們烏力楞。他告訴我們,在原來的珠爾干,也就是現在的烏啟羅夫,日本人成立了「滿洲畜產株式會社」,以後交換獵品,都要去那裡。不過日本人很能剋扣人,以灰鼠皮為例,一張灰鼠皮只能換一盒火柴,三張灰鼠皮換一個彈殼,六張灰鼠皮換一瓶酒,七張灰鼠皮只換一小盒茶葉。很多安達看生意沒法做了,該溜的都溜了。

  依芙琳說,這日本人比圖盧科夫還黑心?

  許財發知道圖盧科夫,他說,圖盧科夫已經回蘇聯去了,黑心人遇見黑心人,留下的只能是更黑心的人!

  我惦記著羅林斯基,就跟許財發打聽他。許財發說,羅林斯基是個好人啊,不過他命不好!他這些年戀上了酒,去年冬天,他從扎蘭屯往烏啟羅夫運一批貨物,與狼遭遇,馬受了驚,一路狂奔,貨物沒事,他倒是活活被馬給拖死了。

  依芙琳「哼」了一聲,說,貨物當然會沒事了,貨物本來就是死東西!

  許財發說,他們以後也不敢貿然進山來送貨了,如果被日本人知道,恐怕沒什麼好果子吃。他卸下貨物後,只喝了幾口酒,吃了兩塊肉,就下山了。拉吉達送了他一些灰鼠皮和狍皮。

  許財發走後不久,一個下雪的日子,三個騎馬的人來了。一個是日本人,叫吉田,是個上尉;一個是日本人的翻譯,是個漢人,叫王錄;還有一個叫路德的鄂溫克獵民,是他們的嚮導。那是我第一次聽人講日本話,那嘰哩哇啦的聲音聽起來就像人短著舌頭在說話,不僅我被逗笑了,小達西和維克特也跟著笑了。吉田見我們笑,皺起眉頭,很不高興的樣子。王錄是個好心人,他見吉田對我們的嘲笑表現出敵意,就編瞎話對吉田說,鄂溫克獵民喜歡一個人的講話時,就會對他發出笑聲。吉田的眉頭就舒展開了。吉田說,前年的時候,大部分獵民被召到山下,開了會,重新選了自己的部族長。你們是被遺落的。不過我們不會忘記你們,我們來了,你們就會過上幸福的生活。他說蘇聯人都是壞人,以後不許和他們打交道,日本人才是你們最可信賴的朋友。知道他聽不懂我們的話,所以王錄一翻譯完吉田的話,依芙琳就說,狼要吃兔子的時候,總要說兔子是漂亮的!哈謝也說,是我們的朋友的話,一張灰鼠皮為什麼只換一盒火柴,羅林斯基起碼能給我們五盒!拉吉達說,這些日本人帶來的看來只是鍋,他們等著我們的肉下鍋呢!魯尼說,他們的舌頭那麼短,我看吃肉也不那麼容易!魯尼的話讓大家笑起來。但一直垂著頭的伊萬卻沒有笑,他失神地看著自己的那雙大手,就像看著兩個生銹的鐵具,一臉的茫然。吉田見翻譯和嚮導也跟著笑了,以為是在贊同他的話,也跟著笑了,並向大家豎起大拇指。

  我們被召集到一起聽吉田講話的時候,尼都薩滿沒有來。當吉田問王錄,這個烏力楞還有什麼人沒到場的時候,尼都薩滿進來了。他手持神鼓,披掛著神衣,穿著神裙,沒戴神帽,任那稀疏、斑白的頭髮披散著。他那怪異的樣子把吉田嚇得打了個哆嗦。他後退了一步,張口結舌地指著尼都薩滿問王錄,他是什麼人?王錄說,他是薩滿,就是神!吉田問,神是做什麼的?我告訴他,神能讓河流乾涸,也能讓枯水橫流;能讓山林獐狍遍地,也能讓野獸絕跡;但王錄翻譯過去的卻是,神是為人治病的。吉田的眼睛亮了,他說,那他就是醫生了?王錄說,是。吉田就撩起褲管,指著他腿上的一道剛被樹枝劃出的血痕問尼都薩滿,你能讓這傷痕立刻消失嗎?王錄面露驚慌之色,但尼都薩滿卻很平靜,他讓王錄告訴吉田,如果他想讓自己的傷口消失,那得以他騎的那匹馬作為犧牲品。他說這話的時候,一改平日的瘋癲和消沉之氣,那麼的鎮定自若。吉田以為尼都薩滿要殺他的馬,他火了,說那匹馬是戰馬,是從上百匹馬中挑選出來的,是他的好夥伴,絕不能殺的!尼都薩滿說,如果你想讓戰馬存活,就不會看到傷口結痂的情景。而且他說他尼都薩滿讓戰馬死去,不會用刀,而是用舞蹈結束它的性命。吉田笑了,他根本不相信尼都薩滿有這樣的神力,所以他痛快地說,如果尼都薩滿果真能用舞蹈讓他的傷口消失得無影無蹤,他願意獻上自己的戰馬。但如果他失敗了,尼都薩滿要當眾燒了自己的法器法衣,跪在他面前,求他原諒。當王錄把這些話翻譯完的時候,希楞柱裡一派死寂。那時正是黃昏時分,太陽半落不落的,尼都薩滿說,要等黑夜來臨了,才能開始跳神。吉田意味深長地說,你要等來的,一定是你的黑夜。當王錄翻譯完這句話後,他對尼都薩滿說,要不就不跳了,就說今天體力不行,改日再跳。尼都薩滿歎了口氣,對王錄說,我要讓他知道,我是會帶來一個黑夜的,但那個黑夜不是我的,而是他的!

  黑夜降臨了,尼都薩滿敲起神鼓,開始跳舞了。我們蜷縮在希楞柱的四周,為他擔憂著。自從馴鹿的瘟疫事件發生後,我們對他的法力都產生了懷疑。他時而仰天大笑著,時而低頭沉吟。當他靠近火塘時,我看到了他腰間吊著的煙口袋,那是母親為他縫製的。他不像平日看上去那麼老邁,他的腰奇跡般地直起來了,他使神鼓發出激越的鼓點,他的雙足也是那麼的輕靈,我很難相信,一個人在舞蹈中會變成另外一種姿態。他看上去是那麼的充滿活力,就像我年幼的時候看到的尼都薩滿。

  那時我正懷著安道爾,還不到臨產的日子,但我心驚肉跳地看尼都薩滿跳了一陣神後,開始覺得肚子一陣一陣地絞痛。我的手心和額頭頻頻出汗,我把手伸向拉吉達,他以為那汗是被嚇出來的,就在我的耳朵旁悄悄吻了一下,安撫我。就這樣,我忍著劇痛,看完了尼都薩滿跳神。我怎麼也沒有想到,與母親在魯尼婚禮上的舞蹈一樣,那也是尼都薩滿最後一次的舞蹈。舞蹈停止的時候,吉田湊近火塘,把他的腿撩起,這時我們聽到了他發出的怪叫聲,因為他腿上的傷痕真的不見了!那傷痕剛才還像一朵鮮艷的花,可如今它卻凋零在尼都薩滿製造的風中。

  我們跟在尼都薩滿身後,走出希楞柱,去看馬。在星光映照的雪地上,在營地的松林中,我們只看到兩匹佇立的馬,吉田的那匹戰馬,已經倒在地上,沒有一絲氣息。這匹戰馬讓我想起我開始有記憶的那個時刻,倒在夏日營地的那只灰色的馴鹿仔。吉田撫摩著那匹死去的、身上沒有一道傷痕的戰馬,沖尼都薩滿嘰哩哇啦地大叫著。王錄說,吉田說的是,神人,神人,我們需要你!神人神人,你跟著我走,為日本效力吧!

  尼都薩滿咳嗽了幾聲,返身離開我們。他的腰又佝僂起來了。他邊走邊扔著東西,先是鼓槌,然後是神鼓,接著是神衣、神裙。神衣上綴著許多金屬的圖騰,所以它們落在雪地的時候,發出「嚓嚓」的聲響。除了妮浩,我們都圍聚在死去的戰馬身邊,就像守著一塊從天而降的巨石,呆呆地看著尼都薩滿的背影,誰也沒有起身。我們看著他在前面扔東西,而妮浩慢慢地跟在他身後拾撿著。尼都薩滿扔一件,她就拾起一件。當他的身體上已沒有一件法器和神衣的時候,他倒在了地上。

  就在那個夜晚,因為來不及搭建一座專為生產的亞塔珠,我來到尼都薩滿的希楞柱裡,生下了安道爾。我知道,尼都薩滿走了,可我們的瑪魯神還在,神會幫我渡過早產的難關的。我沒有讓依芙琳留在身邊,在尼都薩滿住過的希楞柱裡,我覺得光明和勇氣就像我的雙腿一樣,支撐著我。當安道爾啼哭著來到這個冰雪世界時,我從希楞柱的尖頂看見了一顆很亮的發出藍光的星星,我相信,那是尼都薩滿發出的光芒。

  吉田離開我們營地了。他騎著戰馬來,返回時卻是徒步。他把另外兩匹馬送給我們了。他無精打采的,就像一個擁有銳利武器的人與一個赤手空拳的人格鬥,卻吃了敗仗,滿懷沮喪。

  達西喜歡這兩匹馬,他成了它們的主人。那個冬天,他每天都要把馬放在向陽的山坡上,讓它們能夠吃到枯草。背陰山坡的草,都被厚厚的積雪掩埋了。因為坤得以前換來的一匹瘦馬沒有養活,依芙琳對馬是最反感的。她說既然來到我們烏力楞的第一匹馬沒有給我們帶來幸運,這兩匹日本人留下的馬只會帶來災禍。

  第二年的春天來得似乎格外早。安道爾還不會走路呢,我就把他吊在營地的搖車裡,讓維克特看著他,我和拉吉達去做鹼場。

  堪達罕和鹿喜歡舔舐鹼土,獵人們掌握了這個習慣,就在它們經常出沒的地方,先把地面的土挖出一尺來深,然後再用木楔鑽出一個個坑,把鹽放進去,再把挖出的土培上,使土地鹼化。這樣鹿經過這裡時,就喜歡停下來舔鹼土吃。我們只需隱蔽在鹼場外的樹林中,就能把它們打死。所以從某種程度上說,鹼場就是鹿的墓地。

  我們烏力楞有一大一小兩片鹼場,但連續兩年,在雨後的夜晚我們去蹲鹼場,都毫無收穫。拉吉達說我們的鹼場做的位置不太理想,太靠近水源丁。他說堪達罕和鹿都喜歡在向陽山坡活動,鹼場應該做在那裡。拉吉達偷著下了一次山,到烏啟羅夫的許財發那裡換來兩袋鹽,做了一片鹼場。

  我們用了兩天時間,把新鹼場做成了。拉吉達趴在我耳邊說,這片鬆軟的鹼土就是最好的鋪,我們應該在這裡要一個女兒。他的話讓我激動起來,我彷彿看見了像花蝴蝶一樣圍繞著我們的女孩,我說,這真是個好主意。春日的陽光是那麼和煦,它們照耀著新鹼場,那絲絲白光就像入了土的鹽發出的芽,鮮潤明媚。我們無所顧忌地擁抱在一起,為這春光注入一股清風。那是最纏綿的一次親暱,也是最長久的一次親暱,我的身下是溫熱的鹼土,上面是我愛的男人,而我愛的男人上面,就是藍天。在那個動人的纏綿的過程中,我一直看著天上的雲。有一片白雲連綿在一起,由東向西飄蕩著,看上去就像一條天河。而我的身下,也流淌著一條河流,那是女人身下獨有的一條暗河,它只為所愛的男人湧流。

  夏日來臨的時候,有一天清晨起來,我去給馴鹿擠奶,突然暈倒在地。等我醒來的時候,拉吉達笑瞇瞇地看著我,溫存地說,那塊新鹼場真是不錯,看來你的肚子已經守到一隻小梅花鹿了。我想了起來,在懷安道爾的時候,我也曾暈倒在地,那次拉吉達被嚇壞了。

  就在我們給馴鹿鋸茸的時候,營地來了三個人,其中的兩個是我們的熟人了:嚮導路德,翻譯王錄。另一個也是日本人,不過他不是吉田,而是鈴木秀男。他又矮又瘦,留著一撇八字鬍,穿著軍服,背著槍,一到營地就要酒要肉,酒肉落肚後又讓我們給他唱歌跳舞,很囂張。王錄說,日本人在烏啟羅夫的東部成立了「關東軍棲林訓練營」,也就是後來人們所說的「東大營」。鈴木秀男這次來,就是召集男獵民下山接受訓練的。凡是十四歲以上的男人,都必須接受訓練。拉吉達說,我們是山上的獵民,為什麼要下山呢?王錄說,反正下山也就一個來月,現在是日本人的天下,違抗他們只能是自討苦吃,不如跟著下山去擺擺樣子,喊喊號子,練練槍法,權當是去逛風景。拉吉達說,那不是讓我們充軍嗎?我們就是充軍的話,也不能做日本人的兵啊。

  王錄說,這哪是充軍啊,就是受訓,又不打仗,很快就會回來。

  拉吉達歎了口氣,說,真要是充軍的話,我們就當海蘭察那樣的兵。

  海蘭察的故事,我還是聽父親講的。

  海蘭察是鄂溫克人,他幼年喪父,母親早逝。他很小的時候就去海拉爾給一個商號放馬。他沒去放馬前,那個商號的馬常遭狼害,他去了以後,狼都不敢靠前了。據說他睡覺的時候,會發出虎一樣的嘯聲,聲音能傳到幾里之外。狼群自然是遠遠地避開他放牧著的馬群了。乾隆年間,海蘭察應徵入伍,出征新疆,參加了平定準噶爾的叛亂,活捉了一名叛軍將領,從此聲名大振。乾隆帝很賞識他,又先後讓海蘭察率兵出征緬甸、台灣、西藏等地,他成了赫赫有名的鄂溫克將領。父親說,海蘭察不僅勇猛過人,而且英俊健壯,他對我說,你將來要找男人,就找海蘭察那樣的!我還記得當時我就搖著頭對父親說,那可不行,他睡覺時發出跟老虎一樣的叫聲,把我的耳朵震聾了可怎麼辦哪?我的話讓父親笑彎了腰。

  依芙琳「哼」了一聲,說,要是海蘭察活到今天,日本人敢來我們這裡嗎?海蘭察趕跑過高鼻子的英國人,他還怕矮鼻子的小日本?他不把他們的腸子打得流出來才怪呢!

  王錄嚇得嘴都哆嗦了,他對依芙琳說,這個日本人現在能聽懂一點鄂溫克語,千萬不能當著他瞎說,要掉腦袋的。

  依芙琳說,人就一個腦袋,別人不砍的話,它自己最後也得像熟透的果子爛在地上,早掉晚掉有什麼?

  鈴木秀男感覺到談話的氣氛有點緊張,他就追問王錄,這些「野人」在說什麼?他不像吉田管我們叫「山民」,他稱我們為「野人」。王錄告訴他,野人們在說,下山受訓是好事情,他們很願意跟著去呀。

  鈴木秀男狐疑地指著依芙琳說,那為什麼這個女人看上去不高興?

  王錄隨機應變地說,這個女人嫌受訓的都是男人,她說山上的女人跟男人一樣強壯,為什麼不讓女人去?

  鈴木秀男笑了,他連連說著,這個女人好呀,這個女人好呀,她的鼻子要是不歪就更好了。

  當王錄把這話完整地翻譯完時、大家都笑了。依芙琳也笑了。依芙琳說,你告訴他,我要是鼻子不歪,他就不會在山中看見我了,我就當皇后去了!說完,她歎了一口氣,掃了一眼坤得和金得,說,我樂得他們離開,讓我清淨清淨。他們要是在兵營裡把骨頭錘煉硬了,也算我依芙琳有福氣!

  依芙琳願意坤得和金得離開她,瑪利亞可就不一樣了。達西那時剛好到了受訓的年齡,可她捨得哈謝下山,卻捨不得達西。一想到達西可能要出去吃苦,瑪利亞就忍不住落淚。鈴木秀男指著瑪利亞問王錄,這個女人為什麼哭了?王錄說,這個女人一高興了就哭,她是想自己的兒子真有福,年齡正好是十四歲,要不就不能去受訓了。不受訓就成不了男子漢了!鈴木秀男讚歎著,說這個烏力楞的女人都很了不起!說完,他把目光放在妮浩身上。妮浩就像一盞燈,而鈴木秀男的目光像飛蛾,總是抑制不住地往她身上撲。

  妮浩長大了,她已被魯尼滋潤成一個豐腴的女人。她懷孕了,和魯尼正處在最熱烈最纏綿的時候,所以她也不捨得魯尼下山。她很聰明,當她發現鈴木秀男頻頻看著她時,就把胳膊搭在魯尼肩頭,她是在用這親暱的舉動告訴那個日本人,她愛的是她倚靠著的男人!

  男人們集合起來,到烏啟羅夫受訓去了。我們送他們離開營地的時候,見林中飛舞著許多白色的蝴蝶,雖然陽光燦爛,但感覺被白蝴蝶籠罩的他們是走在雪中。一般來說,夏季白蝴蝶多,冬季的雪就會大。我還記得拉吉達伸出手抓了一隻蝴蝶,回過頭對我說,送你一朵雪花吧。他笑著,撒開手,那只白蝴蝶果然翩翩朝我飛來,讓送行的女人們發出快樂的笑聲。

  留守在營地的我們在最初的日子裡,覺得無比的快樂。我們給馴鹿鋸完茸角後,每天聚集在一起喝茶,吃東西,做活計。但我們很快就發現缺了男人,有許多事情是難以應付的。比如每天回到營地的馴鹿,總要少上幾頭,如果男人在,就由他們尋找。而現在這活兒卻落在我們身上了。往往是為了找兩三隻馴鹿,我們就要集體出動,用上半天的時間。出去的時候,怕野獸來營地禍害小孩子,我要背著維克特,而把安道爾放在搖車裡,高高地吊在樹上,聽任

  他哇哇哭著。有一次我們回來,把安道爾放下來,發現他的臉上到處是腫包,看來黃蜂把他粉嫩的小臉當作花朵,狠狠地蟄了一頓。他早已哭啞了嗓子。還有,男人們不在,就無人出獵了,習慣了吃新鮮獸肉的依芙琳尤其不能忍受。男人們把槍都帶下山了,不過就是我們手裡有槍也是沒用的,沒人會使它。依芙琳想到了自己去打野獸,她記得我和拉吉達做了一片鹼場,就從伊萬那裡取了一支扎槍,讓身子不便的我和妮浩留在營地,她跟瑪利亞去蹲鹼場了。然而她們接連去了三個夜晚,歸來時卻是一無所獲。她們早晨回到營地的時候,臉色蒼白得就像沒有日出的黎明。但依芙琳並不氣餒,她做事是有韌性的,第四天的時候,她仍然跟瑪利亞去蹲鹼場。那天下了一陣小雨,而鹿最喜歡在雨後的夜晚出來,所以出發的時候,依芙琳是滿懷信心的,她對我和妮浩說,準備好煮肉的鍋吧,我的扎槍今天一定能派上用場。

  依芙琳沒有食言,次日清晨,她和瑪利亞抬回來一隻小鹿。扎槍正中小鹿的咽喉。依芙琳說,知道鹿喜歡頂風行動,她和瑪利亞就埋伏在下風口的樹叢中。後半夜,一陣「嚓啦嚓啦」的響聲傳來,鹼場出現了一大一小兩隻鹿。依芙琳說她之所以選擇扎小鹿,是因為它在鹼場中側身對著她,它的脖頸正好成為了靶子,而母鹿是背對著她的。瑪利亞說,依芙琳拋出的那支扎槍就像閃電一樣,「唰——」的一聲飛向小鹿,小鹿一個跟斗栽倒在鹼場上。瑪利亞興高采烈訴說的時候,我卻覺得一陣陣心痛。因為我在那片鹼場受了孕,我不想讓一隻母鹿在那兒失去它的孩子。

  我們搭了一個三角棚,割下鹿頭,掛上去風葬;然後取出內臟,把它們捧到希楞柱裡,祭瑪魯神。尼都薩滿的法器和神衣被妮浩撿起來後,一直留在了她那裡。拉吉達說,從妮浩的舉動中,可以看出她將來可能要做薩滿的,所以把尼都薩滿敬奉的瑪魯神也供在妮浩那裡。我從小就想看到的瑪魯神,終於在祭奠依芙琳打回的那隻小鹿的時刻見到了。

  狍皮口袋裡裝著的,是十二種神偶,我們統稱為「瑪魯」。其中主神是「捨臥刻」,也就是我們的祖先神。它其實就是兩個雕刻而成的木頭人,一男一女。他們有手有腳,有耳有眼,還穿著鹿皮做成的小衣服。由於它們的嘴塗了太多的獸血,所以它們是紫紅色的。其餘的神偶都與主神捨臥刻有關。捨臥刻喜歡聽鼓聲,就用鹿皮為它做了小鼓;捨臥刻喜歡騎乘「嘎黑」鳥,就把嘎黑鳥的皮剝下來,陪著它;捨臥刻喜歡騎馴鹿,就把馴鹿籠頭和韁繩交給它。除了這些,狍皮口袋中還有捨臥刻喜歡的灰鼠皮、水鴨皮,刻如那斯皮。以及鐵皮仿製的蛇神,用白樺木做成的雀形的保護小孩的「烏麥神」,用落葉松的彎枝做成的保護馴鹿的「阿隆神」和「熊神」。

  妮浩為我講解神偶的時候,我的耳畔迴盪著刷刷的風聲。這風聲是從瑪魯神的神偶身上發出來的。我問妮浩,你怎麼對神偶這麼瞭解,妮浩告訴我,她很小的時候,就看她的祖父雕刻這些神,所以她知道它們都是掌管著什麼的。

  我久久地看著那些用木頭、樹枝、獸皮組成的神偶,它們都來自於我們生活的山林。這使我相信,如果它們真的可以保佑我們的話,那麼我們的幸福就在山林中,不會在別處。雖然它們不如我想像的那麼美麗、神奇,但它們身上產生的那股奇妙的風,卻讓我的耳朵像鳥兒的翅膀一樣,一扇一扇的,使我對它們滿懷敬意。我至今耳聰目明,一定與聽過這樣的風聲有關。

  那天晚上,我們在營地燃起篝火,邊吃肉邊喝酒。依芙琳和妮浩喝多了,她們喝多了的表現截然不同,依芙琳哭,妮浩唱。妮浩的歌聲是即興的,她的歌聲因為有了依芙琳的哭聲作為伴奏,很蒼涼。依芙琳哭得很忘我,妮浩唱得也忘我,這一哭一唱,使吉田留下的那兩匹馬發出受驚的嘶鳴,瑪利亞嚇得連忙奔向馬匹,她生怕它們掙斷繩索離開營地。達西去烏啟羅夫的時候,最捨不得的就是這兩匹馬,他反覆叮囑瑪利亞,讓她看好它們,該讓它們去哪裡吃草,該飲哪條河溝的水,都一一做了交代。達西走後,瑪利亞就像愛惜著自己的一雙眼睛一樣,愛惜著它們。

  我這一生曾擁有了許多美好的夜晚,那個哭聲和歌聲相融合的夜晚就是其中的一個,我們一直等到營地的篝火暗淡了,這才回希楞柱。那個晚上的風很涼,安道爾睡了,維克特鑽進我懷裡,纏著我講故事,我就把拉吉達講給我的一個故事說給他聽。

  拉吉達說,他祖父年輕的時候,有一次上山圍獵,由於當日無法返回營地,他們就搭建了一座希楞柱,七個男人都睡在裡面,佔據著不同的角落。半夜的時候,拉吉達的祖父起夜,發現希楞柱裡很亮,原來那是滿月的日子,一輪圓月正吊在希楞柱的上方。他看過月亮,再低頭打量那些睡覺的人時,突然發現大家睡得千姿百態的。有的像老虎一樣臥著,有的像蛇一樣盤著,還有的像蹲倉的熊一樣蹲立著。拉吉達的祖父明白了,人們在月圓的日子顯形了,從他們的睡姿上,可以看出他們前世是什麼,有的是熊托生的,有的是虎,有的是蛇,還有的是兔子。

  維克特問我,阿瑪的祖父是什麼托生的呢?我說,他醒著,就不知道自己睡覺時是什麼樣子了。維克特說,那我今晚不睡了,我要看看額尼是什麼托生的。我笑了,對他說,月亮沒圓,你是看不到額尼的前世的。我抱緊維克特,望著希楞柱頂上的星星,是那麼地想念拉吉達。

  我們以為男人們秋天就會回來了,然而他們一去兩個月,沒有任何音信,也沒有一個人回來。我們在舊營地附近進行了三次小搬遷後,不得不為馴鹿而做出了大搬遷的決定。因為附近已經沒有馴鹿可食的苔蘚和蘑菇,它們越走越遠,有時兩天也不回一次營地,即使我們把馴鹿仔拴在營地牽制它們,也無濟於事。為了找尋它們,我們吃盡了苦頭。依芙琳說,我們必須離開這裡。於是大家開始整理東西,沿著貝爾茨河向西南遷移。

  我們把閒置的東西放到靠老寶中,將生活必需品帶上,領著七十多頭馴鹿,兩匹馬,開始了兩天的遷移。我走在最前面,用斧子砍著「樹號」。依芙琳說,我們最好不要留記號,讓回來的男人們不知道我們去哪裡了,急死他們。我說那怎麼行,他們要是找不到我們,冬天馬上就來了,誰為我們打獵,我們哪裡有肉吃啊?依芙琳大聲說,我看你要吃的不是鹿肉熊肉,你是饞拉吉達身上的肉了吧?依芙琳的這句話讓騎在馴鹿身上的妮浩笑得直搖晃,差點從上面摔下來;讓走在最後面的牽著馬的瑪利亞笑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我的身後是瑪魯王,其次是馱著火種的馴鹿。大批的馴鹿是跟在它們身後的。維克特也騎在馴鹿上,他見大家因為一句話笑成那樣,就大聲地對我說,額尼,你要是吃阿瑪的肉,別吃他腳上的,臭!維克特的話讓我們笑得更歡了。

  走了幾小時後,依芙琳接過我手中的斧子,把我扶上馴鹿,讓我歇息著,由她來砍樹號。她每每在樹上用斧子留下記號的時候,都要「噢——」地叫一聲,好像那被砍的樹張開嘴說話了。沒有男人的遷移本來就艱辛,再加上目的地不確定,我們行進速度很慢。所以本該是一天的路,我們拖拖拉拉走了兩天。最終還是馴鹿幫助我們確定了新營地,它們在靠近

  河流的山腳下找到了蘑菇圈,停了下來。它們一停,我們也跟著停下來了。我們只搭建了兩座希楞柱,妮浩和我們住在一起,瑪利亞和依芙琳在一起。馴鹿到了新營地後不再走遠,每天都能準時回來,看來搬遷是正確的。

  北部森林的秋天,就像一個臉皮薄的人,只要秋風多說了它幾句,它就會沉下臉,抬腿就走。才是九月底,從向陽山坡上還可以看到零星開放著的野菊花呢,忽然刮了兩天的狂風,就把一個還充滿生機的世界給刮沒影了。樹脫盡了葉子,光禿禿的,樹下則積了層厚厚的落葉。寒風起來了,天說變就變了。

  雪花提前來了。一般來說,第一場雪是下不大的,通常是邊下邊融化。所以當我們看到雪花開始飄舞的時候,並不驚慌。然而這雪整整下了一天,傍晚的時候,我們在營地周圍劃拉柴火的時候,發現雪已經很厚了,空中還凝聚著厚重的雲層。我為外出覓食的馴鹿擔憂著,就問依芙琳,雪會不會一直下到明天?依芙琳傲慢地看了一眼天,就像打量一個灰頭土臉的人一樣,很肯定地說,第一場雪是下不大的,別看它們這麼氣勢洶洶。依芙琳經歷的多,所以我很相信她的話,放心地回到希楞柱裡。妮浩在給她未出世的孩子縫手套,淘氣的安道爾不時地伸出手抓著線,使她不能順暢地幹活。妮浩對我說,夏天時白蝴蝶多,冬天的雪果然就大啊。她的話讓我想起了拉吉達離開的那個日子,我歎息了一聲,妮浩也歎息了一聲,我們都很牽掛自己的男人。不知道他們受訓時挨沒挨鞭子,吃得飽嗎,睡得香嗎,如今天冷了,日本人會不會給他們換上厚衣服,要是凍著了可怎麼辦?

  那個晚上的雪很大,從火塘反射的微黃的光影中,我看到了飄向希楞柱的雪花。它們從煙道的小孔中,將那毛茸茸的頭探進來。不過它們不像沙粒身體強硬,能一直墜到底,它們的身體實在是太柔軟了,受不得一點溫暖,一入希楞柱就融化了。我看了一會兒雪花,然後往火塘上壓了幾塊濕柴,使它們不至於著得那麼快,讓火能穩穩地燃燒到天明,然後抱著安道爾睡了。

  我們誰也沒有料到,第二天起來,雪非但沒有走,而是越下越大了。希楞柱外的雪厚得已經沒膝了,氣溫降得很低很低,山林一片蒼茫,河流已經結冰了。我剛走出希楞柱,就見依芙琳踉踉蹌蹌地朝我這兒走來,她大驚失色地說,這可怎麼好,這不是要來「白災」了嗎?我們把雪災叫做白災。白災不僅會給我們的狩獵帶來不便,更可怕的是,它會威脅我們的馴鹿。馴鹿無法扒開厚厚的積雪去尋找苔蘚,而會被活活餓死。

  我們憂心忡忡地等著鹿群歸來。上午過去了,營地還沒有出現馴鹿的影子。雪花卻依然漫天飛舞著。風也起來了,冷颼颼的風讓人在外面站上一刻就直打哆嗦。依芙琳決定和瑪利亞出去尋找馴鹿,讓我和妮浩留在營地。兩個大肚子的女人在那種時刻就是累贅。馴鹿去了哪裡,依芙琳並不知道,若是在平常,我們會順著它們的足跡去尋找。可大雪把它們的足跡掩埋了。

  我和妮浩焦急地等待著,直到天黑了,不但馴鹿沒有蹤影,依芙琳和瑪利亞也沒了蹤影。原先我們只是為馴鹿擔心著,現在兩種擔心交織在一起,讓我和妮浩坐立不安。我們一遍遍地走出希楞柱去張望他們,然而總是失望歸來。我和妮浩急得要哭的時候,依芙琳和瑪利亞終於回來了。她們的身上披掛著雪,頭髮上凝結著冰凌,看上去就像兩個雪人。依芙琳說,她們一個下午走了不到兩里,雪實在是太大了,根本走不動。她們看不到馴鹿的任何蹤影,怕我們再出去找她們,就回來了。

  那個夜晚我們是在無眠中度過的。我們跪在瑪魯神面前,祈禱馴鹿會安然渡過難關。這時候我們更加思念我們的男人,如果他們在,即便發生了白災,也有辦法應付。依芙琳安慰著我們,她說馴鹿是很聰明的,雪大的時候,它們會選擇到山崖下躲避,那裡不僅雪小,風小,還有可吃的苔蘚,它們在那裡呆上三五天都是沒問題的。等到雪停了,它們自然會趟出路來,回到營地。

  那場雪可以說是我這一生中所經歷的最大的一場,足足下了兩天兩夜。第三天上,正當我們要出去尋找馴鹿的時候,男人們回來了。事後聽哈謝說,日本人還想讓他們再受訓幾天的,但拉吉達從雲中看出天氣要有大的變化,他不放心留在山上的女人們,就讓王錄跟鈴木秀男說,他們得回到山上,不然發生白災的話,馴鹿就要遭殃。鈴木秀男不同意,拉吉達就找了吉田,東大營是由吉田掌管的。也許因為吉田目睹了尼都薩滿能用舞蹈使他的戰馬死亡,讓他的傷口消失,所以他對來自尼都薩滿烏力楞的人一直懷著某種敬畏,他讓鈴木秀男把槍還給我們的男人,放他們回來。他們向回返的時候,天已開始落雪,他們還沒到舊營地,就發現了我們留下的樹號,知道我們已經搬遷,於是順著樹號,沿著貝爾茨河一路追尋而來。

  他們已經兩天沒有休息,途中只打到一隻野兔充飢,回到烏力楞後,拉吉達聽說馴鹿已經兩天沒有回到營地了,只喝了幾口水,就分頭和大家出去尋找。他們分成三路,哈謝、達西和伊萬一路,坤得帶著魯尼和金得一路,拉吉達獨自一路。別人都穿著滑雪板,只有拉吉達騎著馬。他說馬和馴鹿在一起呆了這麼長時間,熟悉它們身上的氣味了,能幫他找到馴鹿的。

  我們烏力楞有十幾副滑雪板,它是用松木做的,板底貼著堪達罕皮,有九柞多長,前面彎,後面呈坡形,中間設有綁腿的皮帶子。男人們在雪後出獵時,常常駕著滑雪板。一般來說,平常走三天的路,用滑雪板一天就能走下來。男人們來不及跟我們多講幾句話,就駕著滑雪板離開營地了。拉吉達是最後一個走的,我送他上馬的時候,他見雪地上只有我們兩個人,就指著我的肚子說,快了吧?我點了點頭。拉吉達衝我擠著眼睛,笑著說,她出來我就再送進去一個,不能讓它閒著!

  第二天傍晚,拉吉達回來了。不過他再也不能跟我打招呼了,他趴在馬上,一動不動了。那匹馬已累得氣息奄奄,一到營地就趴下來了。看來連日奔波著的拉吉達是太疲勞了,他在馬上大概只想打個盹,沒想到趴著睡著了。他是在睡夢中被活活凍死的。那匹馬一定是察覺到騎在它身上的主人不再動彈,也不吆喝它,是出事了,所以才帶著他返回營地。

  我是多麼後悔沒有勸阻拉吉達跟別人一樣駕著滑雪板去尋找馴鹿啊。那樣他就不會打瞌睡,我也不會失去我和他在鹼場上得到的孩子。我在看到僵硬的拉吉達的時候昏了過去,等我醒來的時候,肚子已經空了,早產的死嬰已經被依芙琳裝在一個白布口袋裡,扔在向陽的山坡上了。她果然是個女孩。

  依芙琳哭著,她是哭拉吉達和那個死嬰;瑪利亞也哭著,她除了哭拉吉達外,還哭那匹馬。她看它又渴又累,就飲了一些水給它。誰知這馬站起來喝完水後,竟「通——」的一聲倒在地上,再無聲息。一想到達西會因為馬的死去而傷心,瑪利亞就心如刀絞。

  我也哭著,我的淚水小部分流向臉頰,大部分流向了心裡。因為從眼裡流出的是淚,而流向心底的則是血。拉吉達注入我身體的,正是一滴滴鮮濃而柔情的熱血啊。

  駕著滑雪板的男人們在第三天的時候紛紛回到營地。我們的馴鹿在白災中走散,其中有三分之二走到背陰山坡下,雪本來就大,再加上西北風的作用,把一部分雪刮到那裡,等於在它們周圍築起一道高高的雪牆,把它們圍困在裡面,使這部分馴鹿在三四天的時間裡既走不出來,又尋找不到食物,大都被凍死、餓死,只有四隻倖存下來。另外的三分之一由瑪魯王帶領,躲避到一處面對溝谷的山崖下,那裡雪小,岩石上又有可吃的食物,除了幾隻小馴鹿仔被凍死,其餘的全都存活下來。但它們加在一起,也不過三十幾頭。我們的馴鹿數量銳減,等於那年瘟疫蔓延時的損失了。

  我們把拉吉達風葬在營地附近。他走了,大家就推舉伊萬為新族長。

  那個冬天對我來說就是一個漫無邊際的長夜。即使在晴朗的白天,我仍然覺得眼前一片黑暗。男人們狩獵歸來的腳步聲一旦在營地響起,我還是像過去一樣,滿懷期待地跑出希楞柱,去迎候拉吉達。別的女人都迎著自己的男人回去了,只有我,孤零零地站在寒風中。那陣陣寒風讓我逐漸醒悟:拉吉達真的不在了。我很想讓寒風把我帶到拉吉達靈魂的居所,但希楞柱裡傳來的維克特與安道爾玩耍時的笑聲,又會讓我回到火塘旁,回到孩子們身邊。

  妮浩在春天時生下一個男孩,魯尼給他取名為果格力。我們都喜歡果格力,但依芙琳除外。她每次看到襁褓中的果格力,總是瞟著眼睛,說他額頭上的紅痣長得跟伊萬的一樣,伊萬的命不好,他也不會有好命的。當然,她說這話的時候,伊萬是不在場的。魯尼並不在意依芙琳的話,他知道,金得沒有得到妮浩,依芙琳一直心懷不滿。果格力出生後不久,依芙琳為金得說了一門親。那個女孩很能幹,叫傑芙琳娜,性情很溫和,但嘴巴有點歪,好像她終日為什麼事情而氣不順。金得說他不喜歡那個女孩,而依芙琳說她喜歡。金得說難道我有一個歪鼻子的母親還不夠,還要再娶一個歪嘴的女人回來?依芙琳氣得要瘋了,她大吼著:你喜歡的娶不上,不喜歡的會送上門,這就是你和你父親的命!金得說,如果你逼我娶她,我就從山崖上跳下去!依芙琳冷冷笑著,說,你要真有這骨氣,也算是我依芙琳的兒子!

  雨季一來,男人們又去烏啟羅夫了。他們走的時候把獵品也帶去了,打算回來的時候換回我們需要的東西。

  哈謝說,他們在東大營受訓的時候,每天要列隊跑步,練格鬥和刺殺,還要學習偵察的科目。達西最機靈,他被編在偵察班。達西學會了拍照。日本人還教他們學日語。哈謝說伊萬拒絕說日語,一讓他說日本話,他就把舌頭斜伸出來,讓鈴木秀男看,意思他的舌頭不管用,說不了。所以往往一到學日語的時候,伊萬就要挨餓,鈴木秀男懲罰伊萬,說你的舌頭都不能說話了,自然也不能吃東西了。

  他們這次受訓只有四十幾天,秋天的時候就回來了。他們換回來的物品少得可憐,哈謝說,如果不是伊萬有遠見,偷著把二十幾張灰鼠皮和六張狍皮藏在了東大營附近的一個山洞裡,而沒有全都拿到「滿洲畜產株式會社」,那麼他們帶回來的東西會更少。受訓結束後,伊萬跑到那個山洞,悄悄取了東西,趁著天黑,到烏啟羅夫找到許財發,換了些子彈、白酒和鹽。不然,本來因為馴鹿的損失而使生活陷入困境的那一年,將會更加的艱難。

  民國三十一年,也就是康德九年的春天,我們烏力楞出了兩件大事,一個是妮浩做了薩滿,還有一個是依芙琳強行為金得定下了婚期。

  那年的「阿涅」節,也就是春節剛剛過去,妮浩的行為就有些怪異。有一天傍晚下著雪,她忽然跟魯尼說要出去看落日。魯尼說,下雪的日子怎麼會有落日呢?妮浩沒說什麼,她鞋也不穿,光著腳就跑出去了。魯尼就拎起妮浩的狍皮靴子去追她,說你不穿鞋子,腳會被凍壞的!妮浩只是哈哈大笑著在前面跑,頭也不回。魯尼是烏力楞中奔跑速度最快的人了,可他卻怎麼也攆不上妮浩,她越跑越快,很快就消失了蹤影。魯尼嚇壞了,他叫來伊萬和我,我們正準備分頭去尋找她的時候,妮浩突然像旋風一樣跑回來了。她依然光著腳在雪地奔跑,那麼的輕盈,像只靈巧的小鹿。回到希楞柱後,妮浩若無其事地抱起果格力,撩起衣服給他餵奶,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她的那雙腳,一點都沒有凍著。我問她,妮浩,你剛才去哪裡了?妮浩說,我就在這裡給果格力餵奶呀。我又問她,你的腳冷不冷啊?妮浩指著火塘說,我守著火,怎麼會凍腳呢?我和魯尼互相看著,心裡都明白,妮浩可能要做薩滿了,因為那正好是尼都薩滿去世的第三年,我們氏族該出新薩滿了。之後不久,妮浩就病了,她躺在火塘旁,晝夜睜著眼睛,不吃不喝,也不說話,足足躺了七天,然後打了一個呵欠坐了起來,就像剛打完一個盹似的,問魯尼,雪停了嗎?七天前她躺下的那個時刻,天下著雪。魯尼說,雪早停了。妮浩就指著果格力說,怎麼我睡一覺的工夫,他就瘦成這樣了?妮浩七天沒有哺乳果格力,魯尼只能給他喝馴鹿奶,他自然是要瘦的了。

  就在妮浩坐起來的那個時刻,瑪利亞慌慌張張地跑進來報信,說是瑪魯王死了。它活了有二十年了,是老死的。我們都沉浸在哀痛之中。一般來說,瑪魯王走後,它脖頸下的銅鈴被取下來後,要存放在薩滿那裡,等選中了新的瑪魯王,由薩滿給它佩帶上去。

  我們到了鹿群中,只見瑪魯王側身倒在地上,它身上的毛髮由於經歷了歲月風雨的侵蝕,看上去就像斑斑殘雪。我們跪在它面前。妮浩很自然地走上前,她解下瑪魯王頸下的銅鈴,突然把它們放入口中。魯尼驚叫著,妮浩,你怎麼吃銅鈴呢?!他的話音才落,那對銅鈴已經被她乾淨利索地吞進口中。銅鈴足有野鴨蛋那麼大,就是牛的粗嗓子的話,也不可能那麼順利地把它們吞進去。魯尼嚇壞了。妮浩卻像沒事的人似的,連個嗝都沒打。

  每年的四月底到五月,是母鹿產仔的季節。那時我們會找一處傍依著河流、石蕊比較豐厚的山溝作為接羔點。把公鹿、閹鹿圈進簡易鹿圈,以使接羔順利。那時離母鹿產仔的日子還有一個月的時光呢,我們還沒有選擇接羔地,滯留在舊營地。吞下銅鈴的妮浩突然對我們說,新的瑪魯王要出世了!

  妮浩說得沒錯,有一隻白花的母鹿,突然間發出叫聲,跟著,一隻雪白的小鹿仔誕生了!它看上去就像落在大地的一朵祥雲。我們和妮浩奔向那隻鹿仔的時候,妮浩突然間停了下來,她張開嘴,伸出一雙手來,輕而易舉地就把銅鈴從嘴裡吐了出來。她一手托著一個銅鈴,慢慢地走向剛誕生的瑪魯王。那銅鈴看上去是那麼的乾淨、明亮,好像剛被鍛造出來,妮浩的身體裡一定有一條清澈的河流,才能把銅鈴上的風塵洗刷得如此徹底!

  那只馴鹿仔成了我們的瑪魯王,妮浩最終把銅鈴掛在了它的頸下。

  我們埋葬死去的瑪魯王的時候,妮浩唱了一支歌,那是她唱神歌的開始。

  你身上那雪一樣的白色啊,

  它融化在春天了。

  你腳下那花朵一樣的蹄印啊

  已經長出了青草。

  天上出現的兩朵白雲啊,

  是你那雙依然明亮的眼睛!

  妮浩唱神歌的時候,碧藍的天空確實出現了兩朵圓圓的、雪白的雲。我們望著它,就像望著我們曾

  經熟悉的瑪魯王的那雙明淨的眼睛。魯尼滿懷憐愛地把妮浩抱在懷中,用手輕輕撫摩她的頭髮,是那麼的溫存和憂傷。我明白,他既希望我們的氏族有一個新薩滿,又不願看到自己所愛的人被神靈左右時所遭受的那種肉體上的痛苦。

  草綠了,花開了,燕子從南方回來了,河流上又波光蕩漾了。妮浩當我們氏族薩滿的儀式,就在春光中舉行了。

  按照規矩,新薩滿的請教儀式,須到老薩滿所在的烏力楞去。那時妮浩又懷孕了,魯尼怕她出去辛苦,就由伊萬出面,從別的氏族請來了一位老薩滿,為妮浩主持新薩滿的出道儀式。她叫傑拉薩滿,七十多了,腰板挺直,牙齒齊密,烏髮滿頭。她聲音洪亮,連續喝上三碗酒,眼神也不會發飄。

  我們在希楞柱的北側立下兩棵火柱,左邊的是白樺樹,右邊的是松樹,它們須是大樹。在這兩棵大樹的前面,還要立兩棵小樹,依然是右邊為松樹,左邊為白樺樹。然後在兩棵大樹間拉上一道皮繩,懸掛上供奉薩滿神靈的祭品,如馴鹿的心、舌、肝、肺等,在小樹上,塗抹上馴鹿的心血。除此之外,傑拉薩滿還在希楞柱的東面掛上一個木製的太陽,在西面掛上月亮。又用木塊做了一隻大雁,一隻布谷鳥,分別掛上去。

  跳神儀式開始了。全烏力楞的人都坐在火堆旁,看傑拉薩滿教妮浩跳神。妮浩披掛著的,正是尼都薩滿留下的神衣,不過它們經過了傑拉薩滿的改造。因為尼都薩滿一度胖過,又比妮浩高,神服對她來說過於肥大。妮浩那天彷彿是又做了一次新娘,穿上薩滿服的她看上去是那麼的美麗、端莊。神衣上面既有用木片連綴成的人的脊椎骨的造型,又有象徵著人的肋骨的七根鐵條、雷電的造型以及大大小小的銅鏡。她繫著那條披肩,更是絢麗,那上面掛的飾物有水鴨、魚、天鵝和布谷鳥。她穿著的神裙,綴著無數串小銅鈴,吊著十二條彩色的飄帶,象徵著十二個屬相。她戴的神帽,像一隻扣在頭頂的大樺皮碗,後面垂著長方形的布簾,頂端豎著兩隻小型的銅製鹿角,鹿角叉上懸掛著幾條紅黃藍的象徵著彩虹的飄帶,而神帽的前面垂著紅色的絲條,剛好到妮浩的鼻樑那裡,使她的目光要透過絲線的縫隙才能透射出來,為她的眼睛增添了神秘感。跳神之前,按照傑拉薩滿所教的,妮浩先在全烏力楞的人面前講了幾句話,表示她成了薩滿後,一定要用自己的生命和神賦予的能力保護自己的氏族,讓我們的氏族人口興旺、馴鹿成群,狩獵年年豐收。然後她左手持著神鼓,右手握著狍腿鼓槌,跟著傑拉薩滿開始跳神了。傑拉薩滿雖然年紀很大了,但她跳起神來是那麼的有活力,她敲擊著神鼓的時候,許多鳥兒從遠處飛來,紛紛落到我們營地的樹上。鼓聲和鳥兒的啼叫交融在一起,那麼的動聽,那是我這一生聽過的最美好的聲音了。妮浩跟著傑拉薩滿從正午一直跳到天黑,足足六七個小時,她們都沒有停歇一刻。魯尼心疼妮浩,他端著一碗水,想讓妮浩喝上一口,可妮浩看也不看那碗一眼。妮浩的鼓打得越來越好,薩滿舞也跳得越來越熟練,越來越好看。當她們停下來的時候,魯尼碗裡的水比先前多了,那是他額頭上滾下的汗水注入其中了。

  傑拉薩滿在我們營地住了三天,跳了三天的神。她用她的鼓聲和舞蹈使妮浩成為了一名薩滿。

  傑拉薩滿要走了,伊萬帶著兩頭酬謝的馴鹿去送她。就在他們要離開營地的時候,在送行者的行列中,依芙琳出現了。她穿了一身的黑衣裳,看上去就像一隻烏鴉。依芙琳說,她已為自己的兒子金得定下了婚期,等到金得從烏啟羅夫受訓回來,他要迎娶他的新娘傑芙琳娜。她說她兒子的婚禮一定要由一個德高望重的薩滿來主持,她喜歡傑拉薩滿,所以提前向她發出邀請,請她答應。我還記得傑拉薩滿只是抽了一下嘴角,既沒點頭,也沒搖頭,就騎上馴鹿,跟我們招了招手,喚伊萬上路。他們離開營地的時候,附近的一棵松樹上傳來了啄木鳥清脆的啄木聲,好像傑拉薩滿曾在營地敲響的神鼓的餘音。

  傑拉薩滿和伊萬剛走,金得就和依芙琳吵了起來。金得對依芙琳說,我金得就是一輩子不娶女人,也不跟那個歪嘴姑娘住在一座希楞柱裡,如果真那樣的話,還不如讓我住進墳墓裡!說完,他目光濕濕地看了一眼妮浩,妮浩抿了一下嘴,趕緊低下頭。依芙琳冷笑了一聲,說,那你就住進墳墓中吧!

  男人們去東大營的時候,依芙琳果然開始了對婚禮的籌備。她平素攢下的一塊塊布,全部被拿了出來。她要給金得和傑芙琳娜各縫製一套禮服。我羨慕依芙琳的手藝,所以她做活的時候,我就抱著安道爾去看。依芙琳存有一件魚皮衣,她把它展開給我看。它是淺黃色的,上面附著斑斑點點的灰色花紋,開領,直筒袖,拉帶扣,非常簡潔,又非常美觀,是我的祖母年輕時穿過的。依芙琳說,我祖母中等個,偏瘦,而她個子高,偏胖,所以她一直穿不上它。她說其實魚皮衣比狍皮衣還結實,她把這衣服在我身上比量了一下,驚喜地說,我看你穿上行,緊不到哪裡去,送你吧!我說,傑芙琳娜就要做金得的新娘了,她的身材穿它正好,留著給她吧。依芙琳歎了一口氣,說,她跟我們又沒骨血關係,這是祖上傳下來的,憑什麼給她!我從她的歎息聲中感悟到她骨子裡對這門親事也是不太滿意的,就勸阻她,不要太拗著金得,他不喜歡傑芙琳娜,何必逼他呢?依芙琳直著眼,定定地看了我半晌,輕聲說,你喜歡拉吉達,可拉吉達去哪裡了呢?伊萬喜歡娜傑什卡,最後娜傑什卡還不是帶著孩子離開了他?林克和你額格都阿瑪都喜歡達瑪拉,可他們最後快成仇人了。金得喜歡妮浩,妮浩最後還不是嫁給了魯尼?我看透了,你愛什麼,最後就得丟什麼。你不愛的,反而能長遠地跟著你。說完,依芙琳又歎了一口氣。我不忍心跟一個心底積存著深深的情感憂傷的女人再談什麼幸福對一個人的重要,哪怕那幸福是短暫的,也就隨她去了。

  依芙琳為金得縫製了一件藏藍色的左右開衩的長袍,領口和袖口鑲上淺綠的花邊。她還用那些本已派不上大用場的碎狍皮和布頭,為傑芙琳娜連綴成一件禮服。那是條上身緊,下擺寬的長裙,半月形的領子,馬蹄袖,腰間鑲著翠綠的橫道,非常漂亮,讓我想起尼都薩滿為母親縫製的那條羽毛裙子。配這件禮服的,是一雙軋著花邊的鹿皮靴子。此外,她還為他們做了一床狍皮被,一條野豬皮毛做成的褥子。她說不能讓新娘睡熊皮褥子,那樣會不生養的。

  當男人們從東大營受訓歸來時,依芙琳已經把婚禮需要的東西置辦齊全了。

  那是晚夏時節,也是森林中的植物生長得最旺盛的時節。依芙琳跟金得說讓他迎娶傑芙琳娜的時候,他不再反對。

  達西這次回來顯得神采飛揚,他帶回來一件土黃色的棉大衣。他在東大營不僅學會了騎馬,還跟著偵察班偷渡過額爾古納河,到左岸去了。瑪利亞聽說達西去過蘇聯,嚇得跌坐在地上,連連說著,要是回不來可怎麼辦啊,日本人這不是把我的獨苗往懸崖下推嗎?她這一番嘮叨把大家都逗笑了。達西跟我們說,他是和另外兩個人趁著黑夜,乘著樺皮船登上額爾古納河左岸的。他們把船藏在岸邊的樹叢裡,然後沿著公路,去尋找鐵路線,統計那一帶有多少座橋樑和道路,以及兵力佈防情況。達西負責拍照,其中會寫字的那個人做記錄,另一個人負責觀察和報數。鐵路線上每天往來的列車的種類、次數以及列車的節數,要一一記錄下來。他們背著槍和乾糧袋,乾糧袋裡裝著足夠七八天生活的肉乾和餅乾。達西說,有一天,他正在拍鐵路線上一座圓拱形的橋樑的時候,被巡邏的蘇聯士兵發現,他們大叫著追了上來,達西他們嚇得一路狂奔,逃入林中。達西說幸虧他把照相機挎在了脖子上,否則會在驚慌中丟了。從那天起,他們發現道路和橋樑上增加了巡邏的人數和次數。他們的偵察也就越來越艱難了。達西他們在蘇聯境內呆了七天,然後找到藏樺皮船的地方,趁著黑夜返回右岸。日本人對他們的偵察成果很滿意,給每人獎勵了一件棉大衣。

  我們聽達西講述的時候,依芙琳突然對伊萬說,要是你像達西一樣學會了偵察,去了蘇聯,不就能把娜傑什卡找回來了嗎?

  伊萬把那兩隻大手絞在一起,什麼也沒說,沉著臉走了。坤得歎了一口氣,他大概想埋怨依芙琳幾句,但終於沒敢把話說出口。

  哈謝說,日本人派人到蘇聯境內偵察這些東西,看來是要把滿洲國的疆域延伸到那裡去。依芙琳「哼」了一聲,說,他們是做夢吧,這裡都不是他們的地界,他們在這裡等於是搶吃搶喝,還想到蘇聯那裡再去撈一口?他們以為蘇聯那麼好欺負?!我看他們是白惦記!

  那時我們即將由夏營地向秋營地轉移,依芙琳說一定要趕在這之前把婚禮辦了。她跟坤得去了一次女方的烏力楞,定下了日子。

  伊萬一行帶著金得把傑芙琳娜迎進我們烏力楞的時候,是個陽光燦爛的日子。金得穿著那件簇新的長袍,表情一直很冷淡。傑芙琳娜穿著依芙琳縫製的禮服和靴子,插了滿頭的野花,歪著嘴樂,看上去喜氣洋洋的。依芙琳本來要請傑拉薩滿為金得主持婚禮的,但伊萬堅持要由本氏族的薩滿來主持婚禮,依芙琳只得做出讓步。當妮浩代表全烏力楞的人對他們說出祝福的話的時候,傑芙琳娜滿面笑容地看著金得,而金得卻把目光放在妮浩身上。金得看妮浩的眼神是那麼的柔情和淒涼,讓我心裡一陣難受。

  婚禮儀式結束後,人們圍著篝火喝酒吃烤肉,然後唱歌跳舞。金得很周到地給每一個人都敬了一碗酒,之後他揮了揮手,對歡聚著的人們說,你們好好地吃吧、喝吧、唱吧、跳吧!我太累了,要離開你們了。大家都以為他被婚禮折騰累了,回希楞柱歇息去了。他剛走,達西也走了,誰都知道,他是去騎馬了。他每天下午都要去河邊騎一會馬。

  傍晚的時候,達西突然出現在篝火旁,他滿面淚痕。大家正在嬉笑著看哈謝和魯尼跳熊斗舞。他們倆喝多了,嘴裡發出「吼莫、吼莫」的叫聲,彎著腿,傾著身子,跳得搖搖晃晃的,十分有趣。達西的淚水讓瑪利亞一驚,她以為馬出事了,剛要問他,只見妮浩從火堆旁站了起來,她打了一個激靈,對達西說:是金得吧?達西點了點頭。

  達西騎馬歸來,快到營地的時候,從一棵風乾的松樹上,看到了金得懸掛著的屍體。那棵樹我見過,它雖然直立著,但已乾枯,身上一片綠葉都沒有,只有兩片鹿角似的斜伸出來的枝椏。當時我和依芙琳拾柴火的時候,我剛要在它身上動斧頭,被依芙琳制止了。我說這棵樹已經死了,為什麼不能砍?依芙琳說既然這棵樹的枝椏像鹿角,就不能輕易砍了它,沒準哪一天它會復活。依芙琳怎麼也不會想到,正是這棵樹索去了金得的命。那枝椏看上去又乾又脆,似乎連貓頭鷹都禁不住,誰能想到它卻能穩穩地把金得吊死呢?不是它是鋼鐵變成的,就是金得是羽毛變成的。

  妮浩說,金得很善良,他雖然想吊死,但他不想害了一棵生機勃勃的樹,所以才選擇了一棵枯樹。因為他知道,按照我們的族規,凡是吊死的人,一定要連同他吊死的那棵樹一同火葬。

  我還記得當我們到達出事現場的時候,那棵枯樹突然發出烏鴉一樣「嘎嘎」的叫聲,接著,它的身子向西面傾斜,懸空的金得也跟著向西傾斜,它就彷彿是抱著金得一樣,「轟——」的一聲倒在林地上,斷成幾截。很奇怪的是,樹身斷了,那兩片鹿角似的枝椏卻絲毫未損。依芙琳走上前,用腳狠命地踩著它,聲嘶力竭地叫著:鬼呀,鬼呀!她用盡了力氣,枝椏卻完好無損,依然向她張開美麗的觸角。依芙琳哭號著,坤得卻哭不出來。坤得的臉被痛苦弄得扭曲了,他最後哆哆嗦嗦地對依芙琳說了一句話:這回他是你依芙琳的兒子了吧?

  大概沒有一個薩滿能像妮浩那樣,在一天之中既主持了婚禮,又主持了葬禮,而且是為同一個人。吊死的人通常當日就發喪,所以我們把金得活著時穿過的衣服、用過的東西都拿來,連同金得和那棵樹,一同火葬。當妮浩點起火來的時候,傑芙琳娜突然往火裡衝去,她哭叫著:金得,別撇下我,金得,我要跟你一起走!我和瑪利亞合力拉著她,可她的腳還是踏在火上了,她的力氣實在是太大了。最後伊萬用他那雙力大無窮的手把她從火堆旁拉回來,她坐在地上,哭得那麼的悲切。

  火光撕裂了黑夜,也映紅了傑芙琳娜的臉。我們誰也沒有想到,就在這個時候,達西突然走到傑芙琳娜面前,他跪下來,對她說:金得不要你了,你就是跟著他走,他也是不要你的。你去追一個心裡沒有裝著你的男人,是不是太蠢了?!你嫁給我吧,我娶你,我不會讓你往火堆裡跳的!

  如果你們問我:你這一生經歷過多少驚心動魄的時刻?我會告訴你,達西跪在火葬金得的現場,向剛剛成為寡婦的傑芙琳娜求婚,是我所經歷的最難以忘懷的時刻。瘦弱的達西在那個時刻看上去就是一個威武的勇士。

  在場的人都呆住了,不呆的只有火光。它越燃燒越旺盛,一股奇異的香氣撲入鼻息,誰都知道,那是金得的肉體即將融化的氣息。

  瑪利亞愣怔了許久後,突然醒過神來,她抱住達西,連聲叫著,達西,達西,你醉了嗎,你醒醒神啊。傑芙琳娜比你大這麼多,又是個歪嘴,她現在已是寡婦了,你瘋了嗎?你可不要糊塗啊,達西,達西!

  達西不說話,他推開瑪利亞,依然跪在傑芙琳娜面前,溫柔地看著她,好像燕子看著自己的巢穴;傑芙琳娜呢,她被這突如其來的姻緣驚呆了,她不再哭泣,她看著達西,就像一株枯萎的草在看著久違的雨水,滿懷期盼和感念。就在大家都陷入沉默的時刻,妮浩唱起了神歌。為她伴奏的,是「劈啪劈啪」的火聲。

  魂靈去了遠方的人啊,

  你不要懼怕黑夜,

  這裡有一團火光,

  為你的行程照亮。

  魂靈去了遠方的人啊,

  你不要再惦念你的親人,

  那裡有星星、銀河、雲朵和月亮

  為你的到來而歌唱。

  火光漸漸小了,熄滅了。枯樹和金得一起化為灰燼,黑夜又掉頭回來了。我們返回營地。婚禮的篝火已經像花一樣凋謝了,營地裡瀰漫著哀愁的氣息。依芙琳哭泣著,瑪利亞也哭泣著,我不知道該安慰她們哪一個人才好。我悄悄問走在我身邊的達西:你真的要娶傑芙琳娜?達西說,我說的話,我就要去做。我又問他,你真的喜歡傑芙琳娜?達西說,金得不要她了,可她都嫁到我們這裡了,是我們的人

  了。她成了寡婦,又是個歪嘴,我要是不娶她,她跟誰呢?我不願意看到她的淚水,她太可憐了。達西的話讓我的眼睛濕了,不過他看不見我眼裡的淚花,那晚沒有月亮,星星也是那麼的暗淡。人置身在那樣的黑夜裡,也就成了黑夜。

  我離著坤得的希楞柱最近,就在金得離去的那個夜晚,那座希楞柱裡傳出依芙琳一陣連著一陣的叫聲。我以為坤得因為金得的死而怪罪依芙琳,在教訓她,就披上衣服,打算勸阻一下坤得。待我走到近前,只聽依芙琳在呼喊:坤得,我不要,我痛!我痛,我不要啊!坤得沒有講話,但我聽見了他沉重而急促的喘息和一種鞭撻人的風聲,他就好像在對依芙琳「噠噠噠」地發射著子彈。我明白坤得在用什麼方式懲罰依芙琳了。我返回希楞柱,看見先前還在睡著的維克特已經醒來,他正往火塘裡添木柴。他對我說,額尼,外面好像有狼在叫,我們得把火弄旺了,嚇跑狼,要不狼進來把安道爾叼走可怎麼辦呀!

  第二天早晨,伊萬讓大家收拾東西,準備向秋營地轉移。我明白,他是要盡快離開這個令大家傷心的營地。只一夜的時間,依芙琳就瘦了一圈,她眼圈紅腫,走起路來還有些跛腳。我們都用同情的目光望著她,只有瑪利亞,她投向依芙琳的是仇恨的目光。我明白,她在內心深深地責備著依芙琳,如果不是她讓金得強行娶他不愛的姑娘,金得就不會死。金得不死,達西就不會憐憫傑芙琳娜,而動了娶她的念頭。讓瑪利亞接受傑芙琳娜,等於讓她光著腳在冰河上走過,實在太艱難了。

  瑪利亞對達西說,你真要娶傑芙琳娜,也得等她為金得守滿三年孝。

  達西說,我等。

  瑪利亞又說,傑芙琳娜現在還屬於依芙琳家的人,這三年,她得跟依芙琳他們住在一起。

  依芙琳和坤得沒說什麼,他們打量了一眼傑芙琳娜。

  傑芙琳娜對達西說,我回我們那裡去住,三年以後,你想娶我,就去找我。你要不去,我也不怪你。

  達西說,我去!

  我們在向秋營地轉移的時候,達西騎著馬,帶著傑芙琳娜,送她回去。他們騎在一匹馬上。雖然伊萬告訴了達西我們搬遷的方向,但魯尼還是不放心,邊走邊用斧頭砍著「樹號」。開始時瑪利亞還無動於衷,但到了黃昏時,當山谷和河流都沐浴著金色的落日光芒時,瑪利亞抑制不住地哭了。那時魯尼正在一棵大樹上砍著樹號,瑪利亞衝上來,奪下魯尼手中的斧子,大聲地喊著:我不想讓達西找到我們,讓他走吧,別再讓我看見他了!!她的聲音迴盪在山谷,傳來陣陣回音。回音聽上去是那麼的悠揚,好像不是從瑪利亞口中發出去的,想必那尖銳的聲音經過了樹木、雲朵和微風的碰觸,變得溫柔了。

  這年的秋天,我開始在岩石上畫畫了。

  如果不是因為伊萬打鐵,如果不是因為打鐵場地的泥土跟鐵一樣經過了冶煉,變得艷麗細膩起來,我就不會動了要把它當顏料的念頭。

  如果我不在岩石上畫畫,從小就愛跟著我的依蓮娜也許就不會學畫畫,她青春的身影也不會那麼早地隨著貝爾茨河而去。

  可我覺得畫畫是沒罪的,它幫我說出了那麼多心中的思念和夢想。

  你們現在都知道貝爾茨河支流的阿娘尼河畔的岩石畫,在河畔已經風化了的岩石上,呈現的是一片血色的巖畫。我們的祖先利用那裡深紅的泥土,在岩石上描畫了馴鹿、堪達罕、狩獵的人、獵犬和神鼓的形象。

  我畫巖畫的時候,阿娘尼巖畫還沒被發現,雖然它早在我之前就存在了。

  我在額爾古納河右岸留下了許多處巖畫,除了依蓮娜知道幾處之外,沒人知道它們在什麼地方,又都是些什麼圖形。如今依蓮娜不在了,知道巖畫的人,也就只有我了。也許它們已經被歲月的風塵和雨水洗刷得消失了蹤影,那些線條就像花瓣一樣,凋零在山谷中。

  我把伊萬打鐵後遺留下的泥土搓成條,一條條地擺在希楞柱裡,待它們陰乾了,用它們做畫棒。我第一次畫巖畫,是在伊馬其河畔的岩石邊。那是一片青色的岩石,所以赭紅的線條一落到上面,就像暗淡的天空中出現了霞光。我沒有想到,我畫的第一個圖形,就是一個男人的身姿。他的頭像林克,胳膊和腿像尼都薩滿,而他那寬厚的胸脯,無疑就是拉吉達的了。這三個離開我的親人,在那個瞬間組合在一起,向我呈現了一個完美的男人的風貌。接著,我又在這個男人周圍畫了八隻馴鹿,正東、正西、正南、正北各一隻,其次是東南、東北、西南、西北各一隻,它們就像八顆星星一樣,環繞著中間的那個男人。自從拉吉達離開我後,我的心底不再洋溢著那股令人滋潤的柔情,很奇怪,當我在岩石上畫完畫後,心底又氾濫起溫暖的春水了,好像那顏料已經滲入了我貧血的心臟,使它又獲得了生機和力量。這樣的心臟無疑就是一朵花苞,會再開出花朵來的。

  那年秋天,妮浩生下了第二個孩子,是個女孩,她給她取名為交庫托坎,也就是百合花的意思。

  夜深時分,在營地依然能時時聽到坤得鞭撻依芙琳的聲音,依芙琳發出的呼喊總是那一句:坤得,我不要,我痛啊!依芙琳的背逐漸駝了下來,坤得的腰板卻挺直了。有一次他喝醉了酒跟哈謝說,依芙琳還得給我生一個金得,她弄丟的孩子,她得給我找回來!

  冬獵開始的時候,男人們又被召集到東大營受訓去了。依芙琳咬牙切齒地說,日本人乾脆留下他們,讓他們充軍得了!

  然而坤得他們還是回來了。沒有回來的是伊萬。

  達西對我們說,有一天列隊走步的時候,坤得老是出錯,讓他向東轉,他卻朝西轉,而且老是出列。鈴木秀男氣壞了,他讓坤得站在訓練場的中央,放出狼狗撕咬他。那條狼狗三下兩下就撲倒了坤得,將坤得的臉和胳膊抓出一道道傷痕。先前伊萬跟大家一樣,只是目瞪口呆地看著這突發的情景,後來是在一旁觀看這幕情景的鈴木秀男所發出的笑聲激起了他的憤怒,伊萬飛奔過去,用右手揪住狼狗的尾巴,把它當成繩索,緊緊攥在手中,然後一圈接著一圈地把狼狗悠了起來。只聽狼狗嗷嗷慘叫著,它的尾巴很快就與身體脫離了。這條失去了尾巴的狼狗瘋了似地朝伊萬猛撲過來,伊萬眼疾手快地把它按在自己的褲襠下,伸出腳狠狠地踏它,只三五腳的樣子,它就不能動彈了。伊萬的腳與手一樣,力大無窮。鈴木秀男驚呆了,他怔怔地看著伊萬把一條活生生的狼狗在瞬息之間變成一隻死老鼠,他的額頭沁出了汗珠。當伊萬提著那條狗尾巴,一步步地走向鈴木秀男,把它撇到他懷裡時;鈴木秀男這才反應過來,他咆哮著,喚來兩個士兵,把伊萬架走,關進營房西側的牢房。那個晚上,牢房裡傳來陣陣皮鞭聲,可人們卻聽不到伊萬的呼叫,他一定是忍受著,不發出一絲呻吟。就在那個夜晚,伊萬逃跑了。牢房鐵門緊鎖,窗戶豎著鐵條,可伊萬用他那雙打鐵的手掰斷了鐵條,像一隻出籠的鳥一樣,輕鬆地逃離了東大營。兩個日本士兵帶著狼狗去山中追捕伊萬,然而連個影子都沒尋到。

  達西講述伊萬的遭遇時,坤得蹲在火塘旁,一直埋著頭,很愧疚的樣子。依芙琳先是瞟著眼睛看著坤得,然後呸了他一口,說,你連日本人的狼狗都對付不了,也就對付女人有點本事吧,算什麼男人!

  坤得依舊低著頭,什麼也沒有辯駁,只聽火塘發出撲簌撲簌的聲響,看來是他的淚水滑墜到火上了。

  從那以後,在夜晚的營地上,再也聽不到依芙琳叫痛的聲音了,想必那痛已轉移到坤得身上了。依芙琳的背不那麼駝了,她又高聲大氣地跟人說話了。而坤得的腰,卻像被大雪壓著的枝條似的,彎了下來。

  伊萬走了,我們就推舉魯尼為族長。那個冬天,我們獵到了三頭熊。妮浩在為熊做風葬儀式的時候,總愛唱一首祭熊的歌。這首歌從那以後就流傳在我們的氏族。

  熊祖母啊,

  你倒下了,

  就美美地睡吧!

  吃你的肉的,

  是那些黑色的烏鴉

  我們把你的眼睛,

  虔誠地放在樹間,

  就像擺放一盞神燈

  達西回到烏力楞不久,就騎著馬去看望傑芙琳娜了。瑪利亞終日唉聲歎氣的。依芙琳明明知道瑪利亞憂愁的緣由,卻偏偏還要刺激她,她對瑪利亞說,達西娶傑芙琳娜的事情,你不用犯愁,她的禮服我來幫助準備。生性溫順的瑪利亞這時也會按捺不住憤怒,她氣憤地對依芙琳說,真要娶那個歪嘴姑娘的話,也不用你做禮服,你做的禮服誰穿上會有好命運呢!依芙琳冷笑著糾正瑪利亞的話,說,你說錯了,達西娶的不是歪嘴姑娘,而是歪嘴的寡婦!瑪利亞完全被激怒了,她衝到依芙琳面前,揪住她的鼻子,罵她是狼托生的。依芙琳卻依舊冷笑著說,好啊,好啊,我得感謝你揪我的鼻子,沒準能把它正當過來呢!瑪利亞就鬆開手,轉過身,嗚嗚哭著,轉身離開。這對曾經最知心的人從此變得形同陌路。

  又一年的春天到來了,那也是康德十年的春天。這一年我們在一條清澈見底的山澗旁,接生了二十頭馴鹿。一般來說,一隻母鹿每胎只產一仔,但那一年卻有四隻母鹿每胎產下兩仔,鹿仔都那麼的健壯,真讓人喜笑顏開。那條無名的山澗流淌在黛綠的山谷間,我們把它命名為羅林斯基溝,以紀念那個對我們無比友善的俄國安達。它的水清涼而甘甜,不僅馴鹿愛喝,人也愛喝。從那以後,每到接羔時節,我們就是不到羅林斯基溝的話,也要在言談中提起它,就像提起一位遠方的親人一樣。

  維克特是個大孩子了,他跟著魯尼學會了射箭,能夠輕鬆地把落在樹梢的飛龍鳥打落下來,魯尼認定我們烏力楞又出了一個好獵手。安道爾也長高了,他能和果格力在一起玩耍了。安道爾雖然比果格力胖,又高上一頭,可他卻受果格力的欺負。果格力很頑皮,他跟安道爾玩著玩著,就要出其不意地把他一拳打倒,期待他發出哭聲。安道爾呢,他倒地後並不哭,他望著天,向果格力報告他看到天上有幾朵白雲了,果格力就會氣得在他身上再踏上一腳。安道爾依然不哭,他發出咯咯的笑聲,這時的果格力就會被氣哭。安道爾爬起來,問他為什麼哭?果格力說,你被我打倒了,為什麼不哭?我用腳踩著你,你為什麼不哭?安道爾說,你把我打倒了,我能看雲彩,這是好事啊,我哭什麼呢。我渾身都是癢癢肉,你踩我,不就是讓我笑嗎。安道爾從小就被人說成是個愚癡的孩子,可我喜歡他。我的安草兒,很像他的父親。

  安道爾和果格力很喜歡那些鹿仔,到了給馴鹿鋸茸的時節,鹿仔已經能四處啃青了。我們怕掉了隊的鹿仔跟著鹿群出去會遭狼害,就把走得慢的拴在營地。安道爾和果格力喜歡為鹿仔解了繩子,牽著它們到羅林斯基溝去。他們去的時候,還會往口袋裡揣上鹽。他們喜歡把鹽放在手心,讓鹿仔去舔。有一天我去羅林斯基溝洗衣服,發現安道爾正在傷心地哭。果格力告訴我,安道爾說鹿仔既要吃鹽,又要喝水,不如把鹽撒在水裡,直接讓鹿仔去喝鹽水不是更好嗎?果格力告訴他,鹽進了水裡後,會隨著流水而去,可安道爾卻不相信。他把口袋裡的鹽全都撒在水裡,看著那些白花花的鹽融化了,把頭貼著水面,去舔水,結果他嘗不到鹽的味道,就放聲大哭,罵水是個騙子!從那以後,他就不吃魚了;認定從水裡撈出來的食物都是魔鬼,它們進了人的肚子,會把人的肚子咬得像魚網一樣,到處是窟窿。

  這年的夏天山上「黃病」流行,日本人取消了東大營的集訓,不讓獵民下山了。疾病在這種時刻為他們換取了自由。

  黃病的腳伸到了三四個烏力楞。得了這種病的人的皮膚和眼珠跟染霜的葉片一樣地黃。他們吃不下東西,喝不下水,肚子跟鼓一樣地腫脹著,走不動路。魯尼聽說,染了黃病的幾個烏力楞的馴鹿無人放養,損失很多,而日本醫生進駐那幾個烏力楞所打的針劑,毫無起色,已經有很多人死去了。我們這裡無人染上黃病,所以魯尼不讓我們下山,更不許大家到鄰近氏族的烏力楞去,惟恐把黃病帶來。

  在黃病像蝗蟲一樣飛舞的時候,瑪利亞顯得十分亢奮,而達西則憂心忡忡的。我明白,瑪利亞巴不得傑芙琳娜所在的烏力楞蔓延黃病,讓上天帶走那個歪嘴姑娘,她就可以順理成章地為達西另覓新娘。而達西則是真心為傑芙琳娜擔憂著。他不止一次跟魯尼說要騎馬去探望傑芙琳娜,可魯尼不允許,他說作為一個族長,他不能讓達西把黃病帶到我們這裡。達西說,那我就等黃病結束了再回來。魯尼說,如果黃病把你永遠留在了那裡,誰來照應瑪利亞和哈謝呢?達西就不做聲了。他最終還是留了下來,不過他終日愁眉不展的。

  黃病就像一朵有毒的花,持續開放了近三個月,在深秋時節凋零了。那次疾病奪去了三十多人的性命。我沒有想到,拉吉達那個龐大的家族,被黃病席捲得只剩下了一個人,他就是拉吉米。當我得知那個烏力楞只剩下了九個人,而可憐的拉吉米失去了所有的親人時,我就把他接到了我們烏力楞。雖然拉吉達不在了,但我覺得拉吉米還是我的親人。

  拉吉米那年十三歲了,他矮矮瘦瘦的。他原本是個活潑的孩子,當他眼睜睜地看著親人一個接著一個地像黎明前的星辰別他而去後,他就變得沉默寡言了。我去接他時,他像一塊石頭一樣蹲伏在河畔,手裡握著他父親遺留下來的口絃琴——木庫蓮,一動不動地望著我。我對他說,拉吉米,跟著我走吧。拉吉米對我淒涼地說:黃病是天嗎,它怎麼能把人說帶走就帶走?說完,他把木庫蓮放在唇邊,輕輕吹了一聲,眼淚刷刷地流下來。

  傑芙琳娜活了下來,達西無比高興,而瑪利亞又開始唉聲歎氣了。

  達西很喜歡拉吉米,他教他騎馬,兩個人常一同騎在馬上,看上去像是一對親兄弟。我又能聽見拉吉米的笑聲了。他再吹奏木庫蓮時,那音色就不是淒涼的了,木庫蓮裡就彷彿灌滿了和煦的春風,它們吹拂著琴身中的簧片,發出悠揚的樂音。不僅維克特這些小孩子愛聽,依芙琳和瑪利亞這些大人也愛聽。營地有了琴聲,就像擁有了一隻快樂的小鳥,給我們帶來明朗的心境。

  每年的九月到十月,是馴鹿發情交配的季節。這種時候,公鹿為了爭偶常常發生激鬥,為了防止它們相互頂傷,要把公鹿的角尖鋸掉,有的公鹿還要被戴上籠頭。以前這些事情都是伊萬和哈謝做的,現在則由達西和拉吉米來完成了。一般來說,除了種公鹿,其他的公鹿要進行閹割。我最怕聽閹割公鹿時,它們發出的淒慘的叫聲。那時閹割公鹿的方法很殘忍,把公鹿扳倒在地後,用一塊布包住它們的睪

  丸,然後再用木棒砸碎睪丸,這時被閹割的公鹿發出的叫聲能傳遍山谷。有的時候,被閹割的公鹿會死亡。我猜想它們不光光是因傷而死,也可能是氣絕身亡的。一般來說,成年男人在閹割公鹿時總有些下不去手,我沒有想到,只有十三歲的拉吉米做起這活來卻是那麼的乾脆、利落。他說他從小就跟著父親學會了這門手藝,他用木棒砸公鹿的睪丸時,出手快,這樣它們就不會有那麼大的痛苦。而且,閹割完公鹿後,他會為它們吹奏木庫蓮,用琴聲安撫它們,使它們很快就能恢復過來。

  達西和拉吉米白天時把種公鹿圈起來,夜晚才放它們出來,讓它們一邊覓食,一邊和母鹿交配。那一年,我們的公鹿沒有一隻是因閹割而死的,它們看上去都是那麼的健壯。

  這年冬天,一個叫何寶林的男人騎著馴鹿來到我們營地,他是來請妮浩的。他十歲的兒子得了重病,高燒不退,不能進食,何寶林讓妮浩去救救他的孩子。一般來說,薩滿是樂意去幫助人除病的,妮浩嘴上答應著去,可她的眉頭卻是蹙著的。魯尼以為她擔心孩子,就安慰她,說他一定能把果格力和交庫托坎照應好。妮浩帶著她的神衣和法器上路前,沒有理睬在火塘邊玩耍的交庫托坎,而是把果格力抱在懷裡,親了又親,眼裡淚光閃閃的。她離開營地很遠了,還回頭張望著果格力,很捨不得的樣子。

  自從果格力出生後,妮浩一直陪伴在他身邊。開始的兩天,他還不太想念妮浩,他和安道爾跟著魯尼在雪地上學熊斗舞,快樂極了。後兩天的時候,他就開始朝魯尼要「額尼」了,他說額尼是他的,為什麼要被別人給領走?魯尼告訴她,額尼是給小孩子看病去了,她很快就會回來。果格力開始像山貓一樣地上樹,說是要爬到上面看看路上有沒有額尼的影子。就在妮浩要回到我們烏力楞的那個時刻,果格力爬上了營地附近最高的一棵松樹。他剛在一簇大枝椏上坐定,一隻烏鴉幽靈般地出現,撲稜稜地飛向他,果格力伸出手去捉烏鴉,烏鴉一聳身向著天空去了,而他則傾著身子跌落下來。那是上午的時光,我和瑪利亞正站在營地上,迎候著歸來的馴鹿。果格力墜地的過程我們看得真真切切的。他看上去就像被箭射中的一隻大鳥,從上面張著臂膀呼喊著掉了下來。他留給人間的最後呼喚是:額尼啊——。

  我和瑪利亞把血肉模糊的果格力抱回希楞柱的時候,妮浩回來了。她一進來就打了一個激靈。她看了看果格力,平靜地對我們說,我知道,他是從樹上摔下來的。妮浩哭著告訴我們,她離開營地的時候,就知道她如果救活了那個孩子,她自己就要失去一個孩子。我問她這是為什麼?妮浩說,天要那個孩子去,我把他留下來了,我的孩子就要頂替他去那裡。

  那你可以不去救他啊,瑪利亞哭著說。

  妮浩淒涼地說,我是薩滿,怎麼能見死不救呢?

  妮浩親手縫了一個白布口袋,把果格力扔在向陽的山坡上了。她在那裡為果格力唱著最後的歌謠:

  孩子呀,孩子,

  你千萬不要到地層中去呀,

  那裡沒有陽光,是那麼的寒冷。

  孩子呀,孩子,

  你要去就到天上去呀

  那裡有光明,

  和閃亮的銀河,

  讓你飼養著神鹿。

  鑿冰化水,是冬天必不可少的一件活。我們用冰釬鑿開河面上的冰,把它們裝到樺皮桶或者口袋裡。如果營地離水源近,就直接提回駐地。如果離得遠,就需要馴鹿把冰馱運回來。那個冬天,魯尼和妮浩就像瘋了一樣,每天都要去水源地鑿冰,不管多遠的路,他們也不用馴鹿馱冰,而是憑自己的力氣把它們運回來。他們喜歡晚飯後出去鑿冰,一趟,兩趟,三趟地去,一直到月亮向西了,他們才精疲力竭地回到希楞柱,倒頭便睡。他們似乎想在鑿冰中把漫長的夜晚給消磨掉。營地前堆著高高的冰垛,在正午的陽光照射下,這冰垛發出五顏六色的光芒,好像無數寶石在閃閃發光。我常見妮浩呆立在冰垛前垂淚。依芙琳一見妮浩傷心,就會哼起歌來,誰都知道,她一直為妮浩沒有嫁給金得而耿耿於懷。妮浩的不幸,大約會減輕她對金得的負罪感。

  康德十一年,也就是一九四四年的夏天,嚮導路德和翻譯王錄又帶著鈴木秀男上山來了。鈴木秀男這時已會說很多中國話了,他把烏力楞的人都召集到身邊,先是問我們伊萬回來過沒有?我們對他說沒有,鈴木秀男就說,如果伊萬回來,一定要把他押送到東大營去,他說伊萬是個壞蛋,是我們的敵人,如果我們對他的歸來隱瞞不報,吉田長官就會下令把我們烏力楞的人全部抓走。之後,鈴木秀男說黃病已經過去了,今年的集訓要正常進行。他說如果我們不好好集訓,將來怎麼對付蘇聯人?我想日本人那時已經預感到,他們的末日要到了。他讓魯尼把我們烏力楞的冬獵品全部帶上,說是拿到烏啟羅夫後,由他負責換取我們需要的東西,然後讓路德送上山來。看得出來,他是想兼做商人的營生,從中撈取好處。這一年拉吉米剛好十四歲,從黃病中死裡逃生的他對日本人很警惕,鈴木秀男給大家訓話的時候,他遠遠地躲了起來。他畢竟是個天真的少年,他躲起來的時候吹奏起了木庫蓮,像山風一樣鳴響著的琴聲暴露了他的躲藏地,鈴木秀男循聲而去,問他多大了,拉吉米戰戰兢兢地說十四歲了。鈴木秀男把他手中的木庫蓮拿過來,試著吹了幾下,沒有吹出聲響,他搖著頭把它還給拉吉米的時候,讓他再吹奏一曲。拉吉米就又吹了一支曲子。鈴木秀男很高興,他對拉吉米說,你十四歲了,該為滿洲國效力去了,你要去東大營。拉吉米離不開達西,達西去的地方,他當然願意去。拉吉米點頭答應著,鈴木秀男又指著他手中的木庫蓮說,這個的要帶上,吹給長官聽的有。達西見鈴木秀男為了討好吉田讓拉吉米帶上木庫蓮,而他正不捨得把心愛的馬留下來呢,他靈機一動,指著佇立在營地的那匹馬對鈴木秀男說,這是吉田長官留下的戰馬,他好幾年沒見它了,一定想得慌,不如把它帶到東大營,讓長官看看。鈴木秀男同意了,他說剛好讓馬把我們的冬獵品馱上。

  魯尼知道把所有的獵品帶去後,鈴木秀男肯定要剋扣許多,等於是把幾隻肥美的兔子往狼嘴裡填,所以趁鈴木秀男縱情飲酒的時候,他悄悄塞給我三捆灰鼠皮和兩個熊膽,讓我把它們藏在營地附近的樹洞裡。出發的時候,鈴木秀男顯然對獵品的數量產生了懷疑,他問魯尼,怎麼這麼少啊?魯尼告訴他,去年冬天動物少,子彈又缺乏,所以打得少。鈴木秀男說,如果藏匿了獵品,我會把你們的獵槍全部收走!魯尼鎮定地說,你翻吧,如果你找到了,我願意把槍交給你!鈴木秀男沒有搜尋,他大約明白,我們藏起來的東西,他去尋找,跟登天一樣地難。

  營地又剩下女人和孩子了。我們又忙碌起來了,既要照顧馴鹿,又要看管孩子。幾天以後,鈴木秀男果然讓路德為我們送來了換來的物品。一袋黑麵粉,一包火柴,兩包粗茶葉和少許的食鹽。依芙琳最盼望的就是酒,她一看換回的東西不僅少得可憐,而且一瓶酒都沒有,就氣得拿路德撒氣,非說他中途把酒都喝了。路德很生氣,他對依芙琳說,鈴木秀男說山上留下的都是女人和孩子,不需要酒,所以他送到每個烏力楞的食品中,都沒有酒。再說,他路德就是想喝酒的話,也用不著搶別人口中的東西,他在烏啟羅夫隨時隨地可以買到。依芙琳「呸」了路德一口,說,你給日本人當奴才,是他們的活地圖,年年帶著他們進山,月月領餉,當然不愁吃喝了!路德歎了口氣,他卸下東西後,連碗水都沒喝,牽著馬就走了。

  我還存有一樺皮簍自釀的都柿酒,我把它捧給了依芙琳。那天傍晚她連喝了兩碗後,搖搖晃晃地離開了營地。她喝多的時候,喜歡到河邊喝水。她到了河邊不久,我們聽到一股悲涼的聲音。開始時並沒有辨出那是哭聲,只覺得河水發出了強烈的嗚咽,那時正值雨季,我還以為要漲水了呢。後來是妮浩聽出了那是依芙琳的哭聲。那是我第一次聽見她縱情地哭。我們沒有去勸阻她,只是坐在希楞柱的外面,安靜地等著她回來。

  河水旁的嗚咽一直持續到深夜,依芙琳才搖晃著走回營地。那是個滿月的日子,夜晚跟白晝一樣地明亮。銀白的月光簇擁著她,我們很清楚地看見她披散著頭髮,左手提著一條舞動的蛇。她走到希楞柱前的空場後,在我們面前舞起蛇來。她的腳跳來跳去的,那條蛇在她手裡也跳來跳去的。突然,那蛇竟然奇跡般地從依芙琳手上挺立起來,它昂著頭,將頭貼向依芙琳的耳朵,似乎與她竊竊私語著什麼。只片刻工夫,依芙琳突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她對著蛇說:達瑪拉,對不起,你走好啊。那蛇從她懷裡跳了出去,伸展了幾下身子,一彎一曲地劃著草地走了。

  我不明白依芙琳為什麼衝著蛇叫著母親的名字,也不知道她是怎麼活捉了那條蛇的。蛇離開營地後,依芙琳就回希楞柱睡覺去了。第二天我問她為什麼對著蛇喊我母親的名字,她對我說,我真的帶回來一條蛇嗎,你沒有看錯?我喝多了,什麼也記不得了。我以為她說的是真話,也就不再追問。多年以後,在伊萬的葬禮上,當我們看著那兩個突然出現的、自稱是伊萬乾女兒的姑娘而猜測著她們的來歷的時候,已經老眼昏花的依芙琳對我們說,這對渾身素白的姑娘,一定是當年伊萬在山中放過的那對白狐狸。我們氏族的人,都聽過伊萬在深山中放過了一對白狐狸的故事。據說伊萬年輕的時候有一次獨自出獵,他走了整整一天,也沒發現一個動物。黃昏的時候,他突然發現從山洞裡跑出兩隻雪白的狐狸,伊萬非常激動,他舉起槍,正要衝它們開槍的時候,狐狸開口說話了。狐狸給他作著揖,說,伊萬,我們知道你好槍法啊!伊萬一聽它們說出的是人話,便明白那是兩只得道成仙的狐狸,就給它們跪下,放過了它們。就在伊萬的葬禮上,依芙琳坦白地告訴我,當年她去河邊哭泣,哭得想葬身水中的時候,一條蛇突然從她的身後悄悄爬了過來,盤在她的脖子上,為她擦拭眼淚。她知道這蛇是有來歷的,就把它帶回營地。沒想到她舞弄蛇的時候,它貼著依芙琳的耳朵說出了人話:依芙琳,你就是再跳,跳得過我嗎?她一聽,那是達瑪拉的聲音,於是就跪下來,把蛇放走了。依芙琳跟我說這話的時候,已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了,我想她沒有必要對我撒謊。而且,雖然我當年沒有聽見蛇在說話,但我確實聽見依芙琳叫著達瑪拉的名字,而且給蛇跪下了。從那以後,我絕不允許我的兒孫們打任何一條蛇。」

  一九四四年夏天的那次受訓,是我們烏力楞的男人最後一次受訓。第二年,日本就戰敗投降了。那次集訓的時間很短,也就二十多天吧,男人們就回來了。不過拉吉米和那匹馬沒有回來,達西看上去格外的憂傷。他說吉田長官喜歡聽拉吉米吹奏木庫蓮,把他留在身邊,做他的馬伕了,那匹馬也因此留在了那裡。我很擔心拉吉米,問魯尼為什麼不堅持把他帶回來?魯尼說,我堅持了,可鈴木秀男不允許,他說吉田喜歡拉吉米,喜歡聽他吹奏木庫蓮,他離不開他。達西說拉吉米並不想留下,可鈴木秀男威脅他,如果他不留下當馬伕,就殺了達西和拉吉米都喜愛的那匹馬,拉吉米只能留下來了。

  可誰又能想到,正是那匹馬,造成了拉吉米終生的不幸。

  一九四五年的八月上旬,蘇軍的飛機出現在空中,山林中傳來隆隆的炮聲。很快,蘇聯紅軍已經渡過額爾古納河,開始了對東大營的攻擊。我們明白,日本人的末日到了。

  事後拉吉米告訴我們,東大營在蘇軍到來前就已是一片混亂。日本人開始焚燒文件,清理物品,做著撤退前的準備工作。那時雖然日本天皇還沒有正式宣告戰敗投降,但吉田知道日本大勢已去,他在撤離東大營的時候,把一張地圖揣在拉吉米的懷裡,對他說,我保不住你的命了,你騎上馬,回山上找你的親人去吧。你年紀小,萬一迷了路,就看地圖。若是碰見蘇軍,千萬不要說你給日本人當過馬伕。他還給了拉吉米一桿步槍,一包火柴,一些餅乾。臨走前,吉田讓拉吉米吹奏了最後一曲木庫蓮,拉吉米吹奏的是《離別之夜》,這支曲子是他的父親傳給他的,當親人們一個接著一個在黃病中離去後,他為他們吹的就是這支曲子。這首憂傷而又纏綿的曲子把吉田聽得淚流滿面的。吉田在扶拉吉米上馬的時候,對他說的最後的話是:你們很了不起,你們的舞蹈能讓戰馬死亡,你們的音樂能讓傷口結痂!

  拉吉米不知道我們那時在哪裡,但他判斷出我們一定是在貝爾茨河流域活動,就沿著這條河尋找我們。那個時候,由於炮火的襲擊,馴鹿開始失散,我們每天有多半的時間是在尋找馴鹿。炮聲是大地製造的雷聲,這個不速之客的到來讓人和動物都驚惶失措。樹間是驚飛的鳥,林地上也常見驚跑的動物,但我們的獵槍在這時候就是一堆廢鐵,因為子彈已經用光了。我們的麵粉空了,肉乾也所剩不多,為了食物,我們不得不宰殺心愛的馴鹿。

  就是在這個特殊的時刻,我在貝爾茨河畔遇見了瓦羅加。

  如果說我的第一個媒人是飢餓的話,那麼我的第二個媒人就是戰火。

  蘇軍進攻的炮聲一響起,駐紮在這一帶的日本兵就紛紛逃離。所有的道路和渡口已經被蘇軍佔領,他們只能鑽進山林。他們不熟悉山中地形,往往一進來就迷失了方向。瓦羅加是一個民族的酋長,當時他們那個氏族只有二十幾人了。瓦羅加受蘇聯紅軍之命,率領部族的人追蹤這些迷路的逃兵。我遇見他的時候,他剛抓獲了兩名逃兵。

  當時日本逃兵正用斧子砍伐樹木,想做一個木排,打算乘著木排順貝爾茨河而下。瓦羅加帶著部族的人包圍他們的時候,日本兵自知寡不敵眾,就扔下斧子和槍,向他們投降了。

  那是正午時分,貝爾茨河水被強烈的陽光照耀得發出炫目的白光。河面上飛舞著一群藍色的蜻蜓。清瘦的瓦羅加站在岸邊,他的身上有一種非同尋常的氣質。他下穿一條光板的狍皮褲子,上穿一件鹿皮背心,露著胳膊,脖頸上纏繞著一條紫色的墜著魚骨的皮繩,腦後束著長髮。我從他的頭髮上已經判斷出他是酋長,因為只有酋長才會留起長髮的。他的臉非常瘦削,面頰有幾道月牙形的溝痕,他的目光又溫和又憂鬱,就像初春的小雨。他看著我的時候,我感覺有一股風鑽進了心底,身上暖融融的,很想哭。

  那個夜晚,我們兩個部落的人在河畔搭起希楞柱,燃起篝火,聚集在一起吃東西。男人們用繳獲的槍支和子彈,打了一頭足有二百多斤重的野豬。野

  豬本喜歡成群活動的,但炮火同樣讓它們也走散了。我們獵獲的,正是一頭孤獨的失群的野豬,當時它正用尖利牙齒啃楊樹皮吃。我們烤野豬肉的時候,那對日本兵一直用貪饞的眼神看著橘黃的火焰。他們大約以為瓦羅加不會給他們食物,所以當他們被邀請吃最先烤熟的野豬肉的時候,他們臉上滾下了淚水。他們用生硬的漢語問瓦羅加,你們抓了我們,要殺了我們嗎?瓦羅加告訴他們,他們將會被帶出山外,作為戰俘交給蘇聯紅軍。其中一個日本俘虜就央求瓦羅加,說他們到了蘇聯紅軍的手中,定死無疑,他說想跟著我們在山裡生活,為我們放養馴鹿。沒等瓦羅加回答他們,依芙琳說,我們留下你們,不等於留下兩條狼嗎?你們從哪裡來的,就回哪裡去吧!說著,她起身走到日本戰俘身後,把幾根從野豬身上拔下的跟鋼針一樣堅硬的毛髮,分別投進他們的領口,把他們扎得哇啦哇啦地叫起來。大家被依芙琳的舉動逗笑了。

  第二天,我們與瓦羅加率領的部落在河畔分手。他押著俘虜去烏啟羅夫,而我們繼續尋找失散的馴鹿。我知道他去的方向是額爾古納河,就請求他幫我尋找拉吉米。我還記得他對我說,我會和拉吉米一起回到你身邊的。他那含義深厚的話我當時並沒有領會。所以當十幾天後他帶著拉吉米突然出現在我面前,向我求婚的時候,我暈厥過去。

  我想告訴你們,一個女人如果能為一個男人幸福地暈厥過去,她這一生就沒有虛度。

  瓦羅加的女人因為難產,已經離別他二十年了。他深深愛著那個女人,再也沒被其他女人打動過。他孤身一人,帶著部族的人遊獵在山中,以為自己的生活中不會再出現幸福了。然而就在貝爾茨河畔,他說他第一眼看見站在岸邊的我時,他的心震顫了。我得感謝正午的陽光,它們把我臉上的憂傷、疲憊、溫柔、堅忍的神色清楚地照映出來,正是這種複雜的神情打動了瓦羅加。他說一個女人有那麼令人回味無窮的神色,一定是個心靈豐富、能和他共風雨的人。他說我的臉色雖然很蒼白,但是陽光卻使那種蒼白變得柔和。而且我的眼睛雖然看上去憂鬱,但非常清澈,瓦羅加說這樣的一雙眼睛對於一個男人來說,就是可以休憩的湖水。當他從魯尼嘴中得知拉吉達已經別我而去後,就在心底做出了娶我的決定。

  當我甦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在瓦羅加的懷裡了。每個男人的懷抱都不一樣,我在拉吉達懷中的時候,感覺自己是一縷穿行在山谷間的風;而在瓦羅加懷裡,我感覺自己就是一條暢遊在春水中的魚。如果說拉吉達是一棵挺拔的大樹的話,瓦羅加就是大樹上溫暖的鳥巢。他們都是我的愛。

  拉吉米雖然平安歸來了,但他已經不是那個完整的拉吉米了。他在尋找我們的時候,有一天經過一片松樹林,盤旋的蘇軍飛機投下了兩顆炸彈,劇烈的爆炸聲使馬受了驚,它帶著拉吉米狂奔,把他顛得天昏地暗的。當馬終於停下來的時候,拉吉米只覺得馬鞍一片濕熱,一看,是一攤紫紅的鮮血。他的陰囊被撕裂,睪丸已經被顛簸碎了。那架飛機就像一隻兇惡的老鷹,而他的睪丸就像一對悶死在蛋殼中的鳥,還沒有來得及歌唱,就被它給叼走了。拉吉米說他明白自己已不是一個真正的男人了,他不想活了,就編了一根草繩,把木庫蓮捆紮好,拴在馬的脖頸上,讓馬自己去尋找我們。他想當達西看到馬和木庫蓮的時候,就明白他不在人間了。拉吉米想用步槍自殺,可他試了兩槍都不可能,而槍聲把押解著戰俘正路過這裡的瓦羅加吸引過來了,他救下了拉吉米,一直把他帶到烏啟羅夫。那時的東大營已是一片廢墟,除了吉田在額爾古納河畔剖腹自殺外,其他日本兵都被蘇軍俘虜了。

  拉吉米帶回了那匹馬。它見到達西後,滿眼是淚。它拒絕吃草,拒絕喝水,達西明白它的心思,把它牽到一條水溝旁,殺了它,把它埋在水溝旁。達西和拉吉米在葬馬的地方哭泣著,我們知道,他們不僅僅是為了馬而哭泣。

  從那以後,我們烏力楞的人不再養馬。而閹割馴鹿的活兒,都被拉吉米一人主動承擔了。

  那年秋天,滿洲國滅亡了,它的皇帝被押送到蘇聯去了。妮浩在這年秋末的時候生下一個男孩,取名為耶爾尼斯涅,也就是黑樺樹的意思,希望他能像這種樹一樣結實、健壯、經得起風雨。妮浩生下孩子後神情開朗了許多,她接連主持了兩場婚禮,一個是達西的,一個是我的。達西沒有違背誓言,他娶回了歪嘴的傑芙琳娜。在達西的婚禮上,瑪利亞喝醉了,她藉著酒勁,將一把麵粉撒在依芙琳頭上,依芙琳的頭髮和臉上撲滿了麵粉,看上去就像一個發了霉的人。而我和瓦羅加的婚禮是那麼的隆重和熱鬧,他們的人和我們的人歡聚在一起,人們縱情地飲酒歌唱。我再次穿上了依芙琳為我縫製的那件禮服,做了新娘。瓦羅加也很喜歡那件藍禮服的領口、袖子和腰身上所鑲嵌著的粉色的布,他說它們就像出現在雨後天空中的幾條彩虹一樣。

  誰也沒有想到,就在我的婚禮上,當快樂像春水一樣奔流的時刻,一個騎著馬的蒙面人突然出現在我們營地。他騎的那匹棗紅馬非常剽悍,它讓達西和拉吉米同時發出羨慕的歎息。蒙面人跳下馬後,走到篝火旁,自己倒上一碗酒,一飲而盡。他握著碗的那雙大手令我們無比的熟悉和震驚,所以還沒等他摘下面罩,已經有人喊出了他的名字:伊萬!

 
 



《額爾古納河右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