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

希楞柱裡暗淡了,看來是黃昏的時候了。火塘散發的暖流和昏暗了的天光,讓我和我的故事都要打盹了,我想我該出去透透新鮮空氣了。

  雨停了,西邊天上飄蕩著幾縷橘紅的晚霞。如果說夕陽是一面金色的鼓的話,這些晚霞就是悠悠鼓聲了。空中浮動的雲經過了雨水的洗滌,已是白色的了。我發現營地變綠了,原來安草兒在那些剛剛拆卸了希楞柱的空地上,栽上了一棵棵的松樹。

  營地只剩下一座希楞柱了,安草兒一定怕我看到那些空地會難過,所以才把樹移植在那裡。清新的空氣和這突如其來的綠樹,就像朝我跑來的兩隻溫柔的小貓,它們伸出活潑而又濕潤的舌頭,一左一右地舔著我的臉頰,將我的困乏一掃而空。

  馴鹿已經離開營地,出去覓食了。白天時為它們籠過煙的篝火,雖然已是灰燼了,但還洋溢著溫暖的草木灰的氣息。

  馴鹿很像星星,它們晚上眨著眼睛四處活動,白天時回到營地休息。

  我們只剩下十六隻馴鹿了。在給我們留下多少只馴鹿上,達吉亞娜傷透了腦筋。她既怕留多了我和安草兒經管不過來,又怕留少了我們會覺得空虛。最後是我和安草兒圈定了這些陪伴我們的馴鹿。我們還將在林中搬遷,馱載神像的瑪魯王和馱火種的馴鹿是必需的,這兩隻是達吉亞娜留給我們的。其它的,一半是安草兒選的,一半則是我選的。安草兒是個滿懷著憐愛之情和悲憫之心的人,所以他選中的六七隻馴鹿都是年老體弱的,其中有兩隻還害著嚴重的咳嗽病。我呢,為了讓我們的馴鹿能夠壯大起來,我選中了兩隻最健壯的種鹿、三隻正值生育旺季的母馴鹿和兩隻最活潑的馴鹿仔。我圈點完那幾隻馴鹿的時候,達吉亞娜眼裡閃著淚花,她對我說,額尼的眼睛還是那麼的亮!

  安草兒一手提著水桶,一手握著一束紫菊花從遠處走來。他知道我喜歡這種花,一定是在去河邊打水的路上,特意給我採的。他看見我已走出了希楞柱,笑了。他走到我面前,把花遞給我,然後提著水桶去澆那些剛剛栽上的樹。

  他澆完樹,放下水桶後,沒有歇息一下,就進希楞柱取出曬乾的蝙蝠,放在一塊青石板上,用一塊鵝卵石研磨蝙蝠,打算把它們搗成碎末,制鹹水劑,灌進那兩隻害病的馴鹿的鼻孔,治療它們的咳嗽。

  我回到希楞柱,發現火塘裡的火比我出來時旺盛了,看來安草兒在取蝙蝠的時候,順便往裡面加了劈柴。火光把希楞柱照亮了。我打算找出樺皮花瓶,把紫菊花養起來。

  我已經很久沒有用那只花瓶了。瓦羅加知道我喜歡紫菊花,就特意做了個花瓶給我。為了襯托紫色,他選的樺樹皮都是顏色偏暗而且有水樣花紋的。花瓶只有一巴掌高,側面看是扁平的,上下一樣地寬,只不過瓶口微微往裡收了收。瓦羅加說插這種菊花,不能用又高又細的花瓶,那樣不但花插得少,而且看上去花彷彿是受了束縛,不耐看。插這種花朵不大而又枝葉繁茂的花,必須用口大而且瓶身低矮的花瓶,那樣花兒看上去才精神。

  我有一個鹿皮口袋,裝著一些我喜愛的物件林斯基送給列娜的小圓鏡子,瓦羅加送我的花瓶;尼都薩滿和妮浩用過的狍腿鼓槌,林克擦槍用的一塊鹿皮;拉吉達裝獵刀用的樺皮刀鞘,依芙琳送我的一塊繡著一雙蝴蝶的手帕;依蓮娜留下的一張皮毛畫,傑芙琳娜送我的一個鑲嵌著鹿角紋和樹紋的皮挎包。這些都是已故人留下的物件。

  當然,那裡面也有活著的人送我的物件,比如瑪克辛姆用三叉樹根為我做的燭台,西班用柞樹上的風乾的樹犄角給我雕刻的痰盂,達吉亞娜為我買的一支鐫刻著梅花喜鵲圖案的銀簪子,以及帕日格在城裡給我配的一副老花鏡,柳莎送我的一塊早已不再行走了的手錶。

  雖然我有九十歲了,可我的眼睛一點也不花,用不上老花眼鏡;我偶爾會受風寒,但也只是咳嗽個一天兩天就過去了,痰盂也就成了擺設;我喜歡月光和火塘反射出的火光,所以燭台在黑夜中也不會派上用場。太陽和月亮在我眼裡就是兩塊圓圓的表,我這一輩子習慣從它們的臉上看時間,所以手錶在我手裡只能當瞎子。如果是黑髮上插著一支銀簪子,那麼這支簪子就像落在希楞柱上的白鳥一樣美麗,可我現在白髮滿頭,銀簪子落在這樣的頭髮裡,美就會被掩埋了,所以它也被擱置起來了。如果瓦羅加在就好了,我會把它送給愛看書的他,讓銀簪子做書籤。

  我打開鹿皮口袋,裡面的物件就像久已不見的老朋友一樣,紛紛與我來握手了。我剛碰過鼓槌,樺皮刀鞘就貼向我的手背了。我剛把扎手的銀簪子撥弄開,那塊冰涼的手錶就沉甸甸地滑入我的掌心了。

  我翻找出樺皮花瓶,注上水,插上紫菊花,把它擺到狍皮褥子前。進了花瓶的花兒就像一個姑娘找到了一個可靠的男人,顯得更加的端莊和美麗。

  安草兒進來了,看來他已經把蝙蝠研成碎末了。他把一個格列巴餅遞給我,我掰了一半,另半塊給他了。

  柳莎在走之前,烙了兩口袋的格列巴餅留給我們,這種餅放上一個月也不會壞。她足足烙了兩天。也許是煙火把她熏的,她的眼睛在那兩天是紅腫的。我就著茶吃餅的時候,安草兒又出去了,他是個閒不住的人。我想晚霞一定落了,從希楞柱的尖頂上,可以看出天色已經深灰了。不過在晴朗的夏夜,這種深灰持續不了多久,月亮和星星就會把它調和成深藍色。

  我的故事還沒有講完。我想我剛打開的鹿皮口袋裡的那些物件,一定在清晨時就張開了它們的耳朵,上午時跟著雨與火、下午跟著安草兒撿到那些東西,聽了故事。我願意把餘下的故事繼續說給它們。如果剛來到我身邊的紫菊花接不上我的故事,你不要著急,先靜下心跟著大夥一起聽吧。關於這故事的源頭,等我講完後,讓樺皮花瓶再單獨地說給你吧。樺皮花瓶可不要推脫,誰讓你把紫菊花擁進懷抱,並且吮吸了它身體裡流出的清香的汁液了呢!

  當伊萬在我和瓦羅加的婚禮上摘下面罩的時候,營地簡直沸騰了。魯尼像個孩子一樣跳了起來,歡呼著,他馬上給伊萬斟上第二碗酒,哈謝則切了一大塊新鮮的狍子肝遞給他。伊萬飛快地喝了第二碗酒,並把狍子肝吞下,之後他走到我和瓦羅加面前,說他聽說我們在舉行婚禮,所以才戴上面罩,想給我們一個驚喜。他自斟了一碗酒,一飲而盡,為我們的結合而祝福。於是,我又為他斟上第四碗酒,歡迎他回到我們烏力楞。伊萬喝完四碗酒後,告訴我們他在營地只能呆一兩天,他現在已是一個士兵了。他說那年他從東大營逃走後,在山裡遇見了打鬼子的抗日聯軍小分隊,由於形勢險惡,為了保存實力,他們正準備撤到蘇聯境內。於是伊萬就做了他們的嚮導,帶領他們順利到達額爾古納河左岸。他在那裡成了一名士兵,現在他們是配合蘇聯紅軍,來打日本鬼子的。他說山中還有殘存的鬼子,他要把他們徹底消滅後,才會回來。

  從天而降的伊萬讓瑪利亞彷彿害上了夢魘,她捶著胸脯,「天啊天啊」地叫著,似乎不相信伊萬真的就在眼前。依芙琳則有點失落,她的腰彷彿被壓上了一塊沉重的石頭,在瞬間就彎了下來。坤得呢,他就像蒙冤已久的人重見天日一樣,淚流滿面地看著伊萬。如果伊萬不回來,坤得將會在自責中度過餘生。

  拉吉米情不自禁地吹奏起了木庫蓮。自從他碎了睪丸後,他是第一次吹響它。誰都知道,他不僅僅是為了歡迎伊萬,也是為了那匹漂亮的棗紅馬唱著頌歌。因為他吹著吹著,就靠近了那匹馬。達西跟在拉吉米身後,也朝馬走去。他們的臉上都掛著淚痕,而那匹被琴聲感染了的馬的眼睛,也是濕漉漉的。

  當口絃琴的聲音像遠去的流水一樣消逝在林間後,瑪利亞問了伊萬一個愚蠢的問題:你到了蘇聯,找沒找到娜傑什卡和孩子們呢?

  伊萬用他那雙大手搓了一下臉,說出的話與十幾年前娜傑什卡離開他時所說的是一個腔調:我不會去找他們的,想走的人是找不回來的。

  伊萬呆了兩天,騎著棗紅馬走了。他走的時候,達西把一張地圖交給他,那是吉田送給拉吉米的地圖。拉吉米回到我們身邊,要把地圖燒了的時候,被達西搶奪下來,他說那上面標著那麼多曲曲彎彎的看不懂的東西,留著它也許有用呢。依芙琳說,日本都戰敗了,留著他們的東西,只能是禍害!但達西還是悄悄把它保存起來。

  伊萬離開的那個夜晚,我又在深夜時聽見坤得鞭撻依芙琳的聲音了。依芙琳依然淒慘地叫著痛。如果說伊萬曾經化作了一條鞭子,並把它親手交給了依芙琳、使她挺起腰來的話,那麼他的歸來卻使這條鞭子轉換了主人,它現在又握在坤得手上了。那年初冬,衰老了的依芙琳竟然懷孕了,營地時常傳來她乾嘔的聲音。坤得對待依芙琳明顯溫柔了,我們明白,坤得太想有一個孩子了。他對她表現出從未有過的體貼,不讓她沾冷水,不讓她劈柴,不讓她給馴鹿喂鹽,怕哪只馴鹿要是突然淘氣了,會踢了她的肚子;打落他最想得到的花朵。就是依芙琳做針線活,坤得也要百般提醒,怕她閃了腰,動了胎氣。

  依芙琳對坤得的關心似乎無動於衷,有時甚至發出冷笑。她依然做她愛做的那些活兒。深冬的時候,有一天下著很大的雪,依芙琳突然失蹤了。沒人看見她去哪裡了。坤得急得口乾舌燥,一把一把地往嘴裡填著雪,想必他的胃裡竄著無數的火苗。到了傍晚,雪住的時候,依芙琳像個鬼一樣突然出現在營地。她披頭散髮地駕著滑雪板,臉上是渾濁的淚痕,狍皮褲子已被鮮血染成紫色。她叉著腿站在我們面前,那兩條腿就像被狂風吹打著的乾枯的樹杈,劇烈顫抖著,從腿中央滲下一滴一滴的鮮血,鮮血為那片雪地點染了一片艷麗的紅豆。

  依芙琳駕著滑雪板,在山嶺雪谷間穿梭了一天,終結了坤得日思夜盼的那個小生命。我永遠忘不了依芙琳看著坤得時的那種眼神,那種快意的報復目光背後,透露著一股難以言傳的悲涼之情。

  那個夜晚,營地又傳來了坤得鞭打依芙琳的聲音,這次坤得用的是真正的皮鞭了。依芙琳不再叫痛,想必痛已經使她麻木了。從那以後,他們之間很少講話了。他們在那個夜晚過後,都蒼老了,沉默了。以後的歲月,他們就是兩塊對望著的風化了的岩石。

  我在一九四六年的秋天生下了達吉亞娜。瓦羅加非常喜歡她,常常把她抱在懷裡,坐在火塘邊給她念詩,也不管她聽不聽得懂。達吉亞娜咿呀叫著,抓著一綹瓦羅加的長髮,像吃草的羊羔一樣,把它們填到嘴裡。她的唾液弄濕了他的長髮,瓦羅加的髮絲常常黏結在一起,梳也梳不開,我就得常常用清水給他洗頭。

  瓦羅加與漢族人交往多,小的時候學過漢語,看得懂漢字書。他平時喜歡寫詩,是我們這個民族的詩人呢。如果你們覺得我講的故事不乏激情,我的表達能力還可以的話,與瓦羅加的熏陶不無關係。

  我們的婚禮結束後,瓦羅加就把他的部族一分為二,他任命一個叫齊亞拉的人為族長,讓他率領二十幾人,獨立出去,他們仍然在貝爾茨河一帶遊獵,逢到大事需要做出決定時,齊亞拉就來拜見他們的酋長。

  餘下的十幾人則跟他一起,與我們烏力楞合併在一起。我知道,瓦羅加這麼做是為了我。雖然他還是他們氏族的酋長,但在我們烏力楞,凡事他都聽從魯尼的。他的溫和大度的行為卻招致了他們氏族中一個綽號叫馬糞包的人的不滿,他說瓦羅加是個叛徒,出賣了自己的氏族。

  達西娶了傑芙琳娜後,瑪利亞一直耿耿於懷。她雖然嘴上不說什麼,但從她對待傑芙琳娜的態度上,誰都看出她在排擠那個姑娘。她從來不正眼看傑芙琳娜,吩咐她做事的時候,眼睛永遠看著別處,好像傑芙琳娜是一朵有毒的花。瑪利亞以前是非常勤勞的,自從傑芙琳娜到來後,她變得好吃懶做了,幾乎把所有的活兒都派給了傑芙琳娜。傑芙琳娜稍有不從,她就不給她東西吃。有一天,瑪利亞讓傑芙琳娜給她梳頭,當她看到梳子上纏滿了髮絲,不說自己脫髮脫得厲害,非說傑芙琳娜是故意撕扯她的頭髮,想讓她變成一個禿子。她把達西叫到面前,把那個梳子交給他,說如果他不用梳子戳瞎傑芙琳娜的眼睛,她就把自己的頭髮全部揪光。誰也沒有想到,達西握著那把梳子,去戳自己的眼睛。瑪利亞衝上前,奪下梳子,哭著說,達西,達西,你這不是要我的老命嗎?達西雖然沒有戳瞎自己的眼睛,但他的一隻眼睛還是受了傷,這讓瑪利亞對傑芙琳娜更是恨之入骨。

  有一次,達西在營地劈柴,傑芙琳娜幫助他把劈好的柴火摞起來。達西歇息的時候,將斧子放在地上,傑芙琳娜沒注意,抱著柴火從斧子上跨過去,剛好被瑪利亞撞見。在我們民族的禁忌中,婦女是不能從斧子上跨過的,據說那樣會生傻孩子的。瑪利亞非說傑芙琳娜是故意這樣做的,她喝令她跪在地上,抓起一塊劈柴,朝傑芙琳娜劈頭蓋臉地打去。瓦羅加部落的人看見這情景,都覺得瑪利亞太蠻橫了。如果不是達西拿起斧子,聲言要砍斷自己的腳,讓自己成為瘸子的話,瑪利亞就不會終止對傑芙琳娜的懲罰。

  但比起接下來發生的事,這些就算不得過分了。

  當傑芙琳娜有了身孕後,瑪利亞非說她已經從斧子上跨過,她懷的孩子被上了咒語,一定是個傻子,堅決不讓傑芙琳娜留下那個孩子。傑芙琳娜哭了兩天兩夜後,為了不讓達西為難,她悄悄爬上一座山坡,從上面滾下來,流產了。當傑芙琳娜滿面淚痕,褲子上沾滿血污回到營地的時候,這幕似曾相識的情景讓我想起依芙琳。不同的是,她們這麼做,一個是為了愛,另一個則是為了恨。

  瑪利亞對傑芙琳娜的仇恨,以及依芙琳跟坤得的不和睦,是瀰漫在我們氏族上空的兩團陰雲。而瓦羅加的氏族上空,也凝聚著一團陰雲,他就是馬糞包。

  真正的馬糞包是生長在林中的一種菌,它呈球形,剛出現時是白色,長大後變成褐色,裡面有海綿狀的填充物。小孩子們很喜歡踩馬糞包玩,它被踩後會發出「噗——」的聲響,在瞬間萎縮了,從裂口處飛旋出灰一樣的絨絮。馬糞包可以入藥,如果嗓子腫痛,或者是外傷出血,敷上馬糞包裡的粉狀物,很快就會好。

  那個被叫做馬糞包的人是個酒鬼,他矮矮的,胖胖的。如果你遠遠地看他走路,會以為是一隻球緩緩地朝你滾來。他有一個九歲的女兒,比維克特小三歲,叫柳莎。柳莎長得跟馬糞包一點都不像,她身形俊美,彎彎的眉毛,彎彎的嘴,笑起來甜甜的。馬糞包一旦喝醉了,就愛跟柳莎撒酒瘋,讓柳莎給他脫鞋,給他點煙,要是柳莎動作慢了,他就打她。只要柳莎捂著臉從希楞柱裡跑出來了,大家就知道馬糞包又揍她了。瓦羅加說,柳莎的媽媽是個清秀的達斡爾姑娘,有一年初春,她和本族的兩個姑娘在額爾古納河上捕魚,一股強勁的春風吹來,冰河突然間進裂了,碎成大大小小的冰塊,三個姑娘在驚慌中各自踏上了一塊冰塊。那兩個姑娘踏著的冰塊雖小,但它們漂浮向了岸邊。而柳莎媽媽踩著的冰塊雖大,卻隨著水流向河中央蕩去,眨眼間就與一個大冰塊撞在一起,落入水中。達斡爾人大約沒有不會水的,但剛開河的水實在是太涼了,她撲通了幾下,腿就抽筋了,剛剛上岸的兩個姑娘就大聲呼救。那時的馬糞包剛好從烏啟羅夫換取子彈歸來,正路過那裡,他脫下衣服,跳下冰涼刺骨的河流,救了她。姑娘的父親不顧女兒已有了心上人,一定要她嫁給馬糞包,報答他的救命之恩。從此這姑娘就離開部族的人,跟著馬糞包來到山上生活。

  瓦羅加說,他從一開始就不看好他們的結合。因為他們之間實在是不相稱,無論是相貌、性格還是生活習慣上,更何況那個女人的心思根本不在馬糞包身上。所以她生下柳莎後不久,就逃走了。她逃回去後,怕馬糞包找上來,就跟著心上人離開了他們的部落,再無音信。

  馬糞包從此酗酒,而且仇恨一切女人。他嫌棄柳莎,總是說她長大了會像她媽媽一樣,是個賤女人。小柳莎像她媽媽一樣喜歡吃魚,一看到魚,柳莎就興高采烈的。但馬糞包卻故意把魚放在火裡燒掉,他對柳莎說,你得明白,不是你喜歡什麼,就能得到什麼!

  維克特從那時起就喜歡柳莎,所以他一旦發現柳莎捂著臉、滿面淚痕地從希楞柱裡跑出來,就知道馬糞包又打柳莎了,就會很生氣。維克特為了教訓馬糞包,就帶著安道爾,在林中採了一籃子馬糞包。 他們把大大小小的馬糞包擺在他的希楞柱的出口,馬糞包一出來,腳踏在馬糞包上,那裡面飛旋出的灰一樣的絨絮就會撲了他一臉,使他咳嗽起來。守候在一旁的維克特就大聲吆喝:快來看哪,馬糞包踩著馬糞包了!

  拉吉米首先跑過來看熱鬧,他見馬糞包那副狼狽相,忍不住笑了起來。他的笑激怒了馬糞包,他朝拉吉米衝去,對著他的胸口狠狠打了一拳,罵他,你連個男人都不是,就你也配笑話我?!這侮辱性的話深深傷害了拉吉米,拉吉米毫不示弱地說,你跟小孩子一般見識,配當男人嗎?兩個人廝打在一起,馬糞包掐著拉吉米的脖子,拉吉米則用腳踹著馬糞包的褲襠。馬糞包叫嚷著:快來人啊,這個不是男人的人,要把我變成跟他一樣的人了!

  這次事件之後,馬糞包不再跟我們氏族的人說話,而我們也越來越討厭他。因為他不僅對柳莎粗暴,對瓦羅加也不恭敬,常對他冷嘲熱諷的,說他為了一個寡婦,把自己的氏族分裂了,是個罪人。但瓦羅加理解馬糞包內心的苦楚,從不跟他計較。

  柳莎從小就是一個能幹的孩子,她喜歡採集野菜和漿果。她後來跟維克特說,她喜歡做這樣的活兒,是因為這樣不僅可以避開父親的責罵,還能獨享山林的清風和鳥語帶給她的快樂。

  有一天,瓦羅加和魯尼合夥打到一頭熊。他們把熊抬回營地後,迎候的人都佇立著,假意垂淚。馬糞包那天自告奮勇要給熊剝皮。一般來說,在剝熊皮前,要先割掉熊的睪丸,把它掛在樹上,認為切掉了睪丸的熊才會老實。誰也沒有料到,馬糞包將熊的睪丸切下來後,用草葉包裹了,遞給了拉吉米,讓他把它放在樹上。他把睪丸交給拉吉米的時候,臉上現出奇怪的笑。拉吉米什麼也沒說,他臉色蒼白、雙手哆嗦地接過熊的睪丸,搖晃著走向一棵松樹,將它放置在樹杈上。等他返身歸來的時候,他的眼裡閃爍著淚花。

  獵到熊的時候,全烏力楞的人都要圍聚在一起吃熊肉,那是我們最快樂的時候。吃過熊肉後,每個人還要喝一點熊油。但因為馬糞包對拉吉米的這種侮辱性的舉動,我們部族的人都很生氣,吃熊肉的時候,大家的臉是陰沉的。馬糞包感覺到了大家對他的反感,他故意大聲地說笑,縱情地飲酒。柳莎不願意看到父親這副樣子,她只吃了一小塊熊肉,就提起樺皮桶出去採都柿果,那時正是都柿成熟的時節。柳莎一走,交庫托坎叫嚷著,也要跟著去。天氣很熱,但妮浩卻在熾熱的陽光下打了一個寒戰,她對交庫托坎說,你不能跟著柳莎去。交庫托坎說,我要去,要去!她要被急哭了。魯尼對妮浩說,小孩子喜歡玩,你就讓她跟著去吧,她們又不會走遠。妮浩囑咐交庫托坎,你自己不要亂走,跟著柳莎,聽見了嗎?交庫托坎連說兩句:知道了,知道了!交庫托坎追向柳莎的時候,妮浩又打了一個寒戰。

  吃熊肉是有很多禁忌的。比如切熊肉的刀,不管多麼鋒利,我們也要叫它「刻爾根基」,也就是「鈍刀」的意思。可是馬糞包故意揮舞著刀子叫嚷著,看啊,這刀多麼快呀,誰要是不信,揪根頭髮試試看,一准都能「刷——」地斬斷!吃熊肉的時候,是不能亂扔熊骨的。但馬糞包卻隨意地把啃光的熊骨亂撇,這塊扔進火堆裡,那塊又當石子拋向遠方。瓦羅加很惱火,他訓斥馬糞包,說他如果再敢扔熊骨的話,就剁掉他的一隻手。馬糞包那時正啃著一塊骨頭,他邊啃邊放肆地說,我求求你,你要是剁我的手,就把兩隻都剁掉!沒有手,我什麼也不用於,你們得把我當瑪魯神一樣恭敬著,那多清閒自在啊!

  馬糞包剛說完這句話,突然「呀——」地怪叫了一聲,原來那塊熊骨竟然卡進了喉嚨,他的臉在瞬間變成了鬼臉。他大張著嘴,眼睛暴突著,腮幫的肉哆嗦著,唇角抽搐著,剛才還很紅潤的臉,頃刻間就青了。他揮舞著胳膊,一句話也講不出來。瓦羅加把手指伸進他的口腔,摳了幾下,沒有碰到熊骨,看來它卡得很深。馬糞包被憋得「呃呃」地低聲叫著,他的額頭沁出汗珠,乞求地看著他的族人。

  大家先是給他灌了幾勺熊油,然後拍他的背,以為把口腔潤滑好了,再這麼一拍打,那塊熊骨自會像熟透的果子脫落到他的肚腹中。然而熊骨彷彿是長了牙,仍然牢牢地咬著他的食道。看這辦法不靈,有人出主意,把他大頭衝下地吊起來,說那樣熊骨自然會被吐出來。於是魯尼拿來一根繩子,把他雙腳捆上,吊在營地邊的一棵樺樹上,拍打著他的肩膀。然而熊骨就像一粒種子終於找到了最肥沃的土壤一樣,仍然死死地嵌在裡面,紋絲不動。大家手忙腳亂地把他從樹上放下來後,馬糞包的臉色是紫的了,看上去氣息奄奄。他吃力地向著拉吉米揚了揚胳膊,目光裡滿是悔意,似乎在乞求他的原諒。拉吉米歎了一口氣,他對馬糞包擺了擺手,起身拾撿剛才被他亂丟的那些熊骨,就像尋找一個人的魂靈似的,那麼的精心和誠懇。馬糞包的眼裡流出了淚水。

  然而撿回的熊骨並沒有使卡在馬糞包喉嚨裡的那塊熊骨有絲毫鬆動的跡象。他的氣息越來越微弱了。人們把能想到的辦法都用了,仍然無濟於事。那塊熊骨大約打定主意要做一把刀了,切斷馬糞包的咽喉。

  大家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放在妮浩身上,只有她能救他了。

  妮浩顫抖著,她什麼也沒有說,只是悲哀地把頭埋進魯尼懷裡。她的舉動使魯尼明白,如果救了馬糞包,他們可能會失去可愛的交庫托坎,魯尼也跟著顫抖起來。

  但妮浩最終還是披掛上了神衣。那件神衣對她來說一定比一座大山還要沉重。她戴著的神帽,一定是荊棘編就的,扎得她的頭顱滿是傷痕。她舞動著的神鼓,也一定是燒紅了的鐵凝結而成的,它燙著了妮浩的手。當氣若游絲的馬糞包被抬進希楞柱,妮浩開始舞蹈的時候,魯尼已經去尋找交庫托坎了。

  一般來說,不到天黑的時候,是不能跳神的。神在那個時刻很難降臨。雖然快近黃昏的時刻了,但因為夏日的緣故,天仍然亮堂著。為了製造黑暗,妮浩讓人把冬日才用的獸皮圍子罩在輕薄的樺皮圍子上,防止它透光。又把朝向東方的作為門的那一方圍子裹緊,不讓人進出,把火塘的火熄滅。這樣的話,只有「柱」的頂端流瀉下來的那一束天光了。

  希楞柱裡只留下我和瓦羅加。瓦羅加的手上還沾染著馴鹿的鮮血。在妮浩決定救治馬糞包的時候,大家迅速捉來一隻留在營地的鹿仔,瓦羅加殺了它,獻祭給瑪魯神。

  妮浩一旦跳起神了,她就不是她自己了。她的柔弱之氣不見了,看上去是那麼的充滿激情。鼓聲響起來的時候,我的心也跟著咚咚地響起來。先前我們還能聽見馬糞包發出的「呃呃」的叫聲,後來這種聲音被鼓聲湮滅了。當妮浩旋轉到希楞柱中央的時候,那束白色的天光會在瞬間將她照亮。她看上去就像一支彩色的蠟燭,而那束天光就是火苗,將她點燃了。

  妮浩大約跳了兩個小時後,希楞柱裡忽然刮起一股陰風,它嗚嗚叫著,像是寒冬時刻的北風。這時「柱」頂撒下的光已不是白的,而是昏黃的了,看來太陽已經落山了。那股奇異的風開始時是四處瀰漫的,後來它聚攏在一個地方鳴叫,那就是馬糞包的頭上。我預感到那股風要吹出熊骨了。果然,當妮浩放下神鼓,停止了舞蹈的時候,馬糞包突然坐了起來,「啊——」地大叫了一聲,吐出了熊骨。那塊沾染著鮮血的熊骨正落在希楞柱的中央,它看上去就像上天扔下的一朵玫瑰。

  妮浩垂立著,馬糞包則低聲哭泣著。妮浩沉默了片刻後,唱起了神歌,她不是為起死回生的馬糞包唱的,而是為她那朵過早凋謝的百合花——交庫托坎而唱的。

  太陽睡覺去了,

  林中沒有光明了。

  星星還沒有出來,

  風把樹吹得嗚嗚響了。

  我的百合花呀,

  秋天還沒到來,

  你還有那麼多美好的夏日,

  怎麼就讓自己的花瓣凋零了呢?

  你落了,

  太陽也跟著落了,

  可你的芳香不落,

  月亮還會升起!

  當妮浩唱完神歌,我們跟著她走出希楞柱的時候,看見魯尼抱著交庫托坎走向營地。柳莎哭泣著跟在他們身後。

  柳莎在采都柿果的時候,一直讓交庫托坎跟在身邊。後來她找到一片稠密的都柿甸子,忘情地采起來的時候,就忘記了照應交庫托坎。交庫托坎是什麼時候離開她的,柳莎並不知道。後來是交庫托坎淒慘的叫聲,讓柳莎停止了採摘。她循聲而去,發現交庫托坎已倒在林地上,她撞上了吊在樺樹枝條下的一個大馬蜂窩,臉已經被蟄得面目模糊。透過那棵樺樹,可以看見它背後盛開著一簇嬌艷的紅百合花,交庫托坎一定是奔著百合花去的。

  林中的馬蜂比普通的蜜蜂個頭要大,這種黃褐色的帶著黑色條紋的昆蟲的尾部有毒刺,如果你不驚擾它們,它們也就自得其樂地從蜂巢裡飛進飛出地悠閒地采著花蜜;而如果你不小心搗毀了它們的巢穴,它們就會一窩蜂地跑出來報復你。交庫托坎永遠也不會想到,在純美的百合花的前面,竟然橫著這樣一隻「攔路虎」。她被這個軟綿綿的蜂巢給撞到了天上。魯尼尋到她們的時候,柳莎正吃力地抱著交庫托坎往回走。蜂毒已經在交庫托坎的身體裡發作,她一陣一陣地打著寒戰。魯尼把她抱到懷中的時候,交庫托坎對他微微笑了笑,輕輕叫了聲「阿瑪」,就閉上了眼睛。   那個晚上的營地瀰漫著哀愁的氣氛。妮浩拔下了交庫托坎臉上的毒刺,為她清洗了傷口,給她換上了一件粉色的衣裳。魯尼特意把那簇掩映在馬蜂窩背後的百合花採來,放在她的懷裡,然後才把她裝進白布口袋裡。

  妮浩和魯尼最後一次親吻了交庫托坎的額頭後,才讓我和瓦羅加提起那個白布口袋。我們在朝向陽山坡走去的時候,我感覺手中的交庫托坎是那麼那麼的輕,好像手裡托著一團雲。

  我們去的時候月亮還在天上,回來時卻下雨了。瓦羅加對我說,你告訴妮浩,以後再也不能給孩子起花朵的名字,世上的花朵哪有長命的呢?她不叫交庫托坎,馬蜂也許就不會蟄她!

  我那時滿懷憎恨,心想沒有馬糞包的壞舉動,妮浩不去救不該救的人,交庫托坎就不會死的。我沒有好氣地對瓦羅加說,交庫托坎這朵花是為你們氏族凋落的,如果你不留下馬糞包這種敗類,我們會很平安的!我再也不想看到那個討厭的傢伙了!

  我站在雨中哭了。瓦羅加把手伸向我,他的手是那麼的溫熱,他對我說,我明天就讓齊亞拉把馬糞包接到他們烏力楞,好吧?我不願意看到跟我在一起的女人流淚。瓦羅加把我攬入懷中,用手輕輕摩挲我的頭髮。

  然而沒等瓦羅加實施他的計劃,馬糞包卻以自殘的方式,讓我們原諒了他的行為。

  交庫托坎死後的第二天,天晴了。一大早,我們就聽見柳莎的哭聲。我和瓦羅加以為馬糞包又在拿女兒出氣,就跑去勸阻。然而眼前的,情景卻令我們無比震驚,馬糞包面色青黃地躺在狍皮褥子上,他叉著腿,雖然穿著褲子,但褲帶沒系。他的褲襠已被血染得一片烏紫。在他身旁,放著幾個乾癟的馬糞包,看來他把它們擠破了,用那裡的絨絮給自己止血來著。

  馬糞包見了瓦羅加,咧開嘴吃力地笑了笑,那笑容閃爍著寒光。他用嘶啞的聲音對瓦羅加說,不要那個東西真好,我覺得自己輕多了,心也不忙亂了。

  馬糞包在黎明時刻,用獵刀把自己閹割了。從此他跟拉吉米成了最好的朋友。妮浩和魯尼也不再認為他是不該救的人了。

  馬糞包事件之後,我們過著平和安寧的日子。我們依然在春秋時節下山,用獵品和鹿產品交換需要的東西。一九四八年的春天,妮浩又生了一個女兒,她的名字是伊萬給起的,叫貝爾娜。妮浩剛生下孩子,伊萬就騎著馬來到我們營地。他的裝束改變了,穿上了軍裝。伊萬對我們說,達西送給他的地圖不是一張普通的地圖,上面不僅注有山巒河流的名字,日本關東軍建的一些軍事設施也標記在圖上。他們依靠地圖,找到了一個裝著坦克和彈藥的山洞,那裡還有兩名抵抗的日本士兵,他們並不知道日本天皇已宣佈戰敗投降。

  那時人民解放軍已開始了對逃竄到山中土匪的大清剿,伊萬這次上山,主要告訴我們,說現在山中既有逃竄的國民黨兵,也有反共的土匪,一旦發現,一定不要放跑他們,要及時報告。

  伊萬那次還帶來了一個令我們震驚的消息,王錄和路德以漢奸的罪名,給抓起來了。如果罪名成立,他們有可能被處決。我們很不理解,魯尼表現得尤其激烈,他說王錄和路德又沒幫助日本人幹壞事,他們一個懂日語,一個懂地形,才會被日本人利用。如果說他們有罪的話,王錄的罪在他的舌頭,而路德的罪在他的腿上,要是懲治他們的話,割掉王錄的舌頭,砍斷路德的腿也就足夠了,何至於殺頭呢?瓦羅加說,也許我們看到的只是王錄和路德表面的東西,他們還為日本人做了什麼事,撈取了什麼好處,或許我們是蒙在鼓裡的。魯尼很不高興瓦羅加這樣揣摩王錄和路德,他說,要是這麼論漢奸的話,拉吉米也逃不掉!他不是留在東大營給吉田吹木庫蓮了麼!

  魯尼的話音剛落,久已不說話的依芙琳忽然張口說道:拉吉米給吉田吹木庫蓮,不是把日本吹得戰敗了麼?

  她的聲音聽上去幽幽的,好像一股從峽谷中刮過來的陰風。我們吃驚地看著她,她卻依然縫著皮襪子,頭都不抬一下。

  雖然魯尼為王錄和路德的事與伊萬有些不愉快,但因為伊萬到來時,他剛得了女兒,他覺得伊萬還是給自己帶來了福音,就請他賜給孩子一個名字。伊萬想了想,說,就叫她貝爾娜吧。

  依芙琳又張口說話了:伊萬身邊留不住女人,他給女孩起的名字,一準得丟。她說話的時候仍然低著頭,忙著手中的活計。

  伊萬歎了一口氣,魯尼則打了一個寒戰。伊萬對魯尼說,這個名字不算數,你和妮浩給她另起一個吧。

  魯尼說,都起了名了,怎麼能一天不叫就廢了呢?就叫她貝爾娜了。魯尼說這話的時候,聲調是低沉的。

  伊萬隻呆了一天,就離開了。人們聚集在一起,跟伊萬道別,目送他騎馬下山。只有依芙琳,她彎著腰坐在營地旁的一棵小樹下,無動於衷地把玩著一把獵刀。待流水一樣的馬蹄聲漸漸遠去之後,依芙琳歎了口氣,說,我們沒有鐵匠了,以後扎槍和冰釬斷了,砍刀和斧子鈍了,找誰打鐵去呢?

  依芙琳的話使我想起了我保存下來的「畫筆」——那些伊萬打鐵後遺留的赭紅的泥土。就在伊萬離開的那個日子,一個春光融融的午後,我獨自揣著幾支已經有些乾裂的顏料棒,走了幾里的路,在貝爾茨河極小的一條支流旁,找到一處白色的岩石,畫了一面印有火樣紋的神鼓和環繞著神鼓的七隻馴鹿仔。我把神鼓當作了月亮,而那七隻鹿仔就是環繞著它的北斗七星。那條河是沒有名字的,自從我在那裡留下畫後,我就在心底叫它溫都翁河。溫都翁,就是神鼓的意思。如今溫都翁河跟羅林斯基溝一樣,已經乾涸了。

  那是我留在岩石上的最令自己滿意的巖畫。因為溫都翁河是那麼的清澈,我赤著腳站在水中,對著那片白色的岩石畫畫的時候,感覺魚兒在輕輕吻著我的腳踝,它們一定沒見過水中豎著這樣兩條白色的石柱。有的魚調皮和好奇,它們會試探著啃我,當它們發現那不是石頭後,就一聳身遊走了。它們聳身的時候,水面會發出「啪——」的聲響,水波隨之綻放。我一直畫到太陽落山。當夕陽把白色的岩石和流水鍍上一層金光的時候,我已經為即將來臨的黑夜升起了一輪圓月和七顆星辰。

  在那段歲月,我相信照耀溫都翁河的是兩輪月亮,一輪在天上,由神托舉著;一輪在岩石上,由我的夢托舉著。

  當我在月亮升起後回到營地時,瓦羅加站在希楞柱外焦急地等待著我。我在見到他的那一瞬,忽然有種久別重逢的感覺,抑制不住地哭了起來。因為岩石上的圖景和現實的圖景都令我感動。我沒有告訴他自己去哪裡了,因為我覺得自己做的事情,是和岩石之間的一個秘密。瓦羅加什麼也沒有問,他只是為我遞上一碗煮好的鹿奶茶。一個好男人,是不會追問女人的去處的。

  那個夜晚瓦羅加是那麼緊地擁抱著我,達吉亞娜溫柔的鼾聲像春風一樣迴盪在希楞柱裡。我和瓦羅加是那麼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就像魚與水的融合,花朵與雨露的融合,清風與鳥語的融合,月亮與銀河的融合。

  也就是在那個夜晚,瓦羅加給我低低吟唱了一支他自己編的歌,他唱的歌與妮浩唱的神歌不同,是那麼的溫暖。

  清晨的露珠濕眼睛

  正午的陽光曬脊樑

  黃昏的鹿鈴最清涼

  夜晚的小鳥要歸林

  當瓦羅加唱到最後一句「夜晚的小鳥要歸林」的時候,他拍了拍我的脊樑。只這輕輕的一拍,卻使我的眼睛濕了。好在是在黑夜中,他看不清我的淚痕。我把頭深深地埋進他懷裡,就像一隻鳥偎在溫暖的巢穴裡。

  傑芙琳娜自從流產後,再也沒有懷孕。她常常面色蒼黃地到妮浩那裡,跪在瑪魯神前,虔誠地祈禱著。這情景讓我想起瑪利亞年輕的時候,不是也常常到尼都薩滿那裡去乞求瑪魯神賜予她孩子嗎?不同的是,瑪利亞包著頭巾,而傑芙琳娜的頭上什麼也不戴,甚至連個髮夾都不別。她大約知道自己嘴上的缺陷,所以梳頭的時候,總是把髮絲綰向唇角不歪的一側,那團頭髮看上去就像上弦月旁的一朵濃雲,把她的不足給遮掩了,使她的整張臉顯得端莊了。瑪利亞大約也後悔自己當年不該讓傑芙琳娜失去懷著的孩子,一到給馴鹿鋸茸的時節,她看到鹿角滲出的鮮血,眼淚又會撲簌簌地落下來。

  一九五○年,也就是建國後的第二年,烏啟羅夫成立了供銷合作社。原來的漢族安達、那個叫許財發的人,領著他的兒子許榮達經營著合作社。合作社收購皮張、鹿茸等產品,然後提供給我們槍支、子彈、鐵鍋、火柴、食鹽、布匹、糧食、煙酒糖茶等物品。

  這年的夏天,拉吉米在烏啟羅夫撿回一個女孩。

  那次他是和達西一起去烏啟羅夫的。他們在供銷合作社換完東西後,到一家小客棧住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吃過飯,要出發的時候,達西對拉吉米說,他還要去合作社一趟,讓許財發幫助他給傑芙琳娜弄點藥。拉吉米明白,達西是給傑芙琳娜討要治療不孕症的藥去了。拉吉米閒得無聊,就想出去溜躂溜躂。他出了門,經過客棧旁的馬廄的時候,忽然聽見裡面傳來了小孩子「嘰咯嘰咯」的笑聲。拉吉米很納悶,心想店主人真粗心,小孩子爬到馬廄裡都不知道,可別讓馬把孩子給踢著呀。拉吉米返身回屋對店主人說,你們家的小孩子爬到馬廄裡了,你們不去看看?店主人笑道:我兒子都能幫著開店了,女兒也十四了,哪裡還會有小孩子?你聽錯了吧?拉吉米說,不會,那裡傳來的笑聲奶聲奶氣的呢。店主說:你一准聽錯了,我不用去看,這幾天來住店的人沒有一個是帶著小孩子的!他還跟拉吉米開玩笑,說是如果馬廄裡真有小孩子,那孩子一定就是上帝了,他可以做天父,就不用開客棧這麼辛勞了!

  拉吉米堅持說他不會聽錯。店主說,好,我跟你去看,要是沒有小孩子,你就把身上的光板皮衣輸給我吧!拉吉米答應了。

  他們走進馬廄的時候,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一個還在襁褓中的小孩子躺在乾草上,一匹銀灰色的馬正伸著舌頭一下一下地舔著小孩的臉,好像在給她洗臉。小孩子害癢,於是發出「嘰咯嘰咯」的笑聲。

  小孩用一床藍地白花的被包裹著,臉蛋粉嫩粉嫩的,烏黑的眼睛滴溜溜地轉著,一隻手已從襁褓中掙脫出來,她見有人望著她,就舞動著胳膊,越發起勁地笑著。拉吉米說他一眼就相中了那個孩子,她實在是太美麗可愛了。

  店主說,這孩子一定有缺陷,不然怎麼會被人丟在這裡?他們先是檢查了小孩的眼、耳、鼻、喉、舌、手,沒發現異常,就把襁褓打開,看看她缺不缺身子和腳。一看都正常。也就是在打開襁褓的時候,他們才看出她是個小女孩。

  店主叫了一聲:造孽呀!這麼機靈水靈的孩子怎麼就不要了呢?

  拉吉米對店主說,我要。

  店主說,她看上去也就剛出滿月的樣子,正是吃奶的時候,你怎麼養活她?

  拉吉米說,我用馴鹿奶餵她。

  店主也知道拉吉米碎了睪丸的事,他對他說,你要正合適,我看這是老天爺把她送給你的。將來把她養大了,當你的女兒,養你的老,不是很好嗎?

  店主的女人聽說馬廄裡有人扔下一個孩子,就撇下手中的活兒,也跑過來看。她說昨晚起夜時,聽見了一陣馬蹄聲,馬蹄聲就消失在客棧這裡。她當時還想這麼晚怎麼會有客人來呢,想等客人拍了門再掌燈。她說自己把火柴都摸到手了,卻聽不到叫門聲。想著自己一定是聽錯了,接著上炕睡覺。才躺下,馬蹄聲又響了起來,不過那聲音越來越小,看來騎馬的人已經離開了。那時山中還有流竄的土匪,女人疑心剛才是土匪打她家客棧的主意,就起身把門又閂了一道,這才放心地睡下。看來那個騎馬人是來遺棄這個孩子的。

  襁褓裡沒有留下任何字條,不知這孩子是從哪裡來的,又是何時出生的。但從她還沒有長乳牙可以看出,她也就兩三個月的樣子。從她的相貌上,看出她沒有鄂溫克血統,因為她高鼻樑,大眼睛,唇角微翹著,膚色白淨。客棧女主人說,女孩的父母大概是漢族人。但他們為什麼要拋棄親生骨肉呢?客棧的男主人分析說,很可能這孩子是大戶人家小姐生的私生女,要不就是誰偷出了仇家的孩子,採取的報復行為。而女主人則說,要是報復仇家的孩子,把她扔到山裡喂狼不就得了?騎馬人把她扔在馬廄裡,分明是想讓她活下來。

  拉吉米和達西把她抱到山上。誰也沒有料到他們竟然撿了個女孩。大家都喜歡這孩子,她不僅長得俏眉俊眼的,而且愛笑,很少哭。拉吉米讓瓦羅加給她起個名字,瓦羅加想了想,說,她被丟在馬廄裡,馬照看了她一夜,沒有傷害她,就讓她姓馬吧。她這麼愛動,從小就手舞足蹈的,長大了一定愛跳「伊堪」,就叫她馬伊堪好了。伊堪是「圈舞」和「篝火舞」的意思。

  馬伊堪給全烏力楞的人帶來了無比的快樂。我每天擠了馴鹿奶,先會送到拉吉米那裡,他把它煮沸,等它半涼不涼的時候,才餵她喝。拉吉米有時喂急了,會嗆著她,所以我得常去幫忙。貝爾娜那時兩歲,還在吃奶,雖然妮浩的奶水不旺,但她還是時不時地奶一下馬伊堪。妮浩一把乳頭塞進馬伊堪的嘴裡,貝爾娜就彷彿受了天大的委屈,扯著妮浩的衣襟哭個不停,所以妮浩常常是奶個三下兩下,就會放下馬伊堪,抱起貝爾娜。

  傑芙琳娜很喜歡馬伊堪,不過她抱著馬伊堪的時候,臉上總是瀰漫著淒涼的神色,她太想有一個自己的孩子了。瑪利亞每次看到馬伊堪,舌頭會不由自主地打起卷,好像馬伊堪是團火苗,把她給燙著了,她會說,哎喲喲,我從未見過這麼俊的孩子,這小精靈!

  不過依芙琳對待馬伊堪卻很冷漠,馬伊堪來了兩個月了,她連瞧也沒瞧她一眼。深秋時節,拉吉米為了馬伊堪有漂亮的冬衣可穿,就抱著孩子,把熟好的兩張狍皮夾在腋下,求助於依芙琳,說只有她的手藝他才信得過。

  那是依芙琳第一次看馬伊堪,她只瞥了一眼,就說,這不是水上的一團火嗎?拉吉米不解其意,只是笑著。依芙琳又加上一句,這也是草地上的一條魚!

  拉吉米只當她不想給馬伊堪做衣服,故意說瘋話推托他,正要轉身離開,依芙琳對他說,留下狍皮吧,三天後來取。

  三天後,依芙琳做好了衣服。那衣服非常怪異,沒領沒袖,像個大口袋,悶頭悶腦的,氣得拉吉米直瞪眼。我對他說,依芙琳老了,手藝不比從前了,而且她有些瘋癲,做出這樣的衣服也是正常的。我把那件衣服拆了,改做了一件,在領口和袖口繡了綠色的絲線,拉吉米很滿意,也就不怪罪依芙琳了。

  伊萬並沒有像他說的那樣回到山中來。我和魯尼都很惦念他。這年冬天,許財發來了,他用馬馱來了很多貨物,最多的是糧食、食鹽和酒。他說伊萬托一個做大輪車生意的蒙古人給供銷合作社捎來了錢,讓他用這錢買了東西,送到我們烏力楞來。伊萬還捎話說,他現在扎蘭屯,讓我們不要牽掛他,過兩年他會回來看我們。

  那是我們第一次享受到不用皮張和鹿茸交換來的東西。這意外的饋贈讓所有人都高興。哈謝說,伊萬行啊,現在我們都能吃他的軍餉了!許財發說,照我看,吃軍餉總不比吃山中的東西和養馴鹿妥帖。他說完這話,依芙琳走過來,給他遞上一碗鹿奶茶。許財發多年不見依芙琳了,沒想到她枯萎成那樣了,腰完全直不起來了,他不由得歎了一口氣,說,山中催人老啊。

  許財發聽說了拉吉米在烏啟羅夫的客棧撿到一個女孩的事,他對拉吉米說,人都說那小丫頭長得賽天仙,抱來我看看。拉吉米問,這半年有沒有人去找這個孩子呀?許財發說,扔了的孩子,跟潑出的水一樣,誰還會來找呢?拉吉米這才放心地去抱馬伊堪。他一直擔心遺棄馬伊堪的人會後悔,再找上門來。當他把孩子抱來後,許財發「嘖嘖」讚歎著,說,果不其然啊,真是俊啊,我看將來給我當孫媳婦得了!拉吉米立刻變了臉色,他說,馬伊堪只是我的女兒,她長大了也不給別的男人當女人!在場的人都被拉吉米的話逗笑了。

  許財發說,現在山外在搞土地改革,過去那些風光無限的地主,如今個個跟霜打了似的,全蔫了。地主家的土地、房屋和牛馬都不是自己的了,它們被分配給了窮人。過去那些曾給地主家扛活的農民歡天喜地地斗地主呢。有的地主被五花大綁著遊街,落魄得鞋也破了,露出了腳趾;而地主家那些曾經穿著綾羅綢緞的千金小姐,如今連馬伕都嫁不上了。這可真是改朝換代了。

  大家對許財發的話都沒表示什麼,只有依芙琳,她清了清嗓子,說,搞得好,搞得好!我們也該跟蘇聯人和日本人搞這個,他們從我們這裡拿走了那麼多的東西,得要回來!地主能鬥,他們就斗不得?!

  沒人附和依芙琳的話,她把大家挨個掃了一眼,搖了搖頭,慢吞吞地起身,重複了許財發剛才說的那句話「山中催人老啊」,然後躬著背走了。

  那個晚上人們在營地點起篝火,烤著灰鼠肉,邊吃邊飲酒。酒後大家圍著篝火跳舞。我站在遠處欣賞著那團顫顫躍動著的橘黃的篝火,它是那麼的光華,不僅把近處的林地照亮了,就連遠處的山脊的曲線也被映照出來了。如果說天也在狩獵的話,那麼這團火就是它的獵物。這樣的獵物給天和我們都帶來了快樂。我相信天也在美美享用它的獵物,當篝火化為灰燼時,那些煙和光焰不都飄到天上了嗎?瓦羅加發現我獨自站著,就悄悄走到我背後。他用雙臂環繞著我的脖子,貼著我的耳朵動情地說:我是山,你是水。山能生水,水能養山。山水相連,天地永存。

  如果把我們生活著的額爾古納河右岸比喻為一個頂天立地的巨人的話,那麼那些大大小小的河流就是巨人身上縱橫交織的血管,而它的骨骼,就是由眾多的山巒構成的。那些山屬於大興安嶺山脈。

  我這一生見過多少座山,已經記不得了。在我眼中,額爾古納河右岸的每一座山,都是閃爍在大地上的一顆星星。這些星星在春夏季節是綠色的,秋天是金黃色的,而到了冬天則是銀白色的。我愛它們。它們跟人一樣,也有自己的性格和體態。有的山矮小而圓潤,像是一個個倒扣著的瓦盆;有的山挺拔而清秀地連綿在一起,看上去就像馴鹿伸出的美麗犄角。山上的樹,在我眼中就是一團連著一團的血肉。

  山巒跟河流不一樣,它們多數是沒有名字的,但我們還是命名了一些山。比如我們把高聳的山叫阿拉齊山,把裸露著白色石頭的山叫做開拉氣山,將雅格河與魯吉刁分水嶺上那片長滿了馬尾松的山叫做央格氣。將大興安嶺北坡的那座曾發現過一具牛頭的山稱做奧科裡堆山。山裡的泉水很多,它們多數清涼甘甜,但有一座山流出的泉水卻是苦澀的,好像那座山滿懷憂愁似的,於是這座山就被稱做「什路斯卡山」。

  馬糞包很喜歡給山命名。比如看見哪座山苔蘚多,馴鹿喜歡在那流連,他就叫它「莫霍夫卡山」,也就是生有苔蘚的山之意。看到一座山上長滿了黃芪,他就叫它「埃庫西牙瑪山」,意謂「長滿黃芪的山」之意。這些山的名字我們還記得,但是具體是哪一座山卻記不得了。但有一座山的名字我們永遠記得,那就是金河流域的列斯元科山。

  一九五五年的春天,馴鹿開始產仔的時節,我們決定給維克特和柳莎舉行婚禮了。因為維克特整整一個春天都在為柳莎打磨一串鹿骨項鏈。他們常常背著眾人,結伴出去採摘野果或是捕捉灰鼠。瓦羅加說,他們已是大人了,應該讓他們在一起了。

  我們正在擔憂妮浩在主持婚禮時看到柳莎會想起死去的交庫托坎而難過,剛好傳來了我們氏族的酋長過世的消息。妮浩作為本氏族的薩滿,必須要為酋長主持葬禮,這樣她就可以避開柳莎的婚禮了。

  酋長的葬禮,不僅妮浩要去,作為氏族烏力楞族長的魯尼也要去。他們離開的時候,我們並沒有說要為維克特舉行婚禮的事,怕遭到妮浩的反對。按道理說,我們氏族的酋長死了,婚禮是應該推遲的。但我想生命就是這樣,有出生就有死亡,有憂愁就有喜悅,有葬禮也要有婚禮,不該有那麼多的忌諱,所以妮浩和魯尼一離開我們,烏力楞的人就開始了婚禮的籌備。

  妮浩和魯尼把一雙兒女留在營地了,妮浩跟我囑咐,一定要照顧好她的孩子。我讓她放心。因為已經九歲的達吉亞娜和比她小兩歲的貝爾娜非常親密,她們形影不離,是一對乖巧的女孩,不需要太操心。那時馬伊堪也有五歲了,達吉亞娜和貝爾娜喜歡找她玩耍,她們三個在營地前互相追逐的樣子,就是三隻翻飛的花蝴蝶。耶爾尼斯涅那年十歲了,他是個非常懂事的孩子,能吃苦,又勤快,比死去的果格力還要討人喜歡。妮浩吃格列巴餅時,他總是幫著往餅上抹上熊油,魯尼想喝茶時,他會麻利地把水燒開。他八歲時就跟著魯尼去打灰鼠,回來時總要順路背回一些乾枯的樹枝做燒柴。瓦羅加就說,耶爾尼斯涅長大了會是一個非常好的男人,溫和又勤懇。耶爾尼斯涅非常喜歡馴鹿仔,馬糞包和拉吉米給馴鹿接羔的時候,他總是跟著看,鹿仔一降生,他就跟小鹿一樣歡蹦亂跳的,揮舞著手臂歡呼。有的時候馴鹿覓食走得遠了,鹿仔挨了餓,女人們就要出去尋找母鹿,把它們抓回來,哺乳鹿仔。耶爾尼斯涅這時會跟著我們去找母鹿,他找到它們會說:你們也是你們的鹿媽媽喂大的,它們當年要是不餵你們,你們現在早就成了灰了。

  妮浩他們走後的第三天,瓦羅加為維克特和柳莎主持了婚禮。由於婚禮的前一天下了一夜的雨,空氣非常的清新,林中的鳥兒叫得也格外地歡。

  婚禮是在金河畔的一座山腳下舉行的。纖細的柳莎穿著我為她縫製的禮服,頭上戴著用野花編成的花環,脖子上掛著維克特精心為她打製的鹿骨項鏈,看上去是那麼的俏麗。馬糞包那天穿扮得很乾淨,他還刮了臉,看得出他對這樁婚事是滿意的,他的臉上始終掛著笑容。他自殘以後,聲音變得沙啞了,臉上的肌肉也懈鬆了。拉吉米對馬糞包說,應該給這座山起個名字,紀念維克特和柳莎的婚禮。那座山長滿了鬱鬱蔥蔥的松樹,馬糞包說,就叫它列斯元科山吧。列斯元科,也就是松樹林的意思。

  這山一旦有了名字,瓦羅加立刻就把它用上了,他在主持婚禮時對維克特和柳莎說:我們聚集在馴鹿的接羔地,為你們的婚姻祝福。滔滔的金河水是你們愛的雨露,雄壯的列斯元科山是你們幸福的搖籃,願金河水永遠環繞著你們,願列斯元科山永遠伴你們入夢!

  看著英姿勃勃的維克特,我想起了拉吉達,想起了我在迷路和飢餓的時候遇見的那個我生命中的第一個男人,我的眼睛濕了。儘管瓦羅加那麼溫存地望著我,但是在那個時刻,我還是那麼熱切地想念拉吉達。我驀然明白,在我的生命之燈中,還殘存著拉吉達留下的燈油,他的火苗雖然熄滅了,但能量一直還在。瓦羅加雖然為我注入了新的燈油,並用柔情點燃了它,但他點燃的,其實是一盞燈油半殘的舊燈。

  婚禮儀式結束後,大家開始吃肉喝酒,唱歌跳舞。婚禮的菜餚是傑芙琳娜操辦的。她灌制的香腸大受歡迎。她把狍子肉剁碎,然後摻上老桑芹和山蔥,兌上鹽,攪拌以後灌進腸衣裡,放到鐵鍋的沸水中,輕輕煮它個三五分鐘,將它撈出,用刀子切成段,吃起來鮮美無比。她還用吊鍋煮了幾隻野鴨,湯鍋裡放了切碎的野韭菜,鴨子吃起來肥而不膩。此外,還有清煮狍頭、馴鹿奶酪、烤魚片和百合粥。可以說,我經歷過的婚筵,那是最豐盛的一次了。瓦羅加幾次讚歎傑芙琳娜的手藝,把她誇得臉都紅了。

  瑪利亞跟依芙琳一樣,腰完全彎下來了。她們雖然都坐在篝火旁喝喜酒,但兩個人一句話也沒有,甚至連看都不看對方一眼。瑪利亞那時終日咳嗽著,一咳嗽大發了就要氣喘。依芙琳一聽到瑪利亞的咳嗽聲,就像聽見了福音,眉毛會得意地挑起來,臉上現出不易察覺的微笑。

  如果說篝火在白晝的時候是花苞的話,那麼在蒼茫的暮色中,它就羞羞答答地開放了。黑夜降臨時,它是盛開,到了夜深時分,它就是怒放了。篝火怒放時,馬糞包喝醉了,坤得也喝醉了。坤得喝得手直哆嗦,他切香腸時把手切著了,鮮血從指縫間流出來。馬糞包硬著舌頭安慰坤得說,你別害怕,你把我揉碎了,撒在你的傷口上,你的血就止住了。他的醉話讓跳舞的人笑了起來,而坤得卻感動得落淚了,他說,我身上到處是傷口,虧得你這個大馬糞包在,要不那血怎麼能止得住呢!

  安道爾從不喝酒,但他為哥哥的婚禮而高興,也端起一碗酒來。馬糞包拍著安道爾的肩膀說,唉,我要是有兩個姑娘就好了,一個大柳莎,一個小柳莎。一個許給維克特,一個許給你!讓你們兄弟倆同一天結婚!

  安道爾很認真地問,那我是娶大柳莎呢還是娶小柳莎?

  儘管安道爾也快到了結婚的年齡了,但他身上癡愚的性情絲毫未改,他那一問帶給大家的快樂可想而知了。

  就在舉行婚禮的那個晚上,留在營地的最後那只待產的母鹿產仔了。不過誰也沒有料到,它產下的是一隻畸形鹿仔。一般來說,黑色的馴鹿不生畸形仔,而白色的則喜歡生畸形仔。如果畸形仔是母鹿象徵著吉祥,而公鹿則象徵著災禍。畸形仔是活不長的,一般超不過三天,它自己就會死掉。依芙琳就曾把畸形仔形容為馴鹿中的「小鬼」。畸形仔死後,是不能像死去的小孩子那樣隨隨便便丟棄的,要在它的耳朵上,尾上,腰和脖子下,繫上紅藍色的布條,選擇一棵筆直的樺樹,把它掛上去,請薩滿來為它跳神。

  那只產下畸形仔的母鹿並不是純白色的,而是白中泛灰的顏色。它產下的畸形仔是只小公鹿,雪白雪白的。它有頭無尾,只有三條腿,臉是扭歪的,一隻眼大,一隻眼小。烏力楞的人聽說拉吉米在河畔接生了一隻畸形仔,都顧不得跳舞了,紛紛跑去看。凡是大人看了的,沒有不變臉色的。那只畸形仔還不會站立,它蜷在母鹿腳下,就像一堆殘雪。瑪利亞只看了一眼就「哼唷」叫了一聲,顫著聲說,妮浩什麼時候回來啊?瑪利亞來看畸形仔的時候雖然搖晃著,但還不用人攙扶,而她離開河畔的時候,卻得由達西扶著了。

  瓦羅加怕畸形仔的降生會沖淡維克特婚禮的喜慶氣氛,他就給大家講了一個神話。當時我還不知道,那個神話是他即興編的。

  很久以前,有一隻美麗的白天鵝,孵化了一窩天鵝。破殼而出小天鵝都是雪白的,但有一隻看上去卻非常醜陋,它腳短,脖子也短,一身灰黑的雜毛,別的小天鵝都不理睬它。但白天鵝沒有嫌棄它,仍然精心給它餵食。小天鵝一天天地長大了,它可以跟著媽媽去河裡捉魚吃了。有一天,白天鵝正帶著它的孩子們在河面上戲耍,一股狂風襲來,從空中俯衝下一隻兇惡的老鷹,直衝白天鵝而去,把它叼了起來。小天鵝都嚇得逃散了,只有那只醜陋的黑天鵝去救它的媽媽,可它的能力太微弱了,還是眼睜睜地看著媽媽被老鷹給叼走了。河面風平水靜了,小天鵝們又聚集在一起嬉戲,只有那只醜陋的小天鵝傷心欲絕,它站在河岸哀鳴。它的叫聲引起了一個過路獵人的注意。獵人問它,你為什麼哭泣啊?小天鵝說,我媽媽被老鷹叼走了,就在河對岸的岩石上。我的翅膀不硬,救不了它,求求您去救我的媽媽吧。獵人說,要救你媽媽的話,你可能就要失去性命,你不怕嗎?小天鵝說,只要我的媽媽能從鷹嘴下逃生,我願意替她去死。獵人就渡過河,到了山腳下,沖岩石上的老鷹射了一箭,老鷹一個跟斗栽下來,白天鵝得救了。而那只最醜的小天鵝果然死在了河岸邊。獵人把這一切告訴給白天鵝後,它哭了,它請求獵人,救救它那個最醜的孩子吧。獵人說,如果它活的話,你就要失去河面上那眾多的小白天鵝,那時它們正在水面悠閒而快樂地戲水呢。天鵝媽媽說,只要這只最醜的小天鵝能復活,我情願失去其它的孩子。獵人笑了笑,沒說什麼,返身走了。他走以後,河水突然暴漲,那些雪白的小天鵝被洶湧的波浪拍打得發出驚恐的叫聲,而岸上那只死去的小天鵝,它的翅膀又能動了,它慢慢站了起來,活了!令人驚歎的是,醜陋的黑天鵝竟然變成了一隻渾身雪白、脖頸長長的美麗的小天鵝!而河面漂浮著的那些死去的白天鵝,都變成黑灰色的了,看上去像是一片四散的垃圾。

  這個故事打動了在場的所有人,大家不再憂心了。耶爾尼斯涅尤其高興,他指著畸形仔說,我知道,明天早晨你也會變成一隻可愛的小鹿!你的眼睛會比星星還明亮,你缺的那條腿也會像雨後的彩虹一樣長出來!

  大家正為耶爾尼斯涅的話而欣慰的時候,他接著又說的一句話,讓在場的所有人都變了臉色:要是我的額尼遇見危險了,我也願意像那只醜陋的小天鵝一樣,替她去死!

  維克特和柳莎的新婚之夜,因為這只畸形鹿仔的降生,而蒙上了一層陰影。我們知道它活不過三天,盼著妮浩能及時回來,好為死去的它跳神。

  午夜時,天又落雨了。雨開始時很小,後來越下越大。一般來說,婚禮的日子有雨,是吉兆。所以我回到希楞柱後,聽著雨聲,那顆被畸形鹿仔所擾亂的心也漸漸平靜下來。

  雨足足下了一夜,清晨時才停止。走出希楞柱,如同走入了仙境,遠山近山都被籠罩在白霧中,營地上也霧氣繚繞,看對面的人都影影綽綽的,讓人覺得自己彷彿已經離開土地,飄蕩在大氣中了。瓦羅加比我起得更早,他對我說,他去了河邊,金河水暴漲,岸邊的一些柳樹已經被淹沒在水中了,河面上瀰漫著濃重的霧。他說如果雨再下一天,恐怕水會溢出河床,營地怕是呆不住了,要隨時準備著向上游的高處搬遷。

  我惦記著那只畸形鹿仔,問瓦羅加它是否還活著?瓦羅加笑著告訴我,它不但活著,而且看上去很精神。它不僅能叼母鹿的奶頭吃,還能趔趄著走幾步路呢。我很吃驚,對他說,一隻三條腿的鹿仔怎麼走路呀?瓦羅加說,你不信,過去看看就知道了。

  我來到金河畔,河面上的霧氣比山上的更大,能聽得見嘩嘩的水聲,卻看不見水光。拉吉米正在給母鹿拴籠頭,那只畸形鹿仔果然在歪斜著走路。拉吉米說,它似乎特別喜歡河上的霧,總想往河裡走。不過它走不遠,試探著走個三步五步就要倒下。我對拉吉米說,一定要看好它,如果它死了,要抱回營地,等著妮浩回來,千萬不能讓烏鴉啄食了它。

  霧氣的敵人一定是太陽了。中午的時候,太陽終於撕破了陰雲的臉。如果說霧氣是一群遊走著的白象的話,那麼陽光就是一支支鋒利的箭,它們一旦射出來,霧氣沒有不被擊中的,它們很快就被陽光所俘虜,消失了蹤影。天一晴,大家的心也跟著晴了。只要不下雨了,我們還可以留在原地,不必搬遷。因為那一帶山上的苔蘚豐厚,馴鹿不需要走太遠的路,就能找到吃的。這對處於接羔期剛剛結束、需要不斷把母鹿找回哺育鹿仔的我們來說,要少走許多彎路,舊營地無疑就是一塊寶地了。

  孩子們很喜歡那只畸形鹿仔,霧氣一散,他們紛紛跑到金河畔去看它。達吉亞娜帶著貝爾娜和馬伊堪,用碧綠的青草編了一個草圈,套在它的脖子上,說是這樣它就不醜了。耶爾尼斯涅籠起一堆火來,給它驅趕蚊虻。

  耶爾尼斯涅和畸形鹿仔出事的時候,是黃昏時分了。當時我們正在營地忙著晚飯。只見達吉亞娜和貝爾娜一路哭著從河畔跑來,她們說鹿仔和耶爾尼斯涅都讓河水給捲走了,已經看不見影子了,維克特劃著樺皮船去追他們了。

  原來,太陽偏西的時刻,馬伊堪說她餓了,拉吉米就抱著她回營地給她弄吃的。走前他囑咐達吉亞娜他們,一旦鹿仔有問題,就去喊他。

  達吉亞娜和貝爾娜先前跟耶爾尼斯涅一起,圍在鹿仔身邊玩耍。後來她們看見維克特握著魚叉來了,知道他這是要給愛吃魚的柳莎叉魚,就跑去看。漲水以後,魚會比平時多。維克特選擇的是轉彎處的一段水域,那裡有回流,魚就像剛被關進籠中的鳥一樣,上躥下跳著,很好叉。維克特站在水中央的一塊大石頭上,每叉上一條魚,就把它甩在岸上,讓達吉亞娜和貝爾娜用柳條把它們穿起來。那魚有的沒被叉中要害,上岸後仍然搖頭擺尾的,達吉亞娜和貝爾娜穿這樣的魚時,就要穿出一串串的笑聲。因為魚往往用它們的尾,掃著了她們的臉,給她們的臉塗上一層白色的黏液。

  叉魚是個眼疾手快的活兒,維克特做起來是那麼的輕鬆,他叉得又穩又准,岸上的魚也越聚越多,達吉亞娜和貝爾娜幾乎忙不過來了。達吉亞娜跟貝爾娜說,有這麼多的魚,應該給那只畸形鹿仔做個魚圈戴上,把草圈換下來。貝爾娜說,好啊,它戴了魚圈,興許臉就端正過來了!她們嬉笑著。就在此時,岸上傳來耶爾尼斯涅的呼喊:回來啊——回來啊——

  維克特那時是在金河的上游叉魚,而畸形鹿仔和耶爾尼斯涅在他們的下游,離著有一座山的距離,所以還能清楚地看到下游的情景。只見那只畸形鹿仔飛快地從岸上跑過,眨眼間就跳入水中。那個瞬間,鹿仔好像化作了一條大魚。耶爾尼斯涅一路呼喊著,奔跑著,追到金河裡。到了河中央的時候,鹿仔和人好像遭遇了漩渦似的,團團轉著,起起伏伏著,分不清哪是人哪是鹿仔了。維克特叫了一聲「天啊——」,趕緊跳到岸上,扔下魚叉。他們三個朝下游跑去的時候,耶爾尼斯涅和鹿仔已經被上漲的洪流給捲走了。維克特連忙把放在岸邊柳樹叢裡的樺皮船拖出來,放在水上,迅捷地跳上去,駕著它去救耶爾尼斯涅。而達吉亞娜和貝爾娜則跑回營地報信。

  我們紛紛跑到金河岸邊。太陽已經落了一半,它把向西的水面染黃了。所以那條河看上去好像一分為二了,一面是青藍色的,一面是乳黃色的。多年以後我來到激流鄉的商店,看到賣布的貨架上豎著的那一明一暗兩匹布的時候,我驀然想起子那個瞬間所看見的金河。的確,那時的金河就像兩匹擺在一起的一明一暗的布。不過布店的布是緊束著的,而河裡的布完全打開了,一直鋪展到我們看不見的地方。

  瓦羅加和馬糞包抬來另一條樺皮船,去尋找耶爾尼斯涅。

  我們在岸邊焦急地等待著,大家都默不做聲。惟有貝爾娜,她一遍一遍地對達吉亞娜說,那隻鹿仔一定又長出了一條腿,我們都看見了,它跑得比耶爾尼斯涅還快,你說它要是沒有四條腿的話,怎麼能跑那麼快,是不是?她說這話的時候打著哆嗦,而聽這話的我們也打著哆嗦。

  夕陽盡了,它把水面那明媚的光影也帶走了,金河又是純色的金河了。不過因為天色的緣故,它看上去是那麼的灰暗和陳舊。那嘩嘩的流水聲聽上去好像是誰在使刀子,每一刀都紮在我們的心上,是那麼的痛。

  星星出來了,月亮也出來了,尋找耶爾尼斯涅的人沒有回來,但魯尼和妮浩卻靜悄悄地站在我們身後了。妮浩見到我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們不用等了,我的耶爾尼斯涅已經走了。

  妮浩的話音剛落,河面上出現了兩條樺皮船的影子。它們就像兩條朝我們游來的大魚。兩條船共有四個人,三個人站著,一個人躺著。躺著的人永遠躺著了,他就是耶爾尼斯涅。

  雖然耶爾尼斯涅已經被河水盡情地沖刷過了,妮浩還是用金河水又為他洗了身子,換上了衣服。我和瓦羅加把他裝在白布口袋裡,扔在列斯元科山的南坡上。這座為了紀念維克特和柳莎的婚禮而命名的山,在我心中就是一座墳了。

  妮浩說,耶爾尼斯涅是為了救她而死的。她和魯尼騎著馴鹿向回返時,實在太想早點看見孩子了,為了盡快到達營地,他們抄了近路,走了很難走的白石砬子。白石砬子的小路窄窄的,彎彎曲曲。它的一側貼著石壁,另一側就是深深的溝谷了。一般來說,沒有特別急的事,我們都不走這條路。馴鹿到了這條小路上,腿都要打哆嗦。

  由於接連下了兩場大雨,地表非常濕滑,他們放慢速度,走得很小心。但是那條路實在太狹窄了,再加上雨把路的邊緣的泥土浸泡得鬆軟了,在一個轉彎處,走在前面的妮浩騎著的馴鹿一腳踏掉了一塊路邊的泥土,身子一歪,帶著妮浩翻下幽深的溝谷。魯尼說,他眼見著妮浩和馴鹿轉眼間不見了,他的心一下子就涼了,那麼深的溝谷,人和馴鹿跌下去是不會有好結果的。然而奇跡出現了,馴鹿沉入谷底死了,而妮浩卻被掛在離路面只有一人多遠的一棵黑樺樹上。魯尼順下一根繩子,把妮浩拉了上來。妮浩一上來就哭著對魯尼說,耶爾尼斯涅一定出事了,因為那棵黑樺樹攔住她的時候,她看見那樹在瞬間探出兩隻手來,那手是耶爾尼斯涅的,而耶爾尼斯涅的名字正是黑樺樹的意思。

  妮浩出事的時候,是黃昏時刻,而那也正是耶爾尼斯涅被河水捲走的時刻。魯尼說他一遍又一遍地打量那棵黑樺樹,它是那麼的茁壯,就像耶爾尼斯涅一樣。他從樹上看不到妮浩所說的在墜落的瞬間看到的手,他是多麼希望他還能握到兒子那雙溫熱的小手啊。

  那只畸形的公鹿仔,果然給我們帶來了厄運。

  就在那個令人悲傷欲絕的夜晚,當所有人都沉浸在哀痛之中而茶飯不思的時候,依芙琳卻在營地燃起篝火,烤著白天時坤得打來的野鴨,邊吃肉邊喝酒。那股肉香味像子彈一樣,射穿了我們悲傷的心。她一直把月亮喝得偏西了,這才顫顫巍巍地站起來。她朝希楞柱走去的時候,聽見了妮浩的哭聲。她停了下來,抬頭望著天,大笑了幾聲,手舞足蹈地拍著手說,金得,你聽聽啊,聽聽吧,那是誰在哭?!你想要的人和不想要的人,她們哪一個活得好了?!金得,你聽聽吧,聽那哭聲吧,我從未聽過這麼美的聲音啊!金得!

  那個時刻的依芙琳就是一個魔鬼。她對與金得有關的兩個女人的悲劇所表現出的快感令人膽寒。

  那時我正和瑪利亞一家坐在火塘旁。依芙琳的那番幸災樂禍的呼喊,把瑪利亞氣得劇烈地咳嗽起來,傑芙琳娜輕輕地為她捶著背。瑪利亞待咳嗽輕了,她喘息著拉住傑芙琳娜的手,說,你要給我生個孩子,生個好孩子!你要和達西好好的,讓依芙琳看看,你們在一起是多麼的幸福!

  我沒有想到,依芙琳那不斷滋長的仇恨,使瑪利亞原諒了傑芙琳娜。

  達西和傑芙琳娜各自握著瑪利亞的一隻手,感動得哭了。

  我離開瑪利亞,我在回自己的希楞柱的時候,聽見妮浩又唱起了神歌。

  世上的白布口袋啊,

  你為什麼不裝糧食和肉乾,

  偏偏要把我的百合花揉碎了

  將我的黑樺樹劈斷了,

  裝在你骯髒的口袋裡啊!

  我們很快離開了列斯元科山,離開了金河。不過那次搬遷我們不是朝著一個方向,而是分成兩路,瓦羅加率領一路,魯尼率領一路。依芙琳那晚的瘋狂呼喊,刺痛了所有人的心。魯尼說必須把依芙琳和瑪利亞分開。魯尼他們帶走了瑪利亞一家、安道爾、還有瓦羅加氏族的幾個人。我不願意安道爾離開我,但他似乎更喜歡魯尼。孩子們喜歡的,我就遵從他們的意志。

  最不願意跟著魯尼走的,是貝爾娜了。她不捨得離開達吉亞娜和馬伊堪。分別的時候,貝爾娜哭了。我對她說,你們雖然分開了,但離得很近,和達吉亞娜還會常常見面的。貝爾娜這才不哭了。

  依芙琳看見魯尼帶著一部分馴鹿和人要去另一個方向,而且瑪利亞一家就在其中,她就像一個好戰的人突然失去了敵手一樣,格外地暴躁,她罵魯尼是在搞分裂,說他是我們家族的罪人!她當年也曾以同樣的口氣罵過拉吉達。

  魯尼沒有理睬她。依芙琳就轉而點著貝爾娜的頭說,你跟著他們走,會有好命嗎?妮浩一跳神,你就會沒命的!

  貝爾娜本來不哭了,但依芙琳的話又把她嚇哭了。妮浩歎了一口氣,她把貝爾娜抱在懷中。雖然陽光照耀著她們,可她們的臉色卻是那麼的蒼白。

  坤得已經很久不跟依芙琳說話了,但在那個時刻他突然抓起一把獵刀,走到依芙琳面前,晃著刀對她說,你再敢說一句話,我發誓,我會割下你的舌頭,餵給烏鴉吃!

  依芙琳歪著頭,她看了看坤得,陰冷地笑了笑,閉上了嘴巴。

  第二年春天,伊萬回來了。幾年不見,他消瘦了很多,也衰老了很多。依芙琳一見他,「哎喲」叫了一聲,說,吃軍餉的混不下去了,又進山來了?

  伊萬跟坤得說,他已經不在部隊了,他的關係轉到地方了。坤得問他是不是在部隊犯了錯誤,被開了回來?伊萬說不是。他說只是不習慣大家總是守著桌子在屋子裡吃飯,晚上睡覺門窗關得緊緊的,連風聲都聽不見。再說了,部隊老要給他介紹女人,那些女人在他眼中就像在藥水中泡過的一樣,不可愛。伊萬說他如果再在那裡呆下去,會早死的。他的關係最後落在了滿歸,從那裡他還可以領到一份工資,比我們每個月的獵民生活補貼要高出好多呢。

  伊萬對瓦羅加說,山林以後怕是不會安寧了,因為滿歸那裡來了很多林業工人,他們要進山砍伐樹木,開發大興安嶺了。鐵道兵也到了,他們要往山裡修鐵路和公路,為木材外運做準備。維克特問,他們砍樹要做什麼呢?伊萬說,山外的人煙太多了,人們要房子住,沒有木材怎麼造房子?

  大家都默不作聲,伊萬的到來並沒有給我們帶來喜悅。但是伊萬似乎感覺不到大家陰鬱的情緒,他又講了兩件事。一個是關於王錄和路德的,一個是關於鈴木秀男的。

  伊萬說王錄和路德雖然沒有被殺頭,但他們都被判了刑,一個是十年,一個是七年。伊萬在說到「十」和「七」這兩個數字時,舌頭有些僵硬。

  有關鈴木秀男的故事是這樣的,說是他在逃亡途中被俘後,跟眾多的日本戰俘一起,被押解到蘇

  聯,同德國戰俘一起,修築西伯利亞鐵路。鈴木秀男思念家鄉,思念他的老母親,想回到日本去。為了爭取回去,有一天幹活時,他故意讓枕木壓斷了自己的腿。他成了瘸子,修不了鐵路了,才被遣送回去。

  伊萬講完鈴木秀男的遭遇後,坤得歎了一口氣,說,他這後半輩子就是走夜路了呀!

  拉吉米說,沒想到他跟我一樣,也是個「廢人」了!

  伊萬在我們那裡只呆了三天,就去魯尼那裡了。

  那年我有了孫子。柳莎生下了一個健壯的男孩,讓我給他起個名字。一想到妮浩給孩子所起的與花草樹木有關的名字是那麼的脆弱,我索性給他起名叫九月,因為他是九月生的。我想神靈能夠輕易收走花草樹木,但它卻是收不走月份的。一年不管好也罷,壞也罷,十二個月中,沒有哪個月份是可以剔除的。

  伊萬說得沒錯,一九五七年的時候,林業工人進駐山裡了。他們不熟悉地形,人扛肩背那些建點用的東西又吃力,所以在那個時候,我們既要當他們的嚮導,還要用馴鹿幫他們馱運帳篷等物品。瓦羅加就曾三次帶領著烏力楞的人,趕著馴鹿,為他們運送東西。他們往往一走就是半個月。

  伐木聲從此響起來了。一到落雪時節,就可以聽見斧聲和鋸聲。那些粗壯的松樹一棵連著一棵地倒下。一條又一條的運材路被開闢出來了。開始時是用馬匹往運材路上拖原木,後來拖拉機轟轟地開了進來,它比馬的動力要大,一次可以同時拖十幾棵原木。從深山中拖出的木材,都被裝在長條的運材汽車上,運到山外去了。

  馴鹿和我們都喜靜,從那時開始,一到伐木時節,我們在森林中的搬遷就更為頻繁了。我們去尋找那些僻靜之處,但不是所有的僻靜處都可以作為營地的,一要看那裡有沒有馴鹿可食的苔蘚,二要看那一帶適不適合打獵。從那以後我們尤其喜歡春天,春天一到,採伐期就結束了。森林會恢復往日的寧靜。

  一九五九年的時候,政府為我們在烏啟羅夫蓋起了幾棟木刻楞房。有幾個氏族的人開始不定期地到那裡居住。但他們總是住不長,還是喜歡山裡的生活。所以那些房子多半閒著,很少有炊煙。那裡有了小學,鄂溫克獵民的孩子可以免費入學,瓦羅加建議把達吉亞娜送去上學。

  在上學的問題上,我和瓦羅加意見不一,他認為孩子應該到學堂裡學習,而我認為孩子在山裡認得各種植物動物,懂得與它們和睦相處,看得出風霜雨雪變幻的徵兆,也是學習。我始終不能相信從書本上能學來一個光明的世界、幸福的世界。但瓦羅加卻說有了知識的人,才會有眼界看到這世界的光明。

  可我覺得光明就在河流旁的岩石畫上,在那一棵連著一棵的樹木上,在花朵的露珠上,在希楞柱尖頂的星光上,在馴鹿的犄角上。如果這樣的光明不是光明,什麼又會是光明呢!

  達吉亞娜最終還是沒有去上學,但瓦羅加得閒時開始教她和馬伊堪識字,他用樹枝做筆,用土地做紙,在上面寫上一些字,教她們念。達吉亞娜喜歡學字,馬伊堪就不行了,她學著學著,就會打盹。拉吉米心疼馬伊堪,就不讓她學字了,說是瓦羅加弄了一些螞蟻,塞到馬伊堪的腦袋裡了,他可不能讓那些螞蟻害了他的寶貝女兒。

  一九五九年的深秋,魯尼突然來找我,邀我們參加安道爾的婚禮。

  跟著魯尼他們走的,有一個叫瓦霞的女孩,她比安道爾大三歲,是瓦羅加部落的人。瓦霞是個愛說愛笑的姑娘,個子比安道爾還要高。她很喜歡打扮。魯尼說,他們誰也沒有想到安道爾和瓦霞會在一起,因為瓦霞已訂了婚。

  夏天的時候,有一天清晨回到營地的馴鹿少了三隻,魯尼發動烏力楞的年輕人都出去尋找。大家上午出去,下午時就找回來了。找回了馴鹿,可卻丟了人,安道爾和瓦霞不見了。他們是什麼時候脫離了眾人,大家並不知道。魯尼說他知道安道爾是個忠厚的孩子,不會做越軌的事情,而且瓦霞又訂了親,所以認定他們在一起是不會出什麼事的。他們兩個在傍晚的時候回來了。安道爾看上去有點蔫,他的臉上還有幾縷傷痕,好像被人抓過了似的,問他,他只說是刺梅給刮的。瓦霞呢,她倒是像大熱天的時候喝了一碗清涼的泉水,看上去很愉快。她跟大家說她和安道爾走岔了路,所以回來晚了。

  一個多月以後,瓦霞每天早晨起來都要嘔吐,人們以為她害了胃腸病,還采狼舌頭草給她煮水喝呢。又過了兩個月,秋天的時候,她的肚子大了,人們這才明白那裡裝的是什麼東西了。大家想起了安道爾和瓦霞那天單獨回來的事情。瓦霞的父親找到安道爾,說瓦霞已訂婚了,你這麼糟蹋我的女兒,等於把她推下懸崖了。他把安道爾打得鼻青臉腫的。安道爾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他說自己並不想做那件露著肉的事,可瓦霞說那是一件美事。他還說那天是瓦霞主動脫下褲子,把他拉入懷中的。他還不懂得該怎麼做,是瓦霞教他的。安道爾說瓦霞那時是那麼的高興和快樂,有一刻她像瘋了一樣,大喊著安道爾、安道爾,手在他臉上亂抓,把他的臉都撓破了。瓦霞還叮囑他,誰要是問起臉上的傷痕,就說是被刺梅劃傷的。

  魯尼說,可瓦霞跟他說的卻是另外的話,說自己是被迫的,安道爾強姦了她。魯尼說,不管怎麼說,瓦霞有了安道爾的孩子,她原來的那門親事算是告吹了,安道爾必須娶她了。

  這是一樁雙方都不情願的婚事。安道爾說他不想娶個說謊話的女人,而瓦霞則哭著說她不想嫁給一個傻瓜。

  我到了魯尼那裡問安道爾,你願意跟瓦霞在一起嗎?安道爾說,我不願意。她高興了要撓人,她還撒謊。

  可你讓她有了孩子,你得娶她!我和魯尼這樣跟他說。

  安道爾用雙手蒙著臉無聲地哭了。看到他指縫間流出的淚水,我的心都要碎了。他哭過以後衝我們點了點頭,同意吞下自己種的這顆苦果。

  妮浩在給安道爾和瓦霞主持婚禮的時候,安道爾一直低著頭,而瓦霞則用一隻腳不停地踢著地。瑪利亞咳嗽著,她指著瓦霞對她說,你的腳得老實點,不然孩子會保不住的。我不想讓瑪利亞再多嘴,那會使安道爾更加難堪的,於是遞給了她一碗酒。瑪利亞也真的是老了,一碗酒斷斷續續地喝了好幾次,也才喝了半碗。而且她端著碗的手就像遇到寒風的火苗一樣,一直哆嗦著。

  安道爾的婚禮結束後,我回到我們烏力楞。可是一個月以後,當初雪給山林罩上一塊銀白色的頭巾時,我又被魯尼叫了過去。這次我是去參加葬禮的。

  瑪利亞死了。她死的時候,久久地拉著傑芙琳娜的手,直到吐出最後一口長氣,這才慢慢地撒開她的手。

  她至死也沒有看到她一直渴望著的達西的孩子,她是睜著眼睛走的。

  也就是在那次葬禮上,魯尼告訴我妮浩又懷孕了。魯尼說這話的時候,嘴唇微微顫抖著。懷孕在別人來講是喜事,而他們卻被深深的恐懼所籠罩了。我對妮浩說,以後你把自己的孩子當作別人的孩子,而把別人的孩子當作自己的孩子,一切都會好的。妮浩領悟了我的話,她憂傷地說,那我也不會看著自己的孩子受罪而不管的。

  我明白,她說的那個自己的孩子,其實就是別人的孩子。

  瑪利亞升了天了,伊萬那時因為得了風濕病,膝關節變形,幾乎不能走路,到山外養病去了,跟著魯尼他們的瓦羅加部落的兩戶人家,也到烏啟羅夫去了,魯尼那裡看上去很冷清。我對魯尼說,瑪利亞不在了,她和依芙琳之間的仇恨也就消失了,我們還是回到一起來吧。我對他說,我這樣做也是為了安道爾,瓦霞看上去輕佻而又霸道,恐怕對安道爾是不會好的。他們和我在一起,對瓦霞也是個約束。當她欺負安道爾時,我可以對她施加長者的威嚴。魯尼和妮浩也同意這樣做,因為貝爾娜失去了玩耍的夥伴,越來越孤僻。妮浩說有一次她捉來一隻黃蝴蝶,說是要把它放進自己的肚子裡,讓它在裡面飛,跟自己玩耍。妮浩以為她只是說說而已,誰料她真那麼做了。貝爾娜把蝴蝶活著扔進嘴裡,閉著嘴,瞇著眼,連續幾個小時不說話,把妮浩和魯尼嚇壞了。

  魯尼率領他們烏力楞的人跟我回到營地時,依芙琳發現瑪利亞和伊萬不在了,而瓦霞和妮浩卻大了肚子,她哼了一聲,說,走了倆,又來了倆!我告訴她,伊萬的走和瑪利亞不一樣,瑪利亞升天享福去了,而伊萬是到山外養病去了。依芙琳愣怔片刻,但她很快醒過神來,她照舊哼了一聲,忿忿地說,吃過軍餉回來的人到底是不行,還害病!

  依芙琳數落完伊萬,眼睛裡忽然蒙上了淚水。她嘴上說的是伊萬,心裡一定想起了瑪利亞。她的淚水就是證明。

  那個晚上,坤得告訴我依芙琳沒有吃飯。

  第二天,她還是沒有吃飯。

  第三天,她已經不能自如行走了。她拄著一根木棍,吃力地走到哈謝那裡,問他瑪利亞是風葬還是土葬了?

  哈謝仍然嫌惡依芙琳,他冷冷地說,瑪利亞不用抬頭,就能看見太陽和月亮,小灰鼠會抱著松塔,跳到她身上和她玩耍,你說她是在風中還是在土中?

  依芙琳垂下頭,說,在風中好,風中好。

  依芙琳離開哈謝那裡,突然扔下手中的木棍,雙手合攏,對著天空拜了三下。拜完,她撿起木棍,哆哆嗦嗦地回她的希楞柱。

  依芙琳開始吃東西了,不過從此以後,她離不開拐棍了。

  那年冬天,瓦羅加和哈謝去烏啟羅夫的供銷合作社去換取糧食的時候,告訴我們山外在鬧饑荒。糧食供給緊張,所以他們只換來了四袋麵粉、一袋食鹽。這點糧食對於我們整個烏力楞的人來說,是微不足道的。糧食短缺,釀酒自然成了問題,所以酒價也上漲了。那些愛喝酒的人全都無精打采的。不過我們存有豐厚的肉乾和乾菜,子彈又有保障,獵取動物可以使我們獲得食物,所以大家也不慌張,把麵粉主要分配給了魯尼和安道爾,因為他們那裡有孕婦。

  安道爾和瓦霞結婚後,就再也沒有笑過。他不和瓦霞睡在一起,這讓瓦霞無法容忍。有一次她找到我,跟我哭訴,說是她命苦,安道爾連和女人睡覺都不會,實在是天底下第一大傻瓜!我問她,你說安道爾不會和女人睡覺,難道你肚子裡隆起的東西是風給鼓噪的?瓦霞就哭得越發凶了,她說她倒霉,安道爾對她只有那一次,她就懷上了他的孽種。我說,你懷著孩子,為了孩子的安全,也該節制男女之事。如果頭一胎流產了,沒準會像傑芙琳娜那樣,難以再懷孕。瓦霞跳著腳跟我叫嚷著,我才不相信呢!三年前我已經流過了頭一胎,這次還不是懷上了?!為什麼我就這麼倒霉!

  瓦霞說完後,馬上意識到自己失言了。她捂著嘴,眼睛裡露出驚恐和懊惱的神色,再也沒有說一句話。我這才知道她早在跟安道爾前,就不是個乾淨的女孩子了。她跟的誰,她沒有說,我也沒有追問。

  這件事發生後,瓦霞老實多了。她不再當著我的面罵安道爾是個傻瓜,但她的心還是不安分的,她看到女人時,那眼睛就像死魚的一樣,毫無光彩;而那些成年男人的身影,卻總能讓她的眼睛滴溜溜地轉起來,讓她的眉毛挑起來。但男人們對她的暗示總是不理不睬。

  有一次瓦羅加問安道爾,你不喜歡瓦霞嗎?安道爾重複的還是那句老話,我討厭她,她高興了要撓人的臉,手跟鷹爪一樣;她還愛撒謊,好姑娘是不撒謊的。瓦羅加又問,那你不喜歡她為你懷的孩子嗎?安道爾說,孩子又沒出來,我怎麼知道他招不招人喜歡呢。安道爾的回答讓我笑了起來。

  轉年的六月,瓦霞在草地上生了一個男孩,瓦羅加給他起名叫安草兒。

  安草兒的到來使安道爾臉上又出現了笑影。瓦霞卻不喜歡安草兒,她不敢再說安道爾是傻瓜,就把這個稱呼轉嫁給安草兒了。瓦霞給安草兒餵奶的時候,總要說,傻瓜,吃奶了!她為安草兒打掃屎的時候,也要氣呼呼地說,這個傻瓜的屎怎麼這麼的臭!

  瓦霞以為安草兒出生後,安道爾那麼滿意孩子,自然會對她心生感激和溫柔,跟她求歡的,可是他還是不和她睡在一起。氣得她每次給安草兒餵奶,都要不住地罵安草兒,說,你這個傻瓜,把我的一生毀了啊!

  有一回,拉吉米聽見瓦霞這樣罵安草兒,就責備她說,人家的孩子都是寶貝,你怎麼一天到晚地說自己的孩子是傻瓜?他就是不傻的話,將來也得讓你給叫傻了!

  瓦霞對拉吉米說,他阿瑪是個傻子,他自然也是個傻子!不是嗎?!除了像你這種沒用的男人,不知道女人有多美多妙,哪個男人會不得意女人呢?除非他是傻子!

  瓦霞的話深深刺痛了拉吉米,也刺痛了烏力楞所有人的心。從那以後,沒誰願意跟瓦霞說話。我沒有想到她是這麼的沒有廉恥,我不想讓我的安道爾和她過一輩子,這對安道爾是不公平的。我跟瓦羅加商量,想為他們解除婚約。瓦羅加同意了。我們首先把安道爾找來,把意思跟他講了,誰知他一口否決了。安道爾說,瓦霞高興了要撓人,她還愛撒謊,我把她放走了,她又會去害別的男人!就像一條狼,我知道它吃人,還要放走它,我就是有罪的!我要留著她,看著她,不讓她吃人!

  那是我印象中安道爾說得最長的一段話,也是說得最有條理、最堅決的一段話。從他那段話中,我又看見了拉吉達的影子。

  這年的八月,妮浩快要臨產的時候,我們一下子丟失了十隻馴鹿。其中有四隻鹿仔,兩隻種鹿,四隻母鹿,這對我們來說非同小可。男人們分成三路,去尋找馴鹿。瓦羅加、維克特、安道爾一路;拉吉米、馬糞包和達西一路;魯尼、坤得和哈謝一路。他們離開營地後,我們焦急地等待他們回來。第一天傍晚,拉吉米那一路的人回來了,他們是空著手回來的。第二天傍晚,瓦羅加這一路的人也回來了,他們臉上滿是失望。到了第三天傍晚,魯尼帶領的那一路人終於趕著我們的馴鹿回來了。除了馴鹿,魯尼還帶回了三個陌生的漢族男人。有兩個跟著哈謝和坤得在地上走著,他們一高一矮。另一個則軟綿綿地趴在馴鹿身上,毫無聲息,像個死人。魯尼說,這三個人偷了馴鹿,要把它們運到山外,屠宰以後吃肉。魯尼追上他們的時候,他們已經宰殺了一隻鹿仔吃了,所以回來的馴鹿是九隻。魯尼跟我們講述的時候,那一高一矮兩個人給我們跪下了,求我們放過他們,千萬別開槍殺了他們。他們哭著說偷我們的馴鹿,完全是饑荒鬧的。他們吃不飽,家裡的父母和老婆孩子都在挨餓,他們聽說我們在山中放養馴鹿,就動了偷的念頭。瓦羅加問他們從哪裡來?做什麼的?他

  們只是說從山外來的,沒工作,具體的再不肯說一個字。他們還指著趴在馴鹿身上的那個人說,求求你們救救他吧,他才十六歲,還沒有結婚呢!

  十六歲的孩子就偷東西。他將來還有什麼出息!哈謝嘟囔著,但還是把那個趴在馴鹿身上的人抱下來,放在地上。他圓圓的臉,面色蒼白,濃濃的眉毛,閉著眼睛,嘴唇很豐厚,但嘴唇跟臉一樣,毫無血色。他看上去確實也就十五六歲的模樣,鬍鬚淺淺的、茸茸的,就像初春時節向陽山坡長出的青草,又柔又嫩。他像青蛙一樣鼓著肚子。看他一動不動的樣子,大家以為他已死了。瓦羅加蹲下來,用手試了試他的鼻息,發現他還有呼吸,就讓那兩個跪著的人站起來,問他們,這孩子哪裡病了?高個說,我們宰殺了一隻鹿仔,籠了堆火,圍在一起烤鹿肉。他實在是太餓了,肉還沒熟,就撕著吃;肉熟了,他又吃,吃得肚子圓了,他又說害渴,我把水壺遞給他,他一口氣喝乾,人就不行了。矮個的補充說,他不是喝完水就不行的,他站起身,對著一棵大樹撒了泡尿,搖晃著走回來,一屁股坐在地上,臉上直冒虛汗,「咕咚」一下就躺倒了。

  他怎麼能往大樹身上撒尿呢!瓦羅加說,他一定是觸犯了山神!

  坤得說,山神怪罪下來了,我看他肯定保不住命了!

  高個和矮個同時又跪下了,他們給我們磕頭,說,我們聽說你們的神仙多,所以進山以後還是加小心的,樹墩不敢坐,石頭也不敢坐,草兒都不敢折,誰知一泡尿也會澆了神仙呢!我們可不是故意的。聽說你們有巫婆,會請神,讓神饒恕他吧。我們以後哪怕是餓死,也不偷東西了!他要是死了,我們回去怎麼跟他家人交代啊!求求你們,救救他吧!

  柳莎抱著九月,瓦霞抱著安草兒,達吉亞娜一手拉著貝爾娜,一手拉著馬伊堪,都在圍觀那個躺在地上的少年。那時的妮浩身子已經很沉重了,她把生孩子要用的亞塔珠都搭建起來了。那兩個陌生人的乞求讓她渾身顫抖起來。她一顫抖,魯尼也跟著顫抖了,他叫了一聲「天啊,我為什麼要把他們帶回來呢」,把貝爾娜攬進自己懷中。魯尼像風化了的岩石,貝爾娜則是躲避暴風雨的、在岩石下瑟瑟發抖的小鳥。我再也不想看到他們為了救助別人又失去自己親愛的孩子,我對那兩個人說,我們這裡沒有巫婆!這個孩子我看不是惹惱了神仙,而是吃撐著了,你們看看他的肚子吧,他差不多吞了我們半隻鹿仔!他這不是自己找死嗎?你們想辦法摳出他肚子中的鹿肉,他就會沒事的!

  高個說,進了肚子的東西,就像掉進了深井的東西,怎麼能撈得出來呢?

  矮個說,你們有沒有什麼藥,能讓他把吃的東西吐出來?

  我們把那個少年立起來,用手指摳他的喉嚨,想刺激他的咽喉,使他嘔吐,然而他毫無反應。我們又把瀉藥給他灌下,期待他能把吃的東西排泄出來,然而這個辦法也不靈。

  太陽落山了,天邊湧現出幾條橘黃的光帶,那是太陽最後的幾聲呼吸。天色已經昏暗了。這樣的天色讓我的心陣陣作痛,尼都薩滿和妮浩跳神,通常都是從這個時刻開始的。瓦羅加再一次試了試那人的鼻息,他的手抖了一下,看來他氣息已無,該扔了。那一瞬間我竟然有一種輕鬆的感覺,我想他的魂魄已經散了,當然就可以不用救治他了。

  就在這個時刻,妮浩吃力地俯下身,把手按在那個少年的額頭上。她站起來後對魯尼說,宰一隻鹿仔,把他抬進我們的希楞柱吧。

  我大叫著,妮浩,你要為別人的孩子想一想啊!我想只有她明白那個「別人的孩子」的含義。

  妮浩的眼睛濕潤了,她對我說,自己的孩子還有救,我怎麼能——。

  妮浩沒有說完那句話,誰都明白她省略的是什麼。

  魯尼站著不動,他只是緊緊地抱著貝爾娜。瓦羅加吩咐馬糞包宰隻鹿仔,奉獻給瑪魯神。而他則和哈謝一起,把那個少年抬進魯尼的希楞柱裡。

  妮浩這次沒有讓任何人進那座希楞柱,她是怎樣艱難地穿上那沉重的神衣,繫上神裙,戴上神帽的,誰都不知道。當鼓聲響起來的時候,真正的黑夜降臨了。天邊曾閃現的那些橘黃色的光帶全都不見了,它們被黑夜徹底吞沒了。我們膽戰心驚地站在營地上,把魯尼和貝爾娜圍在中央,就像水環繞著中心的小島一樣。魯尼對貝爾娜說,沒事的,你不用害怕。我們也對貝爾娜說,沒事的,你不用害怕。只有瓦霞,她對貝爾娜說,我聽說了,你額尼一跳神,就要死一個孩子。你怕死,為什麼不逃走呢?你真傻!貝爾娜本來就打著哆嗦,瓦霞的話讓她更加哆嗦了。我把安草兒從瓦霞懷中抱過來,對她說,請你離開這裡吧!瓦霞說,我說錯什麼啦?我大聲對她說,離開吧,馬上!瓦霞嘟囔著,轉身走了。她一走,安道爾也走了。過了一會兒,我們聽不見妮浩的鼓聲和神衣上那些金屬飾片相碰撞時所發出的「嚓啦嚓啦」的聲音了,因為瓦霞的哭聲和罵聲把它們淹沒了。維克特過來對我們說,安道爾把瓦霞綁在一棵樹上,正用一根樺樹枝條抽打她呢。瓦霞的父母同聲說道「該打」,我們誰也沒有過去勸阻。

  瓦霞大聲哭鬧了半個小時後,她的哭聲微弱了,罵聲也微弱了。哭聲和罵聲就像陰雲,它們一旦被撥開,那月亮一樣清澈的鼓聲就顯得明亮了。鼓點是那麼的急促,可以想見妮浩跳得是多麼的激動、有力!她的身子是那麼的嬌小,又帶著個待產的孩子,她怎麼能承受得了呢!鼓聲對我們來講就像寒流中呼嘯的北風一樣,讓人冷得發抖。

  月亮已經在空中了,那是半輪月亮。雖然它殘缺,但看上去很明淨。鼓聲已經停止了,看來舞蹈也停止了。貝爾娜仍然被魯尼環抱著,我們都長出一口氣。我對貝爾娜說,你聽,鼓聲不響了,你沒事了。貝爾娜「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彷彿是受到了天大的委屈。我們安慰著貝爾娜,等待妮浩出來。然而貝爾娜的哭聲都止息了,妮浩還沒有出來。我和魯尼緊張了,我們正想進去看看妮浩怎麼樣的時候,希楞柱裡傳來了她唱神歌的聲音。那歌聲讓我想起一種光來——冰面上的月光。

  孩子呀,回來吧,

  你還沒有看到這個世界的光明

  就向著黑暗去了。

  你的媽媽為你準備了皮手套,

  你的爸爸為你準備了滑雪板,

  孩子呀,回來吧。

  篝火已經點燃,

  吊鍋已經支上。

  你不回來,

  他們坐在篝火旁,

  也會覺得寒冷。

  你不回來,

  他們守著滿鍋的肉,

  也會覺得飢餓。

  孩子呀,回來吧,

  乘著滑雪板去追逐鹿群吧,

  沒有你,狼就會傷害,

  馴鹿那美麗的犄角。

  我和魯尼都聽明白了,妮浩的神歌是唱給那個即將出世的孩子的。我們不相信孩子未生先死。我和魯尼跑進希楞柱。空氣是那麼的難聞,既有腥臭味,又有血腥味。火塘裡的火已經快熄滅了。魯尼點亮了熊油燈,我們看見復活的少年蜷縮在角落裡低聲哭泣,他的身旁四散著大團大團腐敗的嘔吐物。妮浩懷抱著一個死嬰,垂頭坐在火塘旁。她摘下了神帽,她那被汗水打濕的頭髮就像垂柳一樣,纖巧地蕩在死嬰的頭髮上。她的神衣和神裙還穿在身上,她可能已經沒有脫它們的力氣了。神裙被鮮血染污了,而她的神衣上的那些金屬飾片,卻仍然閃閃發光。

  那個死嬰是個男孩,他還沒有看到這世界任何的一點光亮,就沉入了黑暗。他連被命名的機會都沒有,是妮浩那些死去的孩子中唯一沒有名字的。

  我和瓦羅加再一次提起白布口袋,去埋葬魯尼和妮浩的骨肉。我們這次不是隨便地把他丟棄掉,而是用手指為他挖了一個坑,把他埋了。在我們眼中,他就像一粒種子一樣,還會發芽,長成參天大樹的。八月的陽光是那麼的熾烈,它把泥土都曬熱了。在我眼中,向陽山坡上除了茂盛的樹木外,還生長著一種熱烈的植物,那就是陽光。我和瓦羅加用手指挖墓穴的時候,指甲裡嵌滿了溫熱的泥土,那泥土是芳香的。有一刻,我掘到了一根粉紅色的蚯蚓,不小心弄折了它,它一分為二後,身軀仍然能自如地擺動,在土裡鑽來鑽去的。蚯蚓的生命力是那麼的旺盛,一條蚯蚓的身上,可以藏著好幾條命,這讓我感慨萬千。要是人也有這樣的生命力就好了。

  魯尼燒燬了妮浩搭建的那座亞塔珠,那座沒有孕婦住進去、也沒有孩子降生的亞塔珠。它就像一團濃雲,本來以為會給乾涸的魯尼和妮浩帶來雨露和清涼,誰知它竟然自生自滅了。

  我們最終放了那三個偷馴鹿的人。瓦羅加說,因饑荒而產生的偷,是可以原諒的。他們離開營地的時候,悲傷的魯尼還給他們帶了一些肉乾,讓他們路上吃。他們跪在地上不住地給我們磕頭,流著眼淚,說是有朝一日,一定要報答我們的救命之恩。

  妮浩在希楞柱裡休養了一周後,才有力氣走出來。她越來越瘦了,面頰深陷,嘴唇發白,髮絲中又添了一些白髮。她似乎很害怕陽光,一出來,就打了一個哆嗦。她就像一個曾經很富足的人擁有一個大糧倉一樣,如今那糧倉因為眾生的饑荒而空空蕩蕩的了,她的肚子是癟的了。我們聞到她身上有一股奇異的香氣,那是麝香的味道。

  獐子是林中長得最難看的動物了,它黃褐色,毛髮粗糙,但胸脯那裡會有一道白色,好像它終日為自己預備著一條白毛巾,等著擦汗。雖然獐子的形態像鹿,但是不長角。它的頭又小又尖,皺巴著,非常醜陋。雄性獐子是非常難得的,因為在它的肚臍和生殖器之間,有一個腺囊分泌物,把它取下乾燥以後,它就會散發出特殊的香氣,也就是麝香。所以我們把獐子也叫香獐子。

  麝香是名貴藥材,每逢打到香獐子的時候,就是我們烏力楞的節日。麝香能治療中毒,有醒腦、通竅的作用。除了這些,它還可以作為避孕的藥物,只要聞一聞它的氣味,就可以起到避孕的效果。如果一個婦女把麝香終日揣在衣兜裡,她就會終生不孕。

  誰都明白,妮浩為什麼把麝香放在衣兜裡。哪有女人不喜歡受孕呢?可妮浩的受孕總是與災難相連著,她就彷彿是一隻辛辛苦苦築巢的鳥,等巢築好了,總會有意外的風雨把它打落。

  麝香味常常催下女人的淚水,好像香氣辣著我們的眼睛了。魯尼對妮浩的舉動沒有責備什麼,但他的心底卻是絕望的。在妮浩揣著麝香的日子裡,從夏天到秋天,魯尼經常會當眾突然流出淚水。他手忙腳亂地擦淚水的時候,總是說有一股氣味嗆著他的眼睛了。我知道,魯尼是多麼盼望有一個兒子啊。果格力和耶爾尼斯涅,就像兩顆流星一樣,劃過魯尼的心的上空,無影無蹤了。

  初冬的時候,妮浩身上的麝香氣味消失了。我想是魯尼的淚水趕走了那氣味。那股香氣是濃霧,而魯尼的淚水是妮浩的陽光,把它照散了。

  一九六二年以後,山外的饑荒有所緩解,但糧食供給仍然緊張。伊萬在秋天時回來了,他的腿仍然行走不便,他雇了兩匹馬,給我們帶來了酒、土豆和他從蒙古人那裡買來的奶酪。他的那雙大手已經變形了,骨節突出,彎曲著。那雙曾經能把石頭攥碎的手,如今捏碎只烏鴉蛋都吃力。伊萬對我們說,他聽說政府正在醞釀一件大事,要重新建立一個村屯,讓我們這些生活在山上的獵民搬遷到山下居住。哈謝說,烏啟羅夫的那幾棟房子都沒住滿過人,再建一個地方,我看也是閒著!達西說,下了山,馴鹿怎麼活?拉吉米附和道,就是,我看還是在山上好!山下鬧饑荒,有小偷,還有流氓,住在山下,不是等於住在賊窩和匪窩裡嗎?拉吉米不願意離開山裡,也是因為馬伊堪。他從不帶馬伊堪出去,他擔心她的生身父母又會找上門來,要回他們的女兒。馬伊堪是那麼的美麗,她的美真的可以讓花容失色,讓日月暗淡。只要營地一響起馬蹄聲,拉吉米就會像獵犬一樣支稜起耳朵,分外警覺,以為接馬伊堪的人來了。

  伊萬回來的那天,大家喝了很多酒。那天晚上我是那麼想和瓦羅加在一起。達吉亞娜已經是大姑娘了,我怕我們在深夜製造的風聲會嚇著她,雖然說她就是聽著這樣的風聲長大的。但是那個晚上不一樣,因為酒像火苗一樣,把我和瓦羅加的激情點燃了,熱情相撞的風聲,一定會比平時更加的強烈。我依偎在瓦羅加的懷裡,我們企圖用談話來克制激情。我問他,你願意到山下定居嗎?瓦羅加說,那得問問馴鹿,它們願意下山嗎?我說,馴鹿肯定不會願意。瓦羅加說,那我們就要服從馴鹿。不過他說完之後歎息了一聲,說,山裡的樹如果這麼伐下去,早晚有一天,我們不下山,也得下山了。我說,山上的樹多著呢,砍不光的!瓦羅加又歎息了一聲,說,我們遲早有一天要離開這裡的。我問他,如果我留在山裡,馴鹿下山了,你怎麼辦呢?瓦羅加溫柔地說,我當然要跟你留在一起了。馴鹿是大家的,你是我唯一的!他的話更加激起了我的渴望,我們擁抱得更緊了,我們互相親吻著,激情終於像濃雲背後的雷聲一樣轟隆隆地爆發了。瓦羅加伏在我的身上,他就像一片醉人的春日陽光,把我融化了。我得感謝那晚上大自然的風聲,當我們開始暢遊我們那條隱秘的生命之河、享受著那獨有的快樂的時候,希楞柱外刮起了一陣狂風。風聲是那麼的響亮,好像是特意為我們的激情做掩護和伴奏的。當我被歡樂浸透,軟綿綿地躺在瓦羅加的懷抱中的時候,我覺得瓦羅加就是我的山,是一座挺拔的山;而我自己輕飄得就像一片雲,一片永遠飄在他身下的雲。

  我們度過了相對平靜的兩年時光。到了一九六四年的夏天,妮浩又生下一個男孩,魯尼給他起名為瑪克辛姆。他四方大臉的,寬額頭,闊嘴巴,手大,腳也大,他生下來的哭聲震撼了整個營地,如同虎嘯。依芙琳已經耳背了,但是這個孩子降生時的哭聲她還是聽到了,她說,這個孩子的哭聲這麼響,看來他在人間的根基深,狂風暴雨也吹不走!她的話使魯尼感動得流下了淚水。瑪利亞的死,使依芙琳回到了過去的依芙琳,不過回去的是她那顆善良的心,她的身體是回不到從前了。搬遷時她必須騎在馴鹿身上,在營地行走時,她離了拐棍一步也走不了。坤得說,依芙琳現在很少躺著睡覺,她總是坐在火塘旁打盹,白天黑夜都是如此,好像她是火的守護神。 ,

  瑪克辛姆的到來給我們帶來的快樂,還沒有持續三個月,死亡的陰雲再一次凝聚到我們烏力楞的上空。

  每年九月,是森林中的野鹿發情的季節。這時的雄鹿性情暴躁,它們喜歡單獨行動,常常是在清晨或者傍晚時,獨自站在山坡上,呦呦長鳴,呼喚它的

  伴侶。聽到它的叫聲前來的,有的是被它雄壯的聲音所吸引的雌鹿,也有的是滿懷著嫉妒之心的雄鹿。前者是來求歡的,而後者是來決鬥的。

  我們的祖先利用雄鹿長鳴的習性,發明了一種鹿哨。以一段自然彎曲的落葉松的根部為材料,中間鏤空,用魚皮粘合,製成鹿哨。它頭粗尾細,兩面均可吹響。吹響的聲音恰似鹿鳴。我們叫它「敖萊翁」,常人則叫它「叫鹿筒」。

  任何一個氏族的烏力楞都有幾隻叫鹿筒,它們多數是我們的祖先傳下來的。在秋天,我們用它來引誘野鹿。小男孩八九歲的時候,大人們就教他學吹叫鹿筒了。在秋天,我們這些留在營地的女人有時聽到「吱嚕吱嚕」的叫聲,真的分辨不出那是真正的野鹿在叫呢,還是叫鹿筒在叫。

  瑪克辛姆兩個多月的時候,我們又搬遷到金河流域。因為那一年野鹿在這裡活動格外頻繁。我們沒有住在舊營地,遠遠地避開了列斯元科山。

  男人們出獵的時候,一般分成兩三個小組。通常三四個人一組。那時伊萬跟依芙琳差不多,走路需要拐棍了。哈謝自瑪利亞死後,精神越來越不濟,眼睛也花了,所以他們倆是不出獵的,跟我們女人一樣留在營地,做些輕鬆的活兒。行獵的男人,是那些年輕力壯的。瓦羅加喜歡跟維克特、坤得和馬糞包一組,魯尼則喜歡跟拉吉米、達西和安道爾一組。

  鹿哨吹得好的,是馬糞包和安道爾。馬糞包自殘後,有時在隆冬時節,也要吹幾聲叫鹿筒,彷彿在呼喚已經遠離他的雄性氣息。他吹的叫鹿筒很哀怨,非常動聽。安道爾呢,他吹出的聲音是柔美的。誰能想到,這兩種聲音相互吸引,不過它們最終不是融合在一起,而是哀怨的一方消滅了柔美的一方。

  秋天的時候,樹葉被一場場霜給染成了黃色和紅色。霜有輕有重,所以染成的顏色也是深淺不一的。松樹是黃色的,樺樹、楊樹和柞樹的葉子則有紅有黃的。葉子變了顏色後,就變得脆弱了,它們會隨著秋風飄落。有的落在溝谷裡,有的落在林地上,還有的落在流水中。落在溝谷裡的葉子會化作泥,落在林地的落葉會成為螞蟻的傘,而落在流水中的葉子就成了游魚,順水而去了。

  那天黃昏,我正在金河和柳莎起魚網。柳莎站在水中央,我則站在岸邊。那天的運氣實在糟糕,我們接連下了三片網,一無所獲。九月那時正領著安草兒在岸上玩沙子,他們築起一座又一座沙塔,在上面插上一根根草棍。太陽已經落山了,我對柳莎說,今天運氣不好,魚兒都潛在水底不出來,我們回去吧。柳莎就從水裡走上岸來。她下水時穿著防水的魚皮褲子,那褲子被水和夕照映得發出濕潤的黃色亮光,好像她挎著兩條肥美的金魚上岸了。我們一邊收網一邊聊天。我對柳莎說,九月都八歲了,再要一個吧,我想有個孫女。雖然瓦霞和柳莎都是我的兒媳,但是我跟瓦霞是不會說這樣的話的,安道爾不和瓦霞睡在一起,是眾所周知的事情。柳莎的臉紅了,她對我說,要了,可是老是沒有,真是怪,看來九月不招弟妹。我說,早知道這樣就學漢族人了,不叫他九月了,叫他招弟或者招妹。柳莎笑著說,我看他喜歡玩沙子,叫他招沙倒不冤枉他。她的話把我也逗笑了。噩耗就是在笑聲中傳來的,前來報喪的是傑芙琳娜。我們還沒笑完,就見她哭著朝我們跑來。她的身上有一股濃烈的鹽味,那幾天她一直在晾曬肉乾,要時常用鹽揉搓肉塊的。傑芙琳娜到了我跟前只說了一句,安道爾去喝天上的水去了!就癱軟在河灘上,放聲大哭起來。

  那天凌晨,晨星還沒有隱退,男人們就分成兩組,帶著叫鹿筒,扛著獵槍,去打野鹿了。他們走的時候,我們還沒有起來。瓦羅加帶著維克特、馬糞包朝東南方向去了,魯尼帶著安道爾、達西和拉吉米向西南方向去了。按理說他們是不會碰到一起的,然而事情就是蹊蹺,那天雙方在山中尋覓了一天,都沒有打到野鹿,在向回返時,他們都改變了方向,期待能在歸途中與野鹿相遇。當瓦羅加他們走到列斯元科山腳下時,聽見山上傳來鹿鳴,以為山頂有野鹿,就停了下來。馬糞包吹起了叫鹿筒,很快,山上傳來了野鹿回應的長鳴。瓦羅加一行就邊吹鹿哨邊朝山上走去。而先前的鹿鳴聲也與瓦羅加他們越來越接近。這時維克特已經端起了獵槍,隨時準備射擊閃現的野鹿。獵人的眼睛應該說是雪亮的,風吹草動都瞞不過他們。瓦羅加說他從沒聽過那麼悠揚的鹿鳴,雙方的鳴叫有起有伏,就像音樂,又熱烈,又純淨。他說他不想讓那麼美好的聲音在剎那間消逝,甚至不想讓維克特開槍了。然而在距離目標有三四十米的時候,對面的鹿鳴更加的熱切了,只聽樹叢發出「嚓嚓」的聲響,樹葉一陣亂晃,一團棕黃的影子閃現出來,維克特毫不猶豫地把子彈射了出去,他打了兩槍。槍聲過後,只聽對面傳來「天啊——天啊——」的呼喚,那是拉吉米的聲音,維克特叫了一聲「不好」,他第一個跑過去,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打中的竟然是自己的弟弟——安道爾!原來,在返回的路上,魯尼他們經過列斯元科山的時候,想起了耶爾尼斯涅。魯尼說想到山上看看,拉吉米、達西和安道爾就陪他上去了。他們一直爬到山頂。那時太陽已經偏西了,魯尼很憂傷,他歎息了一聲對拉吉米說,不知太陽裡有沒有鹿?安道爾說,我給你叫叫你就知道了,於是他就對著夕陽吹起了叫鹿筒。吹著吹著,山下竟然有了回應,魯尼很高興,說是太陽確實是神靈,它知道我們想要野鹿,就把它給我們送來了。安道爾他們一邊吹著叫鹿筒一邊往山下走,而瓦羅加他們則是一邊吹著叫鹿筒一邊往山上來。其實兩股鹿鳴都是叫鹿筒發出的,只因為馬糞包和安道爾吹得太像了,大家都以為對方的鹿鳴是野鹿發出的。悲劇在那個瞬間不可避免地發生了。如果說安道爾不是喜歡在吹叫鹿筒的時候躬著身子,把自己偽裝成野鹿,而他那天又恰好穿著一件野鹿皮縫製成的衣服,眼尖的維克特會及時發現破綻,而不會貿然開槍的。

  維克特的槍法很準,一槍打在安道爾的腦殼上,一槍從他的下巴穿過,打到他的胸脯上,安道爾沒等到維克特來到面前,就沒了氣息。我可憐的安道爾,他在最後的時刻,一定以為夕陽中躲著獵手,子彈是從那裡飛出來的。被夕陽裡的獵手所擊中,也許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情吧,所以安道爾走的時候面貌很安詳,唇角還掛著笑容。

  我們把安道爾風葬在列斯元科山上。大興安嶺有許多座山,但惟有這座山我是刻骨銘心的,因為它收留了我的兩個親人。從此以後,我們不再接近這座山,也不再使用叫鹿筒了。

  葬了安道爾後,我們開始了三天的搬遷,那是一次大搬遷。我們不想再看到金河,它在大家的心目中就像一條毒蛇,我們要把它遠遠地甩掉。搬遷途中,雪花來了,冬天總是說來就來。昨日還有紅有黃的森林立刻就變了色,是銀色的了。我們和馴鹿就好像是雪花的奴隸,被罩在白茫茫的雪花中,它們不停地用冰涼的身體鞭打我們的臉。那次搬遷是那麼的沉悶,騎在馴鹿身上的人無精打采的,而走在地上的人也是垂頭喪氣的。拉吉米大約想沖淡這哀愁的氣息,他取出木庫蓮,吹了起來。琴是有靈性的,人有什麼樣的心情,它也會是什麼樣的心情。琴聲雖然動聽,但它的音色是淒涼的。琴聲沒有吹散大家

  臉上的陰雲,反倒是吹下了我們的淚水。

  不哀愁的人只有瓦霞。傑芙琳娜對我說,當她把安道爾死亡的消息告訴給她時,瓦霞正嗑著松子。她把紫紅的碎殼「呸」的一聲從嘴裡吐出去,挑著眉毛,說:我真的有這麼好的運氣嗎?瓦霞的父母讓她到列斯元科山去最後看安道爾一眼,她說:那個傻瓜我早就看夠了!

  她真的沒有去送別安道爾。葬安道爾的那天,她在營地一邊悠閒地嚼著肉乾,一邊對在她面前玩耍的安草兒說,大傻瓜沒了,小傻瓜什麼時候走啊?你們都走了,我就自由了!她甚至對傑芙琳娜說,以後她要把叫鹿筒當作神靈,供奉起來,叫鹿筒給她的生活帶來了光明。

  我盼望著瓦霞離開我們。我想她會早早改嫁,絕對不會為安道爾守滿三年孝的。我對她說,你隨時可以走你的路,你不用擔心安草兒會成為你的累贅,你不愛他,把他留給我吧。

  瓦霞對我說,你不用提醒我,該走的時候,我就會走的。她帶著譏諷的口氣對我說,嫁兩個男人也不是什麼可恥的事,哈達莫額尼不就是這樣的嗎?

  我們管婆婆叫哈達莫額尼。柳莎和維克特結婚後,一直這樣叫我,但瓦霞卻不是這樣。她唯一叫我那麼一次,也不是出於尊敬,而是為了羞辱我。我對她說,安道爾走了,你自由了,我不是你的哈達莫額尼了。

  我們到新營地駐紮下來後,打灰鼠的季節到來了。男人和女人都忙碌起來,但維克特和瓦霞卻是不忙的。維克特打死了安道爾後,就像被雷電劈過的人一樣,看上去木呆呆的,他終日沉默著,跟我們不說話,跟柳莎也不說話。他除了喝酒,就是睡覺,眼睛總是紅腫著。他尤其不能看見安草兒,一看到他,就像得了沙眼的人遇見了風,眼淚就會嘩嘩地流下來。我想他消沉一段時間後,自然會恢復過來,世界上沒有哪一道傷口是永遠不能癒合的,雖然癒合後在陰雨的日子還會感覺到痛。維克特酗酒的時候,我們並不勸阻。維克特把那桿殺死了安道爾的獵槍給了瓦羅加,他說他就是餓死,也不再打獵了。他也不碰肉食了,下酒時嚼的是稠李子乾果和魚乾。我們打灰鼠的時候,他就跟老人和孩子們留在營地。瓦霞呢,雖然她心中根本沒有裝著安道爾,但她在尋找不打灰鼠的理由時,說的卻是安道爾剛死,她很難過,沒心思打灰鼠。有一天傍晚,我和柳莎提著幾隻灰鼠回來的時候,維克特來到我的希楞柱,他對我說,額尼,安道爾死了也許是幸福的,他活著會很苦的。我對他說,你能這樣想當然好了。維克特吞吞吐吐地對我說,他獨自在希楞柱喝酒的時候,瓦霞去找他了,瓦霞見他醉了,就摟著他的脖子親他,說想和他睡覺。維克特推開了她,她竟然說,你跟我睡過覺後,嘗到了好滋味,就會忘了那個傻瓜!維克特憤怒了,他揪著瓦霞的頭髮,說如果她再敢說安道爾是傻瓜,就割下她的舌頭!瓦霞罵他們兄弟是一對傻瓜,哭著跑了。

  我怕瓦霞對維克特會糾纏不休,那件事情發生後,我就讓柳莎留在營地。不過我的擔心是多餘的,十幾天後,我們營地來了一個馬販子,他帶來了四匹馬,想要跟我們換兩隻馴鹿。我們沒有跟他做這筆交易。我們不需要馬,馬給我們帶來了痛苦的回憶。再說他換馴鹿是為了吃肉,他聽說馴鹿肉很鮮美,我們怎麼會把心愛的馴鹿交到這樣的人手裡呢?馬販子在營地住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就趕著他的馬走了。他不是自己走的,他帶走了瓦霞。

  從此安草兒就和我們生活在一起了。

  一九六五年的年初,有四個人來到我們那裡。他們中有一名獵民嚮導,一名醫生,另兩名則是幹部模樣的人。他們一來是為我們普查身體,二來是動員我們定居的。他們說山上居住環境惡劣,醫療條件差,政府經過多次考察,也徵求了一部分獵民的意見,已經在貝爾茨河和下烏力吉氣河交匯的地方,為我們設立了一個鄉——激流鄉,開工建造定居點了。

  激流鄉所處的位置我們都很熟悉,那一帶林木茂盛,風景優美,適宜居住。但是有一個問題,就是馴鹿怎麼辦?所有烏力楞的馴鹿如果都跟著去那裡,它們不可能總是在貝爾茨河流域採食苔蘚。它們去哪裡,我們最後還是得跟著去哪裡,瓦羅加說長久地在那裡定居是不可能的。那兩名幹部說,你們養的四不像跟牛馬豬羊有什麼大區別?動物嘛,它們就不會像人那麼嬌氣,它們夏天可以吃嫩樹枝,冬天吃乾草,餓不死的。他們的話讓大家格外反感。魯尼說,你們以為馴鹿是牛和馬?它們才不會啃乾草吃呢。馴鹿在山中採食的東西有上百種,只讓它們吃草和樹枝,它們就沒靈性了,會死的!哈謝也說,你們怎麼能把馴鹿跟豬比,豬是什麼東西?我在烏啟羅夫也不是沒見過,它是連屎都會吃的髒東西!我們的馴鹿,它們夏天走路時踩著露珠,吃東西時身邊有花朵和蝴蝶伴著,喝水時能看著水裡的游魚;冬天呢,它們扒開積雪吃苔蘚的時候,還能看到埋藏在雪下的紅豆,聽到小鳥的叫聲,豬怎麼能跟它相比呢!那兩名幹部看出大家生氣了,他們趕緊說,馴鹿好,馴鹿是神鹿!所以從一開始,很多人因為馴鹿,對定居是有顧慮的。

  那個掛著聽診器的男醫生在給我們檢查身體的時候遇見了麻煩。他讓男人解開胸口還比較順利,讓女人這樣做,除了依芙琳外,遭到了大家的抵制。傑芙琳娜說,她的胸口,除了達西外,這輩子誰也別想看。柳莎也說,讓別的男人看了自己的胸,就太對不起維克特了。我呢,我是不相信那個冰涼的、圓圓的鐵傢伙能聽出我的病。在我看來,風能聽出我的病,流水能聽出我的病,月光也能聽出我的病。病是埋藏在我胸口中的秘密之花。我這一輩子,從來沒有進衛生院看過一次病。我鬱悶了,就去風中站上一刻,它會吹散我心底的愁雲;我心煩了,就到河畔去聽聽流水的聲音,它們會立刻給我帶來安寧的心境。我這一生能健康地活到九十歲,證明我沒有選錯醫生,我的醫生就是清風流水,日月星辰。

  依芙琳在被聽過心肺後啞腔啞調地問醫生,我還有多少日子啊?醫生說,你的心音弱,肺子也有雜音,你年輕的時候是不是喜歡吃生肉?依芙琳吃力地咧開嘴,齜著牙說,老天給我這樣好的牙齒,不嚼生肉不是可惜了?!醫生說她可能有肺結核,給她留了一包藥片。依芙琳拿了那包藥後,拄著拐棍,顫顫巍巍地去妮浩那裡。她見了妮浩對她說,以後你就不用給人跳神看病了,你看,有治病的東西了!她把托在掌心的那包藥給妮浩看,說,你的孩子從此就平安了!她的話讓妮浩感動得流下淚水。

  但依芙琳並不是對所有人都動了憐憫之心,她對待坤得仍然是那麼的冷漠。

  落葉飄飄的時節,遊獵在山上的幾個氏族部落的絕大多數人,趕著馴鹿,到激流鄉定居點去了。這是繼烏啟羅夫之後,歷史上的第二次大規模定居。政府在那裡不僅為我們建造了房子,還建了學校、衛生院、糧店、商店和獵品收購站。從那以後我們就不用去烏啟羅夫的供銷合作社交換東西了。

  我沒有去激流鄉。拉吉米也沒有去,他對我說,如果帶著馬伊堪下山,等於是把一隻梅花鹿送到狼群中。馬伊堪出落得越是漂亮,他的擔憂就越強烈。柳莎很為難,一方面是維克特因為安道爾的死,堅定了去定居點的決心;一方面是馬糞包過慣了老日子,覺得只有在山中跟著馴鹿遊走才是順心順意的,所以她處於兩難之中。最終,她還是選擇了維克特。維克特酗酒已經到了需要人隨時服侍的程度。魯尼一家也沒有走,妮浩說那些去了激流鄉的人,最後會陸續回來的。年紀大的,比如伊萬、依芙琳、坤得和哈謝,他們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去定居點是必然的了。達西為了傑芙琳娜能夠懷孕,把希望寄托在衛生院的醫生身上,去定居點是迫不得已的。達吉亞娜那年十九歲,她是一個熱衷於追求新生活的姑娘,她對瓦羅加和我說,一種新生活,只有體驗了,才能說它好或是不好。瓦羅加為了達吉亞娜和他氏族的人,也去激流鄉了,但我知道他會回來的。

  他們離開的前幾天,我們就開始分配馴鹿了,那時我們已經有一百多隻馴鹿了。我們把公鹿、母鹿和鹿仔分成三類,大部分留下,讓他們牽走小部分。不是我們小氣,我們怕馴鹿會不適應新的環境。

  我把安草兒留在身邊,因為我知道,一個愚癡的孩子,在一個人口多的地方,會遭到其他孩子怎樣的恥笑和捉弄。我不想讓他受到那樣的羞辱。在山中,他的愚癡與周圍的環境是和諧的,因為山和水在本質上也是愚癡的。山總是端坐在一個地方,水呢,它總是順流而下。瓦羅加和達吉亞娜不在的日子,安草兒就是我的一盞燈。他很安靜,你讓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從不哭鬧。他自幼就喜歡馴鹿,營地如果傳來人的歡聲笑語,他毫無反應;而如果他聽見鹿鈴聲傳來,就會興奮地跑出希楞柱,迎接它們。他把鹽托在掌心中,跪在地上給它們喂鹽,就像虔誠的教徒叩拜自己尊崇的神。我做活的時候,他喜歡跟著看。他嘴笨,但手巧。他學活學得很快。他六歲就會給馴鹿擠奶,八九歲就會用恰日克小夾子去捕捉灰鼠。他在幹活的時候是那麼的快樂,我還從未見過像他那麼喜歡幹活的孩子。

  瓦羅加他們是秋天走的,冬天到來時我就有預感,他快回來了。所以搬遷的時候,樹號都是我親自砍的。我在有的樹號上插上一張樺樹皮,畫上一顆太陽,一彎月亮。太陽是圓的,月亮是彎的,彎彎的月牙的一角鉤向太陽,好像在向太陽招手,我相信瓦羅加一看到它,就明白我在期盼他的歸來。果然,下第四場雪的時候,瓦羅加回來了。他把長髮剪掉了,清瘦了許多,不過氣色卻很紅潤,看上去顯年輕了。

  我問他,你為什麼把長髮剪了?瓦羅加說,他們氏族的人基本都去激流鄉了,那裡有鄉長,他這個酋長該廢了。我笑著問他,誰把你廢的?瓦羅加低著頭說,是光陰。他說自己剪髮的時候,他們氏族的許多人都哭了。他們把他落下的頭髮分別拾起來,珍藏起來了,說他永遠是他們的酋長。我怕他傷感,故意問他,有女人撿你的頭髮嗎?瓦羅加說,當然有了。我說,那不行,我會做噩夢的。瓦羅加說,別的女人拿我的頭髮,那都是死物,活物可是一直圍繞著你生長著。他的話充滿柔情,所以那個夜晚我們格外纏綿。當我和瓦羅加送走了那場溫柔的風兒後,我看見安草兒端坐在火塘邊,火光把他的臉映紅了。我問他怎麼不睡了?安草兒說,我被大風給吹醒了。他問我,阿帖是風神嗎?

  瓦羅加回來的當日,魯尼、拉吉米和馬糞包只是過來跟他簡單地打了招呼,就離開了,他們大約想讓我們獨享重聚的好時光。但第二天一早他們又來了,跟瓦羅加打聽激流鄉是個什麼模樣,打聽我們那些定居的人的生活和帶過去的馴鹿的情況。瓦羅加說,激流鄉有鄉黨委書記,他是漢族人,姓劉,人很和善,有四十多歲,他的老婆是個胖子,兩個孩子卻很瘦。鄉長是齊格達,曾是我們住在山上的鄂溫克的另一個氏族的酋長。另兩名副鄉長一個是漢族人,一個是鄂溫克人。瓦羅加說,到定居點的第二天,鄉里就給大家開了會,說是定居以後,團結是第一位的,各個氏族之間不要鬧矛盾和分歧,現在大家是生活在一個大家庭中的人。瓦羅加說劉書記剛講完這番話,喝得醉醺醺的維克特就說,都是一個大家庭,那女人可以換著睡啦?他的話幾乎把那次會給攪黃了,因為大家只顧著笑,沒人聽書記和鄉長講話了。劉書記還說,大家要注意保管好自己的獵槍,少喝酒,喝醉酒後不許打架,要做文明禮貌的社會主義新獵民。

  關於激流鄉的房屋,瓦羅加說,房子是兩戶一棟的,比烏啟羅夫的要好。那一帶楊樹多,所以房前屋後都栽種著楊樹。屋子裡預備好了棉花絮成的被子,但大家蓋那樣的被子覺得氣悶,所以還是用著獸皮被子。剛到的那幾天,大家都睡不著覺,經常是半夜時從家中溜出來,在路上像夜遊神一樣逛蕩著。不僅人是這樣的,獵犬也是如此,它們習慣了守著希楞柱呆在山林中,那一排挨著一排的房屋也讓它們生分,它們在夜晚時也跟著主人逛蕩著。生人與生人相遇時,是不說話的,但不相熟的獵犬相遇時可就不安分了,它們大聲叫著,有時還廝咬到一起。所以在剛定居的日子裡,激流鄉每到深夜都雞犬不寧的。

  瓦羅加說,達吉亞娜和依芙琳、坤得住在一起,達西一家和維克特一家住在一棟房子裡。伊萬呢,他受到了鄉里特別的照顧,自己擁有一戶房子。鄉黨委書記都聽過伊萬打鬼子的故事,說他是建國的功臣。男人們仍然上山打獵,有時當天回來,有時幾天才回來。女人們仍然以經管馴鹿為最主要的活兒,馴鹿不喜歡回到激流鄉,它們還是樂於呆在安靜、開闊的地方,所以女人們在離激流鄉兩三里的地方圈了一帶適宜馴鹿休息的地方,她們每天都要帶著乾糧去清點馴鹿。如果少了幾隻,還要跟以前一樣出去尋找。

  馬糞包說,上次來的幹部,不是說到了激流鄉的馴鹿可以吃草吃樹枝嗎?怎麼聽上去它們還是過去的活法呀?瓦羅加說,剛到的時候,馴鹿被集中圈到鄉政府西側的下烏力吉氣河灘上,鄉獸醫站的一個穿著藍布長袍、戴著副眼鏡的姓張的獸醫,每天都呆在鹿群中,不讓馴鹿出去,只餵它們草料和豆餅。可是馴鹿不愛吃這個,除了舔一點鹽喝一些水之外,它們寧肯餓著。眼看著馴鹿一天天瘦下去,獵民們不幹了,他們罵那個張獸醫是魔鬼,有人要動手揍他,鄉里的領導一看獵民情緒激憤,而且馴鹿情況不妙,就順從了大家的意見,這樣馴鹿又獲得了自由。

  我對瓦羅加說,那一帶的苔蘚少了以後,馴鹿還會去別的地方找食吃。用不上兩年,那些房屋就會空起來。因為那裡的房子是死的,不能移動,不像我們的希楞柱是活的,可以跟著馴鹿走。

  那年冬天,對大興安嶺的大規模開發開始了,更多的林業工人進駐山裡,他們在很多地方建立工段,開闢了一條條運材專線路,伐木聲也越來越響了。從這年開始,森林中灰鼠的數量減少了,瓦羅加說這是由於松樹遭到砍伐的原因。灰鼠喜歡吃松子,松子結在松樹上,松樹被砍伐後,等於是減少了灰鼠的糧食。人鬧了饑荒會逃荒,灰鼠也如此。它們一定是翹著蓬鬆的大尾巴,逃到額爾古納河左岸去了。

  兩年以後,那些定居在激流鄉的各個部落的人,果然因為馴鹿的原因,又像回歸的候鳥一樣,一批接著一批地回到山上。看來舊生活還是春天。

  我們烏力楞的人,回來了一部分,留下了一部分。達西和傑芙琳娜為要孩子的事情四處求醫問藥,不肯回來;伊萬想回來,可是他的風濕病重得行

  走困難,心想回來,身體卻回不來了。柳莎為了維克特和已經上小學的九月,只得留在那裡。回來的是老邁的依芙琳、坤得和哈謝。他們帶回的馴鹿管理不善,跟他們一樣顯得毫無生氣。

  回來的人中只有一個人是朝氣蓬勃的,她就是達吉亞娜。她臉色紅潤,眼睛裡漾出溫柔的光,有種特別的美。她給營地的女人們都帶來了禮物。我和妮浩每人一塊藍頭巾,貝爾娜和馬伊堪每人一塊花手絹。她回來的當晚,就告訴我和瓦羅加,有兩個男人向她求婚,她問我們該答應哪一個?

  向達吉亞娜求婚的,一個是激流鄉的小學教師,叫高平路,漢族人,比達吉亞娜大六歲;一個是我們鄂溫克人,叫索長林,跟達吉亞娜同歲,是他們氏族有名的神槍手。

  達吉亞娜說,高平路高個子,偏瘦,性情溫和,面目白淨,有文化,有固定工資,還會吹笛子。索長林呢,他中等個,不胖不瘦,很健壯,笑起來格外爽朗,愛吃生肉,他跟我們一樣,是以放養馴鹿和狩獵為生的。

  我說,你該嫁給那個愛吃生肉的。

  瓦羅加則說,你該嫁給那個會吹笛子的。

  達吉亞娜說,那我是聽額尼的話呢還是聽阿瑪的?

  瓦羅加說,聽你自己的心吧。心讓你去哪裡,你就去哪裡。

  達吉亞娜是春天回來的,她看上去是那麼的快樂,就像一隻出籠的小鳥,她說她一點也不想回到激流鄉了,還是住在希楞柱裡好。所以夏天的時候,她就向我和瓦羅加宣佈:額尼,阿瑪,我還是嫁給那個愛吃生肉的吧。於是,我們趕緊為她準備嫁妝,半個月後,索長林娶走了達吉亞娜。

  達吉亞娜離開營地的那天,瓦羅加在我面前沉重地歎了口氣。我明白,他不僅僅是為達吉亞娜離開我們而傷感,他還在為那個會吹笛子的小伙子而惋惜。

  達吉亞娜剛走,營地就來客人了,一個是嚮導,一個是激流鄉的陳副鄉長,一個是獸醫站的張獸醫,還有一個就是那個會吹笛子的小學老師高平路。來人各有各的目的。陳副鄉長是來進行人口普查和登記的,張獸醫是來檢查馴鹿疾病的,他還說要採集馴鹿的精液,進行品種改良的實驗,招來大家的恥笑。陳副鄉長在介紹高平路的時候,說他是秀才,這是趁著放暑假來收集鄂溫克民歌的,希望我們多唱些歌給他。他一來就打聽達吉亞娜,當我們告訴他達吉亞娜剛剛嫁走的時候,他嘴上說著好,但看上去很失落。

  拉吉米一聽說陳副鄉長是來進行人口普查的,就嚇唬馬伊堪說,抓你的人來了,你可不許走出希楞柱一步!要不你就沒命了!馬伊堪答應了。可是當晚營地上的歌舞聲實在是太誘惑人了,馬伊堪還是溜了出來,溜到了圍著篝火跳舞的人群中。她本來就美得像一株含著露珠的百合花,再加上她輕盈優美的舞姿,外來的男人全都把目光放在這個十七歲的少女身上。

  突然出現的馬伊堪,就像黑夜中跳出的一輪明月,就像雨後山間升起的一條彩虹,就像傍晚站在湖畔的一隻小鹿,她的美是那麼的令人驚歎。陳副鄉長揉著眼睛說:她不會是仙女吧?張獸醫大張著嘴,好像發生了夢魘。高平路呢,開始時他還低著頭,藉著火光在本子上記錄著歌詞,馬伊堪一出現,他抬起頭來,筆停了,本子滑落到火堆裡,化成了火苗。他雖然沒說什麼,但他的眼睛幫他說話了,他流淚了。這淚水使我們相信,他的心,從此不會為達吉亞娜傷感,因為馬伊堪就像一朵雲,在瞬間飄入了他的心中,攪起了風雨。

  拉吉米看到馬伊堪出來,氣得渾身發抖。馬伊堪就好像是一顆被人盜走的明珠,而他就好像守著空盒子的珠寶的主人,那份蒼涼和淒苦全都寫在臉上。所以馬伊堪的腿在快樂地旋轉著的時候,拉吉米的肩膀卻像受傷的鳥的翅膀,在痛苦地抽搐著。

  陳副鄉長對瓦羅加說,這姑娘不是鄂溫克人吧?她長得這麼漂亮,舞也跳得好,將來我一定得推薦給文工團,不然被埋沒在山裡,太可惜了!

  瓦羅加悄聲對陳副鄉長說,這姑娘是撿來的,拉吉米把她撫養大,是他的眼睛,離了她,拉吉米會瞎的。

  陳副鄉長挺了一下脖子,「噢」了一聲,沒再說什麼。

  那天晚上,拉吉米的希楞柱裡傳來陣陣哭聲。先是拉吉米的哭聲,接著是馬伊堪的哭聲。第二天早晨,我們發現他們不見了。大家明白,拉吉米把那幾個人當成了狼,帶著馬伊堪「避難」去了。

  事實確實如此,那幾個人離開後的第三天,拉吉米才帶著馬伊堪回來。從此後馬伊堪就不愛說話了,她也不喜歡和貝爾娜在一起玩了。每到黃昏時分,馬伊堪就會低聲唱起歌來。那歌聲聽起來是哀怨的、愁美的。瓦羅加對我說,高平路是來收集民歌的,馬伊堪的歌聲,一定是唱給他的。她每天唱的是同一首歌,那種旋律我們已經熟悉了,但它的歌詞聽起來卻是模糊的。直到秋天貝爾娜逃走以後,馬伊堪再唱那首歌時,歌詞才像一群蝌蚪一樣,浮出水面。

  貝爾娜的逃跑,是因為哈謝的病危。

  哈謝是讓一個大蘑菇給帶走的。連綿的秋雨過後,林中的各類蘑菇就生長出來了。有一種蘑菇長得特別,它的菌蓋很大,深紅色,上面附著厚厚的黏液,人們依據它的這種特性,叫它「黏蘑」。黏蘑似乎不太喜光,它們通常生長在背陰而潮濕的林地上。哈謝就是一腳踩到這樣一隻蘑菇上,滑了一跤,而癱倒在地的。他想爬起來,可卻無能為力。那年他已經七十歲了。當大家把他抬到希楞柱後,他囑咐魯尼,千萬不要救治他了,他一身的老骨頭,救也是白救。瓦羅加說哈謝這是骨折了,他張羅著要把他送到激流鄉的衛生院去治療,哈謝說,我不去,我要把骨頭扔在山裡,瑪利亞的骨頭在山裡啊。他的話說得真切而淒涼,讓人辛酸。哈謝剛摔的那天是清醒的,但第二天他開始說胡話,滴水不進。魯尼含著眼淚看著妮浩,妮浩明白魯尼想讓她做什麼,她把目光放在貝爾娜和瑪克辛姆身上,那目光是憂愁的。瑪克辛姆還小,他對這個氏族曾發生的故事一無所知,仍然快樂地玩著魯尼為他削的木頭人。貝爾娜則嚇得白了臉,她咬著嘴唇,打著哆嗦,好像一隻被狼群包圍的小鹿,看上去是那麼的孤獨無助。

  那天下午,貝爾娜逃跑了。我們以為她去採蘑菇了,她跟馴鹿一樣,喜歡吃蘑菇。然而到了晚飯時,她沒有回來。大家等了等,到了黑夜降臨了,星星出來了,這才覺得事情不妙,於是分頭出去尋找。人們找了一夜,沒有發現她的蹤影。魯尼哭了,妮浩也哭了。妮浩把頭埋在魯尼胸前,說,別找了,我不死,她是不會回來的了!

  就在貝爾娜失蹤的第二天晚上,馬伊堪又唱起了那支歌。這次我們清楚地聽到了歌詞的內容。馬伊堪的歌像是唱給那個吹笛子的人的,又像是唱給自己和貝爾娜的。

  我來到河邊洗衣,

  魚兒偷走了我手上的戒指

  把它戴到水底的石頭上了

  我來到山下拾柴,

  風兒吹落了我的頭髮,

  把它纏到青草上了。

  我來到河邊找我的戒指,

  魚兒遠遠地躲著我;

  我來到山下找我的頭髮,

  狂風把我吹得陣陣發抖。

  哈謝折騰了三天三夜後,終於合上了眼睛。

  魯尼為了給達西報喪,也為了尋找貝爾娜,去了激流鄉。然而那裡根本就沒有貝爾娜的影子。魯尼

  帶著達西和傑芙琳娜回來的時候,看上去很難過。他見了瑪克辛姆,一把將他抱在懷裡,抱得死死的。身體幼小的瑪克辛姆在魯尼的懷抱中抽搐著、哭喊著,就好像一隻剛才還是快樂蹦跳著的小灰鼠,突然間被從山上滾下的巨石給壓在身下一樣,痛苦地掙扎著,呻吟著。

  妮浩顫抖著,把瑪克辛姆從魯尼的懷中解救出來。瑪克辛姆不哭了,但魯尼哭了。

  葬了哈謝後,達西和傑芙琳娜又回到激流鄉去了。

  妮浩的身上又有麝香味飄蕩出來了,我知道,這次這種氣息會徹底地把她的青春終結。果然,從此以後,妮浩不再生育了。

  一九六八年的夏天,也就是達吉亞娜婚後的第二年,她生下了可愛的依蓮娜。我見到依蓮娜,是在激流鄉,那時依蓮娜還在襁褓中。我與自己孫女的第一次見面,竟然是在葬禮上。

  那是伊萬的葬禮。

  誰能想到,在那一年,達西和伊萬會禍從天降呢?

  禍端是由當年拉吉米帶回來的那張地圖引發的。那時中蘇關係已經破裂,到處在抓蘇修特務。那張已經被作為軍事資料存檔的地圖,竟然被部隊的造反派抄查出來。因為地圖的背面寫有一句俄文,翻譯過來就是:山有盡頭,水無邊際。造反派認為,這張地圖很可能是一個蘇聯間諜繪製的,就追蹤它的來歷,把伊萬給查出來了。

  造反派驅車幾百里,趕到激流鄉,質問伊萬地圖是不是從蘇聯人那裡得來的?伊萬說地圖是達西給他的,而達西又是從拉吉米手中得來的。於是又把達西帶去詢問。一聽說地圖跟蘇聯有關,達西說,這怎麼可能呢!是日本人把地圖交給拉吉米的。伊萬也說,他們當年靠著這張地圖,摧毀了幾處日本關東軍建立的工事,這樣的地圖只有日本人自己才能繪製出來。造反派說,那為什麼背後會有一句俄文呢?伊萬問清了俄文的含義後,說,那個日本人吉田,是個厭戰情緒很濃的人,他一定是把山比喻為必然戰敗的日本,而把水比喻為強大的中國,才會說「山有盡頭,水無邊際」。至於他為什麼用俄文寫,也許只有他自己說得清楚,可他已經在戰敗前夜在額爾古納河畔剖腹自殺了。達西說,哪有那麼多的蘇修特務?我當年在東大營受訓的時候,還去過蘇聯呢,我幫日本人拍蘇聯人的道路和橋樑,照你們這麼說,我也是特務了?達西的話使造反派更加深了對他們的懷疑,他們第二天就被帶走了。

  他們被帶走後的第三天,齊格達鄉長沒有跟鄉黨委書記商量,就帶領十幾個背著獵槍的獵民,坐著馬車,走了一天一夜,找到了伊萬和達西被關押的地方。齊格達對造反派說,要麼把我們和伊萬、達西關在一起,要麼讓他們回到我們中間!

  伊萬和達西最終被接回了激流鄉。不過他們都成了殘疾了。伊萬少了兩根手指,而達西則斷了一條腿。伊萬的手指是他自己咬斷的,他在被質問的時候實在是氣憤到了極點。達西的腿則是被造反派打斷的。

  伊萬回到激流鄉後,吐了兩天的血,去了。他走前非常清醒。他對維克特說,把我土葬,頭朝著額爾古納河的方向,墳前豎一個十字架。我明白,那個十字架,就是娜傑什卡的化身。如果娜傑什卡也去了那個世界,她一定會為伊萬缺了的那兩根手指而難過的,她是那麼愛他的手。

  在伊萬的葬禮上,突然出現了一對身穿素白衣服的俊俏姑娘。激流鄉的人都不認識她們。她們只說自己是伊萬認過的乾女兒,知道他走了,特地趕來送行。那時依芙琳已經虛弱得連拐棍都拄不了,她每走一步都需要人攙扶,但她還是堅持要來激流鄉為伊萬送葬。我們讓她騎著馴鹿來了。她雖然人老了,但直覺仍然是那麼的敏銳。她對我說,那兩個姑娘,一定是伊萬年輕時在山中放過的那對白狐狸,她們感激伊萬,知道他的親生兒女無法給他弔孝,才化作他的一雙乾女兒,回報他的不殺之恩。依芙琳的話讓我將信將疑。但事實是,安葬完伊萬後,那對女孩確實奇跡般地從墓地消失了。沒人看見她們是怎麼消失的,就像沒人知道她們是怎麼來的一樣。

  就在伊萬的葬禮上,我見到了達吉亞娜懷中的依蓮娜。我第一眼看見她的時候,她正嘟著粉嫩的小臉甜睡著,而我抱過她來後,她竟然睜開了眼睛,衝著我笑了。她的眼睛是那麼的明亮,我知道,有著明亮眼睛的孩子會有造化的。

  達西和傑芙琳娜跟著我們回到了山上。他們在激流鄉沒有得到孩子,反倒失去了一條腿。當拉吉米看到達西拄著拐出現在營地時,他抱著達西哭了。

  齊格達鄉長因為伊萬的事情被革了職,他又回到山上。不久以後,劉書記帶著一個穿中山裝的人上山來找瓦羅加,那個人說,獵民有意推舉瓦羅加為激流鄉的新鄉長,他問瓦羅加什麼意見?瓦羅加指著我對來人溫和地說,別看我剪掉長髮了,可我還是她的酋長啊。她不下山,我這個酋長得陪著她啊。

  那年冬天,齊格達死了。他是誤入捕獸的陷阱而摔死的。他們氏族的人仍然把他當作他們尊敬的酋長,為他舉行了隆重的葬禮。

  我已經說了太多太多死亡的故事,這是沒辦法的事情。因為每個人都會死亡。人們都是從同一個地方出生的,死時卻各有各的走法。

  伊萬去世後的第二年,也就是一九六九年的夏天,坤得和依芙琳先後死了。他們的死是在情理之中的,因為他們已經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了。到了這個時候的老人,就像要掉進山裡的夕陽,你想拽都拽不住的。但坤得和依芙琳的死亡卻是特別的。你們能想到嗎?既不懼怕兇惡的狼,又不懼怕力大無窮的黑熊的坤得,竟然被一隻黑蜘蛛給嚇死了。

  那年安草兒九歲了,他並不是個頑皮的孩子。但那天他在樹林中捉到了一隻棗核那麼大的黑蜘蛛,覺得稀奇,就採了一棵青草,把草劈成線,捆了它,提著四處遊蕩。那時坤得正瞇著眼坐在自家的希楞柱前曬太陽,安草兒經過他身邊的時候,他睜開了眼睛,問安草兒,你好像手裡提著個東西,是什麼啊?安草兒沒有告訴他那是什麼,而是湊到他面前,把蜘蛛提到他眼前,想讓他看個真切。那黑蜘蛛的身子被捆了,可它那眾多的觸鬚卻仍在自由地舞動,坤得叫了一聲「我的天啊——」,倒吸一口氣,脖子一歪,就死了。

  依芙琳那時正坐在希楞柱裡的火塘旁喝鹿奶茶,當我和妮浩告訴她,坤得被一隻大蜘蛛給嚇死了的時候,依芙琳忽然「噗嗤——」一聲笑了,她已經好久不笑了,她說,這個坤得,還是死在膽小上了吧?當年他要是膽子大,娶了他心愛的蒙古姑娘,不娶我,我和他都會過得快樂。好啊,好啊,他為自己的膽小把命給交出來了,真是公平啊!

  坤得在生前早有交代,他要葬在他氏族的墓地中。所以他一嚥氣,魯尼就差人去他們氏族報喪,他們來的時候,將接靈的馬車也帶來了。馬車停在運材線上,從那裡到我們營地,還有三四里的路途。魯尼和瓦羅加他們用松木桿搭成一個擔架,準備把坤得抬到運材線上。我還記得當身上蒙著白布的坤得將要起靈的時候,依芙琳在妮浩的攙扶下,去為坤得送行。她對他說的最後的話是:別看你在我身上使了那麼多鞭子,可你還是一個膽小鬼!膽小鬼走吧!

  坤得離去後,依芙琳似乎精神了一些。她又能拄著拐棍一歪一斜地行走了。她以前最愛吃肉,但

  在她生命最後的日子中,她像維克特一樣,對肉不聞不碰。她每天除了喝少許的馴鹿奶,就是讓安草兒為她拾撿林中凋零的花瓣,把它們當飯吃。她說自己活不長了,她要在走之前把自己的腸子打掃得乾淨一些。

  那時五歲的瑪克辛姆的脖子上生了爛瘡,他疼得整日整夜地哭。那天傍晚大家坐在篝火旁用吊鍋煮魚吃,依芙琳來了。她指著依偎在妮浩懷裡哭著的瑪克辛姆問,他怎麼哭了?妮浩告訴她,瑪克辛姆的脖子長了爛瘡,他是疼哭的。依芙琳撇著嘴說,你早說啊,我現在是個寡婦了,這病不就是我吹幾口氣就能治得了的嗎?

  在我們氏族,流傳著這樣一種說法,說是如果小孩子哪裡生了瘡,由寡婦用食指在這瘡上畫三圈,吹三下,如此循環九次,瘡就會好起來。

  妮浩就把瑪克辛姆抱到依芙琳面前。依芙琳哆嗦著手,伸出那根已經像乾枯的枝椏一樣的食指,在瑪克辛姆的脖子上畫圈,然後再用盡力氣,對著爛瘡吹氣。她每吹一下,都要垂下頭,沉重地喘息一刻。當她顫抖著吹完最後一口氣時,輕飄飄地倒在了篝火旁。火光一抖一抖的,映照著她的臉,好像她還想張口說話似的。

  葬完依芙琳後,瑪克辛姆脖子上的爛瘡果然好了。

  就在這一年,一個騎馬的男人突然來到我們營地,他為我們帶來了酒和糖果。如果不是他自己說,我們根本認不出來他就是當年偷我們馴鹿、使妮浩失去了即將出世的孩子的那個少年。他已經是個成熟的男人了。他對妮浩說,他的命是妮浩給的,他要報答。妮浩說,我女兒逃走了,她叫貝爾娜,如果你有一天能找到她,讓她來參加我的葬禮就可以了。

  那個男人說,只要貝爾娜活著,我一定找到她。

  在接下來的幾年中,我們所度過的時光是相對平靜的。安草兒是個大孩子了,他可以跟著魯尼去打獵了。瑪克辛姆也長高了,他特別喜歡和鹿仔玩耍,他愛俯著身,做出鹿的姿勢,說要和鹿仔頂架,看他這顆沒角的頭,頂得頂不過有角的頭。瑪克辛姆的頑皮給我們帶來了許多快樂。

  瓦羅加和我也一天天地衰老了。雖然我們還睡在一起,但是再也沒有製造風聲的激情了。看來真正的風神在天上。那幾年我畫的兩處巖畫,都跟風神有關。我畫的風神沒有五官,可以說它是男人,也可以說它是女人。我把風神的頭髮畫得格外的長,長得就像銀河一樣。

  在那幾年,激流鄉的教師高平路在寒暑假的時候,三番五次地以搜集民歌為由,來找馬伊堪,向她求婚。拉吉米一聽說馬伊堪要結婚,就會放聲大哭。不管誰來我們營地給馬伊堪提親,拉吉米都搖頭。他總說馬伊堪還是個孩子,雖然說她已經是個二十多歲的大姑娘了。

  一九七二年,一顆子彈在那一年的歲月水流中開出一朵妖花,它捲走了達西和傑芙琳娜。

  達西自從被打折了一條腿回來後,一直鬱鬱寡歡的。他不能像以前一樣出去打獵了。他總說自己是個廢人了,只能留在營地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兒。每當魯尼、馬糞包和瓦羅加他們出獵歸來,把打來的獸肉分配給他時,達西都是滿面哀愁的。他常常毫無來由地謾罵傑芙琳娜,傑芙琳娜知道達西內心的苦楚,不管達西如何羞辱她,她都忍受了。

  這一年的秋天,我們狩獵的運氣格外好。獵物多了,活計也就繁重些。一般來說,男人們把獵物運回營地後,剝皮、卸肉以及熟皮子的活兒,都是由女人來完成的。女人做活的時候,男人們喜歡抽著煙喝著茶旁觀,講他們狩獵的經歷。達西由於腿的緣故,只能和女人們一起做活計。我們剝獸皮,他也去剝;我們卸肉,他也去卸;而熟皮子的活兒,基本由他一個人包了。達西就是在剝野鹿皮的那天自殺的。男人們津津有味地講他們打那只野鹿的經過時,達西卻坐在地上剝皮。他們講得越起勁,達西的神情就越淒涼。達西剝完鹿皮卸完肉離開後,我和妮浩開始煮肉了。等鹿肉半熟,我們去喊達西過來吃肉的時候,忽然聽見營地附近傳來一聲清脆的槍聲,誰也沒有想到,達西用獵槍使自己成為自己最後的獵物。他真是個出色的獵手,一槍斃命。

  可憐的傑芙琳娜,當她看到達西血淋淋的頭顱時,深深地跪了下去,把它當作一顆被狂風吹落的果實,滿懷憐愛地抱到懷裡親吻著。達西臉上的血跡是她用舌頭一點一點溫柔地舔舐乾淨的。她舔完他臉上的血跡後,趁我們為達西淨身換衣服的時候,溜到林中,採了毒蘑吃下,為達西殉情了。

  我們把他們葬到一起。秋葉在風中飄舞著,拉吉米用琴聲為他的好夥伴送別。他吹奏了一曲令人肝腸欲裂的曲子,那是我最後一次聽拉吉米吹奏木庫蓮。吹奏完,他把木庫蓮插在達西和傑芙琳娜的墓前。木庫蓮成為了他們的墓碑。

  我們烏力楞的人,越來越少了。我們被死亡的陰影所深深地籠罩了。如果不是因為有了安草兒,我們的生活將會更加的壓抑。在那個時候,安草兒的愚癡就像穿透陰雲的幾縷明媚的陽光,給我們帶來光明和溫暖。

  埋葬完達西和傑芙琳娜後,有一天下雨了,安草兒興高采烈地對我和瓦羅加說,那個豎在墳頭的木庫蓮這下得救了!我問他這是什麼意思?安草兒說,木庫蓮被插在墳頭後,天一直旱,他擔心木庫蓮會被旱死的。雨來了,它們得到滋潤,就會生長了。我問他木庫蓮會長成什麼?安草兒說,它叫出的聲那麼好聽,起碼要長出一群小鳥啊!這樣的話怎不讓我們發自內心地笑出來呢!

  然而快樂沒有持續多久,一九七四年的時候,瓦羅加永遠離開了我。這出悲劇,是以喜劇的形式開場的。

  這年夏天,放映隊來到山上慰問林業工人。他們去了工段和林場,輪流放電影。我們從沒有看過電影,瓦羅加聽說這個消息後,就和魯尼商量了,聯絡了與我們相近的兩個烏力楞的人,帶著酒和肉,一起去請放映隊。林業工人對我們很友好,當他們聽說我們沒有看過電影後,就同意了。放映隊一共兩個人,放映員和他的助手。助手那幾天拉肚子,工人只把放映員給我們派來了。我們用馴鹿馱來了放映機、發電機等兩大箱器材。林業工人告訴瓦羅加,放映員是個下放改造的知識分子,他原來是一所大學歷史系的副教授,是受監督的對象。他們囑咐我們放過電影後,一定要把他平安送回,千萬不能有閃失。

  我們已經有許多年沒有那麼快樂的聚會了。相鄰的兩個烏力楞的人都聚集到我們那裡,總共有四十多人。他們來的時候,帶來了剛打的新鮮的獸肉和酒。我們在營地點起篝火,吃肉喝酒,唱歌跳舞。放映員看上去四十多歲,他的臉很白淨,不愛笑,話語也少。大家頻頻敬他酒喝,開始他推辭,後來小心地沾了一點,再後來很舒服地小口小口抿,最後則是大口大口地豪飲了。他剛來到我們中間時就像一塊濕柴,毫無生氣,但我們的熱情和快樂很快驅散了他身上的陰鬱之氣,他被我們點燃,化為了一簇快樂的火苗。

  天一擦黑,放映員讓我們把白色的幕布掛在樹上,將發電機隆隆地發動起來,支起放映機,開始放電影了。當一束銀白的光掃到銀幕上時,席地而坐的我們不由得發出陣陣驚歎,蜷伏在銀幕背後的獵犬也發出驚恐的叫聲。幕布上奇跡般地出現了房屋、樹木和人的影子,而且是帶著顏色的。那上面的

  人不僅能隨意走動,還能說話和唱歌,真讓人覺得不可思議。那個電影講的什麼故事我已經忘了,因為裡面的人說著說著話,就要端個姿勢,咿咿呀呀地唱—上半晌。唱詞我們是聽不懂的,所以整部電影看得稀里糊塗的。但我們還是為此而興奮,因為畢竟從一塊小小的幕布上,看到了無限的風景。放映員跟我們說,現在的電影不如以前的好看,就那麼幾部,還都是以唱戲為主的。他說以前的電影雖然是黑白的,但是有人情味,耐看。馬糞包生氣了,說,有好看的,為什麼給我們放難看的?你這不是欺負我們的眼睛嗎?放映員趕緊解釋說,以前那些好看的,都被當作「毒草」,封存起來,不讓放映了。馬糞包說,你這是騙人呢,好看的東西怎麼會被藏起來?再說了,電影又不能吃,怎麼會被當作毒草呢,這分明是在胡說八道!馬糞包激動了,要揍放映員。瓦羅加趕緊上前安撫,馬糞包說只有放映員乾了一碗酒,他才會饒過他。放映員只得把遞來的那碗酒一口氣喝乾。

  電影放映完了,但是快樂還在繼續。我們圍著篝火,開始了又一輪的唱歌跳舞。人們乘著酒興,讓放映員也給我們唱首歌。那時他已被馬糞包遞上的那碗酒灌暈了,他東搖西晃著,硬著舌頭說自己不會唱歌,問可不可以朗誦一首詞來代替?大家說可以。放映員只念了一句: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就一頭跌倒在地,醉得人事不醒了。他念的那句詞和他的突然倒地,讓人產生了奇妙的聯想,惹得大家笑起來。我們開始喜歡上這個放映員,因為只有誠實的人才會被醉倒。

  歡聚到月亮偏西時,附近兩個烏力楞的人陸續離開了,他們之所以趕夜路回去,完全是為了馴鹿。如果晨歸的馴鹿發現主人不見了,一定會慌張的。

  第二天早晨,我起來後發現安草兒已經在忙活早飯了,他在煮奶茶。平時我們只煮一壺,可那天他煮開了一壺後,把它倒在樺皮桶裡存起來,蓋上蓋子,又煮了一壺。我以為他想多喝點,也就沒問。可當他煮第三壺時,我覺得有點不對頭了,就對他說,昨晚那些看電影的人已經回去了,我們現在不過是多了一個放映員,再怎麼喝,也喝不了三壺啊!誰知安草兒很認真對我說,他們是走了,可昨晚電影上還來了好多人呢,我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也一大幫!我剛才去找他們,也沒見,不知他們昨晚都睡在哪裡了?等一會兒他們回來了,不也得喝奶茶嗎?安草兒的話讓我笑了起來,他在我的笑聲中有些不自在,喃喃地說,電影上的人都走了嗎?他們唱了半宿,沒吃飯就走,怎麼會有力氣呢?我回到希楞柱,把安草兒說的那番話告訴給瓦羅加,他也笑了。但笑過之後我們都沉默了,因為辛酸還是湧上了心頭。

  放映員因為喝多了酒,一直睡到九點多鐘才起來。他說頭沉,害渴,腿軟,瓦羅加說不要緊,喝過鹿奶茶後,自然就會好些的。安草兒提著壺,給他倒了一碗奶茶,他喝過後,果然說頭不那麼難受了,腿也有了力氣,瓦羅加就吩咐安草兒又給他續上一碗。放映員問瓦羅加,昨晚我看見了一個仙女似的姑娘,她好像不是鄂溫克人,她是誰?瓦羅加知道他在打聽馬伊堪,而拉吉米忌諱所有對馬伊堪感興趣的男人。就對他說,你喝多了,可能看花眼了。

  放映員足足喝了三碗奶茶,把臉喝出朝霞般的氣色,又吃了一塊格列巴餅,這才作罷。瓦羅加跟他開玩笑說,將來再來鄂溫克人的營地,一定要帶解酒藥來。放映員說,我真羨慕你們的生活,這樣的和諧,就像世外桃源。瓦羅加長吁了一口氣,說,世上哪有世外桃源呢。

  大約十點鐘吧,我們把放映器材裝在馱箱中,搭在馴鹿身上,送放映員回林場。本來那天應該是魯尼和瓦羅加一起去送放映員的,但魯尼要走的時候,瑪克辛姆忽然肚子痛,馬糞包就自告奮勇地跟著去。馬糞包前一夜喝多了酒,臉仍然紅著,嘴裡噴出酒氣。放映員怕馬糞包,有點躲著他,馬糞包看出來了,他主動拍著放映員的肩膀說,兄弟,下次再來放電影,把你說的那些好看的「毒草」帶來!放映員點著頭,說,一定一定!早晚有一天,毒草會變成香草!

  離開營地的是五隻馴鹿和三個人。他們三個人各騎乘一隻馴鹿,另外兩隻則馱著放映器材。如果我知道那是我和瓦羅加的永別,我一定會緊緊抱著他,溫柔地吻他。可我什麼預感也沒有。瓦羅加也許是有預感的,當我站在營地看著他騎上馴鹿,他要離開的時候,突然跟我開了一句玩笑:要是我變成電影上的人回來了,你可不要餓著我啊!

  他果真把自己變成電影中的人了,他當天晚上是躺著回到營地的。他們在路上遭遇到熊,瓦羅加為了保護放映員和馬糞包,永別了這世界的山巒河流,永別了我。

  我和拉吉達的相識始於黑熊的追逐,它把幸福帶到了我身邊;而我和瓦羅加的永別也是因為黑熊,看來它是我幸福的源頭,也是我幸福的終點。

  一般來說,熊害多發生在春季。此時的黑熊不吃不喝地休眠了一個冬天,剛從樹洞裡爬出來,它們身體飢餓,而此時野果還沒長出來,它們就四處捕食動物。所以黑熊害人,多半發生在這個季節。到了夏季,它們可吃的東西多了,比如各類昆蟲和野果等等,所以這時的它們是比較安靜的。如果你不招惹它們,它們很少主動出擊。但如果你激怒了它,它就會將人置於死地。

  黑熊蹲倉的時候,通常選用兩種方式:開「天倉」或者是「地倉」。它們選擇一棵中空的樹筒作為它們的「倉」,也就是藏身之地。如果樹洞的洞口朝天,就稱為「天倉」,如果洞口在樹筒的中部或者底部,就稱為「地倉」。到了夏天,天倉地倉都空了,有的時候灰鼠會在裡面爬進爬出地玩耍。

  馬糞包對我說,悲劇正是由於這樣一個地倉引發的。

  他們離開營地,走了大約三小時後,停下來休息。馬糞包和放映員坐在林地一邊聊天一邊吸煙,瓦羅加則去方便去了。

  他們才坐下來不久,正說著話的時候,馬糞包突然發現前方的一棵空樹筒子的地倉的洞口有一隻灰鼠探出頭來,他舉起槍,對著它就是一槍。然而打中的不是灰鼠,竟然是一頭熊仔!灰鼠逃脫了。看來是灰鼠進地倉中玩耍的時候,發現裡面有熊仔,嚇得掉身逃跑。熊仔跳出來攆灰鼠的時候,子彈在瞬間擊中了它。熊仔栽倒在林地後,馬糞包對放映員說,你可真有口福,一會兒有好吃的了!他正準備把它撿回來的時候,密林中傳來「嚓嚓」的聲響,原來母熊聽見槍聲,知道熊仔出事了,就朝空樹筒子奔跑過來。馬糞包舉起槍,對著它就是一槍,結果打偏了。再打一槍,仍然偏了,這時母熊已經瘋狂地朝他們奔撲過來,馬糞包再打時,槍裡的子彈已經空了。由於此次出行不是為了狩獵,他也就沒有帶更多的子彈。馬糞包說,如果不是瓦羅加及時地在黑熊的背後沖它開了一槍,使母熊改變了進攻的方向的話,他和放映員的命恐怕是保不住了,因為那頭憤怒的母熊已經快衝到他們面前了。

  母熊站起來,朝瓦羅加奔去。它的速度很快,瓦羅加又朝它開了一槍,這顆子彈打在它的肚子上。這一槍把它的腸子都打出來了,但母熊沒有屈服,它用兩隻前掌將湧流出來的腸子塞回肚子,捂著傷口,暴怒地衝向瓦羅加。瓦羅加射出第三顆子彈的時

  候,它已經接近他了,那顆子彈竟然也偏了。沒等瓦羅加打響第四槍,母熊已經伸出兩隻血淋淋的前掌,把瓦羅加抱在懷裡,三下兩下就揭開了他的腦殼。放映員嚇得暈倒在地,馬糞包則提著槍跑向瓦羅加。然而一切已經晚了,母熊已經把瓦羅加撂倒在地。它撿起那桿槍,握著它,像個頑強的戰士一樣,朝馬糞包走來。它肚子裡的腸子又一團團地湧流出來,它終於支撐不住了,放下前掌,放下槍。它艱難地爬行了幾步,再也挪不動了。馬糞包上前,用槍托砸爛了母熊的腦袋。

  馬糞包和瓦羅加的槍法都不錯,他說如果不是因為前一夜看電影高興,喝了太多的酒,開槍時手有些發抖,那麼瓦羅加就不會死在熊掌下。

  我們這個民族最後一位酋長,就這樣走了。

  瓦羅加是被風葬的。為他送葬的人很多。瓦羅加氏族的人,聽到他升天的消息後,紛紛從激流鄉和各個營地趕來。他的葬禮是妮浩主持的。葬他的那天風很大很大,如果不是達吉亞娜攙扶著我,我肯定會被狂風吹倒了。

  瓦羅加的離去,使接下來的歲月出現了空白。我只記得有一回我想瓦羅加想得心疼,當我用手撫摩心口的時候,突然覺得我的胸脯已經變成了一塊堅硬的岩石。我脫掉上衣,拿著畫棒,在上面隨意描畫著。畫著畫著,我忽然覺得很委屈,就哭了。這時妮浩進來了,她幫我擦乾淨了臉上的淚水和胸脯上的顏料,為我披上衣服。事後她對我說,我在胸脯上畫了一隻熊。

  一九七六年,維克特死了,他是因酗酒過度而死的。我沒有去激流鄉送他。我不想送懦夫,雖然說他是我的兒子。他被葬在伊萬身邊。那一年九月已經參加工作了,他在激流鄉的郵局當鄉郵員。

  九月在參加工作的那年與一個漢族姑娘相愛了,她叫林金橘,是激流鄉商店的售貨員。他們在一九七七年秋天結婚的時候,我再一次來到激流鄉。柳莎帶著我來到商店,去看林金橘的時候,我看到了擺著布匹的貨架上,有一明一暗兩匹布,一匹青藍色,一匹乳黃色,我的眼前立刻就閃現出了耶爾尼斯涅被洪流捲走的那個黃昏,我所看到的金河的景色。我的歲月之河,流淌的就是這兩種顏色。我感慨萬千,不由得老淚縱橫。我的眼淚讓林金橘覺得委屈,她問柳莎,奶奶是不是不喜歡我做她的孫媳婦?我讓柳莎告訴她,我不過是想起了一條河流。

  九月結婚後,柳莎又回到我身邊。她的脖子上依然戴著維克特為她打磨的鹿骨項鏈;每到月圓的日子,她就會哭泣。維克特喜歡在月圓時刻向她求歡。這個秘密,早在他們結婚時我就知道。因為一到月圓的日子,從他們的希楞柱裡,會傳出維克特快意的呼喊。

  一九七八年,達吉亞娜和索長林帶著他們剛出世的女兒索瑪回到了我身邊。那年依蓮娜已經十歲了,達吉亞娜把她送到激流鄉上學,由九月和林金橘照顧著。達吉亞娜告訴我,她很想要一個男孩,在索瑪之前,她也懷了一個,可是到第六個月時,突然在山中滑了一跤,孩子流產了,是個男孩,把她和索長林心疼得好多天吃不下東西。

  安草兒也到了結婚的年齡了。我本以為不會有姑娘看上安草兒的,他的愚癡是人所共知的,但有一個叫優蓮的姑娘還是喜歡上了他。優蓮所在的烏力楞與我們相鄰,有一次馬糞包去那裡,把安草兒煮了好幾壺鹿奶茶要招待電影上的人的趣事講了,別人聽了都哈哈大笑,只有優蓮沒有笑。她對她的額尼說,安草兒的心腸這麼好,心地又那麼的純潔,這樣的男人是可以依靠一輩子的,我願意嫁給他。優蓮的額尼把這話告訴給馬糞包,馬糞包高興極了,立刻回來跟我們商量安草兒的婚事。我們很快為他們舉行了婚禮。開始我和妮浩還擔心安草兒不懂男女之事,而為他隱隱擔憂著,但他們婚後不久,優蓮就懷孕了,這真讓我們高興。不過優蓮沒有依靠上安草兒一輩子,她在轉年生下一對雙胞胎後,因大出血死了。那些難產而死的女人,通常只停上一天就埋葬了。但安草兒卻不讓埋優蓮,他守在她身邊,不許送葬的人靠近。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三天過去了,四天也過去了,雖然那時已是涼爽的秋季了,但優蓮的屍體還是腐爛了,散發出陣陣臭味,招來一群又一群的烏鴉。我只好對安草兒說,你不要以為優蓮是死了,她其實變成了一粒花籽,如果你不把她放進土裡,她就不會發芽、生長和開花。安草兒問我,優蓮會開出什麼樣的花朵呢?我便把依芙琳曾對我講過的拉穆湖的傳說講給他聽,我說拉穆湖上開滿了荷花,而優蓮就是其中的一朵。這樣,安草兒才同意埋葬了優蓮。從那以後,每到春天的時候,安草兒都要問我,優蓮開花了嗎?我說,有一天你找到了拉穆湖,就會看到她的。安草兒說,我哪一天能找到拉穆湖呢?我說,總有一天會找到的,我們的祖先是從那裡來的,我們最終都會回到那裡。安草兒問我,優蓮化成了荷花,我會化成什麼呢?我對他說,你不是荷花旁的一棵草,就是照耀著荷花的一顆星星!安草兒說,我不做星星,我要當一棵草,草才能親著荷花的臉,聞著它身上的香氣啊。

  優蓮留下的那對雙胞胎的名字,是安草兒給起的,一個叫帕日格,一個叫沙合力。帕日格是一種背夾,而沙合力則是糖的意思。安草兒似乎把心思都放到了對優蓮變成荷花的幻想中,他對孩子漠不關心。所以撫養孩子的責任,落到了我的肩上。

  到了一九八○年,已經三十歲了的馬伊堪懷上了私生子。

  馬伊堪的悲劇,與拉吉米有著直接的關係。不管誰來向馬伊堪求婚,拉吉米都說,她還是個孩子呢。我和妮浩不止一次勸他,馬伊堪快三十了,再不嫁人的話,不是把她給耽誤了嗎?這孩子是被遺棄的,身世本來就淒涼,應該讓她得到幸福。可拉吉米的回答永遠都是:她還是個孩子呢。如果是馬伊堪自己央求他,說她也想像其他姑娘一樣結婚、生孩子,拉吉米就會大哭一場。馬伊堪這朵嬌艷的花朵,就是在拉吉米的哭聲中一天天地黯淡下去的。

  高平路求婚多次遭到拒絕後,再也不上我們這裡搜集民歌了,他早已娶妻生子。當拉吉米聽說高平路結婚的消息時,他對馬伊堪說,你看,情啊愛啊哪個是真的?它們都是過眼雲煙!那個漢族老師怎麼樣?他不照樣結婚了嗎?誰都會拋棄你,只有阿瑪不會拋棄你!那時的馬伊堪已經知道自己被遺棄在烏啟羅夫客棧馬廄裡的身世,馬伊堪哭了。她哭過後對拉吉米說,阿瑪,有一天我結婚了,嫁的肯定是鄂溫克小伙子!

  馬伊堪在她三十歲的這年春天,突然失蹤了。拉吉米平素看她看得緊,從不讓她單獨外出。馬伊堪甚至連激流鄉都沒有去過。她是開在深山峽谷裡的一朵最寂寞的花。

  然而這朵花在她三十歲的那一年突然化作一隻蝴蝶,飄出了山谷,拉吉米幾乎要急瘋了。魯尼和索長林各帶著一路人馬,出去尋找。一路去了激流鄉,一路去了烏啟羅夫。拉吉米留在營地守候著,哭得眼淚都快干了,連續幾天不吃不喝不睡,就那麼坐在火塘旁,眼睛赤紅,臉色蒼黃,一遍又一遍地叫著馬伊堪的名字,叫得格外淒涼。我和妮浩擔心極了,如果馬伊堪不回來,拉吉米恐怕是活不下去了。然而到了她失蹤的第五天上,去烏啟羅夫尋她的那一路人還沒有回來,馬伊堪卻自己回來了。她看上去很平靜,還穿著她離開時穿著的衣服,不過她的頭髮上多了一樣東西,那是一塊水粉色的手帕,她用它束了頭髮。拉吉米問她去哪裡了?她說迷路了。拉吉米氣得快要暈倒了,他說,迷路了怎麼衣服連道口子也沒有,頭髮上還多了手帕?手帕是哪裡來的?!馬伊堪說,迷路時撿的。拉吉米知道馬伊堪是在欺騙他,他哭了。事實上他已沒有淚水了,只是乾嚎著。馬伊堪給他跪下了,說,阿瑪,我再也不會離開你了,我會永遠和你留在山裡的。

  馬伊堪回來後不久,便開始嘔吐了。但那時誰也沒有想到她是懷孕了。夏天時,她已顯懷了。剛剛平靜下來的拉吉米被氣壞了,他用樺樹條抽打馬伊堪,咒罵她,追問是哪個男人對她做了那事?馬伊堪說,是個鄂溫克人,是我自願的。拉吉米說,你還是個孩子啊,怎麼能做這樣沒有廉恥的事呢!馬伊堪顫著聲說,阿瑪,我不是個孩子了,我三十歲了。

  拉吉米那段時間跟中了魔似的,每天都去央求妮浩,讓她跳一次神,把馬伊堪身上的孩子清理出去。妮浩說,我只救人,不殺人。拉吉米沒別的辦法,他就吩咐馬伊堪做那些繁重的體力活,祈望著這樣能使她流產,然而馬伊堪懷的孩子非常皮實,穩穩地呆在她的肚子裡。到了冬天,這個孩子出生了。他是個男孩,馬伊堪給他起名叫西班。西班兩歲時,已經能吃肉食和麵餅了,他看上去非常的健壯。馬伊堪給他斷了奶,跳崖自殺了。

  我們到了那時才明白,馬伊堪是找了她的一個接替者,去陪伴拉吉米了。她可能早就不想活了,可她還是怕拉吉米孤單,無人照顧,所以才生下一個孩子。西班是她送給拉吉米的最後的禮物。

  馬伊堪的死,幾乎使拉吉米哭得失明,從此後他看東西總是模糊的。他常常在喝醉了酒後痛苦地嚎叫,好像誰在用刀子剜著他的心。我們幫他照看西班,一天天地把他帶大。

  依蓮娜雖然在激流鄉上學,但到了寒暑假時,索長林會把她接回到山上。她是個聰明而又活潑的姑娘。她喜歡馴鹿,夏季時,只要她回來,就會央求索長林,下午時跟著鹿群出去,清晨時再跟著它們回來。索長林只得帶著狍皮被筒,與她在外露營,陪著她。所以依蓮娜一回來,我們的馴鹿很少有丟失的,她就像馴鹿的守護神一樣。

  那年依蓮娜大概十一歲吧,她暑假時又回到山上。那時我們正遊獵在額爾古納河畔,有一天下午,我領著她來到河畔的一處岩石,拿著我用赭紅的泥土做成的畫棒,教她畫畫。當青白的岩石上出現了馴鹿的形態後,依蓮娜蹦了起來,驚叫著,原來石頭也能生出馴鹿啊!我接著又畫了花朵和小鳥;她又跳了起來,說,原來石頭也是泥土和天空啊,要不它身上怎麼能開出花朵,飛出小鳥呢!我交給了她一支畫棒,她在岩石上先是畫了一隻馴鹿,接著就畫了一顆太陽。我沒有想到,依蓮娜畫的巖畫是那麼的生動。我畫的馴鹿是安靜的,而她畫的則是調皮的。馴鹿歪著腦袋,抬起一條前腿,試探著踢自己頸下的鈴鐺。馴鹿的角,也是不對稱的,一面有七個叉,一面只有三個叉。我說你畫的馴鹿我怎麼沒見過?依蓮娜說,這是神鹿,只有岩石才能長出這樣的鹿來。

  從那以後,依蓮娜迷戀上了畫畫。她再去激流鄉上學時,對圖畫課就格外感興趣。而她再回到山上時,也會帶來一沓她用鉛筆畫的畫。那些鉛筆畫上面既有人物,也有動物和風景。她畫的人物都很風趣,不是歪戴著帽子啃肉骨頭的,就是斜叼著煙嘴繫鞋帶的。她畫的動物,以馴鹿為多。她畫的風景,一類以激流鄉的房屋和街道為主,另一類則以篝火、河流和山巒為主。她雖然是用鉛筆描畫的這一切,但是我從中彷彿能看到篝火燃燒到旺盛處所煥發著的橘黃的顏色,能看到河水在月夜中發出的亮光。

  依蓮娜每次回到山上,都要悄悄對我說,她太想念岩石了,在那上面畫畫,比在紙上畫畫要有意思得多了。所以我總會在她回來的時候,找一個天氣好的日子,陪她去河邊的岩石畫畫。她每次畫完,都要問我,好看嗎?我會說,你讓風去評判吧,風的眼睛比我厲害。依蓮娜就會笑著說,風說了,有一天我把岩石吹散了,你的畫就化作了河裡的沙子了!我說,那你怎麼回答風呢?依蓮娜說,我對風說,沒關係,它們化作了河裡的沙子,沙子又會變成金子!

  依蓮娜一回來,瑪克辛姆就不高興。瑪克辛姆那時也有十多歲了,魯尼每次送他到激流鄉上學,他都會隨後逃回來。他說一看見書,腦袋就會疼。所以依蓮娜一回來,瑪克辛姆就很反感,因為依蓮娜喜歡上學。他們是以爭取小孩子的擁護,而暗中進行較量的。

  那時沙合力、帕日格、西班和索瑪還都是小孩子。依蓮娜不回來時,瑪克辛姆對他們擁有絕對的支配權。讓他們做什麼,他們就會做什麼。瑪克辛姆只喜歡講本民族的語言,所以他和他們說話時,只講鄂溫克語。依蓮娜呢,她的漢語講得格外流利,她一回來,就會教這些孩子說漢語。瑪克辛姆很生氣,他嚇唬他們,說是學會說漢語的小孩子將來會爛舌頭的。除了西班相信瑪克辛姆的話之外,其他小孩子都不信他,瑪克辛姆就展開別的籠絡手段,他拿來一堆木塊,給他們削木頭人,孩子們果然又歡天喜地地圍著瑪克辛姆轉了。依蓮娜呢,她是個不服輸的孩子,她趕緊拿出鉛筆,在白紙上勾畫小孩子的肖像,他們又被她吸引過去了。依蓮娜畫他們的肖像,曾給我們帶來了許多歡樂。比如索瑪,當她從白紙上看到自己的樣子時,以為來到了鏡子面前,就指著紙說:鏡子,鏡子!沙合力與帕日格,因為長得一模一樣,依蓮娜就只畫一人,他們為此總要爭個不休,都說畫中的人是自己。依蓮娜調皮,她會刷刷幾下把那個肖像做一番改動,讓他做出撒尿的樣子,這下沙合力和帕日格就為畫中人不是自己而爭論了。

  也就是在瑪克辛姆為孩子們削木頭人的時候,我們發現了西班吃樹皮的嗜好。他把木塊上的樹皮剝下來,放到嘴裡,嚼得津津有味。他愛啃的樹皮,是樺樹皮和楊樹皮,這兩種樹皮水分足,有甜味。從那以後,西班每隔幾天,就要啃一次樹皮。他抱著一棵樺樹或楊樹,歪著頭啃樹皮的樣子,很像一隻小羊。拉吉米因為馬伊堪的死,一直對西班很冷淡,好像是西班把馬伊堪推下懸崖似的。自從他愛啃樹皮後,拉吉米漸漸喜歡上了他。他常常對我們說,西班行啊,他的糧食長在樹上,鬧饑荒他也沒事的!

  西班的身世,跟馬伊堪的一樣,是個謎。我曾以為這樣的謎是不會有解開的時刻的,但是在依蓮娜考上北京的一所美術學院的那一年,我和達吉亞娜來到激流鄉為她送行的時候,馬伊堪的身世揭秘了。

  依蓮娜在激流鄉上完初中後,又去烏啟羅夫,也就是現在的奇乾上了高中。她是從奇乾考入大學的,是我們這支以放養馴鹿為生的鄂溫克部落所出的第一位大學生。依蓮娜考上北京一所美術學院的消息,吸引了外界的注意。有一個記者,叫劉博文,大約有三十多歲吧,專程從呼和浩特趕來採訪她。劉博文在採訪完依蓮娜以後,說他還要到奇乾去,為父親打聽一位三十多年前被遺棄在那裡的女嬰的情況。劉博文是無意說的,但我和達吉亞娜同時想到了馬伊堪。我們問她,那個女嬰是哪一年被遺棄的,那年她多大?劉博文說,他的祖父當年是扎蘭屯一個有名的大地主,家裡有很多房屋和土地,養了很多長工。土地改革鬥爭地主的時候,他的祖父上吊了。劉博文的祖父,有兩個老婆。劉博文的父親,是大老婆生的。他的祖父還有一個如花似玉的小老婆。他的祖父自盡時,小老婆已有孕在身。她在一九五○年生下一個女嬰後,跳井自殺了。死前把女嬰托付給劉博文的祖母,讓她把這個女嬰送人,說是不論窮富,只要進個好心的人家,一生平安就行。劉博文的祖母就把私藏的一個金手鐲拿出來,把女嬰交給一個馬販子,求他給尋個好人家。那個馬販子走南闖北、見多識廣,他覺得烏啟羅夫地處偏遠,那裡的人淳樸善良,於是,不顧路途遙遠,把女嬰一直帶到烏啟羅夫,遺棄在一家客棧的馬廄裡。馬販子再路過扎蘭屯時,就告訴了劉博文的祖母,說是孩子給扔在烏啟羅夫了,聽說被好心的鄂溫克人給抱到山上去了。劉博文的祖母去世前,拉著兒子的手,讓他有一天去尋找這個比他小二十多歲的妹妹,說是畢竟他們是一個父親啊。

  我聽完劉博文的講述後,知道他要尋的人就是馬伊堪。我對他說,你不用去奇乾了,當年那個小女孩已經跳崖死了。她留下了一個男孩,叫西班。你要是想看,就去看西班吧。

  我和達吉亞娜把馬伊堪的故事講給劉博文聽,劉博文聽過後哭了。他跟著我們來到山上。當我告訴拉吉米,劉博文的姑姑是馬伊堪時,拉吉米把西班緊緊抱在懷裡,他對劉博文說,西班不是馬伊堪生的,是他撿的。我知道,西班對他來講,跟當年的馬伊堪一樣,是他的眼睛,失去他,等於失去了光明。

  劉博文呆了兩天,為西班拍了幾張照片,就由馬糞包護送下山了。其實魯尼本來是派索長林去送劉博文的,但馬糞包主動要求下山,那時九月也有了自己的兒子,叫六月,柳莎常下山看九月和六月,而馬糞包卻很少有這樣的機會。他想念九月和六月了,就想趁著送劉博文的機會,去激流鄉看上他們一眼。雖然馬糞包已是個老人了,但他的腿腳依然利落。他仍能打獵,槍法還是那麼準。

  那時山中的林場和伐木工段越來越多,運材線一條連著一條。山中的動物越來越少了。每當狩獵空手而回的時候,馬糞包總要咒罵那些伐木點,說它們是生長在山中的一顆顆毒瘤,把動物都趕跑了。

  馬糞包喜歡在路上喝酒,他說走路喝酒又風光又有滋味。在送劉博文的路上,他一直在喝酒。劉博文說,他們清晨出發,到了中午,走了大約三十里路後,來到了滿古公路的一個支線上,那裡離激流鄉只剩下七八里的路了。支線路上往來的運材車很多。劉博文說,馬糞包看到空著進山的運材車時還沒什麼,一旦看到滿載原木的長條卡車轟隆駛過,他的情緒就會激動。他會指著運材車罵:孽障,孽障!誰知那天出山的運材車很多,過去了一輛,跟著又是一輛。等第四輛裝滿了落葉松的運材車經過時,馬糞包終於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他舉起獵槍,對著運材車的輪胎就是一頓掃射。他的槍法確實准,輪胎立刻就被打爆了,車歪斜著停了下來,司機和助手先後從車裡跳出來。司機是個大鬍子,他衝過來,揪著馬糞包穿著的光板的狍皮褂子,罵他,酒鬼,你他媽的找死啊!助手是個小伙子,他對著馬糞包的腦袋就是一拳,罵他,你個穿獸皮的野人!這一拳把馬糞包打得暈頭轉向的,他淒涼地重複了一句「野——人——」,晃了幾晃,手中的獵槍首先掉到了地上,跟著,他也倒在了地上。

  我們知道馬糞包不喜歡熱鬧的地方,想把他埋在一處幽靜的地方,但柳莎不同意。她說馬糞包是為了看晚輩而死的,他應該埋在激流鄉,這樣以後九月和六月還能時常去祭奠他。再說了,現在看著幽靜的地方,再過一些年,也許就不幽靜了,還不如回到激流鄉的親人身邊呢。這樣,我們就把他安葬在伊萬和維克特的旁邊。

  與我同時代的人,大都去了另一個世界了。進入九十年代,我覺得時間過得飛快的。帕日格和沙合力長大了,他們經常出去。沙合力愛喝酒,他喝了酒後不是砸商店的櫥窗,就是破壞學校的桌椅,要不就是把鄉政府的汽車的輪胎扎破。九月告訴我,沙合力一出現在激流鄉,派出所的人就會緊張,他們會提醒沙合力愛去的那些場所的主人,沙合力下山了,看好你們的東西吧。帕日格呢,他喜歡到呼和浩特去找依蓮娜,他愛跳舞,總是幻想有一天依蓮娜會介紹他進入劇團,能到處演出。依蓮娜那時已從北京的美術學院畢業,到呼和浩特的一家報社做美術編輯。她嫁了個水泥廠的工人,只過了一年就離婚了。

  依蓮娜離婚後,劉博文也離婚了。帕日格告訴我,依蓮娜跟劉博文住在一起了。帕日格說,他們在一起時常常吵架。我問他們都吵些什麼?帕日格說,我不清楚,他們每次吵完,劉博文會摔東西,而依蓮娜會用酒把自己灌醉。

  依蓮娜每年都要回來看我。她來的時候會把畫畫的東西帶來。她除了畫畫,就喜歡和馴鹿呆在一起。她的畫,是帶顏色的了。她在畫布上塗抹著各色油彩。我不喜歡油彩的氣味,很刺鼻子。她不像過去那麼快樂了,我常見她獨自坐在河邊洗著畫筆,把河水洗出了顏色。她的畫,常常會印在畫刊上。她每次回來,都會把畫刊帶來,讓我看她的畫。在各式各樣的畫中,我總能一眼認出她的畫來。她的畫中總少不了馴鹿、篝火、河流和覆蓋著白雪的山巒。

  依蓮娜往往住上一兩個月後,就會心煩意亂。她嫌山裡太寂寞了,跟外界聯繫起來不方便。有的時候,她會在西班的陪伴下,專程去一趟激流鄉,為的就是給朋友打一個電話。依蓮娜喜歡西班,她很少畫人物,但她卻為西班畫了好幾幅畫。西班在畫中不是啃著樹皮,就是蹲在營地上為馴鹿籠煙,要麼就是在木板上刻著字。

  西班有兩大愛好:造字和製作樺樹皮工藝品。他一直喜歡講鄂溫克語,當他知道他說的語言是沒有文字的時候,就下決心要造字了。他對我們說,這麼好聽的話沒有文字,是多麼可惜呀。我們說,文字是那麼好造的嗎?西班說,只要我用心,就一定能造出字來。瑪克辛姆的木工活好,西班就讓他為自己做了很多木板,一摞摞地放起來。他喜歡坐在火塘旁造字,想好了一個字,先把它用圓珠筆畫在掌心中,讓我們看他造的字怎麼樣,等大家認可了,他才鄭重地把它刻在木板上。他造的字很簡捷,比如河水,就是一條筆直的橫線;閃電,是一道彎曲的橫線。雨,是一條斷斷續續的豎線;風,是兩條波浪形的豎線。雲朵,是兩個連在一起的牛圓;彩虹,是一條彎曲的斜線。他的掌心,因為總是描畫著字,所以他洗手時格外小心,生怕不小心把剛造好的字洗成了泡沫。

  除了造字,西班還喜歡製作各種「瑪塔」,也就是樺皮工藝品。他掌握了各種刻繪方法,在樺皮做成的煙盒、筆筒、茶葉罐、首飾盒上雕刻上飛鳥、馴鹿、花朵、樹木的形象。他最喜歡用的紋飾是雲雷紋和水波紋。西班做的樺皮製品很走俏,它們被拿到激流鄉的商店後,被那些遠道而來的遊客給買走了。西班用換來的錢,給我們買各種東西,這讓拉吉米無比自豪。西班最大的夢想,就是有一天能把我們的鄂溫克語,變成真正的文字,流傳下去。

  沙合力每次回來,看到苦思冥想造字的西班,就要嘲笑他,說他是個傻瓜,現在的年輕人,有誰愛說鄂溫克語呢?你造的字,不就是埋在墳墓裡的東西嗎?西班從不計較。他性情溫和,很多人都說他像安草兒。達吉亞娜就曾悄悄對我說,也許馬伊堪懷的就是安草兒的孩子。我說這怎麼可能呢,馬伊堪當年是失蹤了好幾天才回來的,而安草兒那時沒有離開過營地。達吉亞娜說,也許馬伊堪事先設下了圈套,讓安草兒與她做了愛,然後再故意以出走的方式,來迷惑大家的。我覺得達吉亞娜的話是毫無道理的。直到前年,我在幫安草兒收拾東西的時候,發現了一塊水粉色的手帕,才覺得她的猜測也許是對的。我指著手帕問安草兒,這是優蓮留下來的嗎?安草兒說,這是馬伊堪送我的,她有一塊,我有一塊,她說風大的時候愛流淚,讓我擦眼淚用。我馬上聯想起了馬伊堪失蹤回來時頭上戴著的手帕。這對水粉色的手帕,馬伊堪是從哪裡弄來的呢?我實在猜想不出來。其實生活中埋藏著許多秘密,有秘密的日子沒什麼不好的,所以我不願意去探究西班的身世。

  依蓮娜在山上呆煩了,會背著她的畫返回城市。然而要不了多久,她又會回來。她每次回來時都興沖沖的,說是城市裡到處是人流,到處是房屋,到處是車輛,到處是灰塵,實在是無聊。她說回到山上真好,能和馴鹿在一起,晚上睡覺時能看見星星,聽到風聲,滿眼看到的是山巒溪流,花朵飛鳥,實在是太清新了。然而她這樣過上不到一個月,又會嫌這裡沒有酒館,沒有電話,沒有電影院,沒有書店,她就會酗酒,醉酒後常常衝自己未完成的畫發脾氣,說它們是垃圾,把畫扔進火塘裡毀掉。

  達吉亞娜那時非常焦慮,雖然依蓮娜為她帶來了世俗的榮譽,大家都羨慕她家出了一個畫家,但女兒內心的矛盾和痛苦還是使她感到不安。索瑪呢,她跟沙合力一樣,非常討厭上學。她在激流鄉上學的時候,三天兩頭就逃學。索瑪喜歡結交男孩子,她十四歲的時候,就對達吉亞娜宣佈,她已不是處女了,氣得達吉亞娜把她帶回山上,不許她下山,讓她每天經管馴鹿。索瑪憎恨馴鹿,她說要是馴鹿得一場大的瘟疫就好了,這樣所有人都會自然下山了。索瑪對馴鹿所下的詛咒,使大家對她很反感。

  依蓮娜終於有一天辭了職,帶著她的行李回到我們中間。我問她為什麼回來了?她對我說,她厭倦了工作,厭倦了城市,厭倦了男人。她說她已經徹底領悟了,讓人不厭倦的只有馴鹿、樹木、河流、月亮和清風。

  她這次回來以後,不再使用油彩作畫。她開始做皮毛鑲嵌畫。她把馴鹿和堪達罕的皮毛,依據顏色的差異,裁剪成不同的形狀,然後把它們連綴到一起,做成皮毛畫。這樣的畫是以棕黃色和淺灰色為主色調的,畫的上部通常是天空和雲朵,下部是起伏的山巒或者是彎曲的河流,中間呢,永遠是千姿百態的馴鹿。說真的,從依蓮娜做皮毛畫的那天開始,我的心就不安寧。因為我覺得那些皮毛是有靈性的,讓它們做成衣服,為人遮風擋雨,帶來溫暖,它們也許是心甘情願的;但一旦你是為了取悅別人的眼睛而把它們弄得支離破碎,讓它成為畫懸掛起來,那些皮毛可能就會憤怒。

  依蓮娜說她不會再把她的畫拿到山外去,然而當她創作完成了兩幅皮毛畫後,還是抑制不住地捲著它們進城了。她那樣子,就像要給她的兩條狗去找個好主人。兩個月後,依蓮娜帶著一家電視台的記者回來了,她看上去是那麼的興奮,她說那兩幅畫引起了美術界的轟動,一幅被美術館收藏了,另一幅被人高價買走了。電視台的人是專程為了拍攝她而來的。他們拍攝了希楞柱、馴鹿、篝火、造字的西班、衰老了的妮浩和她的神衣、神鼓。他們也想拍攝我,他們問我,聽說你是你們這個民族最後一位酋長的女人,你能講講你所經歷的故事嗎?我轉身離開了。我為什麼要把故事講給他們聽呢?

  一九九八年初春,山中發生了大火。火是從大興安嶺北部的山脈蔓延而來的。那些年春季乾燥,風大,草干,常有火災。有的是雷擊火,還有的是人吸煙時亂丟煙頭引發的。為了防止煙頭可能會毀掉森林,我們發明了一種煙:口煙。它是用碾碎的煙絲、茶以及碳灰三樣東西調和而成的。這樣的煙不用火,把它們捏出一點,塞到牙床上,口中一樣有煙味,也能起到提神的作用。每到春夏時節,我們就用口煙代替香煙。

  那場大火是由兩個林業工人吸煙時亂扔煙頭引發的。那時我們剛好搬遷到額爾古納河畔,火龍席捲而下,森林中煙霧騰騰,從北部逃難過來的鳥兒一群群地飛過,它們驚叫著,身體已被煙火熏成了灰黑色,可見火勢的兇猛。激流鄉的鄉黨委書記和副鄉長乘著吉普車上山來了,他們來到各個獵民點,領著我們打防火隔離帶,保護馴鹿,不許它們離營地太遠。直升飛機在空中飛來飛去,進行人工降雨。然而雲層厚度不夠,只聽到雷一樣隆隆的響聲,卻不見雨落下。

  妮浩就是在這個時候最後一次披掛上神衣、神帽、神裙,手持神鼓,開始了跳神求雨的。她的腰已經彎了,臉頰和眼窩都塌陷了。她用兩隻啄木鳥作為祈雨的道具,一隻是身灰尾紅的,另一隻是身黑額紅的。她把它們放在額爾古納河畔的淺水中,讓它們的身子浸在水中,嘴朝天上張著,然後開始跳神了。

  妮浩跳神的時候,空中濃煙滾滾,馴鹿群在額爾古納河畔垂立著。鼓聲激昂,可妮浩的雙腳卻不像過去那麼靈活了,她跳著跳著,就會咳嗽一陣。本來她的腰就是彎的,一咳嗽,就更彎了。神裙拖到了林地上,沾滿了灰塵。我們不忍心看她祈雨時艱難的樣子,於是陸陸續續來到馴鹿群中央。除了依蓮娜和魯尼,誰也沒有勇氣把祈雨的儀式看完。妮浩跳了一個小時後,空中開始出現陰雲;又跳了一個小時後,濃雲密佈;再一個小時過去後,閃電出現了。妮浩停止了舞蹈,她搖晃著走到額爾古納河畔,提起那兩隻濕漉漉的啄木鳥,把它們掛到一棵茁壯的松樹上。她剛做完這一切,雷聲和閃電交替出現,大雨傾盆而下。妮浩在雨中唱起了她生命中的最後一支神歌。她沒有唱完那支歌,就倒在了雨水中。

  額爾古納河啊,

  你流到銀河去吧,

  乾旱的人間……

  山火熄滅了,妮浩走了。她這一生,主持了很多葬禮,但她卻不能為自己送別了。

  在妮浩的葬禮上,失蹤多年的貝爾娜回來了。陪伴她的,果然是當年那個偷我們的馴鹿的少年。他們都已是人到中年了。他是在哪裡找到的貝爾娜,而他們又是怎麼得知妮浩的死訊的,我們並沒有問。總之,妮浩的心願實現了,貝爾娜回來參加她的葬禮了。妮浩再也不用跳神了,貝爾娜心中的恐懼也將永久消失了。

  妮浩離開後半年左右,魯尼也走了。瑪克辛姆說,魯尼那天看上去好好的,他喝著喝著茶,突然對瑪克辛姆說,給我拿塊糖來吧。說完,脖子一歪,氣就沒了。我想魯尼和妮浩去的世界是溫暖的,因為果格力、交庫托坎、耶爾尼斯涅都在那裡。

  妮浩祈雨的情景,讓依蓮娜難以忘懷。她對我說,在那個瞬間,她看見的是我們鄂溫克人一百年的風雨,激盪人心。她說一定要把那種情景用畫展現出來。她先是用皮毛畫來表現,但做到一半的時候,她說皮毛太輕佻了,還是油彩凝重。於是,她又把畫布固定在木板上,開始用畫筆蘸著油彩作畫了。她畫得很慢,很動情,常常畫著畫著就要哭出聲來。

  依蓮娜的那幅畫,一畫就是兩年。

  那幅畫很有氣魄,上部是翻捲著濃雲的天空和被煙霧籠罩著的黛綠的青山,中部是跳神的妮浩和環繞著她的馴鹿群。妮浩的臉是模糊的,但她所穿的神衣和神裙卻是那麼逼真,好像風兒輕輕一吹,那些閃光的金屬飾片就會發出響聲。畫的底部,是蒼涼的額爾古納河和垂立在岸邊的祈雨的人們。

  我們以為那幅畫早就完成了,可依蓮娜總是說還沒完呢。她似乎很捨不得把那幅畫完成,畫得很仔細,很精緻。

  直到進入新世紀的那年春天,依蓮娜才對我們宣佈,她的畫完成了。那時我們正在貝爾茨河畔給馴鹿接羔。為了慶祝她完成了那幅畫,我們特意為她搞了一個篝火舞會。依蓮娜那天喝了很多酒。雖然她沒有跳舞,但因為她走起路來輕飄飄的,也給人一種跳著舞的感覺。

  就在那天晚上,依蓮娜走了。

  她喝過酒後,回到希楞柱,抓起一把畫筆,搖搖晃晃地朝貝爾茨河走去。她在經過我們身邊的時候說,我洗畫筆去了。從我們營地,到貝爾茨河,不過是五分鐘的路程,我們眼看著她走向那條河流。

  達吉亞娜歎了一口氣說,依蓮娜洗過了畫筆,肯定又要畫新的東西了。她可別一畫又是兩年,怎麼受得了呢。

  索瑪說,依蓮娜也是蠢,一幅畫要畫兩年!這麼長的時間生兩個孩子都夠了!索瑪的話讓我們笑了起來。

  我們議論著依蓮娜和她那幅祈雨的畫,不知不覺夜深了。依蓮娜還沒有回來,達吉亞娜對索瑪說,看看你姐姐怎麼還沒回來?

  索瑪說,讓西班去看吧!

  西班那時正蹲在篝火旁埋頭造字,瑪克辛姆幫他在木板上刻著字。他聽索瑪讓他去找依蓮娜,就說,你去吧,我造字呢。索瑪說,依蓮娜把誰畫在畫中,誰就該去找她!西班「噢」了一聲,站起身,說,依蓮娜畫我了,我去找她。

  大約二十分鐘後,西班回來了。他沒有找回依蓮娜,他拿回了一把畫筆,每一支畫筆都濕漉漉的,它們被貝爾茨河水沖洗得乾乾淨淨的。

  達吉亞娜問西班,依蓮娜呢?

  西班說,只有畫筆,沒有依蓮娜。

  第二天正午,我們在貝爾茨河的下游找到了依蓮娜的屍體。西班說,如果不是河轉彎處的幾棵茂盛的柳樹攔住了她,她還不知要漂浮到哪裡去呢。我憎恨那幾棵多事的柳樹,因為依蓮娜就是一條魚,她應該沿著貝爾茨河,一直漂向我們看不見的遠方的。

  依蓮娜躺在樺皮船回到營地的時候,夕陽把水面染得一派金黃,好像老天知道她喜歡畫,特意潑灑了一幅,把依蓮娜給鑲在畫中了。就在那個時刻,拉吉米接生下來一隻雪白的馴鹿仔,它一定來自天上,因為它看上去就像一朵雲。拉吉米把令他難以忘懷的口絃琴的名字賜予給它:木庫蓮。

  我在依蓮娜上岸的地方找到一塊白色的岩石,為她畫了一盞燈。我希望她在沒有月亮的黑夜漂游的時候,它會為她照亮。我知道,那是我這一生畫的最後一幅巖畫了。畫完它,我把臉貼在岩石上,哭了。我的淚水沁在岩石的燈上,就好像為它注入了燈油。

  我們離開貝爾茨河的時候,西班為木庫蓮拴上一對金色的鈴鐺,它們在風中發出清脆而悠揚的迴響,喚醒了我對歲月的記憶。它們就像天上的太陽和月亮,照耀著我們留在額爾古納河右岸的路——那些被世人稱為「鄂溫克小道」的、由我們腳和馴鹿那梅花般的足跡踏出的一條條小路。

 
 



《額爾古納河右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