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在市委市政府的高度重視下,外向型經濟在南州市的城鄉迅速升溫,每一級的黨委政府,都把指標下到下一級,創辦合資獨資企業數,就是幹部的工作表現,就是考查幹部的標準,還與幹部的工資獎金掛鉤,所以一時間,村村寨寨都使出渾身解數去招商引資。港商台商,外國企業,紛紛來南州考察,人們歡欣鼓舞,只等著合資、獨資企業如雨後春筍,在南州的城鄉蓬勃地生長。但事情卻沒有想像中的那麼順利,外向型經濟的發展碰到了一隻巨大的攔路虎,那就是普遍存在的交通問題。交通問題處處都有,但南州的情況更特殊,南州是水鄉,四通八達的水道很多,過去用船載人載貨比較多,因此在公路建設方面,就比別的地區相對緩慢落後些了。本來水鄉小船吱呀吱呀的,是一種特色,是一種令人嚮往的景象,現在成了很大的負面因素。外商坐了飛機,轉火車,轉了火車又上汽車,這才到了鄉政府,要想深入到投資辦企業的第一線,說不定還得坐上突突突的機帆船走一段,經過這麼七繞八轉,頭都暈了,時間也耗去無數,你的地再便宜,勞動力再低廉,市場再大,他也沒有胃口了,打兩句哈哈,就跟你再見,其實是再也不見了。
  恰好這段時間,市委換班子,洪書記到年齡,進了人大,新來的市委書記平劍剛似乎就是衝著這「外向型」來的,一到任,就連著召開了好幾個座談會,都是為瞭解南州城鄉交通阻礙外向型經濟發展的情況,在經過了大量的調查研究和聽取意見後,平書記提出了「要想富,先修路」的口號,在全市範圍內,發動起一場大規模的修路拓路行動。
  修路是要佔地的,這些地,有的是農田,有的是民房,這樣一來,就涉及到群眾利益了。雖然這些利益只是眼前利益,小利益,而修路致富是大利益,是長遠利益,但群眾的覺悟可能沒有那麼高,或者說,他們也知道這些大道理,也知道這是為了長遠的大利益,但是在大利益還沒有到來之前,就損害了他們的小利益,他們接受不了,大部分的人呢,也只是背後發發牢騷,甚至罵罵娘,近一點的,罵罵村幹部,遠一點的,就罵上級的領導,罵了幾句,也就無可奈何地接受了現實,因為你頂得過今天也頂不過明天,頂得過明天也頂不過後天,說什麼也不可能在一條大路的中間有你一幢房子豎在那裡的,哪裡見過這樣的情形呢?還何況,畢竟政府拆你的房子,也是要給你一定的補償的,這麼想著,他們也就認了命,就搬家吧,就不種地了吧。但也有的人,就是想不通,我好好的房子,剛剛千辛萬苦地造起來,媳婦還沒進門呢,你倒要來拆我的房子,我就不讓你拆,你賠多少我也不要。跟村長說,說了沒用,就找鄉長,找鄉長也沒用,就找縣長,縣長沒用,再找市長,反正一級一級往上找,再不行,我就找黨中央評理,沒有錢買車票,我走也走到北京去,這樣的人雖然不多,但有那麼一兩個,也能攪得你頭昏腦脹。
  在市委辦公室這一頭,工作也受到相當的影響,因為來信來訪多起來,信訪處忙得焦頭爛額,一向勤懇工作從來沒有怨言的傅處長也忍受不了,向向秘書長叫苦了,他抱著一大堆的來信和上訪記錄給向秘書長看,向秘書長正在修改秘書處寫的一篇稿子,他讓傅處長把材料先留下,等他有空了再翻翻。
  等向秘書長有了點空,翻出這些信訪材料看看,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才知道下面是怎樣在修路。
  市委秘書長一般較少單獨行動,他主要的任務是安排和隨從市委書記副書記們的重大活動,而這幾天一把手平書記正好去了省裡開會,向秘書長就丟下幾個副書記,自己出了一趟差,他帶著秘書處的林處長和萬麗,下了趟鄉,去做一點實地考察調研。
  這也是萬麗進市委辦公室頭一趟出差,雖然不遠,就是到南州下屬的一個縣,但畢竟是出了南州城,也算是正式出差了。萬麗事先並不知道下鄉調研的內容,林處長只是告訴她,明天早晨和他一起,跟向秘書長出發,到長洲縣去。
  長洲縣是離南州市最遠的一個縣,也是南州八個縣中條件最差經濟最落後的一個縣,一直被稱為南州的北大荒。縣領導們決心抓住外向型這個機會,摘掉小八子的帽子,至於能挺進到第几子,或者想挺進到第几子,那就要看縣委一把手的決心有多大了。再往下說,只要縣委書記的決心有多大,下面鄉鎮一級的書記鎮長的決心,也就會有多大。
  車快到長洲縣城的時候,向秘書長對司機說,小胡,我們不進縣城,直接到江洋鄉去。小胡點點頭,但林處長卻微有反應,過了一會兒說,向秘書長,要不要通知江主任一下?林處長說的江主任,是長洲縣委辦公室主任,向秘書長到長洲,市委辦公室事先已經通知了長洲縣,這是規矩。至於向秘書長到長洲幹什麼,因為向秘書長跟誰都沒有說,所以誰都不知道。江主任隔天已和林處長說定,上午在縣委恭候向秘書長。現在向秘書長臨時改變路線,不去縣委了,江主任那邊,不是白等了嗎,按規矩,江主任還應該報告縣委,縣委至少會有一名副書記等著的。向秘書長聽林處長這麼說了,笑了笑,說,我們不是不去縣裡,先到江洋鄉看一看,回頭再到縣裡。
  車就越過縣城直往江洋鄉去了。在往江洋鄉去的路上,向秘書長跟坐在前排的萬麗說,萬麗,江洋鄉的黨委書記,也是位女同志。萬麗「噢」了一聲,向秘書長又說,是個知識分子,林處長熟的吧?林處長說,聶小妹,不是很熟,但知道一些她的情況。萬麗「嘿」了一聲說,聶小妹,好像《聊齋》裡的名字。向秘書長和林處長都笑了一笑,林處長又說,是工農兵大學生,學醫的。萬麗「咦」了一聲,說,學醫的?林處長說,她大學畢業時放棄留校,要求回鄉支援家鄉建設,就放在鄉文教衛生辦,後來就提上來了。
  江洋鄉離縣城不遠,說話間,就已經到了江洋鄉的地盤。一進江洋鄉的地盤,就看到一條正在修築中的寬大的路,但路上很混亂,房子有的拆了有的沒拆,有的拆到一半,推土機,挖掘機,拖拉機轟轟轟地開來開去,還有不少人東一堆西一堆地擠在路上嘰嘰哇哇。小胡為難地說,不好過去了。向秘書長說,就停這兒,我們走過去看看。車停在較遠的地方,三人下車,往修路的地方走過去,走近了,才發現這裡的情況更混亂,有幾個老太太就躺在一台推土機前,她們的身後,是幾座新蓋的平房。情況是一目瞭然的:修路要拆她們家的新房子,她們正拚死捍衛。
  向秘書長和林處長萬麗還沒有來得及再往前去,就看到了一位眉目清秀、戴著眼鏡的女同志衝了過來,她沉著冷靜,向高高坐在推土機駕駛室裡的人聲嘶力竭地喊道,小伙子,你只管往前開,出了事情我負責!推土機手猶豫著,可能對這位女領導的話有些不敢相信,不敢確定。小伙子也確實為難,如果不往前開,這攔路的房子就鏟不掉,路就修不起來,他自己的工作也做不成,但如果往前開呢,這房子前邊躺的可是人啊,是活生生的人,而且是老人,老太太,都白髮蒼蒼,一瞬間使他想起了自己的奶奶和外婆。再退一步,就算他沒有想到自己的奶奶和外婆,就算這些躺在他的推土機前的不是老人,不是老婆婆,而是些年輕人,甚至是壞人,他也不能往前開呀,推土機是推土的,不是軋人的。所以,儘管聶書記在使勁地撐他的腰,他也挺不起腰桿來,推土機一直沒有熄滅火,他的手一直握著操縱桿,但他實在是拉不動這個細細的桿子。
  聶小妹見推土機手還在猶豫,回頭看了一眼緊緊跟在她身後的工程隊長,問道,劉隊長,還有沒有其他人會開?工程隊長說,有。就向另一個小伙子招招手,那個被招過來的小伙子,虎頭虎腦地站在聶書記面前,聶小妹點點頭,便朝坐在推土機上的司機喊,你下來!那個小伙子就下來了,這個小伙子利索地爬上去,聶小妹喊道,開!推土機「轟」的一聲,開始往前衝。周圍的人,心都吊到了嗓子眼上,有的緊張得都閉了眼。
  此時向秘書長和萬麗他們站得已經很近了,隨著推土機一聲轟響,萬麗的心跟著抖起來,腿都打軟了,她萬萬想不到在修路的現場會看到感覺到如此激烈如戰場一般的氣氛,她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向秘書長,向秘書長的表情沒有什麼明顯的變化,但細心的萬麗還是從他的眉宇間,感覺出眉頭微皺的意思。也就在萬麗注意向秘書長的一剎那間,推土機毫不客氣地往前開,現場已經有婦女嚇得尖叫起來,但說時遲那時快,那幾個本來死死地躺在地上一動不動而且看起來是死也不會動彈的老太太,突然連爬帶滾地逃離了推土機巨大的利鏟,人群中頓時發出亂七八糟的聲音,有人拍著胸脯說,嚇煞我了,嚇煞我了。有人「哈哈哈」地笑,分明是嘲笑那幾個老太太,還有一個婦女「哇啦」一聲就痛哭起來,邊哭邊念,我的房呀,我的房呀——那聲調就像是農村裡哭死人的調調。
  向秘書長他們站的地方,離聶小妹並不遠,聶小妹是面對著他們這個方向的,應該看得見,但她好像沒有看見。萬麗開始以為因為現場人多,聶小妹沒有注意,後來又想,會不會聶小妹也不認得向秘書長,所以沒有過來迎接。但是等老太太爬起來逃走後,事情平息了,聶小妹幾步就跨過來,和向秘書長、林處長、萬麗一一握手,說,向秘書長,其實您一到我就看見了,為了不把麻煩引到您身上,我就沒有過去迎接您。
  向秘書長微微點一下頭,臉色正常,但語氣比較重,聶書記,你不覺得剛才那一齣戲很危險嗎?萬一老太太不肯走,或者,她們動作慢一點,不就出人命了嗎?聶小妹文靜地笑了一下,說,向秘書長,絕不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向秘書長道,你憑什麼這麼有把握?聶小妹仍然平靜地笑道,這些人,我太瞭解他們了,我就是從村裡出來的,農民嘛,就是這樣,又自私,又膽小,你的氣勢壓過他,他就軟了,你要是被他們拿住,讓他們爬到你頭上,那就什麼事都別想幹了。向秘書長說,你的氣勢是不是也太大了一點,拿人的生命當賭注?萬一真出了事情怎麼辦?聶小妹道,我說過,真出了事情我負責,我負全部責任!向秘書長終於忍不住了,不光聲音,連臉色也嚴厲起來,說,聶書記,你負得起這個責嗎?!這是人,是人命,你負得起嗎?!
  向秘書長發火了,聶小妹稍稍停頓了一下,但她並沒有改變自己的思維,也沒有改變自己一直平靜的態度,相比之下,倒是向秘書長顯得沉不住氣了,聶小妹說,向秘書長,正因為我知道不會有事,我才會說這樣的話,但是向秘書長您批評得好,提醒得及時,以後的工作中,我會做更有把握的事。另外,秘書長,正好您來了,我向您匯報一下,這一個季度,我們江洋鄉修路的進展和成績——向秘書長擺了一擺手,說,不用了,我都看見了。聶小妹說,您看見的只是其中的一條路,我們江洋鄉,同時上馬的,還有五條這樣的路。向秘書長說,看一條就足夠了。聶小妹還想說什麼,正在這時,長洲縣委魏副書記和縣委辦公室江主任一行匆匆地趕到了,他們是得到了消息,特地趕來接向秘書長到縣裡去的。
  但是向秘書長沒有再進長洲縣城,直接打道回府了,臨上車時,萬麗聽到魏副書記在問聶小妹,向秘書長說什麼了?聶小妹怎麼回答的,萬麗沒有聽見。在回去的路上,向秘書長拿出信訪處傅處長交給他的部分群眾來信和上訪記錄給林處長和萬麗看,向秘書長說,一開始,我看了這些信,總覺得有些誇大其詞,不敢完全相信,今天看到聶小妹的行為,我才知道事實是怎麼樣的。林處長和萬麗都沒回答。向秘書長又說,我為什麼到江洋鄉?因為江洋鄉的聶小妹,是我們鄉鎮一級書記中文化層次工作水平都比較高的一位,說心裡話,我並不想看到群眾來信中反映的那些問題,我才挑到江洋鄉來的,但是來了我才知道,是白黑不了,是黑白不了,連聶小妹都是這樣做工作的,那其他的鄉鎮黨委書記們,就更可想而知了。
  向秘書長再次停頓下來的時候,輕微地歎了一口氣。過了一會兒,林處長小心翼翼地帶著試探的口氣邊說邊等向秘書長的反應,是呀,平時我們聽下面對聶小妹的反映,她的工作很細緻的,因為是女同志嘛,考慮問題比男書記更周到更穩妥,大家都是有所反映的,這一次,是不是因為市裡修路的任務壓得比較重……因為向秘書長沒有反應,林處長就停了下來,他停下來,向秘書長才說,修路是為了什麼?為發展外向型經濟,發展外向型經濟是為什麼?是為了讓老百姓、讓農民過上好日子,但現在的情況,你首先就破壞了農民的正常日子,而且毫不講理,毫不顧忌農民的利益,別說利益,連生命都是可以犧牲的,這種做法,有悖於我們做工作的最終目標。
  林處長點點頭,更小心地試探說,全市動員大會上,平書記下死命令下到各個縣,各個縣又下到各鄉鎮,所以,下面——連萬麗都聽出來,林處長在提醒向秘書長,修路可是南州的頭等大事,或者乾脆說,是平書記當前的頭等大事啊。林處長這麼一說,向秘書長果然不作聲了。車子沉悶地往前開,因為沒有人說話,車聲顯得響了起來,但是在萬麗的感覺中,好像是向秘書長的心情煩起來,發出的噪聲。
  下面的一段路程,走得非常悶,向秘書長再也沒有說一句話,微微閉著眼睛,好像在閉目養神了,林處長和萬麗包括司機小胡,自然也都不再說話。
  按常規,下過基層回來,多少要寫點什麼的,萬麗也以為向秘書長會佈置下來,如果向秘書長佈置給林處長,林處長一般都會跟萬麗說一說,由萬麗先起草,但萬麗等了兩天,也沒見林處長佈置任務,她也不便多問什麼。到了第二天下班前,林處長對萬麗說,你到向秘書長辦公室去一下。萬麗看著林處長,等著林處長的下文,想知道向秘書長叫她幹什麼,但林處長做了一個表情,意思是:我也不知道。萬麗只好自己過去了。
  向秘書長還是決定要將下面修路的情況認真地向領導匯報一下,但他沒有按規矩先佈置到處裡,卻是直接讓萬麗寫材料。為了認真負責地寫好這份報告材料,萬麗還得下幾趟鄉,再去瞭解其他地方修路的實際情況,向秘書長說,小萬,這件工作,就交給你了,相信你能夠做好。萬麗說,我一定會盡力的,我想再跑一跑黎湖縣和元和縣。向秘書長說,好,你選的這幾個地方,都是有典型意義的。
  萬麗問,向秘書長,您什麼時候要這個報告?向秘書長想了想說,當然越快越好,不過,你得用事實說話,這樣,給你一星期吧。停了一下又說,小萬,在機關工作,有一點你以後要用心去觀察,用心去體會,那就是一個人的政治頭腦。這話說得並不十分明白,但萬麗覺得自己聽得懂,修路這件事情,看起來是經濟發展中碰到的問題,但也同樣涉及到政治,萬麗點著頭,為自己在向秘書長的幫助下,政治上開始成熟而感到高興。向秘書長最後說,小萬,林處長這一陣在忙平書記的報告,你的材料,寫好了直接給我。萬麗一邊說,好的。一邊想起剛進婦聯那陣子,她寫的文章,一會兒是要經過余建芳的,一會兒是要直接送給許大姐的,雖然過了不長時間,但現在回想起來,就像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林處長果然一直忙著搞平書記的會議講話,也沒顧得上來關心萬麗的材料,萬麗寫好後,就直接交給了向秘書長。

《女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