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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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給秦老闆打工快兩個月了,還沒拿過一分錢。老闆廠與國營單位完全不是一回事,到國營單位上班,不到一個月肯定會領到工資,而且數量一般會超出你的期望,除了工資本身就多不就少以外,多少另外還會有一些獎金、附加工資、加班工資或節日費之類,絕對量雖小,但感覺蠻好。老闆廠就不一樣了,老闆廠要押一個月工資,也就是這個月的工資要押到下個月才能拿到,到下個月還不是月頭,而是要捱到十五號。
  我是盼望著快點拿工資的,這樣至少我會知道自己到底那多少錢一個月。這不僅是我關心的問題,也是我老婆關心的問題,她問過幾次了,「你工資到底一月多少?」我沒法回答,她沒法理解。有時候,我真想跟秦老闆好好談談這個問題,但秦老闆非常忙,最近很少來蛇口,即使來了也是忙得不得了,我找不出一個適當的時機來談這件事,有時恰好只有我們倆在一起,似乎可以談了,但那種氣氛彷彿是油,我這個問題彷彿是水,實在容不到一塊兒,只好作罷。再說,秦老闆早已有言在先:人工的事不用我操心,我只要把事情做好就行了。真是這樣嗎?我不知道。
  如果拿到工資,第一件事是給自己買幾件衣服,特區不比內地,氣候不對,氣氛也不對,有些衣服在馬鞍山穿著蠻好,在深圳好像就穿不出去了,而特區的人有可能更淺薄,內地人常常犯以貌取人的錯誤,深圳人常常犯以衣取人的錯誤,穿的太差太土了還真不行,這不僅是我的面子,也是秦老闆的面子,你想想,如果別人小瞧了秦老闆的公司經理,他有面子嗎?當然,現在回過頭來看,是不是當時心裡有了秦曉芸而表現為「男為悅己者容」?
  如果拿到工資,我要好好請一下石大哥,要請他全家,他在我最需要別人幫助的時刻幫助過我,我一定要湧泉相報。
  如果拿到工資,我要為老婆從香港買回一枚戒指。老婆手上戴的那枚戒指太小,是結婚時候我媽媽送給她的,媽媽那枚大戒指還是解放前留下的,我和哥哥結婚時,媽媽跑到南京將自己的戒指一分為二,打成兩枚,送給我嫂嫂和我老婆每人一枚,一枚改兩枚,當然大不了。雖然老婆從來沒說什麼,但他們室同事的戒指都比她的大,於是我就覺得對不住她,就一直想給她買個大的。這麼想著我有覺得對不起自己的母親,老婆戴個小的還覺得不夠意思,母親把自己的全部奉獻給了兒媳婦該怎樣呢?於是我又想著,乾脆給老婆和母親一人買一個,這不就兩全其美了?不行,給母親買而不給丈母娘買那還了得?要買都得買。我有那麼多錢嗎?應該有的,你想想,副經理的工資是兩千五,經理怎麼著也得三千吧?而且據我瞭解,深圳公司裡經理與副經理的工資一般都要相差幾倍。我不要太貪,不要想著工資是副經理的幾倍,更不要與香港師傅攀比,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我還是實際點,三千就夠了,一月工資我就可以將老婆、媽媽、丈母娘的戒指全買了!我要唐小姐幫我從香港買,買香港周大福的,周大福的金貨我在內地就聽說過,你想想,當我老婆、我媽媽、我丈母娘她們同時戴上我送給她們的香港周大福金店的貨真價實的大戒指時,那是一種什麼感覺?我父母怎麼看我?我岳父岳母怎麼看我?我哥哥姐姐怎麼看我?我小舅子怎麼看我?我以前在設計院的那些同事怎麼看?我想好了,不能小氣,尤其是這種用一輩子的東西,我一定要買大點的,好看點的。
  盼望領工資的不是我一個,這幾天在生產線上,我常常時不時地聽見工人們談論工資的事。有一天我到第三工段,那個女工部長還專門問我:「丁經理,這個月出糧不耽誤吧?」我當然回答不了這個問題,像我這樣在老闆廠打工的經理,說實話是老闆要你理的事你就要去理,不要你理的事你就不要去理,比如工資的事就不是我能理得了的。但我還是爽快地回答:「誤不了。」彷彿工人們的薪水已經在我的腰包裡,我說發就發。我心裡蠻高興,工人們都關心出糧了,說明工資快發了。
  工資雖然還沒發,但我已經獲悉一些對我十分有利的消息。那一天秦曉芸告訴我,廠裡已經做工資表了,是香港寫字樓通知這邊做的,並說過兩天秦老闆過這邊來時簽了字就發,而且電話通知裡專門說了,丁經理的工資不要做,丁經理的工資由香港寫字樓發。這對我來說真是一個天大的好消息!我的工資由香港寫字樓發,而據我所知香港當時勞工的最低標準是每月四千五百港幣,也就是說,我的月薪至少在四千五百以上,大大高於我的預算,此時我惟一有點不安的是我拿這麼高工資會不會對副經理造成一種傷害,我不理解秦老闆為什麼不能像對我一樣對待對副經理,是不是遠香近臭?我甚至有些擔心這麼多錢我該怎樣用,乾脆讓老婆也辭職算了,想想,一月四千五,一年就五萬多,差不多相當於我在設計院幹一輩子了!
  我非常激動,激動得差點在秦曉芸的身上有親熱的舉動,但嘴上卻說:錢不是最主要的,關鍵是幹得開心,秦老闆這樣信任我,我當把工作做得更好才是。
  我這樣說當然是考慮到秦曉芸是秦老闆的親侄女,但也是說的心裡話。中國人信奉士為知己者死,秦老闆待我這麼好,這麼信任,讓我完全沒有後顧之憂,讓我一年可以掙一輩子的錢,我多做點工作還不是應該的嗎?
  「你做的還不好呀?」秦曉芸說。按她的意思,我做的已經盡善盡美了。
  「還不好。」我說。
  我不是謙虛,我說的是真話,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做的不好,不但不好,甚至很對不起秦老闆。
  恆基公司是做香港鐘錶鍍金業務的,兩頭在外,生產過程中的一切原料均來自於香港原料行。這種鍍金原料是很昂貴的,但目前卻浪費驚人。秦老闆並不清楚,我清楚,我不僅清楚原料浪費驚人,我還知道造成這種浪費的根源在哪裡,並且懂得如何解決,但我沒告訴秦老闆,也沒自己著手解決,所以我說我做得不好,我對不起秦老闆。秦老闆那麼器重我,給我這麼高的工資,而我卻因為自己所謂的哥們義氣沒有及時地杜絕這種浪費,我實在有愧!
  有那麼一刻,我差點就將這些情況對秦曉芸和盤托出,但我忍住了,我在對秦老闆忠誠的同時,也應該對陳秉章忠誠,至少,我要事先與他溝通一下,否則就太不夠朋友了,甚至有對朋友落井下石之嫌。我知道,愛面子的陳秉章其實是很在意這份工作的,如果他真的像他嘴上說的那樣無所謂,那我早就換人了,畢竟,電大中文畢業的陳秉章是根本不能勝任目前這份工作的,秦老闆要是換成我,我寧可每月白白給他一份工資,也不能讓他負責化驗室。電鍍廠的化驗室相當重要,生產線上的金液兌加量完全憑化驗室的指令下,六條生產線,每月幾百萬的原料費呀!由於不懂,為了保險起見,目前陳秉章採取的是「油多不壞菜」的辦法,多加一點金液反正沒壞處,這種辦法當然行,但就要多用原料,造成極大的浪費。我初步算了一下,目前每月大約浪費20萬人民幣!秦老闆和唐小姐他們對電鍍液化學成分控制一知半解,加上生意好做,賺的總比浪費的多,公司也沒有一套科學的財務成本控制系統,所以他們對這個問題一直也都沒在意,他們只知道從香港進來的是金液,不是金塊,因此就很安全,不會有人偷去打戒指,其實,金液比金錠更貴,浪費起來更驚人!每月20萬是保守的估計。而且,再往深裡想一想,浪費多了對誰有好處?對原料行,而原料行是陳秉章哥哥開的,陳秉章很在意這份工作,到底是在意這一千多塊錢工資還是在意他哥哥原料行的生意?我不敢再往下想了,陳秉章是我的朋友,我不能把朋友想得太壞。
  我忍住了,我沒對秦曉芸說,我要先找陳秉章談談,等與他談通了,我再向秦老闆作詳細匯報。這是大事,弄不好會影響到秦老闆與陳秉章哥哥的關係,我要慎之又慎才對。再說,我擔心自己與陳秉章肯定會談得不歡而散,如果那樣,我還會堅持原則嗎?如果堅持,肯定會徹底得罪陳秉章,如果不堅持,誰也不知道,大家相安無事,但我心裡會覺得對不起秦老闆。這時候我的思想有點亂,我甚至想如果秦老闆對我不要這麼好就好了,比如他沒有直接從香港寫字樓給我發工資,而是對我和對副經理一樣,只給我兩三千一個月,比如——不行,只給兩三千我就不堅持當經理的原則嗎?不行,不管怎樣,我一定要找陳秉章開誠佈公地談談,如果他明事理,我會替他遮著,並對他妥善安排,如果他執迷不悟,我就對他不客氣,甚至開除他!秦老闆對我太好了,假如在他和陳秉章倆人中我必須得罪一個,我只有得罪陳秉章。
  決心下了,心情也就愉快了。藉著這種好心情,我第一次,沒想到也是最後一次,約了秦曉芸。

《回頭無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