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閏年謠

    裴校長問:「七奶奶有啥活動?」七奶奶耳背沒聽見,麥蘭子說了一遍挖鐵鍋的事。裴校長愣了愣,皺起眉毛,露出一種很不放心的神情,他怕學校後牆泥岸那片林子毀了。他心裡最清楚,那片鹼灘能長出樹來多麼不易?全校師生培育了十年的結果啊!不僅僅是綠化美觀,而且是抵擋泥流的防護林。那片泥岸地勢高,學校地勢低窪,而且校舍破舊早該翻新,就因村裡這筆錢遲遲不撥,修建校舍的事羊屙屎似的拖著。毀了樹,泥沖了校舍咋辦?裴校長心提起來,問:「誰負責挖呢?」麥蘭子說:「田副鄉長和村裡頭頭。」七奶奶說:「說心裡話,俺真不願意動大鐵鍋,可是,俺不讓動,他們就不讓蘭子進學校啊!你去找他們說,俺老太婆給你暗使勁兒!」裴校長怕惹了田副鄉長,還硬著頭皮去了。他知道田副鄉長是抓宣傳、文化和教育的,跟他如實攤牌,將來出啥事也好由官大的頂著。
    麥蘭子將那捆火紙夾在腋下,攙著七奶奶搖搖晃晃走出村口。
    疙瘩爺拿干海藻搓一根繩子。
    這個泥屋像個裝滿蛤蜊皮子的麻袋,在海風裡脆脆地吱扭著。老人從不關門,讓熱熱的陽光灑進來,讓鮮潤的海風溜進來,但那種很重的汗息和煙油子味老也散不去。那天早上,疙瘩爺爬進泥屋來的時候,嗅到這種氣味兒,身體就不那麼難受了,肚子裡有些餓了。他不顧一切的爬到牆根兒,伸手拽下掛在牆上的干魚片,放進嘴裡囔囔地嚼著。大魚鬼鬼地從門口探進來,喊:「疙瘩爺,日頭照腚啦還不起來?」老人在地上抽抽地咳起來,將滿腔子怒火潑到大魚身上,罵:「你狗日的快把海葵給掩找來。」大魚跳進屋裡來,當下就傻了:「爺爺你咋了?」疙瘩爺有氣無力地說:「昨夜裡中毒啦,快,快拿海葵來。」大魚扭身一路風快地跑回家取來五塊海葵標本。他將疙瘩爺拽上土炕,將老人身上的衣服扒個精光。老人身上像生了牛皮癬似的又紅又腫。
    大魚按老人吩咐將海葵放進瓷罐裡搗碎,攪進水盆裡,拿一條不成顏色的毛巾洇濕,輕輕在老人後背上揉揉搓搓。老人吼了一句:「狗日的,狠點兒。」大魚就咬牙瞪眼地搓起來,每搓一下,老人就悶著的喉管「哇」一聲爆叫。起初老人一驚一乍地疼,搓一陣兒渾身就坦坦然然了。大魚搓得很仔細,頭、腦、腋窩、屁股、大腿和腳丫子都搓了個遍,幾乎搓掉了一層皮。末了,老人沒啥感覺了,搭蒙著眼皮舒舒服服睡著了。他不知道大魚啥時走的,只發現牆上的魚乾又少了一串兒。老人這一覺睡到黃昏。黃昏醒來,目光從窗子探出去看迷迷濛朦的海。
    可是,疙瘩爺又看見了死藻,又回頭張望一眼家園,心情又陡然變糟了。他忽然覺得應該結結實實地打一條繩子了。一天一天,老人就醉迷呵眼打那根繩子。
    梭子花是來看望師傅的,順手將一網兜水果和罐頭放在炕沿兒上。他想勸勸老人想開些,可她瞧見老人手裡的繩子心裡就發毛了。明明暗暗的蟹燈將老人憨頭面孔映紅,就像懸著一張被紅藻包裹的海圖。海圖顯得天然、靈透、真實,叫她看了心壁發震。老人的身後是一堵被油煙燻黑的泥牆,很濃的泥腥味撲面而來。久違了,梭子花在她呱呱墜地的泥屋裡溴到了生命的原始氣息了。泥屋和海圖都濃縮了她的歷史,閃跳著並不遙遠的記憶。她眼前的老人簡直不是人了,就像坦坦蕩蕩的海,海裡有風,有船,有帆。她不動聲色地看著這個老頭兒,感到他身上強悍堅韌的氣息了。他的意志包括他的一切都那麼不可抗拒。她喉嚨一熱,很久才叫了聲:
    「師傅,俺來看您了——」
    疙瘩爺沒扭頭,也沒做聲。
    「師傅,打繩子幹啥?」
    疙瘩爺搭蒙著眼皮,照舊搓繩子。
    「師傅,求求你放過俺吧!」
    疙瘩爺蠟黃而虛腫的眼皮撩開一道縫,眼裡閃出一道冷光。梭子花乖乖露怯了,僵僵地站起身來。她怕了,她覺得老人冷光太陰,怕是啥都幹出來。她在野灘野海裡滾大,從沒怕過誰,如果眼前不是疙瘩爺,一切都好辦了。她就要給憋瘋了。老人的眼皮又努力蓋上了,但老人的嘴角已斜斜地掛出一線口水來了。紅蛇一樣扭來扭去的繩子,一點點從疙瘩爺顫索的手掌裡滑出來,淒淒切切的聲音聽來很憂傷。
    老人一句話也沒說。
    老人看都沒看她一眼。
    梭子花悻悻地扭身走了。
    老人不動聲色地搓那根繩子。
    閏年是個凶年,都這麼傳。
    梭子花從疙瘩爺那裡感受到閏年的凶氣了,一連幾天她眼前總是晃著那根繩子。窮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她總覺著疙瘩爺會跟她在鹼廠拚命的。那樣事情就會鬧起來,上頭跟廠子較起真兒來,罰款收污染費就會把鹼廠弄垮了。她縱有回天之力也挽不回了,因為火鹼受國際大氣候影響,價格跌得只剩蠅頭小利了。她買不起去污機,就是買了也沒幾日用頭了。轉產或是重搭檯子另唱戲也許是條路子。疙瘩爺壓根兒就不曉得梭子花也活得這般不易,他眼裡只有大海,只有家園。
    梭子花走了,慌慌張張地走了。
    前前後後才幾天的事,老人懂了一個很殘忍的道理。這個世界不容你看透看遠,懵裡懵懂地活著蠻好。他一圈圈十分耐心的將紅藻繩捲起來。這是老人一生裡打得最滿意的一條繩子,可以說是滿意得不能再滿意了。老人望著這一盤繩子,滋滋地呷了幾盅酒,臉上潤了酒暈。
    大魚蹭進屋來,很眼饞地望著那盤繩子,歪著小腦袋說:「爺爺,打這麼好的藻繩做啥用?」疙瘩爺摸摸大魚的小腦袋說:「大魚,自古以來紅藻繩就是除邪的!你不知道嗎?」大魚像聽古經一樣,問:「不知道。老東西,哪兒有邪呀?」
    「海走邪,人也有走邪的時候!」
    「俺不信!」
    「大魚,你會信的。」
    「那,俺先把你這個壞老頭纏起來。」大魚的嘎勁又上來了。疙瘩爺沒懊惱,舉動稀怪地挪過來,投降似的舉起胳膊,閉上眼:「來,纏吧,纏得緊緊的。」大魚沾沾自喜地發現自己很高明了,一面嘻嘻笑,一面往老人身上纏繩子。疙瘩爺啥也看不見,縮縮肩胛,慢慢蹲下身來。「纏完了,睜睛吧!」大魚咧了咧嘴。疙瘩爺看見大魚的鯰魚眼,忽然感覺到一股冷意,醉了似地喃喃著:「大魚,給爺爺唱一回閏年謠。」大魚說:「你也會唱,為啥偏讓俺唱?俺都長大了,不唱那玩藝兒了。」疙瘩爺黑了臉說:「你小子長大了?在俺這兒,你他媽的總也長不大。」大魚望著被草繩纏住的老頭,怪怪地笑了一聲。被藻繩捆住的疙瘩爺在炕上打了個滾兒,藻繩不用解就開了。
    海一截一截地亮了。淺泓裡的紅藻被雨水洗得鮮亮極了。
    紅藻在老人眼簾上撥弄出無數飛舞金箔。海是喜雨的,雨水稠了,魚蝦肥紅藻美。有一年紅藻發黃了,遠看像一片馬尾藻。疙瘩爺就慌了,以為紅藻患了黃膽病,請七奶奶給下了一道「符」,才落了一場春雨,紅藻就很快變成本色了。疙瘩爺光著腳丫子,咕嘰咕嘰在淺泓裡踩著,小浪頭推湧著紅藻,在老人的腳脖處心滿意足地打著卷兒,有幾絲朝他腿肚子上爬。老人的腿和腳癢得不行,就彎腰抓那那綹海藻,用鼻子親切的嗅了嗅,不粘不澀,活活生生,老人的心緒就慢慢遼闊起來。
    海好了,天也跟著藍。天藍的能一把擰出水來。沒有霧,日頭剛露半張臉,海天就高遠了。疙瘩爺哼起了閏年謠,聲音沙啞蒼老。
    這一回疙瘩爺發現紅藻王了。疙瘩爺很早就聽先人說,雪蓮灣這片海域有個藻王。藻王是一個由無數紅藻絲滾起來的球狀藻團,很大很大,滾動起來掀起來掀起的浪花呈傘狀,是老人從來沒有見過的。藻王在這塊地埝上扎根兒有些年頭了,傳說藻王會動怒,怒起來就搬家遠走,尋找新的海域。老人就怕藻王搬家,藻王在,紅藻就會留下來,藻王沒了,那成群成片的紅藻就跟著退潮的海流子走了。怕不是好的兆頭,疙瘩爺有生之年有幸看見藻王。起初,老人往船裡撈一些浮起的死藻絲,死藻明顯少多了。正撈著,老人看見一片傘狀的浪花來了,就愣了片刻,緊搖小船划過去,看見密密的海藻在海裡湧,像一堵厚牆,隔遠了看才是圓形的一角。老人的腦袋轟地響起來,哦,藻王!前一陣子海壞了,老人以藻王死了或是逃了,沒成想,厚厚鮮鮮的大傢伙還在呢。紅藻攪在一起長成一團的。那種凝滯、粘稠和雄渾的感覺,使老人歡喜的叫出聲來了。藻王,福佑著世人,托著一片吉祥。祖輩人說,藻王扎窩子很少移動,明顯著,是污染驚擾了藻王,使藻王在小汛時的潮汐變動中顯得煩躁不安了。藻王,安生的回去吧。疙瘩爺默默地守著藻王,虔誠地祈求它安安生生的旋回海底。日錯午的時候,藻王緩緩沉下去了。老人目送著藻王徹底沉到海底,心裡平順下來,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把他的思緒拉回到現實中來了。
    傍晚的時候,疙瘩爺回村來了。
    他搖搖擺擺走上村口的時候,還是努力昂起頭來,弄得像當年打海狗那樣神神氣氣的,顯出一種尊嚴。但他馬上想到,不管他怎麼做,這陣子他不會有啥尊嚴的。街燈一照,疙瘩爺的臉更黑了。老人的形象畢竟沒有營造好,身上帶一股很濃很濃的藻腥味,胡茬上掛著鼻涕,一閃一閃地亮。鷂鷹立在他肩頭上。鷹身上也有一股怪味,與老人身上的氣味合起來,熏了一條街。街上人很少,見了老人也是淡淡漠漠的樣子。有些新媳婦捂著鼻子躲躲閃閃,有幾個孩子追了一陣看稀罕,就被大人喝回去了。老人努力笑好,十分渴望地尋著村人,只要他們圍上來,他就給他們講藻王的故事,哪怕說一宿。然而,沒有人搭話,小村很冷漠,村人的熱情都在大鐵鍋和七奶奶身上。疙瘩爺走著,心裡委屈地想,村人不知道俺疙瘩爺回來了麼?俺的榮耀不說了,俺娘可是人人敬仰的七奶奶啊!還有,你們不知道俺豁出老命保護那片海麼?老人灰沓沓地走一趟街,碰上一撥兒搭話的人,一個爆發戶要出錢買他肩上的鷂鷹。老人橫了他一眼,就溜進家門裡去了。
    七奶奶不在家,白紙門沒有上鎖,疙瘩爺就溜進來了。家裡也沒有大的異樣,老屋、槐樹、菜園子。家裡的東西,是他瞅也瞅不夠的,是他夢繞魂牽的世界。鳥都戀舊巢,何況人呢?可是,跟大海相比,家園裡啥都寡味了。不知怎的,他一點也提不起神兒來,再也愛不起來了。老人進屋來,不點燈,悶悶地坐在門坎子上,掏出煙斗滋滋地吸煙。他腦裡空空,啥念頭也沒有了,所有的真情都一勺燴了。很晚了,七奶奶才被麥蘭子攙回來了。七奶奶以為兒子是為大鐵鍋回來的,誰知嘮了幾句,才明白兒子是為大海回來的。七奶奶瞇著眼說:「娘看的出來,你真心護海,你爹的鐵鍋就不用你管了。話可說回來,你不管鐵鍋,大鐵鍋的光你就沾不上。俺只管蘭子進學校的事兒,聽見啦?」疙瘩爺不說話,悶悶地吸煙。過了半天才說:「娘,蘭子的事就夠你難腸了,俺的事你別操心。俺回來是看看您。」然後就無話了。麥蘭子已經把爺爺的鋪蓋弄好了,疙瘩爺默默回了自己房間。
    夜深人靜了,疙瘩爺回到自己屋裡,連衣裳也懶得脫,往土炕上一偎,就算睡覺了。睡不著,睡不著,老人又坐起來,覺得缺了啥東西。到了家,還缺啥呢?老人爬起來,癔癔症症地走出來。黑夜裡的小村,自有另一種複雜,另一種智慧,另一種深奧。這次出來,他沒帶鷂鷹,像磨道上的瞎驢,在村裡轉悠了一夜,天亮了方倦倦而歸。這一宿折騰,疙瘩爺就蒼老許多。天大白大亮了,老人更是睡不著,挪到街上的老牆根下曬暖。老人回村盼得心都發霉了,真的回來卻啥意思也沒有了。村裡房舍的模樣著實受看,可人心亂了,一切都亂得不像樣子。還有村風,從人們碎嘴碎舌的學說中,他知道村裡天天有人吵架;天天有人為一樁小事罵大街;為一塊房基地打得頭破血流。更讓老人傷心的是,見死不救趕出家園的村規早已自生自滅了。村裡有個娃子參與殺人也能拿錢買出來,活的比世人都硬氣。人們瘋了似地向海索取,工廠污染大海,都沒人說話。這幫漁花子曾經窮得瀕臨絕境,因此就沒了那麼多的患得患失,那麼嚴重的離經叛道行為,甚至連後果都不去想一想。甚至還想從爹的大鐵鍋上炸出點油來。沒人關心紅藻,沒人會哼閏年謠了。他眼見著小村上空終日籠罩著邪氣,怕是娘的多少道「符」也鎮不住了。小村走邪了,怕是大海終歸難保。
    疙瘩爺憂慮不安的眉頭脹出肉疙瘩。看來人生最美好的是希望,而不是現實。他再也不願在村裡呆下去,也不敢往下想了。他要回去了。剛剛走出家門,他聽見一陣響聲,辟辟啪啪,一陣鞭炮響起來。
    疙瘩爺愣住,慢慢扭了頭,遠遠地瞧見村口圍著許多人,旁邊停放著小轎車。老人猜想哪家的娃子結婚了。他早已過了看熱鬧的年紀了,就想低著頭走過去。這時候,從老人身邊走過的人說,梭子花的海產品貿易公司今日天張啦。疙瘩爺全聽見了,再也穩不住了,閃閃悠悠奔那裡去了。自從梭子花從他泥屋裡回來,老人再也沒有見過她,他總覺得她會幹出點什麼來。因為,這丫頭身上的人情和義氣總算沒有斷盡。
    這年頭的人說抖就抖起來了。所有人都瞪住了眼睛。疙瘩爺望著被眾人簇擁著的稜子花。她著實有風光,頭髮梳得光光的,隨便披散著,襯衣扣子沒系全,一副懈懈怠怠的樣子很拿人。老人愛看她的眼睛,那曾是一雙很厲害的海眼。這會兒變成商眼了,她的眼睛紅紅的,老人猜想裡邊藏了啥東西,是火,是紅頭巾,是小燈籠,還是金元寶?老人沒哼聲,梭子花就看見疙瘩爺了,擠出人群奔過來,笑著說:
    「師傅,聽說你回村啦,正要看你去呢!」
    疙瘩爺狗咬剌蝟不知咋張嘴了。
    梭子花說:「師傅,您放心吧,俺的廠子啥事都沒有啦。」
    「孩子,師傅跟你過不去,你不恨俺麼?」
    「格格格,俺從不記恨人,師傅,俺把鹼廠停了。」梭子花一副大大咧咧的神態。
    疙瘩爺眼睛濕潤,這個老頭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幸福啊!可是,他心裡忍不住隱隱作痛。他難受地想到,他給梭子花拚命,讓這孩子受了多大損失啊!
    梭子花跟疙瘩爺告了別,就粗手粗腳地鑽進轎車。車徐徐開走了。疙瘩爺過分成熟的額頭挺挺的仰起來,目送著小轎車遠去。
    疙瘩爺重新回到海邊的泥鋪裡。梭子花那裡的心病去了,疙瘩爺的心情仍不能好起來,悵悵的,不知怎麼打發日子了。天黑了,他望著冷清清的月夜,獨個長長地歎了口氣:唉,是梭子花成全了他,給了疙瘩爺面子,使流浪大半生的老人有了回家的理由,又是梭子花害了他,使他認清了家園的真面目,扼殺了他支撐生命的記憶。隔一層霧氣看家園比回來更美好。那樣,無論在大海裡的哪個角落,或是走到天涯海角,他都能感到家園的存在,有一絲慰籍。然而,他心目中的家園毀了,就像太陽掉進糞坑裡。這樣沒有想頭,沒有尊嚴地活著,還有啥勁頭呢?也許,是自己守海變態了?村裡有啥不好?誰罵你惹你了?
    他做夢了,夢見了海,夢見了藻王。
    註釋6:挖地三尺
    日頭高了,海邊的彌天大霧很快就散盡了。七奶奶、麥蘭子和裴校長繞過小學校,就看見和群民工彎腰撅腚地挖泥。碗口粗的皂角樹伏倒一片,銅錢大的樹葉子滿灘滾動。空中散發著輕微的土腥味。田副鄉長、呂支書和苗瑣柱村長站在泥坡下吸煙說話。田副鄉長不時伸著脖子問:「鐵鍋找到了麼?」那邊回答說沒有。呂支書笑說:「別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七奶奶嘟囔著罵:「這群廢物蛋,鍋沒找著,樹到毀了不少。」他知道這塊地就是當年七爺流血的地方,後來就變成攔截海潮的土堤了。海床淤了厚厚一層泥沙,打木樁放草袋不管用,那些很密實的皂角樹卻護得住堤岸。眼看著大窟窿小眼的裸岸,七奶奶心裡不好受,她知道大鐵鍋埋在這裡,七爺的魂兒像白紙門一樣護著村人呢。
    裴校長直奔呂支書和田副鄉長,說了說毀了皂角樹的後果。呂支書大咧咧地說:「等村裡的外賬要回來,就蓋教學樓。你怕啥?」田副鄉長一見裴校長就笑話他,笑他是個笨蛋,將裴校長拉到一邊,開導個沒完,先說上級對大鐵鍋的重視程度,然後又與裴校長的個人利益掛了鉤,直說得裴校長抓著腦勺兒嘿嘿笑:「那照你說,俺可要將大鐵鍋放在學校裡,讓孩子們天天受教育。」田副鄉長說:「俺想過,就放學校大院。你小子偎在學校當孩子王,海參魷魚分不清,這回得認識多少人?特別是那些頭頭腦腦。」裴校長對田副鄉長的話不以為然,領導還不摸他的心思,忙活這一切都是為了麥蘭子。
    都來跟七奶奶說話,七奶奶瞅著泥岸又翻心了。麥蘭子以為七奶奶想兒子疙瘩爺了,就說:「奶奶,俺趕緊去西海灘把爺爺喊來吧?」七奶奶瞪了麥蘭子一眼:「喊他幹啥?他剛走,你爺的心思不在這兒,讓他好生守海吧!聽說海裡紅藻死了,唉,他跟你太爺一個脾氣,是個一根筋兒的傢伙!」後來麥蘭子才明白,七奶奶是想七爺了,即將見到大鐵鍋也就哪兒都不好受了。她夢裡時常夢見那死鬼。夢見七爺躺在大鐵鍋裡飄在海上找不到岸。七奶奶就晃晃巴掌說,你往俺這瞅,看見岸了嗎?七爺說看見了,看見了頂啥用,就是攏不過去。七奶奶生氣地嘟囔,你個死鬼野慣了,就是壓根兒不想上岸,不想跟俺們一起過日子。七爺嘿嘿一笑就沒影了。七奶奶也夢醒了。
    呂支書知道七奶奶在村裡的威望,就微笑著走過來跟七奶奶說話,七奶奶總覺得他是花裡胡哨的坯子,見他就沒好話給他。呂支書知道老太太在村裡德高望重,不管七奶奶罵他啥,都都乖乖聽著。七奶奶依然是笑臉,可說出話來挺臭的:「小呂子,這陣兒你幹啥壞事兒呢?」呂支書有些尷尬,但還是嘿嘿笑:「七奶奶真逗,俺為咱村民奔波唄。」七奶奶聽百姓說過,呂支書整日在外邊瞎搭咕,左談判右協商,正經外資沒引來一個,村裡光吃飯跳舞就花去二十多萬。苗村長和支委們有意見,卻也沒辦法,這年頭都興這手。這話傳到七奶奶耳朵裡,七奶奶還真生氣,罵群眾沒覺悟。後來她聽麥蘭子說,呂支書的桑塔納汽車裡經常裝有濃妝艷抹的女孩。他整宿泡在舞廳,連冷庫集資款都敢拿去跳舞。七奶奶生氣地說:「前些年這小子帶領群眾開工廠搞養殖挺能幹,人也正派,前前後後才幾年就落套了。人吶,一好上玩牌跳舞,就沒精神兒幹正事兒啦。」麥蘭子說:「誰說人家不幹正事兒,縣鄉頭頭都拿錢拿物籠絡好了。」七奶奶被噎住了。眼下正是陽光刺眼的時候,七奶奶瞇眼不看呂支書,嘴裡喃喃說:「小呂子都跟奶奶說說,你都引啥外資啦?」呂支書嘻嘻笑著,吹五哨六地侃了一通。七奶奶說:「蘭子,給你叔算算,這些外資有幾個億?」麥蘭子笑說:「有三個億呢。」七奶奶說:「引三個億,咱們還這個生活水平?咱村小學咋還不蓋新樓?孩子們的事兒就不管啦?」呂支收後悔吹漏了嘴,支吾說:「噯,別急,這些都是意向,錢還沒到位呢。錢一到,建小學還不是小菜一碟?」七奶奶罵他:「你快別拿雞毛當令箭啦,人家是傻蛋吶,把錢拿來讓你糟?就你這人模狗樣兒的,人家會放心?」呂支書心裡不愛聽,卻也賴漢子拽硬弓強撐著。麥蘭子聽著心裡解氣,格格笑。七奶奶又不依不饒地說:「小呂子你聽著,啥年頭也是心正天地寬。就說俺家大鐵鍋吧,多少年了,人們還忘不掉。為啥?」呂支書說:「那是七爺和七奶奶的造化。」七奶奶又哼了一聲說:「你別巧嘴八哥,得往心裡去。不愛聽也得聽,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呂支書尷尬地點頭,正閃著身子,手機響了。呂支書到路邊回話去了。
    快晌午了,大鐵鍋還沒影兒呢。七奶奶扭臉看那片泥岸,光禿禿的辱眼。裴校長站在七奶奶身後歎道:「多好的林子,毀啦。」他越發感到跟農民打交道不容易了。在泥岸最後一棵樹倒下去的時候,裴校長眼裡汪了淚。他忽然地想起亡妻艾老師了,那一年,她就是帶孩子們到這兒植樹被車撞死的。裴校長是麥蘭子最關注的人,麥蘭子發現他哭了,她不明白他為啥流下這奇怪的眼淚。田副鄉長看看中午的日頭,急得抓耳撓腮,嘴上罵罵咧咧的:「這群飯桶,連口鍋都找不著,還想要工錢?這可咋辦,肖部長上午還等我回電話呢。」苗瑣柱村長過來說:「俺看下午再挖吧。」田副鄉長沒好氣地訓他:「說啥?這點魄力都沒有,你還想當一把手?」說著就瞟瞟呂支書,一看呂支書拿著手機說話呢,就又放心落膽地說:「苗村長,這事兒可是急茬兒的啊。夜長夢多,要是縣裡領導把大鐵鍋看淡了,咱他媽就瞎子點燈白落忙啦!」苗村長嘟囔著說:「那你說咋辦?就傻巴呵呵地瞎挖,鐵鍋也不會自己鑽出來。」田副鄉長急得跺腳,地喊:「那就動你白薯腦子呀。」呂支書打完電話急忙走過來了。他怕七奶奶罵他,遠遠地閃著身子。苗村長走到七奶奶跟前問:「您記清了麼?七爺的鍋是埋這兒了麼?」七奶奶罵他:「咋啦?連俺也信不過啦?」一句話就將苗村長說蔫了。到底是呂支書腦瓜骨活,把手一揮說:「把推土機開過來。歪鍋對歪灶,歪嘴對歪廟,俺他媽就不信這鐵鍋會飛!咱也來點歪招子!」然後就仰臉笑。支書的話使七奶奶聽著極為彆扭,還沒來得急罵他,就看見推土機嗡嗡地開過來,這個鐵傢伙在泥岸上拱來拱去,將麻扎扎的樹根都剷起來了,冒著熱氣的泥土翻出花樣兒來。果然,生了銹的大鐵鍋就被鏟出地皮了。這個黑乎乎的傢伙出地皮的時候還硬硬地滾了幾滾。
    人們呼啦一下子圍過去。
    田副鄉長親暱地敲打著鍋沿兒說:「天吶,真大哩。」鐵鍋比他想像的還要大,像塊小盆地,鐵皮很厚,被污泥銹蝕得麻麻瘩瘩。人們指著鍋說笑著,忽然從身後傳來七奶奶的哭聲,長長的哭音很響,聽得人心裡難受。麥蘭子攙著七奶奶撲撲跌跌走過來,到鐵鍋跟前,娘倆就跪下去了。麥蘭子一邊陪著哭,一邊點燃那些火紙。火苗和濃煙跳蕩著。苗村長見這陣勢遲疑了一下,看了看田副鄉長。呂支書躲在一邊打電話去了。田副鄉長也跟過去,用呂支書的手機給肖部長報了信兒。肖部長很興奮地指示,抓緊操辦現場會吧。通完話,田副鄉長回到大鐵鍋旁,對麥蘭子說:「表示一下就行啦,這又不是你爺的墳!快扶老太太回家吧。本來挺正經的事兒,別讓人看成搞迷信活動。」麥蘭子不哭了,點點頭,就攙扶著七奶奶往家趕。當頂的日頭,將她們的身影印在海灘上。走了一段兒,七奶奶朝鐵鍋回頭三望。大鐵鍋已模糊不清了,只有那片泥岸裸在老人眼裡。
    這個中午飯,七奶奶一點沒吃。
    下午天氣陰得居然像是傍晚。村委會大喇叭還是響個沒完,召集各方面人商量大鐵鍋現場會的事。麥蘭子攙扶七奶奶趕來時,呂支書和田副鄉長還醉迷迷地睡著。一切事情只得由苗瑣柱村長操持了,他用喇叭把裴校長也喊來了。聽見麥蘭子和七奶奶說話,田副鄉長率先醒了,捅捅打鼾的呂支書,呂支書翻翻身說了句夢話:「寶貝兒,別搗亂。」在場的人都笑了。麥蘭子出了個鬼主意說:「趕緊放舞曲兒,呂支書這陣兒就迷跳舞。」田副鄉長長就讓人放舞曲,舞曲一響,呂支書果然伸胳膊彈腿兒地坐起來,邊揉眼邊說:「媽呀,這是哪兒啊?」人們哄笑了。田副鄉長搖搖手說:「大家安靜啦,現在開會。大伙都看見了,大鐵鍋已挖出來了,它的深遠意義呢,我也不囉嗦啦,不明白的問七奶奶就是嘍。眼下最急的是現場會。縣委肖部長還在等我們落實情況。下面有問題,得立馬商定下來。一是大鐵鍋的安放問題;二是大鐵鍋的清洗問題;三是七奶奶的演講問題;四是現場會的招待問題。大伙可不能當兒戲,別小看一個大鐵鍋,它的作用不小於一個企業項目。領導參觀,電視台錄相,它將大大提高咱雪蓮灣的知名度,提高咱村的信譽。那是花多少廣告費也買不來的效應。一個大鐵鍋還能帶動咱村奔小康的進程。你們說是吧?」
    在場人都鼓掌,各拍各的心事。麥蘭子盤算了一下,搶嘴說:「俺奶奶這麼大歲數了,可陪不起你們,先說說奶奶演講問題吧。」田副鄉長說:「就是得重寫演講稿,不能像匣子裡講古經那樣,要與改革開放聯繫起來,與精神文明建設聯繫起來。具體的稿子,由裴校長幫助寫寫,裴校長有問題麼?」裴校長一聽寫演講稿,馬上想到能多見著麥蘭子了,也就滿口答應。七奶奶歎了一聲說:「俺老了,跟不上趟兒啦,怕說差了,還是讓別人講吧。」田副鄉長急了:「老人家別緊張,你老講最有力量,別人替不了。這問題就定了,商議下一個,大鐵鍋安放問題。」他話音兒沒落,呂支書就直截了當地說:「村委會是全村的核心,那就放在村委會吧。」儘管他還沒完全醒酒,關鍵問題仍不含糊。裴校長站起來,焦急地說:「那不行,田副鄉長事先答應我啦,將大鐵鍋安放在學校!天天教育孩子們。」呂支書噴著酒氣說:「放學校,活動就降格兒啦。」裴校長聲音提高了:「這個問題不存在,學校是村裡的學校,又不是帶犢子。唉,有人總拿我們當後娘養的。」呂支書生氣地吼:「小裴,你說啥?別指桑罵槐的,不願呆,滾你們城裡去!」裴校長大聲說:「我呆村裡是沖孩子們,衝你我早走啦!你口口聲聲重視教育,就丁點實事不辦。縣教委和鄉里都撥建校款了,就村裡你這拖後腿,弄得苗村長給我們白跑腿兒。」呂支書臉上掛不住了,罵:「你小子少裝人,俺還怕你個孩子王不成?」田副鄉成氣得抖了,吼一聲:「都給我住嘴!成何體統?大家都為工作,何必動肝火?」他嘴上這麼說,明斷這場面也為難了。他是哪路神仙都不願得罪,就拿求援的目光瞟七奶奶。七奶奶知道裴校長對呂支書的勁兒不是一天兩天了,大鐵鍋只是個導火索。她無心去管爺兒幾個的糾紛,但大鐵鍋她還是願意放學校,原因是喜歡裴校長。七奶奶見眾人悶她就開口說:「俺說呀,放學校吧。」田副鄉長說:「那就按七奶奶的意見辦吧。」呂支書陰眉沉臉地吸煙,不吭。七奶奶瞅著他憋氣,站起身,撲拉撲拉大襟襖,拉著麥蘭子說:「大伙開會吧,俺先走啦。」田副鄉長笑著送到屋外邊,連說:「謝謝七奶奶的支持啊。」七奶奶抓住田副鄉長的胳膊,小聲說:「俺家蘭子到學校工作的事兒,你可當緊啊。不然老朽收回鐵鍋。」田副鄉長拍著肚皮說:「放心吧,等頭頭們來了,現場會就現場辦公。」七奶奶咧嘴笑了笑,就撅達撅達地走了。
    村巷裡蹲牆根的老人招呼七奶奶加盟,七奶奶像大幹部似地擺擺手說:「你們呆著吧,俺忙啊,俺真眼熱你們哩。」到了麥蘭子的小酒店坐下來,麥蘭子還追問自己進學校的事情:「奶奶,你看俺進學校的事有譜兒嗎?」七奶奶掰著手指頭說:「一是田副鄉長答應俺了,二是裴校長喜歡你,還有哇,俺的蘭子自身聰明伶俐。」麥蘭子摟著七奶奶的脖子笑了。七奶奶愣起眼問:「蘭子,你跟奶奶說,是不是看上裴校長啦?」麥蘭子臉紅了:「奶奶,沒有。」七奶奶笑說:「你蒙不過奶奶的眼睛。沒有,你的臉紅啥呀?」麥蘭子慌亂地搖頭。七奶奶說:「你眼裡還是裴校長好,對不?」麥蘭子的慌喜全寫在白嫩的臉上,她拿小拳頭捶打著奶奶的肩膀說:「奶奶眼真毒!還不知人家……」七奶奶笑著,歎一聲說:「裴校長那孩子人不錯,可是有一樣奶奶不遂心,就是大你快十歲了,你別太浪漫嘍,給俺幹點托底的事兒吧。再咋說,黃木匠的兒子大雄,也是沒結過婚的大小伙子!」麥蘭子噘著嘴巴說:「奶奶,別提大雄。」七奶奶急忙轉口說:「俺不說,不說。女人啊,找個好對象就是圖享福的,啥算享福呢?說不清楚啊!」正嘮叨著,天上就有一聲響雷。已是到了雨季,但雨終沒有落下來,零零星星幾點就住了。
    七奶奶伸長脖子,扭頭朝窗外好一陣子張望。

《白紙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