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企業宣傳幹事培訓班的賬一直還沒有結清,這是一項專門活動開支,按規定先由部裡向財政局打報告,財政上批了,就可以活動了,活動結束,再拿明細賬單去結總賬。這個明細的賬單,是萬麗和部裡的會計一起認真做好,並反覆核對過的,但是部裡的會計去了三趟,都被李秋打發了回來,只得交還給萬麗,說,萬科長,你自己去吧,我是搞不定了。萬麗頭一次去的時候,李秋只瞄了一眼,就說,拿回去,你動都沒動就拿來了,你以為我管錢是看人頭管的,就算看人頭也看不到你。
  萬麗忍氣吞聲回來又重新再做了一下,再去的時候,萬麗是帶著點兒氣去的,也是湊巧,正好另一個單位也有位女同志在李秋那裡等報批,很順利,一會兒就談妥了,萬麗看李秋今天脾氣好,以為自己也能過關了,所以盡量壓著自己的不滿,還帶笑討好李秋,說,李科長,計部長批評我了,一點點小賬,到現在也結不清楚,我說幸虧李科長管得嚴,要不然差錯就大啦。李秋又看了看賬目,仍然用那尖利的爪子一推,還是那兩個字,不行。萬麗說,李科長,我重新做過啦。李秋眼睛看也不看她,只哼了一聲,說,你是換湯不換藥。就再也不理她了,自己辦起公來,把萬麗晾在一邊,十分尷尬。
  萬麗本想一走了之,但心裡實在嚥不下這口氣,已經跨出去的腳步又收回來,回頭瞪著李秋道,從牙縫裡吐出幾個字:還說不看人頭?你就是看人頭給錢!李秋頭也不抬,冷冷地說,對,我就是看人頭給錢,我還狗眼看人低呢,你能拿我怎麼辦?萬麗急道,我叫計部長來跟你說。李秋說,別說計部長,部長局長我見多了,有本事你去傍上平劍剛,叫他給你批條。看萬麗愣了,李秋又說,我告訴你,別說平劍剛的條,就是平劍剛自己來,我照樣叫他回去。
  萬麗氣得嘴唇直哆嗦,「嘩」的一下,竟把賬單撕了,李秋卻毫不動容,仍然冷冷地道,撕賬單?好啊,你厲害,還沒有人敢在我面前撕賬單呢。你撕,撕了你還得重新做。萬麗停頓了片刻,突然間就「哇」的一下大哭起來,惹得隔壁科室的同志都來看熱鬧,李秋卻是鐵石心腸,仍然無動於衷,說,哭,誰不會哭?萬麗把撕爛了的賬單扔到李秋面前,轉身跑了出去。
  萬麗沒有回宣傳部,她跑出了市委機關大院,到路邊小店,給康季平打電話,直接打到了康季平的辦公室,正好是康季平接的電話,她也顧不得那邊說話方便不方便,沒頭沒腦就說,康季平,我不幹了。她說這話的時候,耳邊迴響的是當初葉楚洲說的那句話「老子不幹了」。聽得電話那頭康季平說,你別著急,有什麼事慢慢說。萬麗喉頭一哽,說不出話來。康季平說,你等著我,我馬上過來找你。
  一見到康季平,萬麗脫口就說,我很後悔沒有跟葉楚洲走。康季平說,你以為你跟上葉楚洲,就不會碰到這樣的事情了?萬麗說,我氣受夠了,我不想再折磨自己,再這樣下去,我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了。康季平也沒有問她到底是為了什麼,只是說,當你覺得堅持不下去的時候,再堅持一下,可能希望就在你面前了。萬麗氣道,我又不是三歲的小孩,我再也不會相信你,也不想再相信你,過去就是因為我太相信你,才使得自己落到今天這個地步,進退兩難。康季平寬厚地笑了笑,說,但也有幾次,關鍵的幾次,你沒有聽我的意見,可你自己作出的決定,和我的想法是一樣的嘛,這說明我們還是有相當一致的思想水平呀。萬麗知道他指的是什麼,不由說,葉楚洲的事情,我並沒有告訴你,你怎麼會知道?康季平說,你又忘了?我說過,我會關心你一輩子的。
  萬麗沉默了一會兒,才慢慢地說,是的,葉楚洲跟我談過以後,我沒有來問你,我是想替自己作一回主,如果問了你,你肯定是不贊成我去的。康季平說,所以嘛,最後是你自己決定不跟葉楚洲走的,你還賴我呀?萬麗的眼淚又含在眼眶裡了,她自己也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到了康季平面前,她就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妹妹。在和葉楚洲相處的過程中,她也曾經覺得葉楚洲和康季平有一些相似之處,但慢慢地,她越來越感覺到,葉楚洲和康季平是不一樣的,雖然葉楚洲有時候也像康季平一樣關心她,他說話的方式甚至都有點像康季平,但她在葉楚洲面前,卻從來沒有想哭的感覺,沒有軟弱無助的需要扶靠的感覺,相反的,在葉楚洲面前,萬麗會有一種鬥志,會覺得自己很堅強,會覺得自己是戰無不勝的。
  康季平見萬麗難過,他心裡也不好受,他伸出手去握住了萬麗的手,萬麗沒有動彈,也沒有將手抽回,就這麼停了好一會兒,康季平說,萬麗,你還年輕。萬麗說,我不年輕了,年輕人進來了一撥又一撥。康季平說:萬麗,再等兩年好不好?我陪你一起等,如果兩年還沒有轉機,我支持你走,我陪你一起走,如果到那時候我還活著。萬麗氣道,你亂說什麼。
  萬麗回到辦公室,柳科長說,萬麗,你怎麼和李秋吵起來啦?萬麗哼了一聲,說,惡人先告狀。柳科長說,計部長打過電話來找你,讓你去他辦公室一下。萬麗就過去了,向計部長說明了情況,最後說,計部長,我保證沒有說半句假話。計部長說,小萬,我相信你,你的為人,大家都知道,李秋的情況大家也都知道,桃李無言,下自成蹊。
  說著說著,計部長生起氣來,怒道,什麼東西,不就一個蜘蛛精、鐵算盤嗎,小萬,我們不理她。萬麗本來是準備來挨一頓剋的,萬沒想到計部長竟是這樣的態度,甚至還叫出了李秋這個難聽的綽號,萬麗驚愕不止,一時愣在那裡了。計部長說,小萬,小事一樁,別生氣了,你回去安心工作吧。萬麗點了點頭,剛要離開計部長辦公室,計部長忽然又「哎」了一聲,叫住了她,好像要對她說什麼,但想了想,還是嚥下了想說的話,朝她一笑,改口道,小萬,這個李秋,男同志都要朝她哭的,你別往心上去,她不給你報,我來報,用部裡的專項經費處理。
  萬麗簡直不知自己是怎麼走出計部長辦公室的,計部長的態度太出乎意料,既讓她受寵若驚,又讓她摸不著頭腦,她心裡忐忑不安,好像等待著要出什麼大事似的。但一直到這天下班,機關裡一切平靜而正常,萬麗推著自行車,出了機關大院,看到大街上人來車往,一切依舊,她才深深地噓出了一口氣,心也回到了原來的位置。
  哪知當天晚上很晚了,萬麗忽然接到了康季平的電話,康季平的聲音滲透出壓抑不住的激動,萬麗,平劍剛走了!萬麗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嘴上機械地說,走了?走到哪裡去?康季平說,去支援外省了,調得很遠。萬麗頭皮一麻,但一時間仍然反應不過來,過了片刻,才想起來問,誰來當南州的一把手。康季平說,聞舒。
  聞舒?萬麗口中念叨著這個名字,對這個名字,她似生似熟,想了一想,想起來了,問康季平,聞舒,是不是從南州出去,先到省裡工作,後來跟著老省長到中央,在中央政策研究室工作的那個聞舒?康季平說,正是他。萬麗,我告訴你一個消息,葉楚洲的香鏡湖動作,包括省報的那篇鼓吹南州改革開放大步伐的文章,都是得到聞舒的大力支持的,葉楚洲他們是通過聞舒,摸透了省委周書記的想法,才決定搞這麼大的動作,當然,也包括宣傳上的動作。萬麗一聽,腦子裡頓時「轟」的一聲。
  只聽得康季平繼續說,所以萬麗,你也可以這麼理解,是葉楚洲和向問等人聯手搞走了平劍剛,但他們的聰明之處,在於他們沒有直接從政治上入手,平劍剛這個人,政治嗅覺相當靈敏,要是事先給他嗅出了什麼味道,他就會立刻採取措施,轉被動為主動,他有這個能力也有這個水平,所以向問和葉楚洲,迴避了這一點,從經濟的角度入手,平劍剛疏忽大意了,他本以為只要自己政治上不出問題,就不會有問題,但他忘記了一點,有時候,政治也會以經濟的面目表現出來,一直小心翼翼的平劍剛終於犯了錯誤,栽了觔斗。
  萬麗說,就因為這,就調到外省去了?康季平說,調外省,那是工作需要,是組織的信任。其實,平劍剛也是不識時務,已經栽了,就認栽,態度好一點,還不至於落到這一步,但向問和葉楚洲是什麼角色?他們給他下的套子是連環套,一個連一個,省報的文章出來後,平劍剛不僅向省報興師問罪,最後還拿了省報去見省委周書記,指著上面一段話批判起來,不知道這段話正是周書記自己說出來的。這還不夠,平劍剛在得知了周書記的態度後,又找到北京去,甚至還想和周書記鬥一鬥,雄心大志也確實可歎可嘉,但在北京,他唯一能夠搭上關係的也就是老省長了,他是通過聞舒找老省長的,你想想,這不是白白地送上門去了嗎?於是,從上到下都知道,平劍剛是改革開放的對立面。
  萬麗不敢相信,說,可能嗎?平劍剛可一直是以改革家的面目出現的呀,當年還得過開路先鋒的稱號呢。康季平說,這就是政治嘛,今天是開路先鋒,明天就成了拖改革開放後腿的保守派,這種情況也多的是。更何況,他在思想上和行動上都沒有和省委保持一致,不能和省委保持一致的市委書記,還能當市委書記嗎?萬麗聽得渾身直起雞皮疙瘩,不由得說,太可怕了,太可怕了,說變就變。康季平說,高處不勝寒。萬麗說,既然高處不勝寒,你為什麼一再鼓勵我要往高處走?康季平道,這就是我對你的瞭解,也是我的人生觀,看破紅塵愛紅塵——好了,時間不早了,我不多說了。
  康季平電話掛斷前,萬麗腦子裡忽然再次閃現出一個念頭,脫口問道,康季平,你一直在大學裡教書,平時也不大出來,機關裡的這些事情,你怎麼瞭解得這麼清楚?康季平「啊哈」一笑,說,秀才不出門,便知天下事嘛。萬麗說,你不僅情況清楚,而且那麼興致勃勃的,我看,你要是到機關,那兒倒是真正能夠展示你才華的用武之地呢。康季平說,你以為我有興趣?你就大錯特錯了,要不是因為和你有關係,我才不去關心這些事呢。萬麗啞口無言。有些事情,康季平恐怕永遠也不會告訴她。果然,康季平又說,好了,不說了,你安心休息,別多想。
  萬麗哪裡休息得下來,怎麼可能不多想,她甚至有一種坐立不安的感覺,直覺得心裡發虛,也不知道虛的什麼,在家裡茫然地轉了一會兒,最後忍不住打了孫國海的手機,說,孫國海,平書記調走了。孫國海那邊熱鬧非凡,旁邊有人在大聲唱歌,孫國海聽不清萬麗的話,只是大聲地道,萬麗,我聽不見,你說什麼?萬麗氣得「啪」地掛了電話。
  不一會兒,孫國海的電話追來了,他已經從歌廳裡跑出來,給萬麗打電話,現在聲音清楚了,孫國海說,萬麗,什麼事?萬麗冷冷地道,沒事。孫國海說,不可能,沒事這麼晚了你不會給我打電話的。萬麗說,你也知道這麼晚了?孫國海說,我是知道晚了,可是他們拖住我,不許我走。萬麗說,那你就呆著吧。再次掛了電話。孫國海又打來,說,快了快了,馬上就結束了。萬麗說,沒事,你不回來也沒事。孫國海笑著說,怎麼可能不回來呢,不回來老婆誰陪呢。萬麗氣他說,你放下電話,我要給別人打電話,你別佔著線。孫國海卻不氣,樂呵呵地說,好,我掛了。萬麗就撥葉楚洲電話,但撥了一半,卻停下了,猶豫了半天,到底還是沒有打過去,但卻在突然間想明白了一個問題,那就是葉楚洲本來是志在必得要拉她下海的,後來怎麼突然撒手不拉她了,肯定是葉楚洲知道了平劍剛要走的消息,連葉楚洲也認為,萬麗時來運轉的日子到了。
  第二天上午是丫丫打預防針的日子,萬麗昨天就請過假,上午沒上班。到下午去的時候,剛進辦公室不久,計部長就來了,柳科長措手不及,一時不知道該幹什麼,張著兩隻手,說,計部長,我給你泡杯茶?計部長手裡正捧著個茶杯呢,不由得笑起來,說,老柳你緊張什麼,我手上的茶杯你都看不見?柳科長很難為情地笑了笑,說,計部長難得來——計部長說,又批評我了,是不是,不就是說我官僚主義嗎。柳科長尷尬地支吾了一聲,乾脆不說話了。計部長說,老柳啊,我和小萬說點事情。柳科長趕緊說,我正要到文化局去一趟。就走了出去。
  計部長坐在柳科長的位子上,和萬麗面對著面,和顏悅色地看了萬麗一會兒,說,小萬啊,其實昨天下午我就想跟你談的,但昨天你從李秋那裡回來,我看你心情不太好,就沒有說,今天估計你的心情也平穩些了,看你氣色也不錯,我就知道小萬是個想得開的好同志,我一直跟其他同志說,女同志裡,有小萬這樣思想境界的人,還真不多啊。萬麗心裡還吃不透計部長是什麼意思,嘴上只得應付著說,謝謝計部長的鼓勵。
  計部長笑了笑,說,好,我們言歸正傳,就是關於解決你的正科級別,部裡其實一年前就報上去了,最近一陣,組織部那邊工作也都做好了,估計就在這幾天,會批下來了。計部長不是個會說「估計」兩個字的幹部,這會兒卻對萬麗說出了這兩個字,萬麗立刻想到,這和平書記調動的消息可能有關,她一時無言以對,沒有吭聲。計部長又說,先讓你知道一下,讓你有個思想準備,明天的部務會,就由你代表宣傳科匯報工作了。萬麗說,我仍然是在宣傳科?計部長說,你想到哪個科呢?
  萬麗奇怪地想,這怎麼是我想到哪個科就能到哪個科的呢,計部長好像看出了萬麗的想法,說,我們報批的是宣傳科,組織任命當然也還是宣傳科。萬麗更不解了,說,那,那柳科長呢。計部長說,老柳回理論科,理論科的楊科長調辦公室。萬麗說,那馮主任呢?計部長說,老馮快到年齡了,部裡早就考慮要早點把人培養起來了,別到時候老馮一走,辦公室這攤子事沒有人挑得起來——當然,我問你想到哪個科,是考慮你在宣傳科時間也比較長了,你如果想動一動,下一步部裡再考慮調整。
  萬麗說,宣傳科的工作我都習慣了,做得也順手,挺好的。計部長高興地點頭。萬麗說,那,那柳科長他知道嗎?他會不會有什麼想法?計部長說,我先跟你談,一會兒再找他談,老柳是個老同志了,他能夠正確對待的,從部裡來講,這樣的做法,確實不是太好,一會兒調過來,一會兒又調回去,主要責任在我,我也會向他解釋並且作檢討的。萬麗也知道安排下面這些事情對計部長來說,是小菜一碟,計部長會做得很圓滿的,當然,即使不太圓滿,下面的人也不能把部長怎麼樣。像葉楚洲那樣的人,在機關裡畢竟是少的,主要不是少在性格上,像葉楚洲這種性格的人,機關裡並不少,那是少在背景上,有個性而沒有背景,是當不了葉楚洲的。
  計部長走後,萬麗一個人悶坐在辦公室,一點也沒有被提拔的喜悅和激動,她甚至都不想告訴任何人,沒有什麼值得慶賀的,回想著進機關以後的風風雨雨,一絲悲哀從心頭升了起來。如果她的扶正,真和平書記的調動有關,那組織部門的動作也太快了,是不是有點快過頭了,平書記調走,也只是傳出風聲而已,恐怕誰也沒有看到正式文件呢。而且,就算平書記走了,也不見得就意味著向問能怎麼樣,就算向問能怎麼樣,能重新回到南州市委來工作,那恐怕也不是說來就來,總得有個過程,總得有點時間吧。萬一這中間又出現什麼反覆,他們不是動作快過了頭,又得收回去?萬麗又想起昨天下午在計部長辦公室時,計部長欲言又止的樣子,萬麗估計計部長也是早就得到風聲了。思來想去,總覺得這種提拔有點滑稽,有點像兒戲。
  大約到了四點左右,組織科果然打電話來了,讓她去一趟,說市委組織部有個文件下來了,讓她去看一看。萬麗到組織科,部裡分管幹部的蔣副部長也在,看到萬麗進來,和她握了握手,臉上的表情是一如既往的,既不笑也不不笑,聲音也是一如既往,既不高昂也不低沉,說,小萬,計部長說明天部務會上宣佈。萬麗看到組織部的批文:任命萬麗同志為宣傳部宣傳科科長。萬麗的眼睛不由得一陣酸澀,聽到蔣副部長說,小萬,這是組織上對你的信任,也是組織上對你的新的考驗。萬麗點頭。蔣副部長又說,今後擔子更重了,你要更加嚴格要求自己。萬麗仍然點頭,蔣副部長的例行公事的談話就結束了,和計部長的談話,是一紅一白,搭配好的。
  萬麗再次回到辦公室,就想提前下班,早早離開這裡,她怕柳科長回來,覺得自己不大好面對柳科長,但是柳科長一直沒有回來。萬麗關上門出來,在走廊裡碰上伊豆豆,伊豆豆神神秘秘地把萬麗拉到一邊,說,萬麗,告訴你個秘密。萬麗心裡一跳,以為是說她扶正的事情,說,你又聽到什麼流言蜚語了?伊豆豆說,這回不是聽到,是見到,親眼所見。她指著自己的眼睛,強調著事情的真實性。萬麗說,別繞彎子了,快說吧,到底什麼事情,這麼鬼鬼祟祟?
  伊豆豆更放低了聲音,說,陳佳,和崔。萬麗沒有聽明白,說,什麼陳佳和崔?什麼意思?伊豆豆趕緊「噓」了一聲,聲音更低了,說,崔,崔定。萬麗腦子裡的兩根筋像兩根電線一搭,只聽得「轟」的一聲,頓時一片空白。伊豆豆說,昨天晚上有人請我唱歌,我從歌廳出來時,都後半夜了,親眼看到他們從歌廳對面的電影院走出來。萬麗說,他們一起?伊豆豆說,呸,你還指望他們手拉手?是一前一後出來的。萬麗說,一前一後,你怎麼能斷定什麼?伊豆豆說,得了吧,你心裡早已經相信這個事實了,嘴上還這麼虛偽。這種事情,我告訴你,儘管信其有,不必信其無。一前一後,又都是獨自一人,你覺得他們各不相干嗎?你覺得是巧合,又恰巧被我撞見了嗎?萬麗說,巧合的事情我是不相信的。伊豆豆說,那就對了,萬同志到底還是唯物主義者嘛。
  萬麗說,他們看到你了嗎?伊豆豆聳了聳肩,誰知道呢?萬麗說,是呀,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嘛。伊豆豆說,去你的,你才是螳螂,我是黃雀。萬麗說,沒有永遠的絕對的黃雀,只有永遠的絕對的蟬和螳螂。伊豆豆說,喔喲,搞得跟哲學家似的,萬小姐,我可跟你說,女同志可別當哲學家。萬麗說,為什麼?伊豆豆正要再說什麼,就看到陳佳從走廊盡頭的辦公室裡走出來,直逼逼地就朝她們這邊過來了。伊豆豆朝萬麗擠個眼色,大聲說,好,就這樣了,老裁縫那裡,我去解決。說完朝萬麗揚了揚手,就走了。
  陳佳已經走到萬麗身邊,說,伊豆豆怎麼看見我就走了?萬麗沒有想到陳佳會這麼問,一時愣住了。但奇怪的是,陳佳態度反常,反而讓萬麗覺得有點慌亂和心虛。趕緊說,不是的,不是的,伊豆豆要去上班了。陳佳說,都下班時間了,還去上班?你們肯定在說我什麼吧。萬麗趕緊說,沒有說你,沒有說你,伊豆豆想做件旗袍,來聽聽我的意見。陳佳說,大概不是的吧,做件衣服還要專門跑過來跟你商量,電話裡說不清?萬麗簡直無法面對陳佳了,明明是陳佳不正常,是陳佳亂了陣腳,但萬麗卻偏偏覺得是她自己亂了,她竟語無倫次地說,是的,就是說衣服的,不信你打電話問伊豆豆。話音落下來,自己都覺得哭笑不得,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不像個三歲小孩子,也像個白癡。
  哪知陳佳卻並不覺得可笑,她仍然沿著自己的思路說,我知道你們在說什麼,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她連說了幾遍「我知道」,眼看著她的眼睛就慢慢地紅起來,紅起來,萬麗慌了手腳,不知怎麼辦了,說,陳佳,你,我——沒什麼事,真的沒什麼事。陳佳說,我知道你們都知道,我知道你們都知道,我——眼淚就撲簌撲簌地落下來,萬麗趕緊把她拖到無人的會議室裡,拿出手帕給她,陳佳接了萬麗的手帕,卻不擦眼淚,本來還是無聲地淌眼淚,現在乾脆哇哇地哭出聲來,哭得像個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孩子。萬麗也不知怎麼勸她,只得看著她哭,哭了一會兒,陳佳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他跟我說,他要離了婚跟我結婚。
  萬麗腦子裡又是「轟」的一聲,嘴上不聽使喚地說,我不知道的,我什麼都不知道的。陳佳激動地說,你知道的,你們都知道的。萬麗漸漸地冷靜下來,說,陳佳,有些事情,並不像你想像的那樣可怕,也許並不是人人都知道。陳佳睜著淚眼看著萬麗,過了好一會兒,說,萬麗,你真的不知道?伊豆豆真的沒和你說我的事情?萬麗說,本來沒有什麼事情,你有什麼事情?
  陳佳愣住了,但過了一會兒她又搖搖頭,說,萬麗,無論你知道不知道,我都想跟你說說,我早就想跟你說了,我很愛他,他也愛我,我相信我們的感情是真摯的,是沒有功利的,但別人不會這麼看,別人一定會說——萬麗趕緊擺了擺手,說,陳佳,你別說了,我也不想聽。但萬麗的心裡,卻一陣寒似一陣,崔定當初帶隊去南方考察,與林美玉打得火熱,回來後不久,林美玉就調了個單位提了一級。但此時此刻,萬麗面對的不是林美玉而是陳佳,她真的無法判斷,陳佳與崔定是真感情還是互相利用,萬麗最覺可怕的還不是崔定,她可以不相信崔定的真情,但她無論如何不能把陳佳與一個利用女色巴結領導的形象聯繫起來。
  萬麗目瞪口呆了半天,陳佳卻漸漸地平靜了些,也許一開始她是準備把一肚子的委屈全倒出來給萬麗的,但是哭了一陣,似乎已經倒了出來,想法就改變了,說,萬麗,謝謝你,我心裡好過些了。萬麗說,陳佳,別把事情想得很嚴重。陳佳平靜地點了點頭,說,是的,我本來就沒有什麼事情。幾乎在頃刻之間,陳佳又恢復了她慣常的風格,她說,萬麗,就當我什麼也沒說,好嗎?萬麗也點點頭,說,你是沒說什麼呀。陳佳說,我相信你的為人。萬麗知道她的潛台詞,陳佳不希望萬麗跟別人說這件事情,陳佳也知道萬麗不會去說。自從陳佳離開宣傳科以後,她們的心態都好得多了,她們本來都是自省自律的女同志,貴族般的道德自我完善,無論在她們的內心深處,還是在外部的行為上,都體現得非常充分。
  萬麗始終沒有把陳佳的這次談話告訴伊豆豆,相比伊豆豆有什麼大事小事就跑來告訴萬麗,幾乎不分你我,萬麗常常覺得自己愧對伊豆豆這樣的朋友,常常也想要對伊豆豆徹底地坦白胸懷,但到了關鍵的時刻,有時候話都湧到了嘴邊,最後還是會嚥下去,她不會為了伊豆豆改變了自己的為人,恐怕永遠也不會。伊豆豆事後也曾不厭其煩地一再追問,萬麗說,伊豆豆你煩不煩?伊豆豆說,那天我看到陳佳眼睛發直朝你走過來,我就知道她要說些什麼了,她頂不住內心的壓力了。萬麗說,她要說也不會跟我說呀。伊豆豆道,錯,陳佳要想找個人說話,也唯獨只有找你了。萬麗說,為什麼,你覺得我跟她關係很好嗎?伊豆豆說,這是公認的嘛,機關上上下下都知道,宣傳部的兩個研究生,兩大美女,兩大才女,相處得多好,多少單位領導還拿你們作榜樣教育那些鬧矛盾的女同志呢。
  萬麗笑道,去你的,要教育就教育你吧。伊豆豆說,我還真不用教育,我單位女同志少,爭風吃醋吃不起來。萬麗說,你好福氣呀,行管局的獨養女兒,男同志都寵著你。伊豆豆道,看看你們倆,在一個單位呆了那麼長時間,臉都不紅一次,重話都沒有一句,背後也從來不互相說壞話,別說壞話,酸話都沒有一句,多有修養,多有水平。萬麗說,這就是關係好啊。伊豆豆「哼」了一聲道,以為你們關係好的人,傻X。
  萬麗皺了皺眉,但又忍不住笑了,說,你怎麼連粗話都會說了?伊豆豆說,讀書讀得少,修養不夠嘛,哪有研究生那樣知書達理。萬麗說,好啦好啦,我就讀了一個在職的研究生,你醋罐子不知打碎多少個了。伊豆豆說,我才不吃你的醋,你是我姐,你讀博士我才高興呢——好了,不跟你繞十萬八千里了,就說你和你們這位陳佳小姐,你們呀,無論表面上多好,哪怕勾肩搭背,同吃同住同勞動,你們的骨子裡是好不起來的。萬麗說,你總是走極端,為什麼就不能有個中庸溫和一點的想法呢?伊豆豆說,這就是我嘛,極端就是極端,想什麼就說什麼,不像你們大知識分子,才女,心裡比誰都極端,比誰都想爭個高低鬥個輸贏,表面上偏要做個溫和的不與人爭鬥的樣子,你跟陳佳,中庸得起來嗎,一個科長的位子,給你還是給她,你讓給她還是她讓給你,你們是你死我活的關係。萬麗說,現在不是不在一個科室了嗎,還你死我活嗎?伊豆豆說,那就更你死我活了,如果不調走,下一步,就是競爭副部長了。
  萬麗心裡猛地被一刺,已經消失了的那片陰影,又被伊豆豆挑回來了,她不想再聽了,說,不說了吧,你單位這麼忙,你怎麼跟沒事似的,一天到晚跑來嚼舌頭?伊豆豆說,我話還沒說完呢,我看這機關上上下下,陳佳要想找個人說說知心話,除了你,她還真找不著呢,她敢跟我說嗎?她敢跟你們計部長說嗎?也就數你萬麗萬小姐了。萬麗嘴上說,你這不是自相矛盾嗎,又說我們是你死我活,又說我們可以說知心話。伊豆豆又說,你不看武俠小說吧,武俠小說裡都是這樣。說著看了看表,道,萬小姐你放心,我也沒有時間逼你的供了,就算有時間,我也逼不出你一丁點東西來的,你從來是個沒嘴的葫蘆,不對,是個肚大嘴小的茶壺,最好別人拚命往你裡邊裝東西,你呢,一點也不要倒出來。萬麗說,你知道就好,如果你心裡不平衡,那你以後就少告訴我一點小道消息。伊豆豆誇張地揚了揚眉毛說,我的萬小姐,你也太天真可愛了,你以為我對你就是竹筒倒豆子?你難道真以為我是對你無話不說的?我找情人也會告訴你?萬麗說,你找了嗎?伊豆豆說,找了,就是你家孫國海。萬麗臉一紅,不知說什麼了,伊豆豆高興得大笑著走了。
  陳佳和崔定的事情,機關裡確實沒有像其他一些類似的事情那樣,一下子就傳得滿世界都是,至少除了伊豆豆,萬麗沒有從任何人那裡聽到過這件事情,不知道是大家顧及崔定的身份,還是另有原因,要不是陳佳自己當著萬麗的面承認了這件事情,萬麗幾乎要認為是伊豆豆看錯了人呢。這件事情過後,陳佳又重新恢復了從前的風格,平靜而穩重,好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什麼事情,好像她從來沒有失態過,從來沒有在宣傳部的小會議室裡哭得像個孩子似的,看到萬麗,也沒有絲毫的尷尬或不自在。
  不料沒過多久,崔定卻出了事情,有人揭發崔定受賄,被紀委立案審查。據說抓崔定的那天,市委正開常委會,正在討論幹部,組織部匯報人選以後,崔定臉一板,批評組織部沒有按照市委的指示精神考查幹部,大家明白,崔定要想提一位年輕的女同志到正處的位置,但考查時沒有通過,崔定正在發脾氣,紀檢幹部進來了,崔定一見他們,頭上立刻冒出黃豆大的汗珠子,雙腿顫抖著站了起來,說,我一定配合組織,徹底交代自己的問題。事後大家都覺得奇怪,常委會上十幾號人,他怎麼就認定那進來的紀檢幹部是找他的呢?
  崔定受賄的情況不算太嚴重,家裡也沒有什麼存款,他受賄的錢都用在了女朋友身上,今天給你買個表,明天給她買個首飾,他的女朋友倒是查出了一大串,可說是各色人等都有,有機關的女同志,有社會上的無業女青年,賓館服務員,女教師,女營業員,有的發生過兩性關係,有的沒有發生過,也就是一起吃頓飯,看個電影,送點禮品給她們,除了林美玉的提拔,崔定起了一定的作用,其他人,崔定也沒有利用職權為她們謀過什麼私,不知是沒有來得及,還是不好下手,或者是崔定沒有這樣的想法。
  崔定認罪態度極好,不要他說的事情,也都說了出來,進去第二天,就把女朋友的名單開了出來,這張名單後來在機關裡流傳出許多不同版本,外面的女人大家不認得,也就不去關心了,大家只是關心機關有哪些女同志掉了進去,於是就出現了各種各樣的版本,林美玉是本本都有她的大名,她也最逃脫不了的,因為她的提升與崔定有關,但偏偏林美玉與崔定沒有情人關係,也就是南方考察那一次認識了以後,崔定和她一起看了一場電影,送了她一套金首飾,價值兩千元。
  所以林美玉的事情倒也很難處理,既沒有犯生活錯誤,也沒有經濟問題,雖然水平不高,工作上卻是認真負責的,沒有差錯,有關部門也曾反覆討論過,覺得無法下結論,最後也只能不了了之了。但從此之後,林美玉在機關裡再也抬不起頭來了,萬麗每次在大院裡見到她,都是低頭匆匆而過。機關裡倒是有不少人替崔定抱不平,說崔定為人不錯,有工作能力,也肯幫助別人,自己也不貪,都是這些女的,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巴結崔定,投懷送抱,最後把崔定給害了。持這種紅顏禍水想法的人還真不少,所以大家看到林美玉,都投之以輕蔑的眼神,這些眼神,比這件事情本身更沉重更殘酷地把林美玉的頭徹底地壓下去了。
  但奇怪的是,無論在哪一個版本上,都沒有陳佳的名字,不知是崔定沒有交代,還是他們的事情才剛剛開頭沒有來得及被人注意,或者是流傳版本的時候,有人不忍心看到陳佳的名字出現在上面,給劃掉了,反正最後連伊豆豆都懷疑自己那天晚上是不是看錯了人,只有一個人不懷疑,那就是萬麗,因為陳佳親口向她承認過,但萬麗自始至終沒有說出來。
  雖然各種版本的名單上沒有陳佳的名字,但陳佳自己心裡是最清楚的。過了一陣子,市委召開老幹部座談會,幾位地市級的離休老幹部,對現任的老幹部局辦公室主任有意見,說他不關心老同志,市委領導徵求老同志的意見,幾位老同誌異口同聲地說,要個女同志吧,女同志心細一點。就考慮到陳佳了,找陳佳談話,陳佳沒有反對,事情就定下來,陳佳調到老幹部局去當辦公室主任。
  臨走的時候,她來和萬麗告別,萬麗說,陳佳,你不想在宣傳部呆了?陳佳說,我不想和你爭下去了。又說,我現在才明白過來,是我自己錯了,說實在的,也怪我這二十多年太順利,從小學開始,一直到讀研究生,每到一處,男孩子只要一看到我,眼裡就沒有別的女孩了,從來就沒有人有資格有條件和我比高下,尤其是同性,所以,在我踏進機關的那一天,我還一直以為,世界就是為我存在的。哪知進來第一天就碰到了你,一個大家所公認的「機關第一才女」,這對我怎麼不是當頭一棒?無論是外在的形象、還是內在的氣質,無論是工作水平還是為人處世的方式,你的存在,無一處不是在給我以巨大的壓力。
  萬麗在這一瞬間突然明白過來了,當她痛苦地感受到來自陳佳的壓力的時候,陳佳同樣痛苦地感受到來自她的壓力,她們兩人的內心是如此的相似,但她們卻不能惺惺相惜,她們的共同感慨只能是既生瑜而何生亮,有你沒我,有我沒你,殘酷的現實告訴了她們,世界不是為某一個人而存在的,世界是大家的,是每一個人的。萬麗頓了半天,才說,是不是你們都認為平書記的走——陳佳擺了擺手,沒讓她再說下去,道,這是早晚的事,早晚我也不想和你呆在一個單位,本來想再堅持一下,看你走不走,你既然不走,就我走,一樣的。萬麗張著嘴說不出話來,陳佳說,再呆下去,我把握不住自己,不知道還會做出什麼傻事來。萬麗心裡忽然一動,感覺陳佳是話中有話,她是不是在暗示自己,她和崔定好上,也是出於與她的競爭?萬麗心裡一陣難過,什麼話也沒有說出來,就這樣送走了陳佳。

《女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