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隨著經濟的發展壯大,南州市在全省的地位也日益顯著和重要起來。前不久,經過激烈的競爭和角逐,南州一舉奪得了省第五屆藝術節的主辦權。在這之前,南州作為一個小型的城市,還從來沒有主辦過省級的大型活動,為此,全市上下都為之振奮為之驕傲,市委更是高度重視,平書記親自主持召開了幾次專題會議研究具體的方案措施。
  「五藝節」的重中之重,就是那個隆重的開幕式晚會。晚會內容相當豐富,中央和省委領導都要來參加,晚會上,要表彰一批全省文藝方面的優秀人才,還要有能夠體現全省水平的文藝演出。為了保證晚會的萬無一失,市委將具體操辦的任務交到了宣傳部,宣傳部為此特別成立了一個臨時指揮部,總指揮長由計部長擔任,下設辦公室,從市政府調來一位辦公室副主任擔任臨時辦公室主任,副主任人選,就從宣傳部自己人裡產生。最後由計部長提名,部委會通過,萬麗擔任了辦公室副主任。另外又從文化局和市文聯各抽一名幹部作為辦公室的工作人員。班子組成後,計部長召集開會,萬麗和另外三位新搭檔,頭一次坐到一起。市政府的葉楚洲副主任、文化局的林美玉和萬麗早先是認識的,但不熟悉,另一位從市文聯來的黃林,更是連面都沒見過,他從部隊上下來,剛剛進文聯機關還不滿一個月呢,大家可以說是來自機關的五湖四海,但現在坐到了一起。
  臨時辦公室開展的第一項工作,就是跑市財政局,關鍵人物是市財政局機關科的副科長李秋。李秋是個女同志,但一把鐵算盤非常厲害,有個外號叫蜘蛛精。李秋很瘦,尤其是兩隻手,瘦得幾乎脫了形,伸出來,活像只尖利的爪子,而李秋這手,平時不輕易露面,一旦事情決定了,她的手就出來了,習慣性地往桌上一扣,就一語定乾坤:就這樣。
  時間長了,大家都熟悉了李秋的習慣,有的時候,李秋連那句話都不用說,只要將自己這只尖長的手往桌上一壓,那一位最終沒有算得過李秋的某同志,心裡就徹底地「咯登」一下,知道玩完了。我的媽,那手,簡直就是蜘蛛精的爪子呀,有一個同志事後很久還心有餘悸地說。就這樣,蜘蛛精的外號就叫開來了,李秋自己也知道,但並不氣惱,手還是照伸,絕話還是照說,一點都不在意,倒是那些心懷鬼胎的對手們,在李秋伸出手來的時候,雖然知道自己的努力又泡湯了,但因為看到了傳說中的蜘蛛精爪子,好歹也算找回一點安慰。有人甚至還下意識地看看李秋的臉,看她怎麼認識和看待自己的爪子,但是他們從李秋的臉上,始終只能看出兩個字:不行。
  據說有一回某局的行政科長在無所不用其極之後見李秋仍然無動於衷,某科長終於急了,念道,李科長啊李科長,你千算萬算又是何苦?李秋說,你什麼意思?某科長倒有點怯了,本來都想把到嘴的話嚥下去了,但李秋偏偏還咄咄逼人,我才不管你什麼意思,你什麼意思我也要跟你算清這筆賬,某科長氣道:算吧算吧,你千算萬算,連自己的婚姻都沒有算好,還算個什麼頭啊?李秋當堂號啕大哭,那正是她和前夫關係最黑暗的階段,但是這一次的哭,是空前絕後的,是李秋這半輩子人生中唯一的一次,在此之前和從此以後,李秋都沒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李秋的丈夫是個花花公子,到處拈花惹草,但脾氣極好,每次李秋興師問罪,他總是點頭哈腰,忙不迭地檢討,把自己罵得狗血噴頭,口頭保證書面檢查不知作了多少回,但老習慣堅決不改。他雖然不在機關工作,但這事情在機關裡傳得到處都是,包括李秋丈夫跟人偷情的種種劣跡醜行,被機關上下傳得神乎其神,雖然沒人膽敢當面告訴李秋,但李秋是何等聰明之人,心裡明鏡似的,只是因為要面子,只能大把大把的眼淚往肚裡流,在機關每一個人的眼裡心中,李秋都是一個堅強的女性。
  能把李秋氣哭了,這位某科長倒也在機關裡風光了一陣,雖然事後向李秋口頭檢討,但那口氣卻絕對是勝利者的口氣,不過李秋那天也不曾失敗,她是另一個勝利者,她露出難得的微笑,握著某科長的手,真誠地說,謝謝你的提醒,謝謝你的推動力。某科長目瞪口呆,後來方才知道,就是在他一氣之下攻擊了李秋之後,李秋才下決心離婚,不再拖泥帶水,與過去徹底地告別。那個某局的行政科長叫平原,幾年後調了一個部門,後來提拔當上副局長,再後來,他竟然成了李秋的第二任丈夫。只是有人問到李秋或者問到平原是不是這回事,他們都哈哈一笑,你們編故事呢。這回答,似乎含糊得很,是既不肯定也不否定。但這都是後話了。
  「五藝節」的預算在李秋那裡果然沒有通過,林美玉先在李秋那裡碰釘子,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林美玉說,李科長,這可是市委目前的頭等大事,經費不及時到位,耽誤了「五藝節」的籌備工作,你負責還是我負責?林美玉以為自己拋出了很有份量的話了,哪料李秋毫不買賬,說,你也沒有資格負責我也沒有資格負責,你急的什麼?林美玉氣道,那我就回去向領導匯報,李科長不同意平書記的意見?李秋冷冷一笑,道,行啊,怎麼匯報都行。那真是刀槍不入。
  他們又回來將預算的項目一一重新核對,該補充的補充,該重做的重做,該改方案的改方案,幾乎做到滴水不漏了,再跑李秋。這回由葉楚洲親自出馬了,他建議萬麗跟他一起去,萬麗也知道李秋的風格,心裡多少有點發楚,不想去,但葉楚洲說,你躲不過的,早晚得和她打交道。萬麗只得硬著頭皮跟上葉楚洲。
  萬麗以前見到葉楚洲的時候,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印象,但倒是經常聽同事說起這個葉楚洲,說葉楚洲是有些背景的,至於什麼樣的背景,又沒有人說得清,所以葉楚洲雖然官不大,但在機關裡也算得上是個人物。機關的事情就是這樣,大家經常關心議論的,要不就是提得快的,要不就是老不能提的,那些正常陞遷的人,是較少有人提起的。葉楚洲既有背景,進機關年數也不短了,工作能力是有目共睹的,但仕途卻並不順利,不知道是在哪裡卡住了。萬麗更覺得機關是個說不清的大雜院,又像個大陷阱,你哪怕步步小心,但不知什麼時候就會跌落進去。
  但是現在一起工作了,幾天相處下來,萬麗有一個意外的發現,覺得葉楚洲在哪個方面有點像康季平,這種想法一經產生,就使得萬麗對葉楚洲有了先入為主的好感。當萬麗跟著葉楚洲坐到李秋的辦公室時,萬麗的眼睛就下意識地去看李秋的手,她明知這樣不好,但卻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奇怪的是,李秋雖然一如既往地板著臉,但卻將那只從來不肯伸出來和人握手的手主動伸到了萬麗跟前,說,萬主任,你是在看我的手吧?把萬麗鬧了個大紅臉。李秋跟萬麗握過手後,把手抽了回去,又將手舉起來,看了看,面無表情地說,他們說我是蜘蛛精,我自己看看,我這手,比蜘蛛爪子總要豐滿一些吧。萬麗想笑,卻沒敢笑出來。李秋又說,萬麗,我知道你。萬麗更是不敢吭聲了,因為她一點也不知道李秋是什麼意思。
  葉楚洲把晚會預算和整個「五藝節」的預算都交給李秋,李秋隨手把晚會預算挑出來,另一份就隨手扔到一邊,說,這個下次再說,先看看你們的晚會情況。李秋的桌上,有算盤,也有計算器,但李秋從來不用計算器,都是用算盤打的,打著打著,眉頭皺起來,打著打著,眉頭又舒展開來,萬麗在嘀嘀嗒嗒算盤聲中,心情越來越緊張,偷偷地看了葉楚洲一眼,發現葉楚洲也正在看她,萬麗臉一紅,葉楚洲卻笑著朝她擠擠眼,一副篤定心思的樣子。李秋低著頭,根本沒看他們,嘴裡卻突然發出了聲音,說,你們擠眉弄眼的幹什麼?葉楚洲說,萬麗頭一次坐到你面前,有點害怕你呢。李秋厲聲說,葉主任,請你說話注意點!葉楚洲說,好,好,我注意,我注意。又朝萬麗眨眼。李秋終於抬起頭來,算盤一推,預算也往葉楚洲和萬麗面前一扔,尖長的爪子往桌上一壓,嘴裡咬牙切齒地吐出兩個字:不行!
  萬麗傻了眼,但葉楚洲卻是笑瞇瞇的,把李秋扔過來的預算拿起來,看了看,說,李科長,你認為哪一項有問題?李秋又把預算拿過去,指著上面的一項說,就是這一項,你們自己看看,怎麼做的預算?想蒙我的錢,沒那麼容易!葉楚洲再把預算拿起來,萬麗也勾過頭去看,一看之下,差一點失聲笑出來,原來李秋通不過的,竟是一筆最小的賬目,是工作人員的加班夜餐費用。當時做預算的時候,大家覺得,既然是一筆最小的賬,財政局也不至於很計較,便多報了些人頭和天數,結果卻被李秋算了出來。葉楚洲笑著回頭對萬麗,說,萬主任,你這回領教了李科長的水平了吧。李秋說,這就已經領教了?早著呢!
  把加班夜餐費重新核過後,做了一點小小的調整,整個費用中,只減去了三百塊錢,晚會的預算就通過了,李秋也仍然板著臉,嘴裡也仍然只有兩個字:行了。葉楚洲也不多說話,站起來就走,倒是萬麗覺得不過意,說了聲謝謝,李秋連哼也沒哼一聲,好像根本就沒有聽見。出來的時候,萬麗還是有點不踏實,問葉楚洲,葉主任,剛才忘了問一問,錢什麼時候能夠到賬。葉楚洲說,李秋辦事情很乾脆,只要說出「行了」兩字,錢當天就會劃出來的,不信這會兒你回去看看,她一准已經在佈置劃錢了。
  萬麗長長地噓了一口氣,又忍不住問葉楚洲,李科長她是不是有什麼——她本是想問問,李秋在機關裡是不是有什麼背景,要不怎麼連市政府的辦公室主任見了她都得低眉順眼呢,但因為跟葉楚洲還不算太熟,覺得問不出口,倒是葉楚洲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替她說了,萬麗,你是不是想說,李秋這麼厲害,可能有什麼人給她撐腰吧?萬麗點點頭,這一瞬間,她更清晰地感覺到了葉楚洲與康季平的相像之處。葉楚洲說,好像沒有什麼背景,就像那個金美人吧,金美人跟你同過事,金美人有背景嗎?她們的風格挺像的,都是工作極其認真。萬麗說,是呀,金美人要是有背景,恐怕也不會從接待辦調走了。
  萬麗說了這話,有一陣兩人都沒再吭聲,好像心情都有點沉重起來。
  回到辦公室,林美玉聽說事情辦成了,先是撇了撇嘴,悶了一陣後,卻笑了起來,嗲聲嗲氣地道,到底葉主任有辦法,連李秋都要買三分面子的。葉楚洲卻笑著說,可能是看萬麗的面子吧。林美玉聽了,說,那是,萬麗,機關有名的才女嘛,討喜得很呢。話音裡難免酸溜溜的。和陳佳相比,林美玉的素質和境界要差幾個級別,她所有的喜怒好壞都放在臉上,心裡酸了她就說酸話,心裡氣了就說氣話,高興的時候也說高興的話。只是,萬麗不會跟她計較,都是臨時抽在一起工作的,「五藝節」一結束,大家就分道揚鑣,又不打萬年樁,無論林美玉怎麼酸,說話怎麼不好聽,怎麼難相處,萬麗都不會往心裡去的。
  但萬麗沒有想到,時隔不久,自己竟然也會酸起林美玉來。籌備工作快到尾聲時,一切差不多準備就緒了,計部長為了犒勞大家,特意請籌備辦公室的幾位同志吃飯。萬麗換了一件新衣服,打扮了一番,走進餐廳時,大家眼睛一亮,黃林脫口說,萬主任,你這件衣服是新買的吧,很出色,穿出了你的氣質。林美玉立刻就在邊上說,黃林你怎麼不誇誇我的衣服,我這件衣服也是新買的,不好看嗎?黃林趕緊說,你的也好看,你的當然更好看。大家都笑起來,林美玉這才高興了,站起來,走到計部長身邊,拉起衣襟給計部長看,說,計部長,你摸摸,我這件衣服的料子,是意大利面料啊。
  計部長果然笑瞇瞇地去摸林美玉的衣料,摸了摸,說,嘿,我這土老帽兒,不懂的,但摸上去確實手感很好,很軟,就像小林你說話的聲音哎。大家又笑,黃林說,是呀,聽小林說話的聲音,我總以為是個小孩子呢,你要是去唱評彈,一定很好聽的。計部長說,是呀是呀,本人大有同感,小林啊,你那天一來,我就有這個想法,你長得這麼漂亮,嗓子又好,要是吃藝術飯,肯定能成為大角名角的。林美玉高興得滿臉放光,笑盈盈的眼睛始終直盯著計部長,計部長也是滿臉通紅,說,嘿,這酒還沒喝上呢,我的臉就熱起來啦。
  本來是說萬麗的衣服的,結果林美玉成了中心,萬麗最沒想到的是計部長,也是相當有水平的幹部,也是位很嚴肅的幹部,怎麼會對這種低檔次的話題那麼感興趣,還那麼投入地去調笑,萬麗頓時覺得自己很失落,很沒趣,也讓她心底裡產生了一些瞧不起他們的想法,但在這瞧不起的想法中,泛起的卻是一股濃濃的酸意。
  計部長高興,吩咐上了白酒,林美玉先喊了起來,計部長,我白酒不能喝的,我皮膚過敏。邊說邊將手摀住自己的杯子,不讓服務員倒酒。計部長笑瞇瞇地說,不行,今天每個人的酒杯都得滿上,小林,你要是真不能喝,我替你喝。林美玉說,啊呀,那可要折煞我了,我寧可過敏,也不敢讓計部長給我代酒呀,來,小姐,替我加,加滿一點,我喝。計部長道,這才像你小林的性格嘛。林美玉說,計部長,您倒是說說,我什麼樣的性格啊?計部長說,傻丫頭,爽快的。一陣說笑中,開始喝酒吃菜,大家一一地輪流敬計部長,計部長則來者不拒,然後還一一地回敬,和平時在部裡工作時那個威嚴的計部長,完全不是一回事了。
  萬麗出來上洗手間的時候,葉楚洲也出來了,萬麗感覺葉楚洲是特意出來和她說話的,心裡多少有點感激,但是站在葉楚洲面前,心裡千頭萬緒,卻不知說什麼才好,跟著心念一閃,要是眼前站著的不是葉楚洲,而是康季平,那該多好,這麼胡亂想著,就聽葉楚洲說,萬麗,你當初是怎麼進的機關?是大學畢業分配的嗎?萬麗說,我是機關招聘時考進來的,原來在中學教書。葉楚洲聽了,沒有說什麼,卻微微地搖了搖頭。萬麗忍不住說,你是不是覺得我不應該進機關,我這樣的人,不合適在機關工作吧?葉楚洲又搖頭,道,誰說的,誰規定什麼樣的人才合適在機關工作?萬麗又說,但我總覺得自己走錯了路。葉楚洲說,你沒有覺得走不下去了吧?萬麗停頓了一會兒,說,還沒有那麼嚴重。
  葉楚洲說,那就好,比我強多了。萬麗一愣,呆呆地看著葉楚洲,葉楚洲說,我可已經覺得自己的路走到頭了。萬麗說,葉主任你開玩笑。葉楚洲說,不開玩笑。萬麗說,那你,你想怎麼樣?葉楚洲說,我還不知道應該怎麼樣,我如果知道應該怎麼樣了,我不會停留一時半刻的。這時候黃林也出來了,說,計部長叫你們進去呢。三人一同進來,計部長道,你們兩個,是不是躲到外面商量怎麼對付我?我告訴你們啊,別做夢了,我的酒量,不是你們兩三個人對付得了的。還不等萬麗和葉楚洲說什麼,林美玉先跳了起來,說,計部長,原來您也會吹牛哇。計部長說,小丫頭,我吹牛?要不你試試,你一杯,我三杯,看誰先倒下。林美玉誇張地用手摀住心口,做了一個往後倒的姿勢,計部長哈哈大笑起來,說,你看看,你看看,別說喝了,一句話就把你嚇倒了。
  下午下班時,伊豆豆又繞過來等萬麗,見到萬麗,親親熱熱地勾肩搭背,萬麗心裡一熱,幾次話到口邊,想跟她說說林美玉,但是到底沒有說出來。伊豆豆對待陳佳的態度,使萬麗有些心寒,跟伊豆豆說話,不像從前那麼無所忌諱了。但伊豆豆何等聰明之人,拍著萬麗的肩,說,怎麼啦,吃我的醋啦?萬麗說,我吃你什麼醋,八竿子打不著的。伊豆豆說,我給陳佳調了一套好一點的房子,你就這麼對待我,就憑你這點胸懷,你還想在機關混出什麼大出息,得啦得啦,說不定還真是我瞎了眼呢。
  萬麗被她說穿了,倒覺得自己是有點小肚雞腸,正如康季平說的,只許別人對自己好,不許別人對其他人好,什麼時候變成這麼一個小心眼啦?萬麗紅了紅臉,說,我說不過你,不跟你說。伊豆豆道,你不跟我說,我還偏逗你說,你也是個苦命啊,一個陳佳就能讓你坐臥不寧,現在又來了個林美玉,又夠你喝一壺的吧。萬麗說,你怎麼像個包打聽?伊豆豆說,咦,我就是機關裡有名的包打聽嘛。萬麗說,林美玉跟我沒關係,幾天以後「五藝節」結束我們就拜拜了。伊豆豆說,但願你萬小姐要能夠高高興興順順利利地熬過這幾天啊,好吧,你不肯說,我替你說,你呀,明明瞧不上林美玉的行為,卻還要酸她,自己想做,又做不出來,風頭就叫她佔了去。萬麗目瞪口呆,也不得不佩服伊豆豆的精靈古怪,什麼都逃不出她的眼睛,什麼也瞞不過她,既然如此,萬麗乾脆就把心裡的氣話說出來,我看不慣她那種作派,吹牛拍馬,實在低級得很,可領導還偏偏很受用,你有什麼辦法?怪只怪那些領導,有眼無珠,只往低處走,不往高處看。
  伊豆豆道,萬小姐錯也,不是領導有眼無珠,他們是有眼有珠的,要怪只能怪你素質高,大學生,又是才女,又內斂矜持,他們吃不透你,不敢和你隨便調笑。萬麗說,你瞎說。伊豆豆笑道,我瞎說不瞎說,你自己心裡有數,人嘛,自己都是要往高處走的,但是看別人不能往高處看呀,往高處看了,自己不就低了嗎?她一邊說,一邊蹲下去一點,抬頭仰視了一下萬麗,然後站直了,說,萬小姐,你想想,一個需要別人仰視的女人,人家怎麼可能像對林美玉那樣隨隨便便跟你說笑調笑呢?萬麗愣住了。伊豆豆又說,但是,你甘心成為林美玉嗎?你又不甘心,那你只能打翻醋瓶子往肚裡嚥了。萬麗內心最隱秘的東西,一一被伊豆豆點穿,萬麗心裡很不自在,道,伊豆豆,你真以為你是我肚裡的蛔蟲?伊豆豆道,你又錯了,我不是你肚裡的蛔蟲,但我總可以是我自己肚裡的蛔蟲吧,我嘴上在說你,其實是我自己的體會。共性,這就是共性,你懂共性嗎?連這一點你都搞不清,你還生的哪門子氣,你還爭的哪門子氣?
  萬麗悶了一會兒,忽然問道,伊豆豆,你跟葉楚洲熟吧?伊豆豆果然脫口道,熟呀,怎麼不熟,你的事情就是他告訴我的嘛,要不然,我還真成你肚裡的蛔蟲了,那多噁心!萬麗氣道,你們是不是一天到晚在背後編排我,那才噁心!伊豆豆這回倒有點認真了,不再嘻皮笑臉,說,萬麗萬麗,你可別冤枉了好人,你說我可以,人家葉楚洲,可是對你一往情深啊!萬麗「呸」了一聲。伊豆豆又說,葉楚洲還說,你應該把眼光放遠一點,不要為一時一事影響自己的情緒和信心,世間的事情變幻無常。萬麗不由得「嗯」了一聲,葉楚洲這話,和康季平的話如出一轍,萬麗心裡,不由湧起了一股暖流。
  隔了一天,由萬麗負責起草的晚會程序全部排出來了,葉楚洲看過後,又交還萬麗,讓萬麗去交給計部長,林美玉一步跨過來,就搶在手裡,說,萬主任正忙活呢,我去吧,我年輕,不怕跑。就出去了。剩下的三個人面面相覷,黃林說,什麼話,不怕跑?跑到哪裡去,十萬八千里?計部長辦公室不就在對面嗎?萬麗沒有吭聲,葉楚洲說,萬麗,你還是得去一下。萬麗說,小林去了,我再去幹嗎?葉楚洲說,有些情況林美玉不一定清楚,萬一計部長要瞭解些什麼,她說不出來,怎麼辦,計部長還認為我們辦事馬虎呢,那不是麻煩大了?萬麗仍然不肯,說,計劃上都寫得清清楚楚,還有什麼好問的。葉楚洲的聲音一下子抬高了,聽起來很嚴厲,萬主任,這是你的工作,你不去也得去!這吼出來的聲音,把萬麗和黃林都嚇愣了。
  萬麗到計部長辦公室的時候,辦公室的門大開著,計部長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看計劃,林美玉則遠遠地坐在沙發上,兩手擱在膝蓋上,無聲無息地等著。計部長聽到萬麗的腳步聲,立刻抬起頭來,向萬麗招手,說,小萬,你來,你來。將萬麗喊到自己身邊,指著計劃說,小萬,這是你的手筆吧,我一看就能看出來,除了你,誰能有這麼好的文采,連個計劃程序,都寫得跟散文似的優美。萬麗說,計部長您是批評我吧?計部長說,好你個小萬,還大學生呢,還才女呢,好話壞話都聽不出來,如果你只是寫了個優美的散文,我肯定剋你,但是你寫的是散文似的計劃,這不僅要大大表揚,還要在我們部裡推廣。這許多年來,我們的文風實在令人擔憂,八股文的緊箍咒還沒有從我們大部分的同志頭上摘去,沒有人給他們套嘛,可他們自己硬要套著不肯拿下來,我叫他們摘,他們都不肯摘下來,這算什麼嗎?小萬,所以我要推廣你的文風,這件事情,我已醞釀了一陣了。
  萬麗本來是懷著一肚子的委屈、被葉楚洲罵了才過來的,但萬萬沒想到來了之後,情況又發生這麼大的變化,一瞬間想起了葉楚洲和伊豆豆說的那句話,世間的事情變幻無常,她的眼睛不由瞄到林美玉那裡,林美玉低著頭,兩手仍然擱在膝蓋上,半拉子頭髮披臉上,也看不清她的表情。萬麗心裡忽然一陣難過,不知說什麼才好。計部長仍然笑瞇瞇的,也看了看坐在一邊的林美玉,說,小林啊,這裡沒有你的事情了,你先回去吧,我和萬主任還有點工作要談。林美玉點了點頭,無聲地站起來,走了出去。
  林美玉一出去,計部長就跟萬麗說,小萬,機關工作要有機關工作的規矩,該誰的工作就該誰做,不能隨隨便便,就說這個程序計劃,應該是你來匯報的,你怎麼隨便就讓小林來呢?萬麗說,不是我讓她來的,是……計部長擺了擺手,沒讓她說下去,又道,我不管是誰讓她來的,還是她自己要來的,我都得批評你,這是你的工作,你明白嗎?
  萬麗點著頭,但心裡實在有點想不通,昨天喝酒的時候,那個和林美玉左一杯酒右一杯酒,左一句笑話右一句笑話的計部長又不見了,好像根本就沒有昨天那回事,好像他跟林美玉從來就沒有那麼熱切、那麼親近過。計部長又說,小萬,你們還年輕,到機關工作時間還不算長,有一點一定要記住了,要努力培養自己往上走,我所說的上,當然也是指職務上的上,但更重要的,是我們自身的素養,要把自己培養成有修養的機關幹部,這一點,我相信小萬你是能做到的,你本身素質不錯,有修養,思想覺悟也比較高,但不能因此就放鬆了對自己要求,培養素質和修養是一輩子的事,你說是不是?萬麗只有點頭的份兒。計部長又說,好了,今天就這樣,以後我可不想再看到不按規矩辦事的事情,啊?
  萬麗簡直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計部長的辦公室的,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發現林美玉不在,葉楚洲和黃林也都不吭聲,萬麗不知道林美玉從計部長那裡出來,有沒有回辦公室,有沒有跟葉黃兩位說些什麼,他們不說,她也不便問,但不管怎麼說,自己心裡好歹出了一口氣,知道伊豆豆說得不錯,領導不是有眼無珠,領導的眼睛亮得很。
  「五藝節」的開幕式晚會辦得很成功,晚會過後,「五藝節」的重擔也就卸去了一大半,下面的一個多星期,就是演出競賽,大多是評委的事情,臨時辦公室的工作一下子鬆弛下來,每天的任務就是看演出。如果沒有什麼意外發生,辦公室的工作基本上就能畫上句號了。但誰也沒料到,到最後幾天了,還偏偏出了意外。
  事情出在閉幕式的安排上,按原定計劃,閉幕式的儀式比較簡單,領導致個閉幕詞,發個獎,主要內容是由平湖市越劇團演一場越劇。但是計部長在向市委常委匯報的時候,平書記卻提出了異議,因為前來參加閉幕式的省委副書記是位現代歌舞迷,平書記建議將一台越劇改成現代歌舞表演,平書記問計部長有沒有什麼困難,計部長說,沒有困難,保證高質量完成任務。
  但事實上別說是困難,這事情根本就辦不到,還有兩天時間,怎麼可能安排出一台現代歌舞晚會,可計部長堅持要改,這等於將早就設定好的閉幕式活動全部推翻了重來,不說勞民傷財,時間上也根本來不及,就算大家兩天兩夜不睡恐怕也不可能辦成,葉楚洲毫無商量餘地說,計部長,這是不可能的事情。計部長沒想到葉楚洲會是這樣的態度,先是一愣,隨後說,別說排一台晚會,中國革命的勝利,當年有誰說是可能的,共產黨不是照樣打下了天下?計部長的話沖人,葉楚洲的話就更強硬,說,那是因為你的共產黨厲害,我的共產黨不行,要不就計部長你親自幹吧。計部長本來是個比較溫和的人,但當著部下的面被葉楚洲這麼頂撞,面子上也一時下不來了,也乾脆硬到底了,說,我干了還要你幹什麼?葉楚洲說,你是要趕我走?計部長說,不幹工作的人,留在這裡吃乾飯?雙方的火氣都越來越大,最後葉楚洲大發脾氣,大聲吼道,告訴你,老子早就不想幹了,你想要留老子,老子還不侍候了呢!聲音之大,把宣傳部的整個樓面都傳遍了。
  葉楚洲說到做到,第二天竟然不來上班了,到處找也找不到他人影子,這在機關裡真是很少見的情形,計部長鐵青著臉到臨時辦公室宣佈紀律,葉楚洲不告而辭的事情,不許向外透露一點口風,誰透露了,他拿誰是問,然後,當場就任命萬麗為辦公室臨時負責人。
  萬麗只覺得頭皮發麻,葉楚洲都認為不可能的事情,她哪裡弄得過來?幸好事情很快又發生了變化,那位喜歡現代歌舞的省委副書記臨時有事不能來參加閉幕式了,於是一切又恢復到前面的安排,這樣剩下的事情就不多了,萬麗還能夠撐得下來。令萬麗不敢相信的是,葉楚洲說走就走,這麼果斷,前幾天他們聊天時,他還說他不知道該怎麼辦呢。萬麗心裡很矛盾,一方面,她覺得葉楚洲就這麼走了,太可惜,她還希望葉楚洲能夠回來,忽然什麼時候,他又站在門口了,他的嗓門又在走廊裡響起來了;但另一方面,她心裡也清楚,也覺得葉楚洲是不可能再回來了,好馬不吃回頭草,葉楚洲那樣的性格,決定了他不可能回頭。
  葉楚洲果然再也沒有露面,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市政府那頭,還是保了他一陣的,後來實在拖不下去了,才將他除了名。一直到很長時間以後,才聽說他南下深圳,去開創了自己房地產公司。這是後話了。
  「五藝節」的閉幕式比較簡單,只有一個小時時間,但平書記也到場了,因為對大會圓滿成功感到十分滿意,平書記特意關照計部長,閉幕式結束,他要到宣傳部來一下,專門接見和慰問一下大會工作人員,也可以讓宣傳部的同志都一起參加,平書記說,作為市委一把手,平時也沒有時間能夠到一個部門去見見大家,這次正好是個機會。計部長趕緊通知了萬麗,也通知了宣傳部辦公室,讓在家的同志,下午閉幕式以後,都立刻回到部裡來。
  閉幕式一結束,萬麗和林美玉黃林就急急趕回辦公室,明天,這個特意為「五藝節」建立的這個臨時辦公室就要撤銷了,這是他們最後一次回辦公室,辦公室裡很亂,萬麗和黃林趕緊整理打掃,林美玉說,我上個廁所,一去卻一直沒有回來。萬麗和黃林打掃到一半,部辦公室主任老馮就過來說,萬科長,你這裡不用打掃了,平書記時間緊,直接到會議室,大家一起接見。又說,平書記的車馬上到,計部長已經下樓去接了,其他同志也都在會議室等著了,計部長說,你們幾個,是今天的主要人物,先別進會議室,在走廊裡候一候。萬麗和黃林就走出來,站在樓梯口等著,聽到樓梯上傳來說笑聲,知道平書記到了,大家不免有點緊張。
  平書記已經在計部長和其他幾位副部長的陪同下上樓來了,萬麗迎上去,部裡其他同志,也都不請自到地湧出來迎接平書記。還沒走到跟前,計部長就向平書記介紹說,平書記,這幾位,就是我們臨時辦公室的同志。平書記說,謝謝你們,你們的工作很出色啊。一邊伸出手去和走在前面的萬麗握手,計部長又說,她是我們宣傳科的副科長,是臨時辦公室的負責人,平書記已經忘記萬麗在辦公室工作時是見過的,他眼睛發亮地看著萬麗,說,好,好,年紀很輕嘛,叫什麼名字啊?計部長說,叫萬麗。
  平書記重複了一遍,萬麗?隨即眼神就暗淡下去,他的手只是在萬麗那兒稍稍點了一下,就收回去了,萬麗甚至連那隻手上的一點點暖意也沒有感受到,隨著表情的淡漠,平書記的口氣也立刻地淡了,說,噢,萬麗,原來在辦公室呆過的吧。計部長還沒有意識到平書記表情的變化,趕緊說,是呀是呀,萬麗可是機關第一才女啊。平書記嘴上說,那是,那是,強將手下無弱兵嘛,你計部長的手下,哪個不才?眼睛早已經不看萬麗了,手已經伸到緊跟在萬麗後面的陳佳面前,陳佳趕緊握住平書記的手,大大方方地自我介紹說,平書記,您好!我叫陳佳。平書記笑著連念了兩遍,陳佳?陳佳?這個名字我好像很熟嘛,我哪裡聽到過?還是在什麼地方跟你接觸過?陳佳倒說不上來了。
  計部長趕緊說,平書記,陳佳就是機關裡頭一個研究生,您可能有這個印象。平書記恍然大悟地說,對了對了,就是你嘛,陳佳,你進來之前,他們跟我說,機關裡要進一個研究生了,是個女研究生,我還特意看了你的材料,不錯啊,從小到大,都是優秀生嘛。說話間,人還是一直站在陳佳面前不走開。陳佳兩頰通紅,很激動,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計部長又說,平書記,聽說是您點名讓陳佳進宣傳部的,我們真要好好感謝平書記,給了我們這麼一位優秀的人才。平書記說,既然是優秀人才,你們就要重視人才,你們要好好發揮人才的作用啊。
  計部長連連點頭。接著平書記連坐都沒坐,站在那裡簡單地講了一些話,作為對宣傳部負責這次「五藝節」的工作的鼓勵,接見就結束了,平書記走的時候,又回頭跟大家一一握手道別,萬麗還抱著一絲希望,迎過去,想和平書記道聲再見,但就在那一瞬間,她看到從平書記熱情的眼睛的餘光裡,朝她投來淡淡的一瞥,這一瞥,是骨子裡的不屑的流露,是心底裡的隔膜的呈現,是拒人以千里之外的一瞥,是冰冷堅硬的一瞥,頓時間,讓萬麗從頭頂寒到了腳心。
  就在平書記下了樓的時候,林美玉衝了過來,說,到了沒有?到了沒有?萬麗一看她的臉,就知道她是去化妝了。精心打扮了半天的林美玉萬萬沒有想到,就在這短暫的時間裡,她的過於用心使她失去了一個千載難逢的重要機會。黃林說,平書記已經走了。林美玉頓時傻了眼,怔怔地站了好一會兒,才尖聲地喊了起來,走了?不可能,不可能,黃林你騙我!一邊說一邊用手去抹臉上的妝,說,我化什麼妝,我化什麼妝?萬麗瞥了她一眼,悲哀又一次從心底升了起來,但卻不知道是在為誰悲哀。
  萬麗回到家,想和孫國海說說心裡的鬱悶,卻見孫國海拿了一個大哥大,像一塊長方形的黑磚頭,又沉又大,舉到萬麗面前,得意地說,嘿,老末送給我的,你以後有事找我,可以打我的大哥大了。又說,你知道多少錢?一萬五千塊。

《女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