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紅腰帶

    黃木匠翻廂倒櫃找兩樣東西:紅腰帶和毯帽頭。
    那是從先人手裡傳下來的,擺開陣勢造船的時候,他都帶著。老人常年束著那條紅布條子腰帶,帶兒上的紅已褪盡,成了黑膩膩的布條子。灰烏烏的氈帽頭,風化了似的,彷彿抓一把就要灰散。
    日子久遠了,那時黃木匠還小。爹娘叫他小柱子。中原家鄉發大水,爹用獨輪車推著他跟隨族人逃荒。在這次迫不得已的大遷徒中,他們伴隨老祖走了八十八天,大水捲走了一半族人的生命。他們懵頭懵腦地走進冀東平原的一片無邊無際的大草泊裡了。像遇了鬼打牆,老祖實在走不動了,這個威震中原的木匠世家就這麼完了麼?老祖不甘心呢。黃昏的時候,老祖泥塑木雕般地呆坐著,周圍跪著三支兒族人。小柱子不知出啥事,他隨爹娘朝老祖跪著。他們都盼望老祖能在最後一刻,給他們指出一條生路。然而無論怎樣叩頭、磕拜和祈唱,老祖不也睜一下眼。老祖寡白的臉像一團揉皺的火紙,十分清晰地顯出一條紅脹透熟的血脈,血脈風乾了似的繃緊。在夕陽落下的最後一刻,老祖緩緩伸出枯手從身邊的紙盒子裡拿出三個氈帽頭和常年繫在老祖腰間的被斷成三截的紅腰帶。老祖乾癟的嘴角蠕動了一會兒,族人們跪著,對天盟誓:從此以後,不管走到哪裡,凡有這兩樣物件的,就是族人的血脈!發誓要一代一代傳下去,老祖一聲長吼,就直挺挺地倒下去了。族人們大哭,匍伏在地,輪著去吻老祖血脈的印痕。黎明到來的時候,三支人奔三個方向去了。小柱子跟著爹娘,攜著吉祥的氈帽頭和紅腰帶,一步一步向南走了。在遮天蔽日的蘆葦蕩裡,他們象野獸一樣瞎撞,獨輪車上僅有一把老鋸、一把刨子和一頭板斧。昏天黑地扎掙了七天七夜,他們終於聽到潮音了。從此,他們這支兒就在雪蓮灣安營紮寨了。
    造船!黃家的槽子船威震雪蓮灣了。
    爹成了赫赫有名的黃大船師,跟爹造船的小柱子隨著一天一天長大,手藝也很精到了。大船師的故事遍地走。爹總是諄諄告誡,黃家船同人一樣正。爹戴氈帽造船的樣子,他永遠忘不了。爹的心野著呢,發誓黃家船一定要闖進白令海。那是從先人手裡傳下來的,過去擺開陣勢造船的時候,黃木匠都帶著。老人常年束著那條經布條子腰帶,帶上的紅已褪盡,成了黑膩膩布條子,但這是避邪的好物件。在民間習俗中,強調紅的作用,於是民俗中就有了一個明目:「偷紅」。灰烏烏的氈帽頭,風化了似的,彷彿抓一把就要灰散,可老人一直戴著它。他藏上氈帽頭,帽簷兒裡零零散散地插一溜兒自己卷的喇叭筒煙。煙是土黃色的,燒紙裹的。天熱了,老人就將氈帽掛在白茬兒木板上,高高地晃蕩著。即使老人去撒尿了,兒子和徒弟們見了氈帽會說:「爹在呢!師傅呢!」於是他們的活兒就細了。在許多個平平常常的黃昏,黃木匠回到村口總是要默立一陣子,像是歇腳,又像是表示點什麼。老人頭頂灑滿霞輝的氈帽頭,就引來老老少少村人的敬意。「黃大船師回來啦!」村人叫著,端出藍色花紋的粗瓷大碗忙不迭地向老人敬酒。
    紅腰帶和氈帽頭都找出來的時候,黃木匠發出啞啞的咳嗽聲,激動得心裡鼓鼓湧湧,老臉放出豪光來。老人抖抖索索地繫上紅腰帶,又拿雞毛撣子掃去氈帽上的灰塵,就很莊嚴地戴在禿頂的頭上了,顫顫地顛出耳房。黃木匠直杵杵地站在門口的歪脖子老槐樹下,等著回來添墳的兒子們。秋熟的日子很緩。狗叫了兩聲,鑽了。豬又「嗷嗷」嚎起來,漫來一股發酵飼料的酸澀味兒,花母雞咯咯叫著在老人腳下鈷來鈷去。日光灑下來,透過被風搖動的樹傘,漏一地碎碎的影兒,老人眼迷離了,有點頭暈,慢慢扶著滿是癤疤的樹幹,坐下來。來來往往的村人,見黃木匠的樣子很想笑一笑,覺得老人挺滑稽挺好玩兒的。
    「黃木匠,又去造船吶?」
    「不,去島上添墳!」黃木匠很虔誠地說。
    「嘻嘻嘻,這念頭天都塌啦,還添墳呢,真好玩兒!」那人晃晃著走了,好像在嘲弄著老人日子的狼狽。
    「呸!狗娘養的!」黃木匠雷公似的一臉怒容。看著老人冷了臉子,來往的村人再也沒人搭理他了。這世道,黃木匠覺得連罵句街也累得很。於是,老人悶下來,殺下腰,勾下頭,啥也不看啥也不說了。
    黃木匠閉住眼,喘息陣陣發緊,抬起衫袖擦擦眼晴,又怨起兩個兒子來:這二雜種不爭氣,大雜種一門心思想賺大錢。錢都把人逼瘋了!
    「爹,你老進屋歇著吧!俺去添墳!」二雄推著車子站在門口。
    黃木匠心涼了半截兒,愣眼問:「看見你哥啦?」
    二雄怨氣十足地說:「你老就別指望他啦!俺看他比疙瘩爺還忙。」黃木匠緩緩站起身來,歎一聲說;「二雄,帶上兩把揪,咱們走!」二雄乖乖地去了。他們走到村口,碰見了麥蘭子。
    麥蘭子從一輛汽車裡走下來問:「爹,二雄,你們這是幹啥去啊?」
    黃木匠望了望麥蘭子,沒有來得及張嘴,二雄搶先說:「昨夜祖墳被沖壞了,俺們這是去添墳。」
    「大雄咋沒來?」麥蘭子問。
    黃木匠歎道:「二雄叫他了,他說忙,忙就忙吧!」
    麥蘭子想了想說:「那俺跟你們去!」
    黃木匠心腔一熱,連連擺手說:「不用了,你也忙啊!俺爺倆能行。」
    「俺一定得去,就算替大雄盡孝。」麥蘭子說。
    黃木匠感動了,眼眶立即紅了,淚水往裡聚著。老人慢慢把眼閉上,莊重地叮囑一句;「二雄,走你爺留下的脈線!記住啦?」
    「記住啦。」二雄說。
    黃木匠神神怪怪她喚道:「家脈血脈海脈,脈脈相通——」
    之後,黃木匠不說話了,靜聽一種聲音。
    天不開臉兒,焐雨呢。一連好幾天了,雨也不麻溜兒地飄下來,空氣粘粘糊糊的,將村裡村外的景景物物遮得慘淡醜陋。大雄從城裡辦事回來的時候,天就黑了。他在廠食堂裡吃飯時,廠裡同志反映,需要舊鋼板的用戶幾次來電催貨,逾期對方按合同罰款,而且公安局和鄉派出所的人對偷盜還沒查出眉目來。大雄吃不下飯了,怏快的,臉上很愁。查不出來,那些狗日的賊膽子就更壯了。
    大雄悒怔怔地吸了一陣煙,問廠裡人:「保鹼公司的補償款項弄好了沒有?」廠裡人說:「弄好了,就等你見疙瘩爺了。」大雄站起身,臉色跟天氣一樣晦暗,說:「讓保險公司的兩位同志跟俺走!」他吃了半截子飯就去村裡了。大雄經直走到村裡的那棵歪脖子老樹下,狠狠地敲起那口生了銹的大鐘。他敲得狠重,像鉚船釘似的,小村裡立時充滿了匡匡噹噹的鬧響。兩位保險公司的同志不知道,疙瘩爺給村裡定了個規矩,一般事情都用「喇叭」,不是極特殊的事兒不能敲鐘,鐘聲一響,村裡就出大事了。
    果然,街巷裡馬上就騷動起來。
    村人們好奇地一撥兒一撥兒往老樹下湧來。大雄拉亮樹旁電線桿的街燈,村人的臉相就很清晰地進入他的視線了。疙瘩爺慌慌地奔了來。春花和麥蘭子聽見鐘聲也來了。大雄將疙瘩爺拉到一邊悄悄咬了一陣耳朵,疙瘩爺知道是咋回事兒才鬆了口氣,然後舞著胳膊張張羅羅地喊:「不是壞事,天大的好事兒,每家男人都得來,不來的輪不上啊!」有一袋煙的時辰,人們就漸漸齊了,連一些孩子也在人群裡鑽來鑽去。大雄不動聲色地望著黑壓壓的人群,很厚的人臉一層層疊著,都滿臉疑惑地巴望著。疙瘩爺說:「今兒個是拆船廠裡的事,俺就退二線,由黃廠長講!」疙瘩爺話音沒落,下邊就「嗡嗡」起來,他們猜定是廠裡丟鋼的事,不然咋會有「大蓋帽」壓陣呢。村人分不清「大蓋帽」是哪一路。大雄走到燈下最亮處的小桌旁,站定,久久地望著眾人,半晌不說話。他越不說話,人群裡就越靜,靜得怕人。大雄的目光落在蹲在旮旯裡吸煙的爹和二雄身上,但是,目光很快滑了過去,眼窩兒卻是一熱。面對村裡父老鄉親,大雄想把心裡話點點滴滴都說個透徹,機會終子來了。然而,他卻狗咬刺蝟不知咋張嘴了。遲疑了半晌,他才說:「父老鄉親們哪,拆船廠是咱集體的企業,為了工廠的興旺發達,你們做出了犧牲,有的為廠集資,有的讓地基,有的出人出力,俺代表工廠向你們道謝啦!」他說著朝村人深深地鞠了一躬,眼眶子紅了:「有人說集體都分啦,哪兒來的集體企業?有人說村辦企業勞民傷財,只肥了廠長和村幹部,這種情況在別處有,俺們雪蓮灣沒有!是爺們的都拍拍胸脯子的四兩肉,走進拆船廠看看吧,廠是公的,路是通的,帳面兒敞並著!俺願接受你們的監督!廠子剛剛開張,底子薄,可俺們沒忘村民。搞集體事業就是要井裡放糖,甜頭兒大家嘗。現在俺宣佈,工廠為村裡辦成的第一件事就是為全村所有財產保了險。幾天前,一場風暴潮沖毀了咱村三千畝沒收上來的蝦池子,保險公司做了認真調查,現在當眾履行賠償手續,點到誰家,誰家男人上台領錢!」
    人群裡掌聲響成一片,歡聲雷動了。
    麥蘭子望著大雄,心裡格外高興。她想這傢伙變了,一個闖海的粗人,竟也知道樹立自己的威信了。
    疙瘩爺上來,輕聲提醒大雄:「丟鋼的事你也提一提,這樣俺好處理。」
    大雄搖搖頭,臉上堆滿笑。然後,就由保險公司的人點名,大雄讓疙瘩也給村民遞錢。
    「何東貴,一萬八千元。」
    何東貴老漢搖晃著走上來,直給大雄鞠躬:「俺的天神菩薩喲!咱莊戶人不認保險,蝦池沖啦!俺真想上吊啦!」老人的臉上大淚小淚地淌著。疙瘩爺將錢帶給老人,老人還給疙瘩爺鞠了一躬。大雄走上去將老人扶下去。然後一位一位不斷弦兒地喊下去。當保險公司同志喊到「趙四喜,二萬五!」時,一時竟冷著場子沒人上來。再喊,是趙四喜的媳婦大霞怯怯地走上台來。大雄問:「四喜兄弟呢?請你叫他來!」大霞臉子寡白,吱吱晤晤地說:「他跟俺一塊兒來的,這會兒不知鑽哪兒去啦!」她知道男人怕見大雄,因為跟老賴勾結弄黃書,被大雄狠狠地罵過。麥家祠堂被大魚放火燒掉之後,四喜真的斷了這件齷齪的營生。大雄字正腔圓地吼了一句:「四喜,俺再喊一遍,不上來就免啦!」大霞都是哭腔兒了:「別別,求求您!」正在僵住的空兒,人群裡蕩起四喜露風跑氣的破鑼嗓兒:「哎,來啦,俺解手去啦!」其實,大雄早看見四喜在人群裡窩著呢。趙四喜晃著油光光的葫蘆頭走上來,臉上的粉刺疙瘩一跳一跳,滿臉羞紅,頭抬不起來,眼睛躲躲閃閃地不敢看大雄。大雄溫和地笑道:「別跟見不得人似的,抬頭看著俺,這是給你的錢,真正屬於你的錢!」他故意拿話刺他,他感到四喜接錢的手抖得厲害。大雄心裡念四喜的好處,在麥蘭子逼著大雄當「文化人」那陣兒,多虧了四喜給他與麥蘭子之間溝通。大雄沒再說什麼,四喜下去後,大雄跟大霞嘀咕了幾句。錢發完之後,天上就隆隆地滾著響雷,要下雨了。人們散去,大雄走到支書疙瘩爺跟前,說:「疙瘩爺,跟俺去四喜家!」疙瘩爺恍然悟出了什麼,拍拍大雄的肩膀子:「走!」他們一進四喜的家門,只見兩口子吵著扭打成一團了。見到大雄和疙瘩爺,四喜雙膝一軟,跪下去聲淚俱下:「大雄哥,俺不是人,俺偷廠裡鋼板啦,不過,俺不是主犯,求你……日後俺再也不幹了!」大雄昂首威嚴地喝道:「你狗日的聽著,快去派出所投案自首,就說俺不知道,方可從寬!」四喜點著頭,他望著窗外雨點子砸下來了,哆嗦著說:「外面下雨啦,明天俺就……」大雄大罵了:「去,下刀子也得給俺去!」四喜拽上雨衣縮頭縮腦地溜出門去。大霞嗚嗚地哭了……
    案子破了,人們對大雄刮目相看,連挺傲氣的江雪敏都服了。
    大雄卻得意地說:「這是小兒科,真正大的謀略還在後頭呢。」他將「瑪麗娜號」運輸水泥的生財之道跟她說了。江雪敏連連讚歎。這船還剩四個月的通航期,滿可以當駁輪,況且她知道珠海的水泥行情猛漲,南北方差價極大。她說她表兄白劍雄的公司在北方購買了七千噸水泥,正愁要不上火車皮呢。她執意把船租給白劍雄。江雪敏一個直撥電話過去,白劍雄就來了。大雄跟疙瘩爺核計核計,就與白劍雄的柏板訂了合同。讓大雄沒有想到的是,一向不干涉大雄廠裡事情的麥蘭子,這次卻投了反對票。大雄望著麥蘭子問:「你說不行?」麥蘭子說:「俺看玄乎,你還是請十三咳給掐算掐算吧!」大雄狠狠地瞪了麥蘭子一眼:「你看你,自從俺大雄娶了你,俺早就不信十三咳的啦!」麥蘭子提醒說:「那就讓俺七奶奶給測一測,不能莽撞啊!」大雄笑了:「七奶奶弄門神行,這麼大的商務活動,她能說出個啥三五六?」麥蘭子沒話了。大雄要讓麥蘭子對自己決策有信心:「這個事情,純粹吃白食兒,租船費六十八萬,貨到付款。」麥蘭子依舊沉著臉。大雄馬上聯想到江雪敏,麥蘭子是不是吃醋了?他趕緊解釋說:「俺跟江雪敏是工作關係,她——」麥蘭子揮了揮手:「別跟俺提她,她跟你是啥關係,俺心裡有數。」大雄被噎住了。
    大雄從煙台打撈局租來「永全號」拖輪,又從廠裡挑選了十八名壯漢押船。一切擺弄妥當,就要起錨了。趁這引子,江雪敏還可以回家看看,又不用花路費。一連幾天,她都很快活。她又想起珠江岸邊的那個小村了,那是她的家鄉。澄碧的珠江水,嫣紅的木棉樹,綠色的芭蕉園。她折騰了三年的船舶技術學校就在珠江拐彎處蕉門水道旁的那片沙洲上。遺憾的是她家窮,母親早逝,父親體弱多病。她是長女,弟妹還在上學。她學的拆船專業,拆船廠又少,畢業了又分配不出去。她特別愛看蘇聯電影《莫斯科不相信眼淚》。表兄白劍雄幫了她,使她有機會在雪蓮灣的地埝上施展才華。連她自己都很驚訝的是,她竟深深地愛上了這個北方漢子大雄。他真誠,他強悍,他粗獷,他有謀略,還有一些只能意會不能言傳的東西,撥動了她深埋心底的愛的琴弦。有時候,她心裡也鼓鼓湧湧不落實,第三者的滋味兒難以言狀。可是,新潮女性的感情閘門一旦打開,就關也關不住了。她不知道自己將來會怎麼樣,現在活得開心就成。她對自己將來的要求很簡單,先賺錢,再謀劃未來的生活。一個成熟的女人必須懂得愛,儘管在上學的時候,她也曾被愛折傷。
    大雄真心對江雪敏好,女人是感覺到的,江雪敏感覺到了,麥蘭子也感覺到了。大雄想一定要攏住明天日子的甜美。好多人勸他,離那個妖精遠一點,南蠻子靠得住麼?你與麥蘭子的小日子過得勁兒勁兒的何必呢?人們不知道他心裡苦。勸歸勸,他酒醉心明,自有主見。甘蔗沒有兩頭甜的,人就是走哪步說哪步話了。
    第二天早上,「瑪麗娜號」就要啟程了。大雄和江雪敏往碼頭走。大雄在廠門口碰見熟人嘮嗑。江雪敏先走一截兒路,就被黃木匠叫住了。黃木匠形如枯槁,執杖而立,老臉上皺皺的皮肉噗噗彈跳,活活有殷威勢。沒說話,渾身就如得了雞爪瘋一樣地抖了抖。給老祖添墳的時候,老人感覺出兒子身邊有妖了。他是來替麥蘭子除妖的。好男不跟女鬥,黃木匠自有一套路數。「閨女,你過來,俺有話說……」黃木匠很溫和。江雪敏不認識黃木匠,不悅地瞥他一眼:「老頭,你要幹什麼?」雖說她滿臉不高興,還是緩緩走過去了。黃木匠感受到一股香膩膩的妖氣了,就閉上眼,把憤懣深深埋進心裡。他緩緩說:「閨女,你是城裡人吧?」
    江雪敏很迷惑地嗯了一聲。
    「你是技術員,跟大雄好上了,是吧?」
    江雪敏寡寡地瞅他,惱了:「你……」
    「閨女,你看中大雄啥啦?瞧他那狗都不啃的豬腰子臉,還有……」黃木匠說。
    江雪敏覺得眼前的老爺子肯定是瘋子,抑或是神經病,她也就沒惱:「大爺,你老真是鹹吃蘿蔔淡操心!跟你有關係嗎?」
    「不,那狗日的不是人,是畜生!你上當啦,上當啦!俺都是為你好!」黃木匠強壓住憋在肚裡的那團鳥兒火。
    江雪敏忽然格格笑了:「我不認識你,你怎麼對我這麼好?」
    「俺們鄉下人對誰都好!都好!」黃木匠寬厚地說。
    江雪敏一臉的輕蔑:「我要不領情呢?」
    「那就是你的糊塗啦!你還年輕,別糟在黃大雄手裡!他都是結了婚的人了,靠不住的,你快走吧,別回來!閨女,你要是缺錢,俺接濟你一些!走吧!走吧!」黃木匠的喉結很費力地上下滑動。
    江雪敏愣了。
    大雄趕來了,遠遠站定,怯怯的一聲沒吭。
    江雪敏不耐煩地說:「我愛大雄,關你屁事!」說完腰肢一扭一扭地走了。
    「等麥蘭子來廠裡抓你的臉,你就不會這樣說了!」黃木匠差點背過氣去。晴天白日啊,好好的姑娘,咋就叫大雜種調理到這份兒上?世風沉落,黃木匠的一番好心都被當成驢肝肺了。黃木匠的眼窩子裡酸出淚來了。
    「雪敏,你給俺站住!」大雄終於發話了。
    江雪敏悒怔怔地扭頭來。
    「爹—一」大雄挪過去喊著,並扭頭朝驚在那裡的江雪敏吼了句:
    「過來,給爹道歉!」
    江雪敏遲遲疑疑。她懵了。這是他爹?哪有爹這麼損兒子的?
    大雄軟了聲勸她:「不知不怪,來呀,他是俺爹……」
    黃木匠喘成一團了,臉青青的。
    「你過來呀!」大雄眼睛凶了。
    江雪敏挪著碎步過來。挪幾步,看看大雄,又挪幾步,挪到黃木匠跟前,怯怯地說;「爹,我不知道是您,我不對啦……」
    「爹,你老別想得太多!好生安度晚年吧!世上啥事都有其產生發展的道理。您瞧著,你兒子在雪蓮灣很快就成人物啦!」大雄一板一眼地說,目光落在爹的氈帽頭上。
    「呸!教訓你老子來啦?滾!」黃木匠的枴杖「當當」戳地,吼道:「俺咋碰著你這麼個畜生!你別叫俺爹!」他覺著兒子眼睛太陰太陰,怕是啥都幹得出來。
    「爹,別生氣,俺走啦!」
    大雄拉著江雪敏惴惴地走了。
    黃木匠的眼閉著,他不願看這對狗男女了。他心上一剜一剜地難受。大雄他們走出老遠了,他才驀地睜開眼,簡直天旋地轉了。碼頭蕩出長鳴的汽笛,聲音重濁渾厚,如旱天雷在雪蓮灣沉甸甸地滾動,鋪天蓋地滾至遠遠的。黃木匠的耳膜震疼了,但他驚異地發現,起航的「瑪麗娜號」沒有走脈線。祖宗留下的「脈線」竟然不走,狗日的,找災呢!不遭報應才怪呢!黃木匠咒著,又為兒子捏把汗,耳朵裡又嗡嗡響了。他就是這天開始耳嗚的,同時感到底氣一天不如一天了……
    果然給黃木匠咒著了,大雄率「瑪麗娜號」抵達南海桂山錨地時,就像老牛掉進枯井裡,挪不了窩兒了。深秋的冷海,失去了恬淡碧藍,剩下一抹暗紫,一抹黑青。或濃溢著夕陽的血色。「瑪麗娜號」拋錨在遠離港口的海面上,船板滲水,船上七千噸水泥不但將廢掉,而且貨輪也可能沉沒。隨船的農民漢子,在森涼的海風裡瑟瑟發抖、抱怨、哀呼。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船主大雄心頭湧動著一個惡兆:貨輪困進一個可怕的陷阱裡了。狗日的,俺總是倒霉,船王不是那麼好當的。大雄每天都給麥蘭子通一個電話,電話裡只是問些村裡鄉里的情況,對自己的困境隻字不提。他想起出發前麥蘭子的警告,不由猛打一個寒噤。麥蘭子對他說:「你的這個舉動,震動全鄉,一個男人就得有股子闖勁。但是,市場是無情的,俺可聽說水泥行情有變啊!」大雄毫不在乎地說:「水泥價兒變不變,跟俺無關,俺的大船收的運費!俺試一試,說不定要當船王啦!」麥蘭子見他得意的樣子,不再說了。麥蘭子預料挺準,這不,貨輪困在錨地了。「永全號」拖輪經不起遙遙無期的海上漂泊,返船渤海。「瑪麗娜號」從此變成一艘死船。大雄一面派人尋找白劍雄,一面與江雪敏商量。請求處理水泥,以抵船費。他真的翻了「財船」。這時,江雪敏告訴他,就在「瑪麗娜號」在海上漂泊的日子,廣東的水泥行情陡變。廣西水泥大量湧入廣東市場,市場價格直線下跌。十八天過去,行情沒有一絲好轉的苗頭。白劍雄也急如熱鍋上的螞蟻。大雄又向他發出最後通牒:兩天內如不進港卸貨,大雄就處理水泥。
    白劍雄急如熱鍋螞蟻,眼裡憋出了血。
    大雄看見一艘藍色拖輪鳴著響笛朝貨輪駛來,靠近貨輪,艙門打開,走下了白劍雄。白經理瀟灑地甩動一下烏亮的長髮,跳上貨輪,興沖沖地喊道:「黃老兄,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哇!嘿,嘿,嘿,……」愁眉不展的大雄,眼一亮,急不可耐地迎過去:「你可來啦,快進港吧!眼看一天冷一天,夥計們都熬不住啦!」
    「這……唉,實在委屈你們啦,我一定多付船費的。好在八十里外的白湖港要擴建旅遊度假村,需要大量水泥,價碼挺高的!」白劍雄急急地說,「今晚就可用藍瓊號拖輪把水泥拖到白湖港,昨樣啊?」
    大雄沉吟片刻,問:「那得用幾天時間卸完貨?回去用的拖輪由你負責!因為永全號返航了,完全是由於你們一拖再拖造成的!」
    白劍雄狡黠地一笑,爽快地說:「那是那是。回去的拖輪我已租好,只是得等幾天。至於卸貨時間嘛,三五天就完!
    大雄眼神裡掠過一絲悲慼,倔倔地說:「不行,時間太長啦!俺們損失太大!」
    「哎,要不這麼辦吧!你留下三五個人,讓其餘人先乘車走。路費由我負擔,這樣總可以了吧?至於那頭卸貨,我再僱人!」
    「只好這樣啦。」大雄說著,又好像想起什麼,問,「近來海上天氣不好,是不是明天起錨?」
    白劍雄說:「咳,放心吧,這是近海。再說呢,這幾日白天壓根兒就租不到拖輪!」
    「你……那你付多少錢?」大雄最擔心的就是錢。錢成了他的心病。
    白劍雄嘎叭響脆地說:「另付五萬元獎給你和你的弟兄。這些天,你們受苦啦,你們北方漢子夠意思!」
    「說話算數?」
    「當然!」
    「好,馬上起錨!」大雄咬了咬牙,一揮手喊。
    十幾條歸心似箭的北方漢子跳上了白劍雄的拖輪,即將踏上返回雪蓮灣的旅途。江雪敏上岸回家去看了看。拖輪送他們上岸後,當即返回。於是,「瑪麗娜號」又死而復活了。拖輪牽動龐大的「瑪麗娜號」,朝南海灣疾駛而去,在狂跳的海浪中掙扎著前進。大雄的心懸了起來,忙把頭探出艙門子,扯起亮亮嗓予沖拖輪吼道:「喂,小師傅,俺看這天兒有點玄乎,還是找個島避避風兒吧!」拖輪上的人沒有回話,燈也唰地滅了。拖輪不但沒轉向,而且速度加快了。大雄疑惑地望著拖輪,憤憤地罵一句:「這狗日的,耳朵裡塞驢毛了?」他走出船艙,望了望艙裡五個打麻將的漢子。過了一會兒,狂風像一隻被打傷的怪獸,嘶吼著,在浪尖上飛竄。貨輪上的水泥袋子,嘩嘩嘎嘎地碎響,接著就有船舷鋼板的斷裂聲。大雄心顫了,忙用腳踢了幾下中艙的門子,大吼:「別他奶奶的玩啦!船要翻了!」他的話音沒落,就聽前邊拖輪「轟」地一聲巨響,小駕駛員哇地一聲暴叫,身子劃了一道弧光,墜落在海水裡了。沒等大雄弄清怎麼回事,「瑪麗娜號」就轟然一響,如一顆水雷在艙底爆炸。貨輪頃刻間搖晃,震顫,傾斜,嘎嘎裂響著,朝幽深莫測的海底墜滑下去……
    「日他奶奶,觸礁啦!」大雄明白過來,大聲嘶吼著。
    船艙裡的漢子們驚恐地叫罵著,擠在艙門口,亂成一鍋粥了。剛擠出兩個漢子,艙門就被扣在海水裡,冒出無數開花水泡。
    碩大的貨輪,載著七年噸水泥,載著六個北方漢子下沉。大雄一點一點下沉了,和兩個漢子栽進了滾滾蕩蕩的大海。他被大浪蓋懵了,連喝了幾口海水。他竭力探出黑刺蝟頭來,望著下沉的貨輪哭嚎了:「老天爺啊,這是咋回事啊?」他渾身冰涼,太陽穴一進一進,大嘴難受地一張一合,身子也隨波浪下墜了。他忽然覺得胳膊被什麼:碰撞一下,伸手一抓,一個光溜溜的輪胎救生圈。猛抬頭,才發現是自已的工人趙奎。救生圈是他推過來的,他舞動著雙手喊:「兄弟,你要活著,廠子還指望你呀!我……我水性好……」他沒說完,一個大浪就把他推出幾丈遠,不見人影兒了。大雄狂喊:「兄弟——」苦澀的海水灌進喉嚨,他拚命地抓那個輪胎。輪胎泥鰍似的鑽上鑽下,黑浪頭一下子將他湧蓋了……
    大雄憑借在雪蓮灣闖海的經驗,終於在黑森森的海面上游到了島上。一上島就懵了,自已的腦袋紮在一個沙窩子裡。光光的輪胎卡在他的大腿上,疼。餓,冷,是他最突出的感覺。麻灰灰的天,就要亮了。他咬牙,吃力地向灘上爬了爬,看見泡得發自腫脹的雙腿。他掙扎著站起來,倔倔地走了幾步,就跌倒了,爬起,又跌倒,後來他就一點一點爬著,濁黃的沙灘上甩出一行汪著血水的拖痕。拐了一個礁盤,他隱約所見呼呼的喘息聲,猛抬頭,看見一條子泥塑木雕般跪在沙灘上,黑黑地聳出一截兒,像一個舵樓子。
    大雄撕心扯肺地喊了一聲:「海螺子——」
    「黃廠長!黃廠長啊!」海螺子哭喊。
    兩條漢子緊緊抱在一起,慟哭了。
    夕陽滾坡的時候,大雄在海街的商店裡買了一捆火紙。他腋下夾著火紙往前走,海螺子和江雪敏默默地跟在身後。
    珠海的海街是很怪的,一頭撞山,一頭通海,街衢兩翼的巨榕,一棵一棵齊齊排去,狀貌奇特。綠幽幽的樹傘,被落霞映得葉片輝煌,照得大雄眼睛都迷離了。他腦裡又影影綽綽地疊映出「瑪麗娜號」和死去的幾個兄弟的影子。他的心就沉下去了。這場海難已有定論:意外觸礁。他們首先租用潛水員將艙子裡的三具屍體和浮在海面的趙奎的屍體打撈起來,火化裝進骨灰盒,由白劍雄攜帶去了北方,並領取運輸保險和貨物保險金。白劍雄經濟上沒受多大損失,保險公司賠償了他。可是,大雄經受的打擊太大了,腰病又犯了,就先留下來治病,並等待白劍雄回來領取租船費,再用這筆錢打撈「瑪麗娜號」。大雄覺得這是弱肉強食的商品社會,要想完成農業人格到商業人格的轉型,首先得成為一個有力量的人,既要有闖海的心狠手辣,又得捨得付出代價。做啥事都要付出代價,做事越大,代價就越大!不能給自己留後路。他這樣給自己寬心、打氣。
    大雄他們三人一同登上了祭海崖。立陡立陡的祭海崖,在黃昏的海灘上淒然默立。這裡是珠海人祭海的地方。大雄怔怔地站著,目光一截一截探到極遠的地方。久久地,天黑下來時才將視線扯回。然後,他款款跪在祭石上。海螺子和江雷敏也悄悄跪在一邊。大雄沒有說話,臉色陰鬱,目光悲慼,羅漢臉扭曲得走了形。他粗重的喘息聲很響,像來自地獄裡的哀聲。他抖抖地抓起那捆火紙,抖開,掏出打火機點燃。風頭子太硬,點著的火紙閃跳了幾下,又滅了。他扭轉身,拿自己寬厚的身板子擋住風,點燃了所有火紙。黃黃的火苗子花蛇般忽忽竄動,一片一片的紙灰漫天瀰散。在燭天的光焰星,他們的靈魂似乎得到了極大安慰。
    海潮哀樂般地鳴晌著。
    祭火漸漸燒盡,最後一縷火苗被風打滅之後,他們三入就都默默地坐在石板上。都僵著不說話。海螺子知道大雄跟江雪敏的關係,知趣地躲開了。大雄眼眶子濕濕地亮起來,睜開疲累的雙眼,不動聲色地望著江雪敏寡蒼白的臉蛋兒。他覺得江雪敏在這些天的日子裡,同樣經受了折磨,她有些異樣,簡直變了一個人。過去她愛說愛笑的,如今木木的,話少得嚇人,眼神躲躲閃閃的,罩著不同往日的睏倦和茫然。他終於問:
    「雪敏,你咋老也不說話?」
    江雷敏壓住心驚,緩緩地說;「唉,我說什麼呢?你活著回來,我就知足了……」
    大雄挪過去,攥住她的手說:「不,你的眼睛和神態告訴了俺,你心裡有難言之苦!」
    江雪敏惶惶地怯著眼神兒說:「不,不,我沒什麼…」
    大雄吼了:「你呀,像是被鬼吸進迷魂陣啦!俺需要你,工廠需要你,這兒還有那麼後事需要辦!你這個樣子,真叫俺擔心!」
    江雪敏兩顆黑寶石般的眼睛汪了淚,扭頭扎進大雄的懷裡嚶嚶哭了:「不,不,你不要說啦!也許你壓根兒就不該認識我!我是你命運的剋星!」大雄見她說話了,能流淚了,心裡寬鬆起來:「這還行,你真像個話了,雪敏啊,你還年輕,你把生活看得太浪漫啦!你還涉世未深吶!俺不怨你,天不助俺,俺也不是孬種!雪蓮灣人就有這股勁兒,哪跌倒從哪兒爬起來,在經濟大世界裡闖蕩,難免捲進漩渦兒。人生如行船,有浪上也有浪下!」
    江雪敏抬起沾滿淚水的臉蛋兒望著他,喃喃地說:「你的命運是人生正劇,有悲也有喜哩!」她渾身一陣燥熱,一忽兒又冰涼,身子也抖得厲害。
    大雄見她的樣子就滿臉疑惑,他這精明的漢子,眼裡不揉沙子,眼睛就是秤。他使勁捏住她的胳膊,急頭漲臉地問:「雪敏,告訴俺,這場海難是不是一場陰謀?」江雪敏驚詫地望他一眼,撩開散落在額前的幾綹秀髮,蒼白而憔悴的腦門沁出冷汗來了,她沒回話。大雄把幾天來鬱積在心中的話都嚷了出來:「俺在想,為啥夜裡起錨?為啥突然觸礁?拖輪司機阿青為啥活著?這裡肯定他媽有鬼!你告訴俺,快告訴俺!」
    江雪敏淡淡地說:「你呀,別疑神疑鬼的啦!別往壞裡想,想多了就會丟魂兒,想多了,就是自找苦吃!」
    大雄被激怒了:「你,你跟俺也不說實話麼?」他一下子覺得面前的女人陌生了,迷離了,「真沒想到你變了,跟俺也有二心啦!哼!」大雄一甩手,滿臉晦氣地走了。
    江雪敏追上來,淒淒地喊:「大雄——」
    一天晚上,市中心的極樂酒吧的雅室裡,有一桌豐盛的宴席。餐桌旁坐著五個人:大雄,江雪敏、海螺子、白劍雄和他的秘書。大雄陰著臉子坐在那裡,一雙眼直勾勾地瞪著白劍雄。他疑心太重了。他和海螺子暗暗做了一些調查,但人生地不熟的,挖不到真打實鑿的證據,也是雜燴湯裡的豆腐,白搭。眼下當務之急是索取船費,打撈沉船。白劍雄掐滅手裡的煙頭,率先打破了僵局:「大雄兄,我們這一杯酒應獻給海難中死去的弟兄!」他舉起了酒杯,還是一臉的帥氣。
    大雄端起酒杯站起身。
    眾人起立,緩緩將杯中酒灑在地上了。
    濃濃的酒氣充斥了雅室。
    白劍雄又分別給眾人倒滿酒,然後端起酒杯,把臉扭向大雄說:
    「你們二位兄弟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哇!我敬你們一杯!」
    大雄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冷冷地說:「後福,福從何來呀?你領取了水泥保險金,弄個刀切豆腐兩面光。俺呢,俺他媽回去咋向村裡父老交待?又咋向死難者的家屬交待?」
    白劍雄怔了一下說:「唉,天有不測風雲吶!發生這場海難,誰不痛心呢?」
    大雄忽地倒了一碗酒,咕咚咕咚地喝乾,「叭」地把酒碗礅在桌上,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白劍雄,請你馬上交出船費,往後咱魚走水,鳥飛天,兩清啦!」白劍雄臉色紫一塊青一塊,尷尬地揮了揮手,秘書放下筷子走過來。
    白劍雄說:「按租船合同規定,你跟黃廠長把賬結了!」然後沖秘書使了個眼色,又對大雄說:「黃廠長,我還有事,先走一步啦!咱後會有期。」說完奔出屋子。
    江雪敏木然地坐在那裡。大雄望著那張填有六十五萬元的支票,渾身顫抖了。「錢,錢,錢!操他娘啊!」他心中像蛇皎,如油煎,熱辣辣,哭不出喊不響。他攥著支票,「噢呵噢呵」地笑了,這笑比哭還淒慘。他晃了晃身子,抓起酒瓶子吹了喇叭。海螺子一把抱住大雄,大叫:「黃大哥,別喝啦,捌喝啦!」
    半瓶酒下肚,大雄臉漲成了紫茄子,嘴裡砰嚕呼嚕地攪著一個聲音:「螺子……俺……俺他媽……一定要把『瑪麗娜』撈起來!撈起來……哈哈哈……」
    江雪敏站起身勸慰道:「大雄,別喝了,別喝啦!」
    大雄牛眼一瞪,噴著濃濃的酒氣罵道;「滾,滾!你們南蠻子,都他媽是算計人的鬼,都是是喂不親的狼,俺再也不想見到你們!」他胳膊一掄,碗和酒杯唏哩嘩啦滾到地上。他趴在桌上罵罵咧咧地哽咽起來。
    江雪敏氣呼呼地僵在那裡,久久才說道:「大雄,我沒做過對不起你的事!」然後就有委屈的淚圈在她的眼窩裡。
    海螺子勸道:「江小姐,對不起,他醉了。」
    第二天,大雄醒過酒來的時候,都是中午了。他一骨碌爬起來,看見妻子麥蘭子來了。麥蘭子眼睛紅了:「你呀,你呀,真是個噘嘴騾子只配賣個驢錢啊!」自從聽說男人在珠海栽了,她幾天都沒合眼,她惦念大雄。儘管有江雪敏這個女人橫著,她依然自信,就像當年大雄對她的自信一樣,這個傢伙好奇心強,往前走幾步還會回頭的。大雄看見麥蘭子,哽咽了:「蘭子,蘭子,俺該聽你的!」這些天,大雄忙得飛飛,一閒下來,他就想麥蘭子,他這才體味到,到了關鍵時刻,還得是老夫妻哩。男人為女人承受世界,女人為世界承受男人啊!麥蘭子說:「現在啥也別說了,俺相信你,在哪兒跌到就在哪兒爬起來!」大雄感動了,一把抱住了女人:「蘭子,俺會的!」他眼裡有了淚水,淚水在眼睛裡噙著噙著,就撲簌簌滾落下來。麥蘭子抬起手掌,一點一點擦去他臉上的淚水。實際上,麥蘭子知道大雄困住了,她是給他送錢來的,她讓爺爺從廠裡借了些錢。大雄帶麥蘭子在珠海海濱玩了兩天。
    送走了麥蘭子,他帶上海螺子去銀行辦了匯款,留下十八萬元,去了南海打撈公司。偏偏就那麼彆扭,公司職員說,兩個打撈隊都騰不開手,四艘打撈船配合海軍獵潛艇執行一項軍事任務,一個月後才能回來。撈船的事一桿子又支遠了。大雄蔫頭搭腦地回到旅店,不斷弦兒地吸煙。這時候,海螺子又來趕亂,他說海港通知盡快撈船。海港清理航道,十天之內不打撈上來,誤了外輪進港,海港將加倍罰款。大雄唉聲歎氣,急成熱鍋上的螞蟻了。當天夜裡,大雄單身闖進打撈公司谷經理的家,帶了好多禮品。在經理家他還旁敲側擊地把話說透了,能盡快撈船,他任拿「干」的。經理媳婦眉開眼笑,而谷經理仍舊哼哼哈哈地說些忙啊難啊的混帳話。大雄忍著,臉上堆滿空空的笑。他走南闖北練就的那套說詞,最後還是將谷經理打動了。谷經理送他出來時說,三天之後聽回話兒。大雄度日如年地等了三天。趁著熱乎勁兒,他又去了。這次又是「大出血」,才請動了一個打撈隊。
    開始打撈「瑪麗娜號」了。大雄乘一艘汽艇來到遇難海域。日頭高高地懸著,映得蒼藍的海水發白。幽幽閃閃的白光,迷離得如打碎的夢。迷濛的海面凝重深邃,蓋著「瑪麗娜號」的龐大軀體。打撈隊的負責人告訴他,船體下滑不算很深,卡在一扇巨型礁盤上。四天之內就可打撈上來,再用一天的時間剷除船上板結的水泥塊,兩天修補船底被暗礁撞出的三個洞穴,八天之後就可以租拖輪起航了。
    大雄心裡有了根,就放心落膽地回珠海市了。
    在旅店裡,大雄發現江雪敏在等他。她很嫻靜地坐著,人瘦了,弄糟的眼影像熊貓似的黑了圓圈兒,像是哭過。看見大雄,她還是笑了。大雄望著她說:「雪敏,這幾天操持著撈船,抽不出身來看你!那天晚上俺醉迷呵眼的,說了好多混帳話,你千萬別往心裡去啊!俺只是心裡憋屈,並沒有怪你!」江雪敏盯住他的臉看了許久說:「我從不記恨人,你心裡難受,我理解。」大雄心一熱,但還是理智地控制住了自己:「雪敏,船就要撈起來啦,俺得回去了!你有啥想法嗎?」江雪敏歎了一聲,沒有說話。大雄說:「你還是跟俺走吧!俺們雪蓮灣需要你!」他圓溜溜的眼睛透出一種真誠。然而,江雪敏淡淡漠漠的樣子,使他感到一種卑微的蒼涼,他說:「雪敏,是不是俺這粗人傷了你的心?」
    江雪敏輕輕地搖頭。
    過了好久,她蒼白的臉色才一點點變回來,雙頰漸漸潤了紅,說:「大雄,俺爹病啦,你們先走一步吧!俺爹的病好了,俺就去的,一定!」她一臉酸愁,大雄看不準她心裡的深淺,他想,原來的江雪敏還回來麼?江雪敏沉吟好長一陣兒,就轉了話題;「大雄,俺今天找你來,還有一件事情吶!」江雪敏這陣子被表兄白劍雄拉去搞公關,不管樂意不樂意,尋件事情做,也許能把心分開。她說:「這陣子白劍雄正跟港商孟金元做橡膠生意。你知道盂先生是誰麼?他是香港光復貿易公司董事長,也是你的同鄉!」大雄的頭皮一下子繃緊了,說;「俺知道啦,他是盂天貢的孫子,海霸的後代。」江雪敏問:「你們認識麼?」大雄的臉相焦黑如炭:「俺們原來不認識,上次白劍雄給俺介紹過。俺兩家有世仇!」江雪敏一臉疑惑。大雄就將世仇的根根梢梢給她講了一遍,然後問:「是盂金元派你來找俺的麼?」
    江雪敏十分驚詫地點點頭說:「原來如此,要不你們一提到你,他那麼感興趣呢!不過,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孟先生在南海灣投資建廠,資助貧困地區,有好多的義舉呢!我覺得他是個有良心的炎黃予孫!你不妨見見他,有利無害!」
    大雄也早就聽說這些了,但他不是屈尊俯就的人。他大聲說:「他孟金元在這裡如何如何,俺不管!他這樣盛氣凌人地叫俺去看他,逼俺向他搖尾乞憐辦不到!儘管俺在難處,俺們窮,可俺們大船師家族就是有窮骨氣!再說啦,過去是他盂家欠了俺黃家的血債,無論從哪頭說,他得先看俺!」江雪敏說:「你誤會了,孟先生在大富豪酒店備好了豐盛的席宴,要鄭重宴請你!」大雄倔倔地說:「狗日的,他在拿氣勢壓俺,跟俺擺闊,讓俺低頭,沒球門兒!」江雪敏為難了,勸道:「大雄,命便是機緣。你們的疙瘩爺,還有你老婆,他們不都在為開放引資奔波嗎?現在機會來了,這對雪蓮灣的改革開放,也許是個機會!忍了吧!」大雄一板一眼地說:「俺的話,你如實轉給他,是朋友罵不散,是仇人不聚頭!」江雷敏苦笑一下,蔫蔫幾地走了。果然給大雄說著了,第二天一早兒,江雪敏就領著孟金元和女秘書來到大雄偎身的小旅店。江雷敏介紹完後,盂金元緊緊抓住大雄的手,心悅誠服地說:「黃先生,咱故多有句土話,不是冤家不聚頭,聚頭一笑泯恩仇哇!我佩服你的骨氣和膽識。你是我心目中的農民英雄!江小姐什麼都跟我講啦!看見你,我就感到咱的雷蓮灣有希望啦!」大雄一副不卑不亢的樣子,笑道:「咱雪蓮灣笑迎天下客哩!」他說話的時候,細細打量著孟金元先生。
    孟先生長得並不像巨富闊佬那般臃腫、肥碩。地道一個矮小精幹的中年人,腮幫深陷,下巴翹著,臉相黑了些,還是很潤展,很有神采的。孟先生眼窩裡忽地淚珠閃閃,歎道:「世界真是太小了,人總有見面的時候。我爹娘在香港去世的彌留之際,總是含淚思念故鄉的日子。葉落歸根嘛,他們都想將骨灰移到故鄉去,並希望我再買一艘你們漂亮的黃家船。祭祖哇!可是,在你們黃家大船師面前,我說不出口哇,我爺欠下黃大船師的太多太多啦!」大雄聽著,胸膛基風起雲湧。孟先生心神不定地瞟了大雄一眼,又說:「我說句心裡話,不論啥年月,黃大船師都是咱雪蓮灣頂天立地的漢子!我的父輩太霸道了,欠下故鄉人民的債太多啦!我就想,有一天回故鄉,還了父母遺願,更替先人贖罪!不知黃先生和政府賞不賞臉呢!」大雄懵了,萬萬想不到海霸的後代有這樣胸懷,他活活冤枉了一個好人,心裡歉歉的。他抖抖地說,「實不相瞞,俺聽說過你的愛國義舉!但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俺歡迎你回去看看故土,俺想,只要你是誠心誠意的,俺想政府更會敬你如賓!」
    孟先生淚流滿面了,喃喃道,「來日方長啊,好席不怕晚啊——」
    大雄大模大樣地笑了。
    八天之後。「瑪麗娜號」死而復活。船駛離桂山錨地的時候,大雄發現江雪敏獨身一人久久她站在祭海崖上,粉紅熟的衣被風一掀一掀的,像一隻被折斷翅膀的大鳥……
    立冬了,「瑪娜麗號「重新在雪蓮灣攏灘。封海了,大雄和海螺予從碼頭的冰面上爬上岸的時候,天色已晚。冰縫兒裡的潮音斷斷續續,潮聲擁來又退遠。小村沉沉睡了,雞不啼,狗不吠,唯有冷瞍瞍的海風,點點疏星和一盤殘月陪伴著他們。到了去村裡和廠裡的交叉路口,倆人默默地分了手。大雄站定了,朝小村一陣深沉地張望,他想不能驚動爹和麥蘭子,就扭身朝廠裡徐徐走去。廠裡那邊很靜。他抬起頭來,悵悵地望著夜天閃閃爍爍的星子,正一點一點被墨雲吞沒,走到廠門口時,就零零星最地飄起雪花來了。望著沉靜的工廠,大雄就啥都明白了。他打了個寒噤,膝下軟軟的,像要塌了身架兒。他強撐著疲累的身子,慢慢蹲在門口吸煙,濃濃的煙霧嗆得他一陣咳嗽。大雄吸溜一聲鼻子,心裡酸出淚來,心裡狠狠地說:「大難不死的黃大雄回來了,俺他娘不會垮的,明天就開工!」
    後半夜了,雪片子密密實實大朵大朵地揚下來,稠得天空沒有縫隙。大雄踩著雪朝村巷裡走,覺著胸悶,心裡湧起很深的孤獨與空涼。當他瞧見自家房舍的時候,特別想摟著麥蘭子好好睡一覺。一切一切或許都要結束了,他也許最終也挪不了這個窩兒。一股說不出來的溫暖和甜蜜,剎那間湧上心頭,使他忍不住鼻子一酸,幾乎要哭了。麥蘭子是他一生最愛的女人,是他永遠的依靠啊!他在門口站了,抬手敲門,又怔住,這樣遲遲疑疑地試了好多回,垂下酸乏的手臂,不能驚動女人。她睡得正香啊!他很沉地歎了口氣。他在自家門前六神無主地圪蹴一陣兒,還是悄然走開了。去哪兒?他說不上來,地地道成了一個孤魂了……
    沒隔幾天,開工的消息傳開去,工人們陸陸續續回廠裡來了。大雄將村支書疙瘩爺叫到廠裡,又組織召開了一個班組長會議,對廠裡的生產釘釘鉚鉚說透了,就馬不停蹄地去跑錢了。拆借的同時又親自去業戶催收欠帳。「瑪麗娜號」被雇來的十台重型拉車拖上岸來,待安裝新式炸藥,定型炸斷,才能拉回廠裡,軋制鑄造各種鋼板。正忙著,有人將一紙上告信捅到縣裡。不幾天,由縣工商局、公安局、鄉鎮企業局等單位的聯合調查組就來了,主要是調查「瑪麗娜號」沉船一案。拆船廠的空氣一下子變得緊張了。跑錢還沒個著落,又添這麼一塊病。整天價連軸轉地談話,跟羊屙屎似的拖著,弄得大雄挪不了窩兒,簡直快把人逼瘋了。有人告他犯了玩忽職守罪和受賄罪。到處傳言他拿了白劍雄的大筆好處費,不昔冒險從桂山錨地起航。那天上午,廠裡出了事,來人到辦公室叫他。審查組長不讓他去,大雄三說兩說就跟他們翻了臉;「俺兩袖清風,蒼天作證!俺不怕背後捅刀子!沒問題就沒問題!俺非要找個屎盆子望自己腦袋上扣嗎?」審查組長火了:「大雄,你態度不好!有沒有問題不該由你下結論!」大雄紅頭漲臉地吼道:「如果說俺有問題,那就是一個!錯就錯在,俺他媽不該活著回來!俺犯法,你們抓俺蹲大獄,沒犯法,都給俺滾人!」說完,他氣呼呼地下樓去了。
    生產的的確確碰上了大難題。原來是海難遇難家屬聽說大雄回來了,被人攛掇著,幾戶老老少少又來廠裡要條件,廠保衛人員不讓進,就都爬上「瑪麗娜號」死泡。船上的炸藥都安好了,重型拉車也雇來了,就是無法開工。大雄找到了疙瘩爺,疙瘩爺派樹幹部們輪番做工作也沒說通。鄉里的范書記下鄉路過,也來了,現場辦公,人們就是不挪窩兒。解鈴還需繫鈴人,這事只有等大雄回來了。
    一輛別克汽車緩緩駛來。大雄從車上下來了,遠遠地,他就看見一疙瘩一塊扯閒篇打撲克的工人,也看見了貨輪上哭哭啼啼的家屬們,除了老人、婦女就是孩子。他爬上船梯的時候,腰眼兒又針扎似的疼了。他竭力保掙鎮靜,默默無語。船上破例靜下來。望著失去親人的老少和寡婦,他能說啥暱?儘管事故後事都辦完了,可他們不知足吶。從情理兒上,他欠他們的,他該好好照顧他們,好言相勸,再不行就給他們磕頭,一家一家給老人下跪。他看見趙奎的瞎娘了。這可是他救命恩人的娘啊。老人枯著上頭白髮,臉黃得像一朵干菊花。她懷裡抱著孫子,身邊坐著兒媳。大雄看著這一家子,眼裡轉著淚花花。他真想給老人跪下。久久地,久久地,他在老人跟前站定,雙腿一軟一軟的。後來一轉念,他不能,不能啊!這樣大的場面,揣著各種心思的人都在盯著他。他不是以個人身份出現的,他是廠長,代表著工廠的利益。他一跪,工廠的形象就完了,那樣不止一家,那幾家也會提出一堆各式各樣的問題。他們的要求不一樣,有人胃口很大很大,工廠承受不住。俺能對他們瞪著眼撒謊嗎?能欺騙他們麼?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他六神無主地默默在人群裡走,看著他們,看得他們心裡陣陣發空。
    一切都僵持著,不能等了,不能等了,狹路相逢勇者勝。他要抓住家屬們游移不定猜測他等待他的短暫肘機,盡快解決危機。一剎那間,大雄眼一閉,手一揮,厲聲吼道:
    「都給俺下船,誰胡攪蠻纏,就拖誰!拖不走的,俺陪著他,點炸藥開工!」
    人群哄然大亂。
    家屬們懵了。他們沒思想準備,估摸黃大雄會說軟話,會許下什麼大願。他們想不到這狗日的會來這一手。他們哭嚎大罵了。也就在這當口,村幹部和工人們紛紛將他們扶下來。不走的,就嘰裡咕嚕地硬拖下來。
    大雄最後一個走下貨輪。他身子抖著,心裡在流血,扭歪的臉上淚水盈盈。他無力地一揮手。
    「轟」一聲巨響,「瑪麗娜號」在陣痛中解體了。
    本該是一個喜慶的日子,然而卻是這樣姍姍來遲、悲悲慼戚。大雄很快成為眾矢之的,「呼啦」一下子被憤怒的家屬們包圍了。他望著一張張層層疊疊的臉相,心碎了。他再也狠不起來了。人狠麼,不是毛病,關鍵是咋個狠法,擺出去得叫人佩服。從這理兒推一推,軟一軟也不丟人,他想,就不由自主地給家屬們跪下了,聲淚俱下:「老少爺們,嬸娘姐妹,俺大雄向你們謝罪!你們失去親人的痛苦,俺知道。可你們這麼鬧,死去的兄弟們的魂靈都不會安生啊!你們知道麼,趙奎被海浪捲走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是啥嗎?他把救生圈推給俺喊:大哥,你要活著,俺水性好,廠子還指望你呀!俺們工廠這會兒底子薄,但俺敢對天神起誓,廠子挺過難關,俺絕不會忘記你們!俺今天給你們跪,就是讓咱漁花子永遠不給人下跪!俺們雪蓮灣人不能再窮下去了,俺們富有了,把外出打工的鄉親們都請回來!」大雄沒說完,趙奎娘就嗷嗷哭了,拉著孫子和幾媳,擰著小腳走了。
    眾人立時蔫下來。之後,人們都怯怯地散去了。
    疙瘩爺走過來扶起大雄,激動地說:「大雄啊,你今天給我上了一課。真有你的!」
    大雄滿臉淒楚地說;「別逗啦,疙瘩爺!好賴人都讓俺得罪遍啦!在村人面前丟盡了臉面……可是,等工廠有了效益,所有榮耀都貼您臉上了!」
    疙瘩爺想了想說:「不,你把俺弄醒了,俺他娘忽然覺得自己活得硬氣了一回。」
    大雄一笑:「笑話,您老當年打海狗,全村人誰比您硬氣?」
    疙瘩爺苦笑:「這日子,讓人活不出個爺們樣兒來。俺老了,老了,俺該放心地歇著了!」
    大雄摸不著頭腦說:「唉,您這話是啥意思啊?」
    疙瘩爺沉吟片刻,道:「你老大不小了,自己琢磨去!」
    大雄滿臉疑惑地望著疙瘩爺,忽然冷笑了一聲。
    疙瘩爺拍了拍大雄的肩膀,心情很沉重。
    縣裡的調查越來越深入。晚上他給江雪敏打了電話,讓她千萬別回來,免得跟著陷入調查的困局。縣檢察院辦案人員去珠海取證的時候,江雪敏依舊沒有躲過去,她哭了一回又一回。大雄走後,她的日子熬得苦焦。她思戀大雄,又不敢跟他來。果然如大雄懷疑的,她爹病重是假,她的心病是真。正是關於「瑪麗娜號」沉沒的秘密,幽靈般折磨著她。江雪敏心裡暗暗想,她一定要搞清楚海難的真相,為了大雄,也為了自己。海難發生的第二天夜裡,她在表兄白劍雄家裡偷聽到了白劍雄與拖輪司機阿青的密談。
    這是一個陰謀,一場騙局。
    江雪敏驚愕了。白劍雄眼看水泥窩在手裡賣不出,壓住資金不說,船板滲水大批水泥板結報廢。就在大雄向他發出最後通牒的時候,白劍雄橫下心來,買通了拖輪司機阿青,致使「瑪麗娜號」撞礁沉沒,騙取了巨額保險金。她恨表兄,又沒有勇氣告發。然而,她又覺得對不起大雄,她無顏跟他回北方。可是,她的事業,她的愛,都在北方啊!怎麼辦?怎麼辦?一個成熟的女人必然是寬容的,儘管寬容的時候也許在流淚。江雪敏可以寬容一切,可她不能寬容罪惡。當她接到大雄電話的一剎那,她毅然擦乾了眼淚,勇敢地站了出來。白劍雄和阿青落網了。沉船內幕由江雪敏給揭密了!揭密的人是痛苦的,揭密的人也是痛快的。她解脫了,但心情仍很沉重,表兄對她是有恩的呀。
    到年根兒了,江雪敏急不可待地回北方來了。與此同時,縣檢察院辦案人員回來證實大雄是清白的。大雄終於解脫了。
    在被解體的「瑪麗娜號」旁邊,大雄見一位穿裘皮大衣的女人朝他走來。他又看見了那雙黑寶石般的眼睛。這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啊?使他感到纏綿親近,又遙遠痛楚。她終於熬過來了,他忘情地迎上去,緊緊地拉住她:「你來啦,你來啦,俺就料到你爹的病一定會好,你一定會來的!」江雪敏撩起散落在額前的一綹秀髮,向後一甩,彷彿昨夜的惡夢也一下子甩走了。她嚶嚶地哭了:「我來得太遲了!太遲了!」大雄也眼淚汪汪的了。「不遲,不遲!」她緩緩抬起手來,抹去他眼窩裡的淚痕,喃喃道:「你不該流淚,,我也不該流淚!人生相信抗爭,但不相信眼淚!」大雄鼻子發酸:「你說得好,不過,俺再也不會拿一條死船闖海啦!」江雪敏覺得他多了膽識,又問:「這會兒廠裡咋樣?」大雄歎一聲:「就是錢緊,資金周轉不開!」她格格笑了:「告訴你,資金送上門兒來啦!香港孟金元先生和我一起來的!」大雄眼睛一亮:「哦?太棒啦,天無絕人之路,快帶俺去見孟先生!」
    江雪敏拿拳頭親暱地往他後脊一捶:「下飛機倒火車,你就不問問人家累不累?」她笑了,笑出許多個意味來。

《白紙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