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一切似乎都是順理成章的,也似乎都在大家的預料之中,聞舒擔任了南州市委書記後不久,向問就從裡和縣回來了,擔任南州市委常委、組織部部長。雖然班子調整的動作比較大,但機關裡大部分人並沒有覺得這是驚天動地的大事,慣常的工作套路,讓大家早就接受了一朝天子一朝臣的事實,誰都想得明白,有少數一些跟平劍剛跟得緊又跟得明目張膽的人物,是有些心驚的,但他們也一樣想得通,或者橫下一條心,等著重新調動和安排,再臥薪嘗膽,或者積極地走路子,爭取和新領導掛上鉤,洗脫舊的影響。總之,因為來了新的一把手,機關裡的一切是有些混亂,但亂得有章法,亂得有規矩,亂得理所當然。經過這一陣的亂,一切又都走上正軌了。
  市委班子調整的時候,宣傳部計部長進了常委。計部長是外地調過來的,開始的時候一直沒有安排進常委,計部長也很有想法,宣傳部部長不進常委的事情是很少見的,進常委也是早晚的事情,但平劍剛偏偏沒有把這件事情當成一個事情,倒也不是他對計部長有什麼特別的反感和個人恩怨,主要可能是沒有把計部長放在心上,就拖拖拉拉,一直到平劍剛走之前,和計部長談了一次話,說,對不起老計,總是忙,總是忙,你進常委的事情被我耽擱了。計部長說,平書記說哪裡話,進不進常委,又不影響我工作。平書記說,你放心,我已經向聞舒同志推薦了你,介紹了你的情況,相信聞舒同志會考慮的。
  計部長並不知道平劍剛這話是真是假,心裡卻不免緊張起來,要是平劍剛臨走果真跟聞舒推薦他,那他不就歇菜了嗎?計部長暗暗希望這是平劍剛糊弄他的話,哪知聞舒來了不久,就和計部長談話,說,計部長,平書記臨走時,談過你的情況。計部長頓時有一種靈魂出竅天塌地陷的感覺,都不知怎麼回答了。但是接下來更意想不到的是,向問擔任了組織部長,頭一次參加常委會,就提出了計部長進常委的問題,向問話音剛落,聞舒立刻表態支持,並且嚴肅地指出,宣傳部部長不進常委,這是說不過去的,關係也不順,聞舒說,我們現在要理順關係,調整方向。
  但是向問卻一直沒有和萬麗聯繫過,以向問現在的位置,就是一兩人之下,千百人之上的,市級機關裡幾千號人,除了最高層的少數省管幹部,向問過問不了,其他所有人的進步和退步,可都緊緊捏在向問的手上啊,更何況他還是殺回來的「還鄉團」,要多厲害有多厲害,要風有風,要雨有雨。萬麗當年因為他的事情受到影響,現在難道不是提拔萬麗的最佳時機嗎,再說了,提拔萬麗別人也是無話可說的,萬麗這些年來,雖然運道不順暢,但她的為人做事,都是無可挑剔的。可奇怪的是向問好像早已經忘記了這個曾經因為他而受到一點牽連的女同志。當然,萬麗受到的這一點牽連,這一點影響,對向問這樣的老機關來說,實在是太微不足道,實在算不了什麼,但是對萬麗可不一樣,她剛進機關不久,她的心還是那麼的柔軟,她的意志還是那麼的薄弱,就突如其來地遭受了這一次經歷,對她來說,是刻骨銘心的,是無比沉重的,在情緒低落的時候,萬麗甚至想到要離開機關了,要退出江湖了,可見向問事件對萬麗產生的實際的打擊和心靈的影響有多大。
  有一天在機關大院裡,萬麗碰見了向問,向問正和其他幾個同志邊走邊說著話,看到了路對面的萬麗,向問笑著朝她點了點頭,說,小萬,上班啊。萬麗說,向部長。只覺得喉頭有點發哽,心也有些發慌,她希望向問能夠停下來,讓他邊上的人先走開,就像她剛到婦聯那一次,在會上也是大家圍著向秘書長說話,但向秘書長支走了別人,和她單獨說話,此時此刻,她多麼希望向問能夠停下來跟她說幾句話,問她些什麼,或者,至少也讓她能夠給向問問個好。但是向問並沒有停下,他已經走過去了,仍然和另外幾個同志交談著,好像他與萬麗之間,從來就是這樣一種平平淡淡的上級與下級的關係,只是點個頭、笑一笑的交情。萬麗愣在那裡半天,要知道,這可是好幾年來,他們頭一次面對面地碰上,頭一次說話,萬麗怎麼也不能明白,向問給她的感覺,就像他們天天在機關,天天碰見那樣平常,就像向問從來沒有離開過,從來沒有發生過什麼風波什麼起伏。
  但是無論萬麗心裡覺得有多委屈,也無論向問是怎麼平淡冷靜地對待她,機關裡的同志,卻是不可避免地對她另眼相看了,大家好像隨時都在等著萬麗的提升和調動,計部長甚至覺得自己之所以能夠這麼快這麼順利就進了常委,和萬麗也不無關係,對萬麗更是照顧有加,大會小會都不忘記表揚宣傳科,要大家向宣傳科學習,其他科室的同志都拿萬麗開玩笑,說,萬科長,你們成了表揚專業科了。這一陣子萬麗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年底的時候,機關黨委組織黨群口的同志開迎新座談會,按慣例,會後是聚餐,聚餐後晚上還有聯歡活動,跳舞唱歌,每年的這一天,就是機關集體過年了。這一天萬麗一進會場,脫了外套,露出裡邊一件淺色的毛衣,機關黨委的嚴書記立刻眼睛一亮,說,哎呀,小萬,你這件毛衣,太漂亮了。萬麗不好意思地說,我這灰不溜秋的顏色,本來倒是想回去換件鮮亮點的,上午忙年終總結了,沒有來得及回去換。嚴書記說,不用換,不用換,你穿什麼都好看。
  旁邊的同志也都跟著起哄,一個說,萬麗就是穿麻袋也好看的,另一個說,麻袋到了萬麗身上,就變成時裝了。宣傳部理論科的小方說,萬麗,你和行管局的伊豆豆雖然都懂得打扮,但你們風格不一樣,你是出水芙蓉,重清新自然,明明是打扮了的,但給人的感覺像是沒打扮,這是高境界,伊豆豆嘛,打扮上總是很精心,但她的失誤也就在於太過精心了,給人的感覺是:她打扮得真好。
  萬麗笑道,小方,你一個男同志,還懂這麼多?還能講出這麼多道道來?小方道,我們理論科,就是研究理論的嘛。信訪辦的小錢說,小方你的話我告訴伊豆豆啊。小方說,你告訴好了,當她的面,我也會說的。萬麗笑瞇瞇不說話,心裡很受用,卻又有點酸澀,忽然就想到了陳佳,要是陳佳不調走,陳佳今天也會在會場上,大家當著陳佳的面恭維她,陳佳的心情是怎麼樣的,萬麗可以體會得清清楚楚,忽然間,萬麗眼前浮現出「五藝節」後平劍剛來宣傳部跟大家見面,朝她投來那平淡的一瞥,就是這一瞥,不僅使當時的萬麗心頭顫抖,就是現在,身處熱流中的萬麗,暖乎乎的心上也不可控制地再次升起了一股徹骨的寒意。
  這一陣子,伊豆豆更是歡欣鼓舞,三天兩頭約萬麗去逛商場,萬麗說,你發了財還是怎麼的,有這麼多錢逛街。伊豆豆道,我是忍痛割肉,要不是借口約你逛街,怎麼見得著你呢?也不能老往你家裡跑呀,你沒意見,你家孫國海要罵我了。萬麗說,你這麼要見我幹什麼。伊豆豆說,你是組織部長的紅人嘛,我還指望你在向部長面前給我
  美言幾句,提我一下呢。萬麗一聽,眼圈都紅了,說,伊豆豆你別亂說了,向部長回來幾個月了,我只和他見過一次,還是在路上碰見的,他只朝我點了個頭,停都沒停,就走過去了。伊豆豆也有些驚訝,停頓了一會兒,忽然明白了,說,那就是說,向部長要用你了,你的出頭之日不遠了。萬麗說,你又亂說。伊豆豆說,你等著瞧吧。
  開春以後,大約又過了一個多月,萬麗突然接到市委組織部的通知,讓她參加省委黨校舉辦的碩士生以上學歷的青年幹部班,為期半年。
  萬麗有些措手不及,事先一點消息也沒有,甚至都沒有徵求她本人的意見,通知就放在她面前了。萬麗的第一個反應就是,這是向問安排的。但是向問為什麼連她本人的意見都不聽一聽?萬麗給康季平打了個電話,系辦公室的老師說康季平生病住院了,萬麗也沒多考慮,急忙趕到醫院去看望康季平。
  姜銀燕在醫院陪著康季平,看到萬麗來了,姜銀燕明顯地愣了一下,眼睛裡掠過一絲不安。康季平笑著說,萬麗,你消息蠻靈通的嘛。過了一會兒,姜銀燕的神情也漸漸恢復了正常,她把床邊的凳子讓給萬麗坐,說,萬麗,你來得正好,替我一下,我要回去給兒子做飯,再給康季平帶飯過來。說著,也不等萬麗回答,提了飯盒就走了。萬麗說,康季平,你怎麼啦?康季平說,沒事,膽囊炎吧,掛幾天水就好了。萬麗看康季平氣色尚可,精神也挺好,也放了點心,說,姜銀燕一個人兩邊跑,太辛苦了,要不要請個護理工或者請個臨時的保姆?康季平說,我也說請個人,可她不要。
  萬麗心裡一陣感慨,說,她要自己照顧你。康季平把話扯了開去說,萬麗,你有一陣不來找我了,成熟了,能夠自己應付了?萬麗苦笑一下,說,不應付又能怎麼樣?康季平說,有什麼新動向了吧?萬麗說,讓我去省委黨校學習半年,但事先也沒有徵求我的意見,就已經決定了。康季平說,據我所知,這是臨時決定的,一個市只有三個名額,人選是早已經定下的,是向問臨時換上你的。萬麗說,擠掉了誰?機關裡研究生也就那麼幾個人。康季平說,這我就不知道了,你也不用管擠掉了誰,只要你上了就行!
  萬麗心裡忽然一跳,脫口說,會不會是陳佳?康季平說,怎麼,如果是陳佳,你覺得心裡過不去了,是不是?萬麗沒有說話,心裡直嘀咕。康季平說,當初她提了正科級,你沒有提,她還比你晚進來。萬麗說,當時好在調了一個科提的,也是計部長的良苦用心。康季平說,就算計部長沒有良苦用心,她在宣傳科扶了正,不也一樣面對你嗎?所以你大可不必於心不安。萬麗說,看起來真是擠掉了陳佳?康季平說,說這個話題沒意思,你也不可能再讓給陳佳。你有沒有想一想,為什麼向問一定要讓你去?
  萬麗說,我一點也不知情。康季平說,這次的班,非同一般,對學生的要求很高,要高學歷,碩士生以上,要年輕,一般三十五歲以下,少數不超過四十,要副處以上幹部。萬麗說,但我是科級。康季平說,這個問題,不是你考慮的,向問應該會考慮的,但這次機會難得,是省委周書記親自提議要辦這麼一個高學歷青年幹部班的,聽說,周書記還會親自去講課,所以從上到下非常重視,省委組織部是經過嚴格考查挑選的。
  萬麗說,要不是你當初勸我讀研,我還沒有資格呢。康季平說,現在知道我的高瞻遠矚了。萬麗說,但是不徵求本人意見,總是不大妥當吧,他們怎麼知道我能不能走得開?康季平笑起來,說,你以為向問不瞭解你的情況?萬麗說,向問回來快半年了,見了我的面,只是點個頭,話也不多說一句,一副冷臉,跟陌生人也差不多。康季平說,這就是領導水平嘛,越是心裡惦記著你,平時越是不能多給笑臉,甚至要給一點冷臉。他的冷臉可不是給你看的,是給別人看的,結果呢,別人倒是透過冷看出了他的熱,你呢,反而覺得他對你冷。
  萬麗不好意思地笑起來,說,你什麼都知道。康季平說,你呢,趕緊回去把家裡安排一下,損失是會損失一點的,至少不能天天見到寶貝女兒了,好在丫丫也大了些,又有這麼個好保姆,再說了,孫國海雖然外面交往多一點,但也不是個不負責任的人,是不是?再退一步說,還有一個重要人物會幫助你的呢。萬麗一時沒反應過來,說,誰?康季平指指自己的鼻子,說,我嘛。萬麗心裡有點難過,沒有說話,沉默了一會兒。康季平又說,所以你完全可以放心地走,安心地學習。萬麗說,你像我的保姆。康季平說,我又要說那句話了,但是三遍抵糞臭,我就不說了。
  萬麗說,三天後就報到了,那我,就,就真的準備去了?康季平說,我也不能送你了,醫生說還要掛好幾天水呢。我就送你八個字:塞翁失馬,安知非福。萬麗說,我知道了。康季平說,你該走了,回去準備行裝吧,半年呢,時間不算短,該帶的東西都帶上。萬麗說,我等姜銀燕回來再走,你這裡掛著水,不方便。康季平說,姜銀燕一會兒就會過來的。萬麗說,她不是要回家做飯嗎,得有段時間呢。康季平說,她沒有回家做飯,她是讓開讓我們說話的。萬麗不由有些不自在起來,尷尬地說,那,那我就走了?她走到病房門口,又回頭走進來,抓起康季平的手,握了一下,康季平說,萬麗,你的手涼,你要吃點滋補養身的東西。萬麗點了點頭,正要鬆開康季平的手,姜銀燕走了進來,萬麗趕緊縮回手來,姜銀燕也只作沒看見,對萬麗說,我本來想回去做飯的,怕你有事呆不長,不放心季平這邊,又折回來了。萬麗說,你回來了,我就走了。
  向問果然已經替萬麗解決了副處的待遇,在宣傳部提了個部務委員。萬麗心裡很虛,在大院裡走的時候,都不好意思抬頭看人,怕大家瞧不起她,但大家見了她,個個笑容可掬,熱情洋溢。
  三天後萬麗就到省委黨校報到了,果然如康季平所說,省委非常重視這個班,開學儀式上,省委組織部董部長親自到場講話,還告訴大家,在他們學習的過程中,省委周書記要來作重要指示,還要和大家座談聯歡。六十多個學員中,也有些人事先並不太清楚內幕,不像萬麗有康季平那樣一個渠道,把前因後果都瞭解得很清楚,還以為就是一般的黨校學習呢,這會兒聽到組織上這麼重視這個班,心中也都有了數,個個都振奮起來。後來時間長了,大家漸漸知道得更多了,省委周書記是有心從這批幹部中培養和物色一些人到省級機關挑重擔的,當然,這是後話了。
  南州市來的三位同志,一位是市輕工局的副局長高洪,萬麗從前不太熟悉,另一個卻是萬麗認識的人,聶小妹。聶小妹已經是長洲縣的縣委副書記了,她仍然是老樣子,戴著一副近視眼鏡,看上去文質彬彬,但說話行事依然乾脆利索。萬麗一看到聶小妹也到這個班上來了,特別想不通,當年平劍剛就是靠聶小妹這個開路典型,讓自己成了全省的改革家、開路先鋒的,按理說聶小妹是平劍剛的紅人,向問當年吃的苦頭,也就是從她這裡開始的,現在怎麼可能讓她來參加這麼重要的班呢?更何況,這個班的學員,一般都不超過三十五歲,少數特別突出的人,才允許放寬到四十,聶小妹剛好四十了,所以不用懷疑,聶小妹是被特殊照顧進來的。
  萬麗心裡就埋下了一個大大的疑團。但有一點萬麗卻絲毫不懷疑,聶小妹是個很強的女同志,她是工農兵大學生,但是在短短的這幾年中,她也一樣讀了研究生,就憑這一點,萬麗也不能小視聶小妹,同時,萬麗立刻打消了離開機關可以鬆一口氣的想法,她深深明白,即使離開了機關,即使在黨校,她一樣也有對手,也有競爭,也有伊豆豆說的「你死我活」。

《女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