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萬麗第一次外出參加活動,是跟著許大姐到鄉鎮去開一個婦女幹部的座談會。那天許大姐親自跑到她們辦公室點將,許大姐說,小萬,明天你跟我去元洲縣吧。余建芳明顯地愣了一愣,但很快就調整過來,她對萬麗說,小萬,許大姐血壓有點高,到了下面,不要讓下面的同志灌她的酒。萬麗說,我知道了。余建芳又說,你不知道許大姐的脾氣,太豪爽,心腸又軟,人家一勸,她就不好意思不喝。萬麗說,我知道了。余建芳還是搖了搖頭。許大姐卻笑道,小萬,你別聽余科長的,把我說得像個女酒鬼似的。余建芳仍然一臉擔心的樣子,問大姐:還有誰去?許大姐說,伊豆豆。余建芳這才鬆了一口氣,那我還放心一點。萬麗想,為什麼余建芳聽說伊豆豆去就放心一點,可能伊豆豆酒量大,必要的時候能夠替許大姐抵擋一陣。
  果然不出余建芳所料,中午的飯局擺出來,就是要喝酒的陣勢,一套餐具裡擺著三種酒杯,鄉黨委陳書記一到,就嚷著,大杯去掉,大杯去掉!服務員就忙不迭地把大杯撤了,另幾個服務員互相傳遞著信息,一個問,上什麼?一個答,大杯都拿掉了,當然上白的。萬麗看看許大姐和伊豆豆,許大姐始終在沉穩地笑,伊豆豆則顯得有點興奮,眼睛也格外地明亮起來。上午的會因為是婦聯開的專題座談會,開會的時候,除了一位女副鄉長,其他鄉領導都沒有參加會,但到了吃飯的時候,他們都來了,坐了滿滿一桌。陳書記居中,許大姐是主賓的位子,伊豆豆也不等別人安排,就把萬麗往陳書記左首的位子上一按,自己坐到對面遠一點的位子上。萬麗說,咦,你熟悉,應該你坐。伊豆豆說,距離美,距離美。意思是說,她和陳書記坐得遠一點才有美感。但是萬麗感覺到伊豆豆是特意把書記旁邊的位子讓給她的。萬麗差一點跟她開玩笑說,那你怎麼不把距離美留給我呢。但畢竟還沒有熟到什麼話都可以隨便說的地步,結果就沒有說出來。
  伊豆豆果然八面玲瓏,像個主人似的,張羅著大家入座,誰的杯子酒上少了,誰的杯子酒上多了,她都伸長手臂一一地指出來,要加以糾正。凡被她指出來的,也沒有不立刻糾正的,一個比一個聽伊豆豆的話。最後加到萬麗的酒杯了,伊豆豆說,萬麗,我不瞭解你的情況,你自己坦白吧。萬麗說,我不行,從來沒有喝過白酒。伊豆豆說,那倒也是,你原來在學校裡教書,沒有這樣的應酬。陳書記剛要發表反對意見,伊豆豆卻沒有讓他說出來,又補了後半句說,但是,不管喝沒喝過,到了陳書記這裡,酒是一定要上滿的,能不能喝,一會兒再說。萬麗的酒杯就被加滿了,陳書記滿意地笑著,點頭,眼睛直勾勾地看著那酒汩汩地從酒瓶裡流出來,又汩汩地流入了萬麗的杯子。伊豆豆忙完了大家的杯子,跟陳書記說,書記,你看我,給你當個公關小姐還可以吧,乾脆把我調你們鄉來算了。陳書記說,我可不敢在許大姐跟前搶人,更何況呢,我們這小廟,又窮又破,哪容得下你這大菩薩,啊不,是大觀音。伊豆豆說,觀音和菩薩是同一個人哎。大家笑著,就舉杯喝酒了。
  酒席上的話題,先是盡著許大姐說,敬許大姐的酒,說許大姐的工作作風、水平、為人等等,又說了過去的一些小故事,小往事,對萬麗來說,都是頭一次聽到,很新鮮,才知道許大姐不僅在機關裡,而且在基層,也有相當高的威信。從前在學校時,老師們也常議論機關的一些事情,說機關勾心鬥角厲害,階級鬥爭是你死我活的,都是踩著別人的肩爬上去的,又說到機關的上級和下級的關係,下級就是上級的一條狗,誰馬屁拍得好,誰就能上去,有一個「某局長您老親自上廁所」的笑話,就是從機關裡傳出來的。
  萬麗現在回想起這些議論,還是很慶幸自己的,至少許大姐不是那種「親自上廁所」的領導。萬麗還注意到許大姐的一舉一動,永遠都是那麼的沉穩,那麼的從容,無論別人怎麼說,就算是帶著明顯的吹捧的意思,她也始終是笑瞇瞇的。
  說過許大姐以後,話題就轉到伊豆豆那裡了,先是那位女副鄉長說,每次看到伊主任,都是那麼光鮮,伊主任穿什麼都好看。她管伊豆豆叫伊主任,其實伊豆豆只是婦聯辦公室的一般辦事員,不是主任,萬麗以為副鄉長搞錯了,伊豆豆可能會糾正她,但是伊豆豆好像沒有注意到這個錯誤的稱呼,甚至許大姐也沒有注意到,大家沿著副鄉長的話題就說起了女同志的著裝問題。陳書記發表了自己的高見,說,伊主任,我們背後都議論你,你在機關裡,就像是黑夜裡的一道閃電,噢不,不說是閃電,閃電過得太快,不好,那是什麼呢,對了,是一盞霓虹燈,嘿嘿,霓虹燈。陳書記很得意自己能夠想到霓虹燈這個比喻。
  另一副書記也說,是呀,我們鄉下的同志,到市裡開會,本來以為鄉下人進城,可以大開眼界看個夠呢,哪知道機關的女同志,穿得比男同志還老氣,那我們進城,進市機關,不是白進了嗎?女副鄉長笑道,史書記,卻原來你進城開會是為了看女人啊。史書記說,開會學習為主,開會學習為主。大家又笑,伊豆豆拉扯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說,其實我這衣服,很一般般的。陳書記說,那才叫水平,一般般的衣服,穿在身上,就那麼華麗,要是華麗的衣服,穿在你身上,你還不成仙女了。於是大家輪番敬仙女的酒,仙女也爽快,來者不拒,一一地喝了,立刻面若桃花。
  萬麗難免有一點被冷落的感覺,她又看了看許大姐,許大姐依舊微笑著,但她的衣著,在大家的話題下,就顯得格外的樸素,萬麗還沒有來得及多想什麼,伊豆豆卻已經截斷了大家的思路,引導到萬麗身上來了,嘿,我這算什麼,我們萬姐,那才叫服裝。因為先前的不熟悉,大家的目光,也不便多停留在萬麗身上,現在既然伊豆豆引過來了,他們也就有機會細細考查萬麗一番了,萬麗本來是覺得受冷落了,但大家的目光一過來,卻又不自在了,想說什麼,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心裡卻深深地留下了伊豆豆對她的稱呼:萬姐。伊豆豆比萬麗
  小一歲,稱她萬姐,也是理所當然。但畢竟萬麗剛進單位不久,對伊豆豆這麼親熱的稱呼,有點不適應,也有點不踏實,不知道伊豆豆什麼意思,琢磨了片刻,覺得伊豆豆的個性就是這樣,也就釋然了一些。
  伊豆豆接著說,我穿衣打扮,只知道花哨,就是你們說的光鮮,萬姐那才是真正的有氣質,許大姐,你說呢?許大姐頷首微笑。萬麗這天穿著藏青的西裝,也是那個老裁縫做的,收腰收得很講究,恰到好處地勾勒出窈窕的身材,裡邊襯著米色的低領毛衣,大方得體,又頗有女人味,比起伊豆豆的玫瑰紅夾克,確實是不同的韻味,陳書記高興地拍了拍萬麗的手背,說,萬麗,你是美麗的麗吧,你們說到衣服,我也說說,我們的紅花羊毛衫廠,剛剛接了一批外貿加工活,是現在歐美流行的什麼,什麼……他說不出來,顯得有點窘,但這又不是真正的窘,是一種驕傲的窘,果然陳書記又說,唉,我這個人,事情一多,就記不得細節。他看著女副鄉長問道,是羊毛衫吧?女副鄉長說,是羊絨衫,一字領的。伊豆豆「哇」了一聲,說,那是最領潮流的,高領、低領、雞心領,都過時了,現在就是這種一字領。陳書記又拍了一下萬麗的手背說,萬麗,一會兒去看看,要是喜歡,就拿。
  伊豆豆叫嚷起來,好啊,好啊,陳書記你喜新厭舊,見了萬麗,就沒有我啦?陳書記說,哪能呢,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嘛。萬麗心想,這個陳書記,看起來像個沒文化的農民,卻竟然也能說出這種文縐縐的話來,陳書記跟伊豆豆說了,又側過臉來跟萬麗說,萬麗,我們之間,現在也不是「新」關係了,也已經是「故」了,從前說,一回生,兩回熟,但現在時代不同了,什麼事情都得加快節奏,一回就熟了嘛,幹嗎要等兩回,是不是?
  萬麗邊笑著又想,難怪這個鄉鎮的鄉鎮企業發展得這麼快,這個陳書記還真是有兩下子的,他恐怕每天都得應對不同的對象,看什麼人說什麼話,幾年干下來,都成人精了,心裡感歎著,自己進了機關,也得這麼練,可練到哪一天才抵得了陳書記一半的一半喲。伊豆豆說,陳書記你真會套近乎。陳書記說,不會套近乎,鄉鎮怎麼發展啊?伊豆豆說,原來你是別有用心的,可惜我們這些婦聯幹部——說到一半,發現自己說漏嘴了,趕緊收住,好在許大姐並不在意,她一直笑瞇瞇地看著「哇啦哇啦」的伊豆豆,疼愛的眼光,就像看著自己的女兒。
  宴席結束後,三人一起去上廁所,伊豆豆捂著發紅的臉,不好意思地說,許大姐,我今天喝多了,話也多。許大姐說,我怎麼不知道,你這是引火燒身,要保護我嘛。許大姐能這麼理解伊豆豆,萬麗心中不免一陣感動。這一頓飯間,開始雖然也圍繞許大姐說了一些話題,但畢竟很快就說不出什麼了,後來大半的內容,都是在說伊豆豆和萬麗,其實許大姐也未必不明白,她雖然德高望重,但畢竟年紀上有了一定的差距,陳書記他們給她的,只能是敬重。一般說起來,在一個被敬重的人面前,別人多半說不出很多話來。許大姐不僅不怪伊豆豆和萬麗喧賓奪主,還反過來替伊豆豆洗刷這種喧賓奪主的可能性。
  陳書記果然帶她們去了羊毛衫廠,他所說的這種外貿加工的羊絨衫,果然質地式樣顏色都非同一般,伊豆豆說,你看看,你看看,人家的眼光和技術水平,就是過得硬。萬麗也沒有聽明白她說的「人家」,是說陳書記的廠,還是說來料來樣加工的外國人。
  每人挑了一件,顏色各不相同,萬麗要的是水灰的,伊豆豆要豆綠的,伊豆豆說,豆綠是最難穿好的顏色,也是最難伺候的顏色,但到了人家手裡,就能弄得這麼養眼,所以我要豆綠的。許大姐也說,這倒是的,我們要是在國內商場裡買個豆綠色,要多俗氣有多俗氣。這幾乎是許大姐第一次主動說起與今天的座談活動無關的話。任何時候都胸有成竹的許大姐,在面對多種顏色的時候,反倒沒有了萬麗和伊豆豆的果斷,她考慮來考慮去,也拿不定主意,萬麗說,許大姐,你穿深色點的好。這是一個通常的道理,許大姐比較發福,穿深色衣服人會顯得瘦一點。但伊豆豆卻抓起一件鮮紅毛衣,提到許大姐下巴處,比劃了幾下,果斷地說,就這件!
  許大姐的眼睛,被紅毛衣染紅了,她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這麼紅,我穿不出去了。伊豆豆說,許大姐,你的氣質,和我們不一樣,這大紅的,別說我,連萬麗也撐不住,還就你撐得住。許大姐說,你別唬我,買這麼艷的回去,戴部長罵死我了。伊豆豆道,才不呢,你就說是我幫你挑的,許大姐你是大富大貴的氣派,能撐住這樣的紅。伊豆豆開始說的時候,萬麗有些不以為然,但聽著聽著,再細想想,再去體會許大姐的氣質,倒也不得不承認伊豆豆的眼光厲害,許大姐雖然上了年紀,身材也微胖,但她身上確實有一種氣派,就像一些外國老太太,穿大紅大綠反而更顯出她們的優雅和高貴。
  許大姐還在猶豫,伊豆豆說,許大姐要是不信任我的眼光,你乾脆試穿一下。許大姐同意了,由伊豆豆陪著到屋子一角去試穿。女副鄉長仍然陪著萬麗,但她一直沒有吭聲。萬麗覺得應該跟她說幾句,就說:不好意思,吃了還要拿。女副鄉長說,這是外貿上的活,是定料加工,少一件都很麻煩的。萬麗原以為她會說沒事沒事別客氣之類的話,卻不料聽她這麼說,有點尷尬。女副鄉長又說了,不過萬同志你別在意,他們有辦法的。萬麗說,有什麼辦法?女副鄉長說,有次品廢品比率的,如果超這個比率,就拿錢賠上。萬麗說,那,那,我們,我們這樣……女副鄉長笑著朝她擺擺手,說,萬同志,我隨便說說,你可別往心上去,就你們能來我們鄉,能看得起我們的產品,我們感謝還來不及呢,要不是你們下基層,我們想送也送不上門呢。
  萬麗還想說什麼,許大姐和伊豆豆已經過來了,許大姐是穿著那件紅毛衣過來的,效果果然不錯,從她的臉上,可以看出來,她已經決定要這件紅毛衣了。不過許大姐似乎還把握不太準,所以又說了一句,回去再說了,我要是不能穿,就給女兒穿。女副鄉長說,伊主任,這種式樣的不多,司機另外給他拿一件行不行?伊豆豆說,行,小伙子還沒結婚呢,拿件普通男式羊毛衫就行。
  她們挑毛衣的時候,陳書記沒有在場,等她們挑定當了,陳書記就出來了,手裡還提著一個袋子,一邊送她們到車邊,一邊將袋子交到許大姐手上,許大姐,一點點土特產,也算一點點心意,替我帶給戴部長。許大姐不接,說,這不行,戴部長要批評我的。陳書記說,要批評也是批評我。說著就替許大姐去開車門,並將袋子放到了許大姐座位上,動作十分果斷,好像容不得許大姐再有什麼推托,許大姐幾乎被陳書記架著上了車,也確實不好再說什麼了,萬麗和伊豆豆也分別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就揮了手,道別了。
  車子走出好遠,萬麗心裡還沒有平靜,她撥弄著裝毛衣的袋子,忍不住說,真不好意思,他們這毛衣,是定料加工的,少了要自己賠上的。但是車上沒有人回應她的話,司機專心地開著車,坐在前排的伊豆豆一言不發,眼睛直愣愣地盯著前邊的路,不知在想什麼,許大姐在閉目養神,臉色仍然是平靜溫和,閉著眼也仍然笑瞇瞇的,好像是早晨從家裡出來上班去,萬麗有話也不好再說了。
  大約過了二十分鐘,許大姐養過神了,先是「嘿」了一聲,接著側了側身子問萬麗,小萬,今天的活動,有什麼感想和收穫?萬麗想了想,說,我覺得,今天的會開得很成功。許大姐「噢」了一聲,又問,為什麼呢?萬麗說,大家暢所欲言,說的都是心裡話。許大姐點了點頭,說,我也有這種感覺,可能因為都是女同志的緣故,大家能談得來,才肯說心裡話。萬麗想說,我也覺得是這樣的。但她還沒有說出來,一直在前邊發呆的伊豆豆卻已經說了,那是因為許大姐平易近人,不擺官架子。許大姐說,我們做婦聯工作的,又不是什麼大領導,伊豆豆你用詞不當。伊豆豆說,這我不承認的,我也跟別的領導下過基層,就不一樣的,一開場幾句官腔一說,大家就沿著官腔的路子走了,怎麼虛偽,怎麼虛假,就怎麼說,整個會開下來,沒有一句是人話。許大姐「撲哧」一聲笑出來,說,伊豆豆你說話總是不知道輕重,注意一點。伊豆豆吐了吐舌頭,扮了個怪相。

《女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