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紅海藻

    這年月誰不迷信誰頭疼。疙瘩爺剛剛讓算命先生「十三咳」算了一個凶卦,回頭就應驗了。
    春末夏初,雪蓮灣的潮水活活地湧,一片灘地黑黑地瘦。遠處的海藻紅紅的鋪一層絨平。疙瘩爺從泥屋探出頭來的時候,漫灘皆是打鼻子的鮮氣。
    「你狗日的,你過來呀!」疙瘩爺朝不遠處撈海藻的大魚喊。大魚望了疙瘩爺一眼,咧咧嘴巴沒動。一隻鷂鷹無端旋起,拍打著亮翅在疙瘩爺頭頂旋了一陣子,穩穩立在老人肩頭上,十分傲氣地叫了一聲。
    疙瘩爺長得老相,他整日灌滿老酒的肚子就凸了起來。蛤蟆腮乍開來,活活有股威勢。黑黑的闊臉堂上溝溝壑壑地老皺,如刻了粗糙的海螺紋,恰濃縮了滿世界的曲折和辛酸。在雪蓮灣他算是一個不幸的人,儘管這把年紀了還有老娘的寵愛,可是,他妻子病死了,兒子兒媳也都相繼離他而去,撇下兩個孫女麥蘭子和麥翎子。村裡有個叫春花的女人愛他,可是,不知什麼原因,兩人就是走不到一起,近來春花也漸漸疏遠他了。他蹶躂蹶躂走出門來,一手托弄著鷂鷹,又朝大魚喊了一句:「小狗日的,爺爺帶你去海裡撈藻。」老人的嗓音跟海一樣宏闊。
    越往東瞅,天光愈烈,日光紅得越不是本色兒。氤氳裡,疙瘩爺瞧見大魚在淺泓裡撈海藻,光光的腦袋在紅暈裡閃著一片青光。紅海藻被大魚拖拽出的聲音如無數隻老鼠在暗處磨牙。海藻堆很塊就肥起肚子,遠遠看去像歪歪斜斜倒扣著的舊船。漁人男女有趣的故事就扣在曬乾的藻垛裡面。「疙瘩爺,背酒罐兒,沒窩的老蟹漫灘轉!」大魚一迭聲地喊。
    「賊羔子,屁眼兒滿溜的!」疙瘩爺罵著,對著大海嘎嘎野笑起來。
    鷂鷹孤傲地鶴立著。海藻垛慢慢在老人眼裡掘出黑窟窿,心裡懸吊吊的,臉相板緊了,陡然振作了守海人的威嚴,搖搖晃晃奔孩子去了,白髮被海風吹得飄揚起來,肥大的褲管像兩面大帆獵獵抖動。他的腰扎一圈草繩,繩頭在風裡索索地顫抖。老人在紅藻垛旁站定,拿大掌搓了一綹海藻,點點滴滴瞧,挑出幾絲紅海藻,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兒。他陰眉沉臉扭頭朝大魚吼:「狗日的,你又犯忌啦!」大魚發怵了,他覺得老人深骨窩像兩口潭,說不上有多深。
    大魚用天真而恐懼的眼神望著疙瘩爺。那是四年前的事了,那年冬天打海狗,疙瘩爺險些在大魚的槍口下喪命,疙瘩爺傷得不輕,身體裡撿出無數的槍沙,整整躺了半年。疙瘩爺傷好後沒記恨他,大魚心裡卻歉歉的。如今22歲的大魚卻有些懼怕疙瘩爺。疙瘩爺的罪總算沒白受,上邊重視了,從此制止了大規模屠殺海狗。繼父把大魚打發來撈海藻,曬乾後再賣到飼料廠打碎喂牲口,還說掙足了錢給大魚娶媳婦。大魚知道海藻不值錢的,很少有人撈,他時常碰到的就是守海的疙瘩爺。疙瘩爺請他下棋,喝酒,有時也幫他撈一點海藻。撈了一些,疙瘩爺還反反覆覆叮囑大魚,紅海藻乃一介神物,紅生生的海藻別撈,變灰的死藻方能撈上來。
    鷂鷹飛來了。灰不溜秋的鷂鷹同一樣老邁,皮毛禿禿的嘴巴尖尖,賊亮的鷹眼依舊鮮靈。鷂鷹陪著孤獨的疙瘩爺守海已有些年頭了。人老了,眼不中用,鷹就是老人的眼線,老人腿腳發銹有送不到的地方,鷂鷹替他去了。日子久了,老人的每個手勢和一聲吆喝,鷂鷹都能辨出來。疙瘩爺見大魚滿不在乎,就啞啞地咳了一聲,拿大掌狠狠拍在大魚的天靈蓋上,說:「快將紅藻送海裡,找災呢!」大魚的亮腦殼被拍得嗡嗡響,嘴巴一咧一咧。以往他跟老人滑麼吊嘴個沒完,見他真的怒了,就伸著脖子叫著:「俺沒砍紅藻,是它自個浮上來的!」疙瘩爺襠裡溜著風,兩腿打顫子:「狗日的,一宿就浮上這麼多?」大魚不怯場,只是聲氣細軟下來:「當然,龍王開恩,賞給俺的!」疙瘩爺喉嚨呼嚕呼嚕響。天還沒暖和起來,他喘氣就不那麼順暢。他望一眼得意的大魚,愈發覺得內心無法收理,自顧自衝著大海念叨:「莫不是海壞了啦?」老人從來沒見過一夜壞死這麼多紅藻。
    紅藻絲還在浮浮浪浪往灘上拱。他瞪大濁眼看海,努力把海看懂,看紅藻沉浮。看浪頭變換流轉。老人的臉肅肅的,獨自奔泊在那裡的老船去了。大魚斷不透老人的心思,愣了許久,又欣欣地撈藻了。
    日光好起來,海膽似的日頭照下來像流灘的蛋黃。疙瘩爺瞅瞅天景兒,沒啥不對勁兒的。老船上響著舒筋展骨的梆梆聲,他愛聽這種聲音。老人搖著大肚蛤蟆船追著日頭走,鷂鷹旋著小船飛。船一動,疙瘩爺的情緒就好起來。大櫓碾出的呀呀聲貼著水皮滾。一群密密麻麻的白海鳥追來湊熱鬧,給大海添了不少顏色。海鳥對疙瘩爺套近乎了,嘰嘰喳喳地落下來,稠得老人眼前沒有空隙。平時,老人就親暱地對著海鳥打一陣口哨。鷂鷹討好地落在老人肩頭上,歡歡勢勢地張望。
    疙瘩爺將目光放開去,極有層次地海面上撲來層層疊疊的紅藻,老船吃水就淺了。海藻烈烈的澀腥氣裡,老人拿目光搜刮著海面。
    疙瘩爺跟海打了一輩子交道,就是猜不透海。猜不透就猜不透吧,海就像個女人,猜透了也就寡味了。他覺得紅藻裡深深地藏著不少故事。早些年,疙瘩爺是雪蓮灣有名的滾冰王,同時還是有名的海眼。海眼是了不起的行當,靠眼功吃飯,船長都得敬他三分。船隊行駛在洋面上,海眼就要端端正正地坐在舵樓子頂上,手搭涼棚,掃視著起起伏伏的浪花。他能盡快分辨出哪團浪花是浪頭掀的哪塊浪花是魚群攪的。而且他還能準確地說出帶魚群與大蟹群掀出浪花的不同顏色。他一聲吆喝,船老大就指揮船隊擺開包圍陣勢,長長地甩出流網。海眼就可以悠閒地吸煙了。老人帶出好幾個徒弟,竟然還有一位出色的女徒弟,她叫梭子花。這些年,船上配了聲納探測儀,海眼的行當也就做到頭了,梭子花在海邊開了工廠,搖身一變當了大廠長。
    此刻,疙瘩爺的眼功又派出了用場,將無邊無際的紅藻固定在酸酸的眼眶裡。紅海藻悠悠地浮上沉下,很像一張厚厚的水床,躺上去寬餘地睡上一覺。老人喜歡紅海藻張牙舞爪盡情鋪展的氣勢。老人愛紅藻是有依據的,別處鬧海嘯,獨獨生息在雪蓮灣的紅坨村沒人嘗過鬧海嘯的滋味。海嘯離他們太遠了。七奶奶常說,是海龍王派的紅藻鎮著呢。誰傷損了紅藻,大海就怒,村人就遭報應。
    疙瘩爺想站起來,輕輕一帶,一嘟嚕紅藻就浮上來,細瞅,顏色也紫黑紫黑的。老人心裡打個冷子陡地驚住。死藻,怎麼好好的就死了呢?再拽又是一嘟嚕。老人後脊背便淌下一拄汗來。老人惴惴地扭頭看海,海也一疙瘩一塊地變了顏色,不時浮出翻白的梭魚。老人的臉木在半空,心沉下去就沒個底兒,海眼所看到的是偌大的一輪青紫色的神神鬼鬼的怪圈。海再也沒有看頭了。搭拉眼皮子的海,病殃殃的哈欠連天。海水映著他一張冷灰色的老臉,拿心拿血都暖不過來。
    「這鳥海。」疙瘩爺罵,「對不住人哩!」
    老人料想是鬧赤潮了。前些年鬧赤潮的時候海水就一片一片壞掉,紅藻蔫死了不少。赤潮水毒,老人為把壞水攪散,渾身被海水蜇得驚驚顫顫的腫脹了,躺在泥屋裡挺死了。後來他想起家園和龍帆節,不能死,好生守海不就是巴望有一天回家園麼?想起家園,他吃力地爬出泥屋,燃一蓬藻草火,將毒壞的皮肉烤得直響,就挺過來了。眼下,疙瘩爺又想將怪圈裡青紫的壞水驅走。
    這會兒的日頭不毒,但曬得他渾身軟軟的。老人脫掉衣裳,僅剩一條大褲衩子和一蒜疙瘩對襟背心,慢慢坐下來,閉住眼,吸了一腔子煙。隔了厚重的眼皮,他依舊能感到大海深處由赤潮引起的各種生靈的廝殺。他坐不住了,拽起船上的酒瓶子吹喇叭似地灌一陣子,就麻溜地鑽海裡去了。鷂鷹「哇」地叫一聲,衝下來,低低地貼著翻水花的地方打轉兒。快入夏了,海水依舊涼扎扎的,涼氣穿過他的皮肉滲進骨裡去了,老人身上的汗毛張開來。縱縱橫橫的海藻癢兮兮地搔他皮肉,推三阻四地纏磨他,使老人無法盡快沉下去,可見紅海藻成群結隊地向海面遷移呢。老人知道鬧赤潮時就壞表皮那片水,只有沉到海底才能知曉是不是鬧赤潮。他調動多年鑽海的經驗,大掌刮拉著藻絲,狠命地搖動著兩隻大腳片子,斜楞著身子,箭魚似地向海底衝去。
    到底是淺海,泥灘被甩在後邊,不一會兒他就看見白色礁盤了。他拿大掌隱隱刮拉著奇形怪狀的礁盤,一點一點摸到礁盤之間縫子裡的海藻根須。就起身子,大手冷丁插進去,狠歹歹一摳,漚腥氣澀澀地鑽進鼻孔,鼻腔與肺部火辣辣發疼,太陽穴別別跳了。心虛氣短,一點力氣沒有了。他將海藻銜嘴裡,又鑽了一處,摳一團,瞪腿,急燎燎往上浮,眼裡驚乍乍地飛金星子。
    疙瘩爺黑咕溜秋的腦袋從水裡扎出來,頭頂的天便開闊了。
    可是現在,疙瘩爺看不見藍天綠海了。老人跪在船板上,將藻絲細細攤開,定定瞧,汗粒和著海水從他臉上跌落。藻絲軟粘了,海底水也壞了。老人盯著藻絲看了許久,看出陌生來。看出恐懼來,仰對蒼天:「海壞了。」在疙瘩爺眼裡,天陡然變色了,天穹被紅海藻映成一片血色。風一激,海藻就盪開了,看起來幽幽長長,疲疲沓沓地傳出細微的磨擦聲。漫漫泛泛地紅藻帶鋪天蓋地地朝岸上撲去,紅兮兮的晃眼,像古戰場上汩汩奔湧的血液。
    疙瘩爺的心沉下去就沒個底了,衝著大海駭然已極地尖叫了一聲:「天殺的呀!海壞啦!」就很傷感地落下淚來。
    註釋2:門神
    上午十點左右,剛剛從被窩裡爬出來的大雄跑到村口的小酒店,討好似地跟麥蘭子報喜說:「麥蘭子,電台裡正播你太奶奶講的故事呢,快讓七奶奶聽聽啊!」
    麥蘭子正給妹妹麥翎子打點包裹,聽說七奶奶講的故事播出了,白潤的臉上泛著暖意。妹妹麥翎子拍著雙手跳起來:「奶奶講故事嘍!」她和姐姐都是七奶奶的重孫女,可是嘴裡喊奶奶喊慣了。她在縣城讀高中,臉蛋水月般聖潔純淨,一笑,掩飾不住兩個淺淺的酒窩兒,彎彎黛眉下杏眼灼灼閃光,一雙漂亮的長腿,還帶著城裡姑娘一股洋氣的嫵媚。麥翎子聽說電台裡播七奶奶講的故事,就跳著腳說:「姐,那俺也想聽,俺也想聽!」麥蘭子把包裹一系,哄小孩兒似地說:「翎子,你該走了。回頭俺給你錄下來,等你暑假回家再聽!」麥翎子眉一皺,小嘴一噘,做出一副不情願的樣子。
    一輛運魚蝦的雙排坐汽車停在了門口。麥蘭子連推帶哄地將麥翎子推上了車。麥翎子笑著跟大雄和麥蘭子招手:「拜拜!」汽車噴出一股黑煙走了。
    麥蘭子回屋洗了手,麻利地在圍裙上擦了擦,扭身去街筒子裡找七奶奶。大雄是村裡黃木匠的大兒子,他正追求麥蘭子。麥蘭子的個頭比妹妹麥翎子稍矮一點,但皮膚比妹妹白,面龐俏麗,體質健康,烏黑的長髮,黑亮亮的眼睛,但是豐滿的胸脯,有點微微發胖的趨勢。大雄追過來問:「你奶奶在哪兒呢?」麥蘭子笑著說:「村小街老徐家二小子結婚,請奶奶去給剪紙,做白紙門呢!」大雄愣了一下,想跟著麥蘭子去找七奶奶,麥蘭子讓大雄在酒店裡替她一會,自己走上了街。
    日光不再溫和,火辣辣地潑下來,使麥蘭子看啥都是白茫茫的。麥蘭子見人就說屋匣子裡正播七奶奶講的故事呢。她為啥這樣高興?因為奶奶講的關於「大鐵鍋」的故事,是她寫了一篇小文章,縣廣播站採納了,才把奶奶接到城裡錄音。
    麥蘭子知道奶奶是個故事簍子,並不是民間故事家,儘管奶奶肚裡的故事,七天七夜也說不完。七奶奶是雪蓮灣有名的民間剪紙藝術家。七奶奶叫徐俊榮,有八十歲了,疙瘩爺的娘,疙瘩爺是麥蘭子的爺爺,所以,七奶奶便是麥蘭子的老太奶奶。雪蓮灣人都喊她七奶奶,麥蘭子也就跟著叫七奶奶。前些天縣電台來了人,給七奶奶的故事錄了音,請七奶奶講剪門神的故事。七奶奶的剪紙作品,情不自禁地將國畫、白描、工筆畫、版畫和楊柳青年畫融為一體,成功地創立了民間立體剪紙藝術。特別是七奶奶用白紙剪的門神鍾馗,在雪蓮灣家喻戶曉,許多漁民家庭都在門板貼上她剪的鍾馗、穆桂英、魏征等門神來鎮邪。探究「門」的字義,還要看它的繁體。「門」是象形造字的範例,所像之形,可從二里頭村文化遺址尋到某些蹤影。河南偃師縣二里頭村遺址為近方形夯土台,年代由夏代延續至商代,有人認為它是夏廢墟。那裡遺存著許多廊廡、大門和殿堂的柱洞。遺址周邊,起圈圍作用的廊廡沒設大門,遺址大門處,九個柱洞一線排開,說明大門採取八間所衡門形式,樣子好像沒有瓦頂的牌坊。甲骨文「門」字,作「繁體門」,在上面再加一橫木。東漢《說文解字》釋:「門,從二戶,象形。」戶,甲骨文的寫法是單扇門的象形字,一扇為戶,兩扇相並就是門。古代五祀,其中門、戶佔了兩項。《禮記》載「祭五祀」解釋為:「門、井、戶、灶和中留」「順五行」,放眼天地寬。門、戶被古人當作一種界面,通過它來實現與大自然的聯繫與溝通。
    白紙門的習俗唯雪蓮灣獨有。在古代,人們是避諱「白門」的。《南史宋本紀下》有段「白門」記載:「宣陽門謂之白門,上以白門不祥,諱之。尚書右丞江謐嘗誤犯,上變色曰:「白汝家門!」可見南朝宋明帝末年好鬼神,多忌諱,他認為「白」字屬於禍敗凶喪疑似之言,不准用這個名稱,更不能在門上塗白色。雪蓮灣人喜歡白門,是有淵源的,他們認為白色象徵純潔,在純潔的底色上再配上門神,門神的顏色各異,就真正起到避邪的意思。另外,還源於古人「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的理想。男女去世,摘左右扇門下葬就是這個理想的延伸。白門與月亮同色,他們在漁民心中構成平安治世圖。面對著白紙門,意味著一生要正直、坦蕩和無私。也意味著生活的情感。一切都不能理解的時候,門就是一道白牆。理解了,就能在門板上望見自己的臉,自己的靈魂。就懂得人為啥活著?怎樣活著?無論生活多麼激盪人心,無論生活多麼難以忍受,門總會打開,總會有出路,總會有改善,有安慰,有補償,有信念,有宗教。
    白紙門便是雪蓮灣人的宗教。
    有門就有門神。七奶奶對門神的研究已經學者化了。七奶奶雖然不識字,可她對門神的學問可以寫一本書了。七奶奶閉著眼睛就能把門神的名單說出一串:神荼、鬱壘、鍾馗、魏征、秦瓊、尉遲恭、趙公明、燃燈道人、孫臏、龐涓、伍子胥、趙雲、蕭何、韓信、馬武、姚期、關羽、孟良、焦贊、岳鄂王、溫元帥、穆桂英和成慶等等,有歷史人物,有傳說人物和小說人物。他們的「門緣」各有說法。可見古人造神的各種思路。這些人物七奶奶都能剪,還能條條是道地說出他們的「故事」。七奶奶最拿手的是鍾馗、魏征和穆桂英。
    春風搖憾著門口的柳樹,樹知道,大風裡已經有了春天的消息。滿樹的綠葉,蓬著,常搖些飛鳥,射向遠遠的天空。相隔老遠,麥蘭子就看見七奶奶盤腿坐在道邊,嘴叼那桿長煙袋,瞇眼看日光下的街景兒,枯白的頭頂著一片光澤。這個時候,七奶奶愁苦的老臉平展了,人沒醉話卻醉了,幾乎將所有故事都道出來了。麥蘭子記得,那次七奶奶錄音之後,七奶奶長了滿嘴燎泡,就一直沒故事可講了,回到村裡繼續剪紙,剪累了,就蹲在老牆根下曬太陽。
    七奶奶是村裡最後一位裹了小腳的女人。她裹得是白薯腳。她的腳前放著彩紙和剪子,有要的,現剪。一群老人圍著七奶奶閒聊,聊天的時候還有零食吃,笸籮裡有大棗、核桃和柿餅子。麥蘭子知道七奶奶的威信,她總是人群裡的核心,這些牙祭都是孝敬七奶奶的。這時有一隻花蝴蝶飛來,落在七奶xx頭上不動了。麥蘭子悄悄地挪過去想抓那蝴蝶,一伸手,花蝴蝶就飛散了。七奶奶扭臉瞧見麥蘭子,問:「你這鬼丫頭幹啥來啦?」麥蘭子笑說:「花蝴蝶落在誰頭上,誰就走紅運的。」七奶奶笑說:「俺這把老骨頭,還能紅到哪裡去?」然後她抬眼發現上午和黃昏沒啥兩樣。麥蘭子說:「咋個不能走運,告訴你呀,這會兒電台正播你講的故事呢。」七奶奶問:「真的嗎?」麥蘭子說:「是大雄告訴俺的,還說小學校裡正組織孩子們收聽呢。」七奶奶臉笑成干菊花,拄著枴杖站起來說:「蘭子,鍾馗也剪完了,走,回家聽匣子去。」曬暖的老人們都各回各家聽匣子去了。
    麥蘭子扶著七奶奶推開那半扇白紙門,輕輕進了屋。麥蘭子的目光在白紙門上停留了一下,儘管有點熟視無睹,今天還是多望了一陣。半扇門板已經破舊,榆木門板上貼著七奶奶用白紙剪的門神鍾馗。白紙已經被雨水浸泡得有些脫落。麥蘭子打開收音機,聽見七奶奶漏風跑氣的聲音,正講到一個關於大鐵鍋的革命鬥爭故事。儘管大鐵鍋的故事她聽得耳裡生繭了,她還是願意聽的,雪蓮灣關於大鐵鍋的說法挺有意思,麥蘭子願意仔細想一想。但她和奶奶都沒有想到,田副鄉長正專程從鄉政府趕來,奔大鐵鍋來的,將七奶奶所有美妙的計劃都打亂了。
    本是兩樁不搭界的事,被各級領導勾在一起了。
    田副鄉長進了雪蓮灣村,直接去找呂支書。路過村長苗鎖柱家門口,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找了呂支書。他知道呂支書年輕氣盛玩兒得硬,村裡大事小情都由他一人做主,打魚出身的苗村長只是個配搭兒。田副鄉長跟呂支書說:「你們村露臉的日子到啦!」呂支書眼亮了,問:「那得靠田副鄉長提攜。」田副鄉長說了說事情的經過,縣委宣傳部肖部長聽了七奶奶講的故事,對其中大鐵鍋十分感興趣,把大鍋挖出來,配合全縣愛國主義教育,抓個典型,現身說法,電視台還來錄相呢!呂支書嘴上說好,心裡也犯嘀咕。村長苗瑣柱老實厚道,是他的跟屁蟲,在村裡威信也不高,這一陣子,村裡有一個奇特的呼聲,請守海的疙瘩爺來當村官,那樣一鼓搗,疙瘩爺的威信明顯會壓過自己了。田副鄉長看出呂支書心裡想啥,就勸說:「呂支書,別看是往麥家臉上貼金,其實你也臉上有光,弄好了,咱們都會受益。你知道,我孩子老婆一直在縣城,弄好了我可以通過肖部長調回去,我一走,你看副鄉長的位子就空一個,鄉里一直想提拔你,你是知道的。」呂支書臉就松活了,大聲說:「照你這麼說,俺得兩橫加一豎干啦?」田副鄉長笑說:「這就是機會,誰抓不住誰他媽是傻蛋!遇事兒不要總盯著別人得了啥,要先算算自己合適不合適。」呂支書就擰開大喇叭將苗村長和其他支委們喊到村委會。
    村長苗瑣柱來到村委會。苗瑣柱人到五十七,是全鄉年齡最大的村長。他聽說要將麥家埋了多年的大鐵鍋挖出來,臉上犯愁,牙花子嘬得滋滋響:「別的好說,怕七奶奶和疙瘩爺不答應啊!老太太的脾氣你們又不是不知道。」田副鄉長說:「七奶奶是民間剪紙藝術家,通情達理,開導開導會配合的。再說,這本來是光宗耀祖的事兒嘛!」苗村長說:「話是這麼說,一鑿真兒就離譜啦!」田副鄉長想了想,見呂支書出去撒尿了,就壓低了聲音勸苗村長:「你還犯傻呢,這事操辦妥了,我調回城裡,呂支書提個副鄉長,村裡的大權不就握你手裡啦?呂支書在村裡越發沒人緣啦,也太貪啦,他也願挪個窩兒啦。」苗村長臉上有了表情,扭臉問:「有這個厲害麼?別跟俺打謊語。」田副鄉長說:「沒人誆你,日後你瞧得著。」苗村長的夾板子氣早受夠了,他做夢都想當村支書。他說:「呂支書年輕有為,是該提副鄉長啦!別的鄉鎮,一直從村支書位子上提拔的。咱鄉也該這麼做了。俺該做啥?」田副鄉長說:「當務之急,挖鐵鍋,多往上推呂支書!懂麼?」苗村長滿口答應,田副鄉長側著臉笑了。
    苗村長和田副鄉長到麥家老宅時已是晌午了。
    七奶奶不在家。七奶奶去哪兒了呢?苗村長說:「這七奶奶願住老宅。還常常讓重孫女麥蘭子跟她在老宅做伴兒。」田副鄉長說:「咱去老宅,再找找,一定要找到老人家。」
    這時村委會喇叭響了。呂支書招呼他們回去喝酒。苗村長補充說:「今年春汛有滿籽螃蟹,喝完酒再壯壯膽兒。」然後他們就走了。他們沒有料到,從村口麥蘭子小酒店走過時,望見七奶奶就在裡邊聽匣子呢。
    七奶奶是被麥蘭子拉到了村口小酒店的。麥蘭子高考落榜以後,就在村頭開了這個小酒店,爹娘走的早,疙瘩爺又不在村裡,她就像貼身丫環似地服侍七奶奶。麥蘭子一邊幹活,一邊陪著七奶奶聽匣子裡自己講故事。麥蘭子水靈靈的俊模樣,村裡村外打她主意的男人不少,七奶奶怕她心裡沒根,任誰扔個甜棗就跟著走。自從她高中畢業回村開酒店,人就野成六月花朵了。時常有男子找她,就說黃木匠家的大兒子大雄吧,一天半夜三更敲窗戶找麥蘭子,弄得七奶奶為她提著心。麥蘭子幾乎成了七奶奶的一塊心病。老人想來想去,問題還出在小酒店上。孩子不是壞孩子,麥蘭子自身也嚮往文化,可干小酒店這營生早晚把孩子帶邪了。七奶奶跟苗瑣柱村長說:「別讓孩子幹這個啦!不然人就毀了,俺看讓她去小學教書不賴,既穩當又體面啊!」苗村長很是為難,在村裡他是丫環帶鑰匙當家做不了主。苗村長說他找裴校長試試,於是,就找了裴校長。裴校長說學校滿額沒指標。苗村長又找了幾次管文教的鄉長,還是沒管事。麥蘭子賭氣,還就認準了小學校,她對七奶奶賭氣說,讓俺當老師才撤了小酒店。七奶奶一籌莫展。她總想尋個跟領導套近乎的機會。挖掘大鐵鍋能興許是個機會呢。
    苗村長和田副鄉長在小酒店撞見七奶奶。苗村長說:「俺的七奶奶啊,讓俺和田副鄉長好找啊!」七奶奶忙給田副鄉遞煙,麥蘭子給他們沏了茶。麥蘭子對苗村長說:「村長,俺和太奶奶在小酒店聽匣子呢。」苗村長訓麥蘭子說:「匣子有啥好聽的?」麥蘭子嘻嘻笑個不停,說:「匣子裡播奶奶的故事呢。」田副鄉長趕緊插言說:「播啦?肖部長讓電台播的,有大鐵鍋那段麼?」麥蘭子自豪地說:「當然有哇!那不叫故事,這是俺老太爺的真事兒。」田副鄉長笑笑說:「當然,上邊可重視吶!」說著他與苗村長遞眼色。七奶奶看見這陣勢著猜出有事兒,她不願兜圈子,直截了當地說:「你們找俺老婆子有事麼?」田副鄉長笑笑說:「先給七奶奶道個喜,上邊要搞愛國主義教育,讓把鐵鍋挖出來搞宣講。」就說了說肖部長和鄉黨委的意見,末了,苗村長說了說村委會的意思。七奶奶遲疑了一下說:「這匣子都播了,還挖鍋幹啥哩?」苗村長笑著說:「實物有說服力啊!你說咱漁村,也沒啥娛樂活動,早上聽雞叫,中午聽豬哼哼,晚上聽狗叫。」七奶奶沉了臉。田副鄉長瞪了苗村長一眼:「你咋說話呢?沒水平,宣傳七爺的英雄事跡,哪是娛樂活動?這是政治任務!」苗村長被噎回去了,臉色變得漲紅。現場靜了一下,所有人就等七奶奶一句話。七奶奶還是不說話,人有時說很多話容易,說一句很難,走很遠的路容易,走這要緊的一小步很難。
    七奶奶吸了一口涼氣,口封得緊。她聽說要挖鐵鍋了,就翻心,心裡翻出一堆陳年舊事來。
    註釋3:梭子花
    海有走邪的時候,疙瘩爺的海眼看不透了。眼不頂用的時候,就用全身的精血去感悟。他覺得自己沒有守好海,再也無臉回家園,而且這些牽制著村人的命運和雪蓮灣的未來。疙瘩爺翻箱倒櫃找一樣東西:先人拿黃裱紙寫的海志,他要費心勞神地破解紅海藻死亡的奧秘。
    閏年的春脖兒短,疙瘩爺還沒尋出個眉目,天就寂寂地黑下來。海氣濕漉漉地遊走。窗上煙火燻黑的粉蓮紙啪啪響了,老人聽串了聲音以為又起風了,站起身顛回泥屋,才看見鷂鷹在窗前來勁兒地撲騰著。老人喝了一聲,與其說是想鎮住鷂鷹,不如是想鎮住海裡的邪氣。邪氣太重,得鎮一鎮了,老人想起了母親七奶奶。以往的日子,七奶奶暗暗埋下幾道「符」,邪氣就鎮住了。今年怕是不行了。疙瘩爺提著蟹燈慢慢挪出老屋,鷂鷹也追著燈亮飛來。燈光僅能照亮他腳下的一片地方,不能看遠,卻聽得到泥灘上人踩泥和拖拽海藻的聲音。他就知道大魚摸黑兒玩命地撈藻呢。疙瘩爺為此丟魄的時候,大魚歡喜壞了,他不知道大海為啥一古腦賞給他這麼多的紅藻,薄利多銷,得換好多錢哩。疙瘩爺走到他眼前了,看見大魚的臉蛋像氣兒吹似的,紅亮透圓,鯰魚眼亮亮的,兩條健壯的長腿在黑泥灘上踩來踩去。疙瘩爺敞開喉嚨罵了一句:
    「糊塗蛋,有你哭的那天!」
    「爺爺,幹啥去?搭把手哇。」
    疙瘩爺說:「小雜種,海壞啦!」
    大魚說:「俺咋看不出來呢?」
    「你那小肚臍眼兒能看幾成?爺爺是海眼的時候,你還在你娘肚裡轉筋呢。」疙瘩爺說。
    大魚撅了嘴巴:「哼,十個老頭九個怪,一個不死都是害!」
    疙瘩爺站定,沒聽清:「狗日的,你說啥?」
    「俺說這海……」大魚吐了吐舌頭。
    疙瘩爺仰天浩歎:「趕緊找十三咳來,得算一算了。」
    「俺去吧,爺爺!」大魚說。
    「雜種,做人做鬼都是你!」疙瘩爺笑著將蟹燈遞給大魚。大魚接燈時瞪著老人肩上的鷂鷹,說:「爺爺,讓鷂鷹也跟俺去吧!」
    「就看鷹跟不跟你啦。」疙瘩爺的臉松活了。
    大魚嘬起嘴巴打了個響亮的口哨,扭頭顛顛兒地順著河堤跑了。鷂鷹陡然旋起,一閃,就追著大魚去了。
    疙瘩爺笑了,笑起來像尊佛:「這小狗日的還真有點福氣呢。」
    可是,大魚並沒有把算命先生「十三咳」叫來。聽說這老傢伙出差了。天還沒有完全亮起來,疙瘩爺就起來望著村莊。昨夜老人夢了一宿家園,夢裡的小村美極啦。醒來了還讓他產生了許多聯想,誘他進入各種角色,享想像中的福。海藻節那陣子榮耀不提,就是他當海眼那陣兒,沉寂的小村總是伴著他的攏灘而喧鬧起來,按照村裡的習俗,滿載而歸的船隊拋錨,要由船上的海眼把網披在船舷上,向親人報喜。疙瘩爺掛網的時候,灘上迎接的鑼鼓就鮮鮮亮亮地響起來。那時的黃木匠是船老大,他是海眼。村人崇拜海眼,即使他瞪著眼睛撒謊,村人照舊當神敬他。
    可是,疙瘩爺為啥守海呢?雪連灣有個規矩,犯了錯誤被懲罰的人才會去守海。
    疙瘩爺有過一次見死不救的污點。為啥見死不救?那個在海裡掙扎的人叫馬三海,是個欺男霸女的惡人。那年的夏天,海裡刮了颱風,疙瘩爺眼見著馬三海的船翻在海裡,他沒有救他,他恨他。儘管這樣,古老而殘酷的村規圍起了一座無形的鄉獄,見死不救的村人要被開除家園去灘上守海。守了海,又為村人做個不小的善事,方能獲准回村來。守海就守海吧,他不後悔。海是寬厚而公道的,跟海混日子比人窩子裡搶食還要舒服。想是這樣想,其實他心裡是捨不得家園的。熱腸子村人,泥牆圍成的大院兒,門前的老槐樹和後院的菜園子,都是他迷戀的東西。他被趕出家園的那天早上,好大的霧。他背著簡單的行李卷兒,在院裡默立了許久,瞅啥也瞅不夠,他知道瞅瞎眼睛也不會回來了。他跪在院裡的石階上,眼眶子一抖,淚水冤冤枉枉地流了一臉,淚水順著他脖子胸溝爬著。有人說,有七奶奶的面子,如果你就賴著不走也許就會不了了之。疙瘩爺倔倔地站起身說:「俺走,俺還是條漢子」。他抬頭挺胸地走了。
    村規本沒道理,良心就是道理。他不會取巧,贖罪似地背那蒼穹,頂著一片天,守著一灣海,做了無盡的善事。孤寂中,他一回一回考問自己,好生守海,有朝一日回家去,還是死在家園裡踏實。村人忙啥呢?他們還想著俺麼?疙瘩爺想著,就猛地生出一個回村的念頭。他走在回村的路上,再長的路途,一想家便短了,疙瘩爺一抬頭就看見村口了。
    疙瘩爺在苗村長家房前站住了。苗村長不管海藻的事,苗村長說:「俺正忙你們麥家的大鐵鍋呢,把鐵鍋挖出來,請你娘給村民做報告。關於污染的事,俺看你還是找你的徒弟梭子花吧!她的鹼廠污染最厲害!」疙瘩爺被一桿子支到梭子花那去了。眼下還顧不上家族鐵鍋的事,他獨自去找梭子花。他趟著黑煙走,慢慢就聽到嘩嘩的流水聲了。他看不見水道口,循聲摸索著。鷂鷹經不住黑煙的熏嗆,「哇」地吼叫了一聲,朝高遠的碧天衝去了。老人也忍不住猛猛地咳嗽起來。找到了水道口,老人甕似地蹲下來,瞅著黃濁的流水,心情壞透了。他愣了一會兒,將右臂的袖捲起來,把胳膊攘進濁水裡,一攪一攪的,半天才抽出來。他看見瘦瘦的胳膊上出現了癩病似的黃白顏色,慢慢就熱了,之後便蜇得慌。他甩了胳膊,站起身,一蹶一蹶地順著水流走了。他不錯眼珠盯著黃濁的水流,入渠,轉彎,爬灘,入海。到海邊了,他看見黃水與海水交融時一點一點變成青紫的怪圈兒。她勾著老腰,看了好長時間,心裡惴惴地喘不上氣來了。他頭痛欲裂,狂跳心臟彷彿要漲破胸膛。他在鹼廠門口站定了,憤怒地吼了一句:
    「梭子花,你出來!你給俺出來!」
    疙瘩爺連吼了幾句,竟給小廠子吼懵了。過了好半天,他看見有兩個人走出來。他眼拙看不出來,兩個人的身影像團火,竄上他的眼簾子。梭子花出來了。疙瘩爺二話沒說就先跟她發了脾氣。
    疙瘩爺覺得對梭子花發脾氣還是發得來的,哪個不曉得他是她的師傅?哪個不曉得老人家待她恩重如山呢?他記得三十二年前的一個黃昏,海上鬧龍捲風,梭子花爹在海上,懷孕已九個多月的梭子花娘獨自挪到海灘上等船。海上不斷有凶信傳來,天黑了,梭子花娘還跪在灘上燒香禱告著。這時候,她娘覺得肚裡脹脹的不對勁兒了,慌慌站起來,就覺襠裡一熱,淌下腥腥的血水。梭子花降生了。疙瘩爺救了梭子花的命。梭子花長大後,趕上村裡組建「三八」女子船隊。梭子花跟疙瘩爺學了海眼,她的火眼金星咬著魚群不放。梭子花是又辣又衝的性子,生得有些男相,笨笨壯壯,野起來有天沒日頭,敢跟趕海的爺們瘋說瘋笑,敢跟潑婦口對口罵大街,敢跟男人抱成團在海灘上摔跤取樂子。她娘的調教,她對疙瘩爺還是挺尊重的。走近一些,疙瘩爺看見梭子花走過來。梭子花就眉眼訕笑著叫道:「出啥事啦,師傅?」
    梭子花怔怔的。
    「別問俺,你是海眼,自個兒看!」
    梭子花漫不經心地笑笑:「俺看啥?」
    「海!」
    「海咋啦?」
    「海壞啦!」
    梭子花的月盤子臉又透出刁辣勁兒來了:「哦,俺明白了。你老是嗔怨俺廠廢水放海裡啦!俺的廠比起咱村那麼多廠還輕呢!你老又不是環保局,別費這份神啦!留口唾沫暖暖自己的心窩子吧!」疙瘩爺瞪大的眼睛閃了駭光,腮上的乾肉抽抽地抖了:「梭子花,你別攀別人。咱都是海養大的,手心手背沾著腥,打斷骨頭連著筋。現在年輕人啥都不懂啦,不懂,也就掂不出輕重,師傅不怪你,從今日起,你得想招子治理污染啦!」稜子花聽著老人的熱腸子話,聲氣就軟和下來:「師傅,你的心情俺懂。其實,俺也怕失去大海。你拿海藻救過俺的命,海鹽又是俺廠裡的主要原料。俺能眼睜睜地……唉,俺想,等賺夠了錢,添個污水處理機!這會兒俺還買不起!說真的,徒弟底子薄哇。」老人不是屈尊俯就的人,見梭子花不跟他窮橫,也就知足了。他說:「你個鬼丫頭,總算講道理啦!別一桿子支太遠,限你十天拆東牆補西牆,也要把那個設備添上!記住啦?」梭子花心裡覺著屈,沒言語,只能用一張無語的冷臉來抵擋,擋他,也擋自己的心。梭子花上面有人,她不好惹,可她卻拿疙瘩爺沒辦法。
    疙瘩爺老臉上默著一團高興。污染源就輕易拿下來了,紅海藻興許就保住了,他可以問心無愧地回到村裡去了。
    疙瘩爺立足的海灘,旱了熬鹽,澇了撐船,不旱不澇的時候就是晾曬海藻的季節。幾天來,他和大魚各自曬了一大片死藻。日光很好,遠遠近近瀰漫著新鮮的藻腥味兒。疙瘩爺看著海水推上來的紅藻,拿叉子慢慢挑平,慢慢攤開,覺得一時半會兒幹不完。剛攤一小塊,他就累乏得不行,眼前迷離目眩。過去攤一天也不覺累。這是怎麼啦?他踏著亂蓬蓬的藻草,一攤散肉堆在那塊泥坨子上,抽煙,看海,聽遠處攏灘的漁人哼那些沒皮沒臉的騷歌。他看見日光從海面斜斜地照上來,依舊能看見一環一環青紫色的怪圈兒。海不遂人願,悠悠蕩蕩的還是老樣子。老人歎息著,將粗短油亮的煙斗銜在嘴角,癟癟嘴巴,有滋有味的咂巴著。鷂鷹在他頭頂盤旋。大魚的聲音在藻鮮氣中飄來:「爺爺,快幹哪!不然,俺這兒可就堵啦!」疙瘩爺有些翻心了,任大魚的呼叫在耳裡飄進飄出。「爺爺,你咋不說話,做夢娶媳婦吶!」大魚又貧上了。「這狗日的,淨琢磨邪事兒。」說罷,老人自個就輕輕笑了。
    疙瘩爺搖船到海裡看了看,覺得那條污染帶還沒有消散。他又轉到梭子花的鹼廠去了。確實太氣人太惱人了,十來天了,鹼廠的一柱廢水流得更猛了。他站在廠門口,吼了半天梭子花,沒人搭理。他往裡一闖,就有幾個工人像驅趕瘋子一樣將他攆出來。疙瘩爺悻頭漲腦地罵了一通,就慌慌失失地找村長苗瑣柱去了。鄉里人好造惡刻話,說是苗村長挑唆疙瘩爺整治梭子花,梭子花的口舌傳到呂支書那裡,呂支書把苗瑣柱罵了一頓,說影響了稅收你負責啊?村長苗瑣柱有苦難言,他就知道梭子花不是省油燈。梭子花有呂支書撐腰,村裡村外指桑罵槐罵苗村長呢。村長苗瑣柱正惱著,見疙瘩爺來了就說:「你愣頭八腦地找梭子花,屁事沒管,倒給俺招來罵名。」疙瘩爺心裡歉歉地說不出話來,原來村裡挺複雜呢。村長苗瑣柱又說:「那丫頭鬼著呢,別指望在她面前充爺們兒,俺看你就別去惹她了。」疙瘩爺腦袋嗡嗡的,滿眼都是渾渾的黃白色。悶了很久,很沉地歎了口氣,然後,倔倔地走了,腳片子落地很重,透一股狠氣。
    這一陣子,疙瘩爺像個怪物似的,紋絲不動地衝著鹼廠站著。鷹隼一般的眼睛,如兩洞黑黑的槍口,朝徒弟的鹼廠瞄準。老人的花招兒被徒弟戮破了,他再也不把她當徒弟看了。她財迷心竅房頂開門誰也不認了。日子擠兌出一些非分的念頭出來,是坑是井都想跳了,老人受不住了。人一到沒轍的時候,就想起無賴般的損招兒。天黑透了,疙瘩爺就悄悄溜到鹼廠的水道口,很吃力的搬來石塊兒,再拿海藻堵縫兒,將水道口堵個嚴嚴實實。第二天早上,梭子花看見滿院橫淌豎流的污水,當下就炸了。工人們趕緊清理,一陣緊忙活。起初,他們以為是個個淘氣的大魚乾的,可是隔了一日,水道口又堵了,堆放在庫房裡的鹼包泡壞了不少。工廠裡亂得像鬧土匪,一連鬧了好幾天,找不到對手,氣得梭子花對著曠野罵大街。後來,就派兩個工人夜間蹲在樹棵子裡抓人。天黑不久,疙瘩爺又去了。他知道梭子花吃了虧對這事很上心了。
    疙瘩爺站在夜海的風景裡,聽自己的心跳。一溜兒海風吹散一片薄雲,夜空開始疏淡,如奶液注了清水,有朗朗暝色在天幕上起起伏伏。鷂鷹在跌宕起伏的暈光裡飛著,投下怪拙的暗影。疙瘩爺不時望一眼做伴的鷂鷹,心裡就壯實許多。他走上河堤時,腳底有些勁勢了。拐了下道就到鹼廠了,鹽垛映著月光,地上旺白旺白的,十分刺眼。老人沒有看出有啥不對勁兒,那裡除了機器聲就是他自己刮刮拉拉地走動聲。老人輕車熟路又直奔水道口去了。老人剛剛彎下來,就被暗處跳出的兩個小伙子揪住了。
    「老東西,活膩了吧?」
    「老不死的,可逮著你啦!」
    疙瘩爺將肩膀一抖,鷂鷹就飛了。他臉上平平靜靜的,半晌才說:「放開俺,別礙俺的事兒。你倆的任務完成啦!去報告梭子花,是老朽跟他過不去!」
    「噯,倒打一耙,老東西,是你跟俺們搗蛋!」一個小伙子說。
    疙瘩爺說:「跟你們沒話,叫梭子花來。」
    「你胡攪蠻纏,她不見你的!」
    「她不見俺,俺跟她沒完!」疙瘩爺也想硬氣一回,掙脫了兩個小伙子,又要彎腰去堵嘩嘩奔湧的水道口。兩個小伙子匪匪地拖他:「老傢伙找死不等天亮。」疙瘩爺運足氣力憤憤地一掄胳膊,跌在泥坎子上了,骨碌碌滾進廢水池裡。臉碰在水泥管子上,鼻血像小紅蛇似地爬出來。兩個小伙子看著水裡撲騰的疙瘩爺,幸災樂禍地笑起來。疙瘩爺頓覺渾身火辣辣地難受,眼前天旋地轉。一時間,他覺得身子飄起來,飄到深淵裡。他覺著要死了,死對他沒啥好怕的,無論是好死還是歹死,死了就完了。他的身子一欠一欠的,花骨朵般的水泡在他身邊顫顫湧湧。他踢蹬雙腿,瘦精巴骨的肩就頂著水道口了。渾水絞著骨頭架子吱吱響。老人的圈子腿在廢水裡架出兩張弓,將後背滿滿地頂在水道口上,廢水就斷流了。老人沒聲息了,怕是死了吧?兩個小伙子慌了,趕緊七手八腳將老人拽上來。疙瘩爺水澇澇的身子向後挺著,使勁兒扭動著腦袋,眼窩裡禁不住流進一片灼熱的粘液,螫得眼睛生疼,眨眼就啥也看不見了,嘴裡仍舊反反覆覆地咒罵著:「婊子養的,不明事理的東西!」吼著吼著他就沒勁兒了,嗓子吼倒了,頭搭拉下來,迷迷糊糊地被兩個小伙子架了好長時辰,但沒有服軟兒,十分清醒地以一種仇恨的狀態攥著拳頭。兩個小伙子遠遠地看見灘上黑黑聳出一截兒的泥屋了,就「撲」一聲蠻橫地將老人摔在地上,吼兒句:「老東西,放明白點,再去搗亂,放把火燒了你的鱉窩子!」轉身就打著口哨走了。
    疙瘩爺當下就昏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疙瘩爺甦醒了,他發現自己躺在海灘上,是被鷂鷹寬大有力的翅膀拍醒的。老人頭枕著一片紅藻草,渾身哆哆嗦嗦像打瘧疾。他的兩隻老眼腫成了紅鈐鐺,很費力地睜開一道縫兒。他要看看海,心裡一百個想看,卻一眼也不敢看。天還暗,夜氣寒寒的,一片疲憊無奈的海灘,萬物都悄悄默默的。潮音也小到聽不見的程度。老人緊緊閉上眼,他、鷂鷹和老船與黑禿禿的海灘無聲而長久地溶合在一起了。
    濃霧落下來,將海藻苦澀、清涼的氣味裹起來,疙瘩爺呼吸著這種氣味兒,腦袋顫出醉態來了。抬頭一瞧,太陽在他眼前搖蕩出一片純粹的藻紅。知道太陽升起來還掉下去,掉下去的太陽還會升上來,而被毒死的紅藻就再也回不來了。那一抹藻紅在浪尖上滾滾跳跳向遠處湧去。老人一蹭一蹭地爬起來,用痛苦的呻吟,在神經徹底麻木之前,仰望蒼天厲厲地喊了一嗓子:「天殺的,天殺的呀——」
    大鐵鍋
    麥家引以榮耀的還有一個圓鼎。雪蓮灣的圓鼎就是鐵鍋。傳說鼎是由黃帝始創的,開始用它煮熟食物,後來加以附會,成為旌表勳績的禮器。而對於鐵匠家族、人丁興旺時就叫鼎族了。做個大鐵鍋鎮邪,是麥家的護身符。七奶奶挺信這個說法。七奶奶說大鐵鍋造於乾隆年間,祖宗傳下來的。傳到七爺這輩,還著實榮耀了一下子。
    七奶奶記得那是1943年打鬼子那陣兒。她才十八歲,兒子疙瘩爺剛剛滿五歲。日本鬼子秋季掃蕩,七爺跟著縣大隊的人幫助村人往船上轉移。船大沒法攏岸,夜裡有泥流將舢板埋了,七爺急中生智,想出用自家大鐵鍋運人的主意。鐵鍋夠大的,推進水裡,一趟能裝幾十口子人,比艘小船還頂用。後來鬼子殺過來了,就在海邊泥岸上建炮樓子當據點,七爺被抓進據點當伙夫。縣大隊和八路軍多次攻據點,拿不下來。這是雪蓮灣入海口的唯一的碼頭,很重要。縣大隊和八路軍又計劃強攻,攻了一回,七爺望著八路軍戰士的屍體碼成牆,血將那片泥岸都染紅了,他心急火燎的。這個節骨眼兒上,據點裡當伙夫的七爺想起做飯的大鐵鍋了。鬼子和偽軍有五百多人守據點,吃飯成問題,後來發現海灘上的大鐵鍋就樂了。鬼子把鐵鍋抬進據點,由七爺用大鐵鍋煮米粥。就在縣大隊進攻據點的前一頓晚飯,七爺偷偷在大鐵鍋裡放了毒,晚飯後鬼子和偽軍躺倒一片,七爺粗拉一數有三百多人,沒死的也捂著肚子哼哼呢。沒喝粥的鬼子將七爺捆起來,將大鐵鍋裡放滿油,在油鍋裡將七爺炸了。當天晚上,縣大隊就十分輕鬆地將據點端了。後來,七爺和大鐵鍋的故事就傳下來了。政府想教育人了,就端出大鐵鍋故事宣傳一回,由七奶奶講述更具說服力。講得七奶奶望著大鐵鍋都木了,別的實惠沒撈著,嘴皮子到練得不善。
    1958年的夏季,七奶奶當了村婦代會主任。村裡為顯示社會主義優越性,收小鍋辦大食堂。被一時冷落的大鐵鍋又派上用場了。村幹部說砌個大灶,用大鐵鍋煮飯。七奶奶心裡難受,心想這合適麼?七爺就光榮犧牲在這裡。她眼前又浮現出七爺的影子。村幹部說這更有意義,還委派七奶奶在食堂當家。七奶奶給人分飯時,就神神氣氣地站在大鐵鍋旁。她忽然覺得照進人兒的稀粥成為某種精神食糧了。大鐵鍋教育了幾代人,餵養了幾代人。有一天傍晚,村裡一位成份不好的老頭餓壞了,去偷大食堂的粥,被當場抓住,以為他要往大鍋裡放毒搞破壞。批鬥會上,他們讓七奶奶發言。七奶奶十分氣憤,指著那人的鼻尖說:「你個壞東西,你也學七爺往鍋裡投毒?」那人點頭說:「不是你讓俺學七爺的麼!」在場人就哄笑起來。領導背地捅七奶奶,提醒說,咋這樣說,七爺投毒是為革命,他是反革命,界限問題不能含糊呢。當時村裡小鍋全砸了,藏鍋不砸的抓起來辦班。那一陣兒,全村就剩這個大鐵鍋了,專區和縣裡在村裡開了吃食堂現場會,七奶奶站在大鐵鍋旁講得直落淚。沒隔多久,大食堂不辦了,大鐵鍋就被遺棄了,霜打風吹扔在村口的麥場上。七奶奶召集族人準備把大鐵鍋請回老宅。可是不久,開始搞大煉鋼鐵運動,七個民兵進來就要砸這口鐵鍋,七奶奶躺在大鐵鍋裡罵:「兔崽子們,你們的良心呢?這是啥樣的鍋不知道麼?你們要砸鍋就先砸死俺!」民兵們嚇退了。七奶奶自己擰著小腳去鄰村娘家叫來兩個哥哥,連夜將大鐵鍋裝上馬車,拉到小學校後邊的海邊泥岸上埋了。埋鐵鍋的時候,七奶奶滿臉的淚水已經流得不成樣子了:「早就該讓七爺入土為安了。」後來人們幾乎將大鐵鍋忘卻了。
    七奶奶傷心的時候總是眨眼睛。
    七奶奶眨眼的動作使苗村長心裡沒底了,他低著頭不說話,怕七奶奶罵自己。隔了兩天,田副鄉長又來了,他聽七奶奶講到前些年關於大鐵鍋的幾回折騰,心中也一番感慨。他想了想說:「七奶奶,這次將大鐵鍋請出來,情形就大不相同啦!縣委肖部長主抓,配合愛國主義教育,誰敢不敬?」七奶奶提起鐵鍋就想七爺,眼窩潮潮的想落淚。她抬起袖衫,擦擦眼角說:「不是俺認死理兒,是俺怕這把老骨頭經不住折騰哩。」苗村長插言說:「七奶奶,累不著您的。」田副鄉長勸說:「七奶奶,你老看見啦,這會兒的孩子們都嬌慣成小皇帝啦,那裡知道革命鬥爭史?都他媽忘本嘍,為了救救孩子們,你老也得給面子。還有,小日本眼下還挺狂,跟我們較勁,這大鐵鍋也算是他們侵華的一個證據呀!」七奶奶臉真松活一些,還是為難地說:「讓俺講啥就講啥,不挖鐵鍋行不?」她話頭頓住。田副鄉長搖了搖頭說:「那可不行,有實物才有力量,況且要錄相呢。」七奶奶不說話了,像一尊表情複雜的菩薩。麥蘭子湊過來,悄悄地跟七奶奶咬耳朵。苗村長瞪麥蘭子一眼說:「去,孩子家摻和啥?」也不知是田副鄉長偷聽到了麥蘭子的悄悄話,還是察顏觀色悟出來什麼,他笑笑說:「七奶奶,你有事兒需要鄉政府辦的,您說出來,俺去跑腿兒。」苗村長催促說:「七奶奶,小田都把話說這份上啦,你老還不給面兒?」七奶奶歎一聲說:「俺這把老骨頭哪有『權』頭硬呢!其實呀,俺也巴不得你們能幹出個光宗耀祖的景兒來,不過俺也有個條件。」田副鄉長說:「啥條件,儘管說。」七奶奶接著說了說麥蘭子去學校教書的事兒。田副鄉長滿口應下。七奶奶撫摸著麥蘭子的頭,說:「俺們蘭子究竟是幾世修來的福氣,還能沾上老太爺的光呢。」苗瑣柱村長瞅著田副鄉長笑,然後就問七奶奶:「鍋埋哪兒啦?」七奶奶說:「海邊的那片泥岸裡。」苗村長焦急地說:「七奶奶,俺問是哪一塊兒?」七奶奶想了想說:「那是俺娘家人埋的,他們都沒啦,俺又沒跟去。」田副鄉長滿不在乎地說:「讓民工去挖,反正跑不出那片泥岸。」苗村長擔心說:「別把岸上的皂角樹糟踏嘍。」田副鄉長說:「那幾棵樹算啥?比起大鐵鍋的意義來,簡直狗屁不是!」苗村長想了想,總感覺是被別人牽著鼻子走。後來一想,自己的事和麥蘭子的事都寄托在這大鐵鍋上了。七奶奶想,看來攔是攔不住的,只能順水洗船了,這舊事總能翻出新的花樣兒來,人世苦樂唯有自己慢慢去品了。
    第二天早上,麥蘭子為七奶奶梳好頭。七奶奶的臉黃得好看,像一朵水浸濕了的干菊花。她穿上陰丹土林藍布大襟褂子,正對著鏡子照,雪連灣小學的裴校長笑悠悠地走進宅院。一見裴校長,麥蘭子就有些激動,她不看裴校長的臉,怕碰上他很辣的眼睛。七奶奶見麥蘭子喜歡裴校長,也就跟著喜歡他了。將來麥蘭子進了學校,還要裴校長照顧呢。裴校長中師畢業,三十冒頭兒,人挺能幹可命不好,前年新婚不久的妻子艾老師帶孩子們去海邊泥岸植樹,不幸遇車禍死去了。裴校長一直沒續娶,七奶奶看得出,裴校長對麥蘭了有那個意思。麥蘭子怕七奶奶和爺爺反對她嫁個二婚,就一直豆乾飯悶著,不敢開口。但七奶奶知道,黃木匠的兒子大雄也在向麥蘭子求婚。老太太還看得出,麥蘭子心中為難了,他既看中裴校長的溫文爾雅,又被大雄的強悍魅力所吸引。但是呢,麥蘭子如果進了學校,大雄興許就沒戲了,她和翡校長的事兒就會有眉目了。看來這一步棋走活,後面的好多事情都順了。
    裴校長進屋就問麥蘭子:「七奶奶要出遠門麼?」麥蘭子笑說:「奶奶今天有重要活動。」裴校長馬上明白了什麼,急忙從兜裡掏出了一個大紅聘書遞給七奶奶:「七奶奶,咱學校想聘您當校外少先隊輔導員吶!」七奶奶說:「別老扎咕俺了,日後你給蘭子帶進學校教書就成啦!這回田副鄉長答應給她辦的。」裴校長眼睛有了神采,笑說:「那可好,麥蘭子準能成為好老師的。不過,七奶奶的輔導員也要當,昨天聽了七奶奶的故事,老師和孩子們都喜歡呢。」麥蘭子說:「奶奶一定要當。」七奶奶笑:「聽俺們蘭子的。」這時她發現麥蘭子是大姑娘了,胸脯挺闊了,兩條長腿圓得迷人。七奶奶又說:「得給俺蘭子找個好婆家。」然後就用眼睛瞟著裴校長,麥蘭子的半截粉白的脖子紅了。裴校長不好意思地笑一笑。

《白紙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