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夜與霧

  
      1
      家玉是在二月的最後一天離開的。半個多月之後,在徐景陽的提醒下,端午來到了小區的中控室,要求調看28日當天的錄像資料。
      監控攝像設備完整地記錄下了家玉離家時的畫面。大約是中午11點半,下著小雪。妻子穿著那件藏青色的呢子大衣,看上去略顯臃腫,拖著一隻笨重的拉桿箱,在已經變白的路面上走得很慢。快速影像使畫面有些滑稽,看上去,就像是民國時代的電影資料:步調僵硬,頻率誇張,動作失真。
      在小區門口,一個戴耳套的摩的司機走向妻子,向她比劃著什麼。很快,妻子的拉桿箱,被司機塞進了用鐵皮焊成的簡易車廂。家玉隨後也坐了進去。三輪摩托車奇怪地繞著小區門口的大花壇轉了一大圈,最後向東而去,駛離了攝像頭的監控範圍。
      這個多少有點模糊的畫面,永遠固定了端午對妻子的記憶。彷彿十八年來夫妻生活的點點滴滴,都被壓縮進了這個黑白畫面之中。在往後的日子裡,只要一想到家玉,端午的意識總是被這個灰暗的形象所佔據:寂靜無聲,真實而又虛幻,很符合追憶所特有的曖昧氛圍。
      
      其實,在家玉離家的前一天晚上,已經有了某些徵兆。
      孩子熟睡之後,他們在書房的小床上親熱——離婚之後,端午執意在書房支了一張小床,與妻子分床而眠。由於離婚這一事實所帶來的心理反應,他覺得妻子的身體多少有點讓他感到陌生。他開玩笑似的對家玉說,感覺總有點怪怪的,就像是在睡別人的老婆。家玉則一本正經地提醒他,事實本來就是如此。端午感慨說,自己第一次有了偷歡的感覺,有點竭澤而漁的興奮。好像過了這個村,就沒那個店了。家玉就紅了臉,望著他笑。半晌,她又沒來由地對端午歎了口氣,道:
      「你還不如說『偷生』,更符合事實。」
      聽她這麼說,端午的心情隨之變得沉重而又茫然若失。不過,他也沒怎麼往心裡去。
      事後,家玉問他,假如她與「那個人」舉行婚禮,他會不會去參加。端午認真地想了想,回答道:「不會去。我可沒那麼無聊。」
      他說,儘管已經離了婚,可一看到妻子與陌生人出現在那樣一個烏煙瘴氣的場合,感覺上還是會受不了。看得出,家玉對他的這個回答很是滿意。她突然緊緊地摟著他,端午覺得自己後背的汗衫很快濕了一片。端午不知道自己是真的這麼想,還是故意要說出這番話來取悅「前妻」,他有點輕薄地問家玉,能不能透露一點「那個人」的情況。家玉沒有答應:
      「不告訴你。你就當他是上帝好了!」
      
      拿走了你兩本書。
      
      這是妻子給他留下的唯一的一句話。它寫在一張撕下的詩歌檯曆上。日期是2月27日。那張紙片,壓在書桌的白瓷茶杯底下。這張日曆上,印有波蘭詩人米沃什的一首小詩,是陳敬容翻譯的:
      
      黎明時我向窗外瞭望,
      見棵年輕的蘋果樹沐著曙光。
      又一個黎明我望著窗外,
      蘋果樹已經果實纍纍。
      可能過去了許多歲月,
      睡夢裡出現過什麼,我再也記不起。
      
      這首詩雖說與妻子的離開沒有任何關聯,卻恰如其分地傳達出了濃郁的離愁別緒,讓端午瞬息之間五味雜陳,顫肝怵心。端午不由得把臉轉向窗戶。雪還在下著。雪花在陰晦的天空中緩緩飛舞,飄飄欲墜。街面上的路燈已經亮了。
      除了不知道名字的兩本書之外,妻子還帶走了衛生間裡的洗漱用品。應該還有一些隨身要穿的衣物和生活必需品。滿衣櫃的服裝,滿抽屜的口紅和香水,滿鞋櫃的靴子和高跟鞋,幾乎都原封未動。就連擺在床頭櫃首飾盒裡琳琅滿目的象牙、綠松石和各式各樣的耳墜,也都完好如初。這多少給端午帶來了一絲寬慰,彷彿妻子仍然會像往常那樣隨時回來。
      當天晚上,臨睡前,眼神有點異樣的若若,終於向父親提出了他的問題:
      「媽媽去了哪裡?」
      端午早早地為這個問題準備了答案。兒子還是將信將疑。第二天,兒子的提問改變了方式:
      「媽媽什麼時候回來?」
      這也在端午的預料之中。他硬著心腸,為日後對兒子的攤牌埋下伏筆:
      「唔,說不好。」
      第三天,若若不再為難他。而是一聲不響地將自己床上的被褥和枕頭與母親做了交換。端午問他為什麼這麼費事。若若回答說,他想聞聞媽媽的味道。
      淚水即刻湧出了他的眼眶。
      父子倆很少交談。若若成天悶悶的。與妻子一樣,他一旦憂鬱起來,總愛蜷縮在某個陰暗的角落裡發呆。
      家玉曾給他打來一個電話,詢問他銀行卡的賬號。
      「你在哪兒?」端午一聽到她的聲音,就急不可待地問道。
      「還能在哪?唐寧灣唄。小東西這兩天怎麼樣?」
      「還行。」
      端午將工商銀行的卡號向她複述了兩遍,隨後,他又跟家玉提到了兒子換被褥的事。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在電話的那一頭,家玉陷入了漫長的沉默,直到手機中傳來嘟嘟嘟的聲音。端午以為是掉了線,當他再把電話打過去,家玉已經把手機的信號轉到了秘書檯。在後來的日子裡,端午又嘗試著給她打過幾通電話。
      不是關機,就是「您呼叫的客戶,不在服務區」。
      三月中旬,在連綿的陰雨中,春天硬著頭皮來了。伯先公園河溝邊巨大的柳樹,垂下流蘇般的絲絛,在雨中由鵝黃變成了翠綠。窗外籠了一帶高高低低的煙堤。臨河的迎春花黃燦燦的;粉白的刺梨和早杏,以及碎碎的櫻花,如胭脂般次第開放。如果忽略掉伴隨著東風而來的化工廠的刺鼻的臭味,如果對天空的塵霾,滿河的垃圾視而不見,如果讓目光局囿在公園的這一小塊綠地之中,這個春天與過去似乎也沒有多少區別。
      即便是在夜半時分,當端午坐在北屋書房的寫字檯前,為自己正在創作的長篇小說煞費苦心之時,他仍能從慵懶的寂靜中,嗅到春天特有的氣息。他的寫作沒有什麼進展。一連寫了六個開頭,都覺得不甚滿意。
      他暫時還沒辦法使自己安下心來。他低估了妻子離開後可能會有的不適感,低估了共同記憶在漫長歲月中所積累起來的召喚力量。
      妻子留下半罐意大利咖啡,讓他夜不成寐。
      他不安地意識到,龐家玉突然提出與他離婚,或許包含著一個不為人知的重大隱秘。他開始為家玉感到擔憂,無法不去猜測她此刻為雨為雲的行蹤。不管他是否願意承認,毫無疑問,這正是一種刻骨的思念。
      有一天,他去自動取款機上取錢。銀行卡裡錢的數額突然多出來的部分,把他嚇了一跳。不是8千,也不是8萬,而是80萬。
      一直盤踞在他心頭的不祥的疑慮,頃刻間被迅速放大。
      他決定直接去唐寧灣,打擾一下他的前妻,以及可能正與她同居一室的「那個人」。
      
      2
      唐寧灣的房子還未來得及過戶到妻子的名下。出於謹慎和不必要的多慮,他在用鑰匙開門之前,足足敲了兩分鐘之久。屋裡有一股淡淡的洗衣粉味,它來自於換洗的沙發座套、檯布和此刻拉得嚴嚴實實的窗簾。客廳牆上,那張裴勇俊的電影招貼畫不見了,留下了一塊鏡框大小的白斑。茶几上的花瓶中,插著一大叢雜色的雛菊,只是如今已經焦枯。
      家玉其實最不喜歡雛菊。可每次陪她去花店買花,挑來挑去,最後卻總是抱著一大把雛菊回家。由於每次都買回這些廉價的花朵,時間一長,家玉就誤以為自己是喜歡它的。從這件事中,也多少可以看到她性格中不為人知的悖謬。
    有一次,端午開玩笑地問她,為什麼總是竭盡全力地去做她感到厭惡的事情。家玉平靜地回答道:「因為這就是我的命。」
      儘管房間被收拾得異常整潔,可餐桌上已經有了一層灰白的浮塵。這至少說明,妻子已有一段時間不在這兒住了。臥室的床頭櫃上,有一隻吃了一半的蘆柑。一隻方方的玻璃茶杯中,立頓茶包浮出了厚厚的霉垢,像奶昔一樣。
      屋外的花園,被浮薄的朝陽照亮了一角。他還記得,房屋裝修時,他和家玉趕往幾十公里外的苗圃,挑選薔薇的花枝。他很少看見家玉那麼高興。如今花枝已經盛大,它們攀爬在綠色的鐵柵欄上,綴滿了繁密的花苞。在牆根的排水溝邊上,種著一片薄荷。此刻,它正在瘋長,頑強的生命力,甚至足以將地面鋪設的紅磚頂翻。
      隔壁人家的花園裡,有個老太太戴著涼帽,一邊捶著腰,一邊給韭菜撒草木灰。她是個「自來熟」,而且話特別多。她操著濃郁的揚州口音,驕傲地向端午說起她的兒子。他姓白,在中央電視台上班。端午不懷好意地問她,他兒子是不是叫白巖松。老太太就笑了起來。她說,兒子還沒當上那麼大的官。可他寄回家來的明信片上,倒是確實有白巖松的簽名。他是個司機,是從部隊轉業過去的。
      端午向她打聽妻子的情況。老太太說,曾見她在這裡住過幾天,不過時間不長。最近一晌沒怎麼見過她。有一次,老太太看見她在花園裡給薔薇剪枝,就割了一把韭菜,隔著花籬,想遞給她。可家玉只是鄙夷地瞪了她一眼,理也不理,「文乎、文乎」的。端午不明白老太太所謂的「文乎文乎」是什麼意思,便笑著安慰她說,妻子恐怕聽不懂她的江北話。他又問老太太,是不是見過別的什麼人來過。老太太撩起圍裙,擦了擦眼屎,朝他搖了搖頭。據她說,妻子常常一個人坐在花園的金銀花底下發呆。有時一坐就是半天。
      從唐寧灣小區出來,端午的憂慮增加了。他沒去單位上班,而是叫了一輛黑車,直接去了大西路上的律師事務所。
      在六樓的走道裡,他遇見了剛剛從廁所裡出來的徐景陽。他是妻子的合夥人之一。本來就長得肥頭大耳,去年從一次錯誤的癌症診斷中倖存了下來,一場虛驚過後,他變得比以前更胖了。他們見過不多的幾次面,都是在飯桌上。簡單的寒暄過後,徐景陽用餐巾紙仔細地擦了擦肥肥的手指,冷不防冒出一句:「家玉最近怎麼樣?」讓端午吃了一驚。
      他愣了愣神,向景陽苦笑道:「我這麼心急火燎地趕過來,這句話,應該由我來問你才對呀。」
      「朋友,你,什麼意思?」景陽迷惑不解地望著他。碩大的腦袋裡似乎飛快地在想著什麼。
      「家玉今天沒來上班嗎?」端午問他。
      這回該輪到徐景陽發呆了。
      不過,徐景陽很快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他在端午的肩上輕輕地拍了一下,道:「你跟我來。」
      他們經由廁所邊的樓梯,上到七樓。徐景陽將他領進了自己的辦公室,把正在伏案工作的女秘書支了出去。然後,徐景陽十指相扣,端坐在辦公桌前,一字一頓地說道:
      「年後上班的第一天,差不多也是這個時辰吧,家玉找到了我的辦公室。就坐在你現在坐著的椅子上。我以為她是來跟我商量潤江區的拐賣兒童案,可她張口就說,『不論我對你說出什麼話來,第一,你不要大驚小怪;第二,你不要問為什麼。』我當時也沒顧上多想,就立刻點了點頭。隨後,她就提出了辭職,並要求結算合夥的本金和累計的分紅。
      「我一個人悶悶地想了半天。畢竟,這太突然了。最後只得問她,錢什麼時候要。她說越快越好。隨後就站起身來。我看見她的臉色,怎麼說呢?有點怪怪的,像是出了什麼事。就約她中午到她平常最愛去的『棕櫚島』喝咖啡,希望能夠瞭解她突然提出辭職的緣由。她在門口站了站,淡淡地說了句,改日吧。隨後就走了。我立即把這件事通知了老隋。老隋也覺得過於突然。他說,無論如何,還是應該找家玉談一談。我們倆找到她辦公室,可她已經離開了。辦公桌裡的東西都清空了。」
      「她後來沒來上過班嗎?」
      「沒有。」徐景陽喝了一口茶,抿了抿嘴,將茶葉小心地吐在了手心裡,「她來過一個電話,讓我把錢直接打到她指定的銀行賬戶上。財務那邊的字,還是我幫她簽的。」
      「多少錢?」
      「大約是八九十萬吧。除了她應得的部分,我和老隋商量後,又額外多付了她六個月的工資。畢竟在一起合作了這麼久,好聚好散嘛。」
      「我能不能抽支煙?」端午問他。
      「抽吧。你給我也來一根!」景陽拿過煙去,並不抽,只是讓它在鼻孔底下,輕輕地轉著。
      端午猛吸了兩口煙,這才不安地向他提到,家玉自從2月28日離家至今,已經失蹤了半個多月的時間了。暫時不知道她去了哪裡。端午向他隱瞞了他們已經離婚這樣一個事實,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景陽的判斷。
      「從法律的意義上說,這還不能稱之為失蹤。」景陽安慰他說。
      「你覺得要不要報警?」
      景陽想了想,說:「先不忙報警。就算你報了警,也沒有什麼實際的意義。現在最要緊的,是弄清楚她為什麼會突然離家。她出走前,你們有沒有拌過嘴?吵過架?或者發生過別的什麼事?老實說,她突然提出辭職,讓我十分意外,我想了好幾天,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雖然知道她不願意接我的電話,可這兩天我還是一直不停地給她打。」
      端午微微地紅了臉。他猶豫了半天,正打算硬著頭皮將妻子失蹤前後的事向他和盤托出,忽聽見景陽道:
      「這樣,你回去以後,先把小區的監控錄像調出來看一下。如果她是帶著旅行包出門的,也許問題不大。沒準兒在外面呆個幾天,散散心,自己就會回來。」
      辦公桌上奶白色的電話機響了起來。
      景陽抓起電話,慢條斯理地「嗯、嗯」了幾句,忽然就暴跳起來,對著話筒大聲訓斥道:「跟你說過多少遍了,所有有關拆遷的案子,一概不接!」隨後,「啪」的一聲,就撂下了電話。
      「有句話,不知該不該說。」景陽略微調整了一下情緒,接著道,「等家玉回來之後,你真該帶她去做心理咨詢。」
      「你是感覺到,她精神上有什麼問題嗎?」
      「也不一定是精神上。」景陽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問題出在這兒。她當初實在是不該入這個行。幹我們這一行的,最重要的是預先就得培養某種超越的心態,不能讓自己的感情陷入到具體的事件之中。這玩意兒,你懂的!說到底,就是一個game而已。」
      「你指的是法律嗎?」
      「當然。」徐景陽點了點頭。
      他看見端午吃驚地瞪著自己,又補充道:「同樣是醉酒撞死人,你可援引危害公共安全罪判他死刑,也可以按一般的交通肇事來個判一緩二。從法律的意義上說,有經有權,有常有變。靈活性本來就是法律的根本特徵之一。我們先撇開司法腐敗不談,法律當中的名堂經很多。一般人完全搞不懂。最簡單的例子,你想想,為什麼會有坦白從寬這一說?為什麼投案自首或高額賠償能極大地降低罪責?假如我想除掉你,殺人之後在第一時間投案自首,真心或假意的悔罪,加上高額賠償,基本上就可以免死。而你如果預先掌握了重大的案底,投案後,因揭發而立功,甚至還可以得到一個更短的刑期。從死者的角度看,這當然不公平。可法律並不真正關心公平。
      「我們很可能會誤解,認為法律的設定,是以公平和正義為出發點的。家玉不是正規的法律系畢業的,這個彎子,她一直到現在繞不過來。法律的著眼點,其實是社會管理的效果和相應的成本。自從現代法律誕生以來,它就從來沒有帶來過真正的公平。不論在中國,還是西方,完全一樣。因此,真正重要的,並不是法律的條文本身,而是對它的解釋和靈活運用。也可以說,沒有這種靈活性,就沒有法律。不過,話還是扯遠了。我的意思是說,家玉的情感太纖細了,太脆弱了。她不適合幹這一行。直到離職前,她在閱讀案卷的時候,還是會流眼淚。這又何必?太多負面的東西壓在她心裡,像結石一樣,化不掉……」
    端午離開的時候,徐景陽客氣地將他一直送到電梯口。他囑咐端午,不論遇到什麼樣的問題,他都可以隨時給自己打電話。
      一個小時之後,端午已經坐在小區的中控室了。他很快就查到了28日妻子出門的錄像。
      他給徐吉士一連打了兩個電話,都是占線的聲音。等到他終於撥通了吉士的電話,端午乘坐的出租車,已經來到了《鶴浦晚報》的辦公大樓前。
      徐吉士滿臉怒容,正在辦公室裡大聲地呵斥他年輕的女下屬。端午與他交換了一下眼神,就坐在門邊的沙發上等候。他隨手從茶几上拿起一本《三聯生活週刊》,翻了翻,又厭煩地扔回了原處。他看見吉士敲打著手裡的一摞文件,對那個女孩罵道:
      「『我好好喜歡』是他媽的什麼意思?嗯?你是從哪裡學來這種不倫不類的腔調?還有這裡,『諫壁發電廠的這種做法,像極了古語所云的,怎不叫剛剛踏上社會的我們感到糾結?若不限期改正,廣大幹部群眾情何以堪?』你這叫什麼他媽的句子,誰能看得懂?你說你是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的,誰能相信呢?嗯?你說古語所云,所云什麼呀?我看你是不知所云……」
      端午聽他這麼說,忍不住笑了起來。
      吉士當上社長,還沒兩個月,脾氣見長不說,在訓人方面也很有心得。端午見他罵罵咧咧地把對方訓斥了十多分鐘,似乎還有點意猶未盡。那個女孩,長得眉清目秀,顯得十分單薄,但她並不把領導的盛怒當回事。既不聲辯,也看不出有任何緊張。她雙手反剪在背後,咬著嘴唇,輕輕地搖擺著身體。為了表示自己認真在聽,不時發出嬌羞的感歎聲:
      拉得很長的「哦」;
      拉得更長的「啊——」;
      鶯聲燕語的「是這樣啊」。
      ……
      徐吉士威脅她:「如果再叫我看到這種狗屁不通的文章,你就給老子捲鋪蓋走人!」女孩只是誇張地吐了吐舌頭,擠眉弄眼地向她的上司做著鬼臉。隨後,她腳上的UGG翻毛皮靴,踩著吱吱作響的復合地板,一扭一扭地走了。
      辦公室裡新添了一批傢俱。屋子裡有一股難聞的漆味。吉士的辦公桌上,居然也已經擺出了兩面色彩鮮艷的小國旗。
      即便是女孩走後,吉士的一隻手仍然叉著腰。原來是昨天晚上去「醉花蔭」打網球,不慎閃了腰,並非故意在下屬面前擺譜。
      吉士從櫃子裡拿了兩條「黃鶴樓」給他。還有一個印著「搶新一號」字樣的鐵盒,不知裡面裝著什麼東西。
      「我在報社呆了七八年,你很少到我的辦公室來。」吉士笑道,「可最近的一個月之內,你已經是第二次上門了。有什麼事吧?」
      端午向他說了家玉的事。出走。離婚。從單位突然辭職。年前的一系列異常舉動。她賣掉了那輛紅色的本田轎車。在小區監控錄像中出現的畫面。
      吉士靜靜地聽他說話,手卻沒閒著。等電磁爐上的礦泉水燒開,吉士開了一包「紅頂山人」,熟練地用竹夾轉動著青花瓷的茶杯,為他洗杯沏茶。他的臉上倒沒有什麼驚異的表情,半天,只輕輕地說了一句話:
      「小心燙。」
      端午顯得有些尷尬。等到他把該說的話說完,又像是自言自語地補了一句,「不知道她去了哪裡!」
      又是很長時間的沉默。
      「會不會去了國外?」吉士讓自己舒舒服服地靠在沙發上,在腰下塞了一塊布墊,眼睛看著天花板,「比方說,她嫁給了一個老外。28號離開的那天,是不是有什麼人來接她?
      「沒有。她是坐著一輛三輪摩的離開的。」
      「這事真的有點蹊蹺。」吉士道,「不過,你現在也沒什麼好辦法。總不能登報尋人吧?既然她已經關了手機,說明她此刻不想與你有任何聯絡。你所擔心的碰到壞人的幾率,很小。我勸你把這事先放一放。反正你們不也已經離婚了嗎?先不去想它,或許過些日子,答案自己就會浮出水面的。你說呢?」
      吉士很快就提到了即將召開的全國性的詩歌研討會,提到他不久前結識了一個叫張有德的人。他是花家捨商貿集團的董事長。張有德慷慨地答應提供會議的食宿、交通服務以及每個代表高達5000元的出場費。作為交換,徐吉士在報社提供了一個職位,給張有德從民辦大學畢業的外甥女,而且保證不讓她上夜班。同時,吉士還許諾不定期提供一定的版面,報道集團事務。當然,這些都不過是飯桌上的口頭協議。吉士笑道:
      「會議一結束,老子拍拍屁股就走人。其又能奈我何?」
      會議就定在4月1號到4號。地點就在花家捨。上午開會,下午遊玩。吉士已經派人去那裡看過了。賓館就在湖心的一個小島上。據說環境相當不錯。
      「會議通知呢?」
      「早發了。」吉士撣了撣身上的煙灰,將煙頭掐滅,「與會者名單,是我和曉渡商定的。第一天上午是開幕式,沈副市長答應出席。鶴浦的大小媒體全體出動。開幕式之後,緊接著就是第一場研討會,我看就你來主持,怎麼樣?」
      端午竭力推脫。最後,在吉士的胡攪蠻纏之下,他只答應在第二天上午的會議中,擔任講評人。隨後,兩個人又商量了一下會議的其他細節。聊著聊著,吉士又把話題繞回到家玉出走這件事情上來了。
      看得出,即便是在商討會議的細枝末節,吉士的心裡一直在想著這件事。
      「你剛才說,家玉還往你的銀行卡上打了一筆錢,有多少?」
      「大概有80多萬。」
      「這他媽的太奇怪了!這哪裡是離婚啊?倒有點像是……」
      端午大致能猜出他想說而又沒說出來的話。他的脊背一陣發涼。
      
      端午回到自己居住的小區時,已經是下午五點半了。兒子若若早已放學。像往常一樣,他進不了家門,就坐在門口的一張石桌上,寫家庭作業。天已經快要黑了。他的小手和臉頰凍得冰涼。端午一邊替他收拾石桌上散亂的書本,一邊在腦子裡飛快地盤算著,萬一兒子問起母親,他應該如何搪塞。沒想到,兒子猛吸了一陣鼻涕之後,忽然仰起臉來,對他說:「媽媽今天給我打電話了。」
      「真的嗎?她在哪兒?」端午脫口道。
      兒子用奇怪的眼神看著他,反問道:「你不知道她去了哪裡嗎?」
      「你怎麼會接到媽媽的電話?」
      「她把電話打到了老師的辦公室。當時我正在操場上上體育課。」
      儘管端午盤問再三,還是沒能從兒子的口中獲悉更多的信息。不過,既然家玉給兒子打了電話,至少說明,她現在的狀況不像他想像的那麼糟糕。端午總算略微放了心。
      
      在接下來的幾天中,家裡一直電話不斷。先是小顧,然後是小秋,文聯的老田、小史,甚至就連家玉的前男友唐燕升也來湊熱鬧。
      還有許多陌生人。其中有一個人,自稱是去年妻子在北京懷柔講習班的同學,姓陶。這給端午帶來了一個錯覺,彷彿全世界都在關注著發生在他們家庭的小小變故。或真或假的問候與關切,都一律空洞而程式化,不得要領,一律向他索要令他難以啟齒的種種枝節。
      端午不免在心裡暗暗責怪吉士多事。
      唯有小史來電中那句無厘頭的「恨不相逢離婚時」,讓端午開懷大笑。她還像以前一樣傻呵呵的。沒心沒肺,信口開河。她已經懷了孕,正在學開車。看來心情挺好。她說:「早知道你這樣的人還會離婚,我就沒必要那麼急著離開方志辦了。」
      端午表示聽不懂她的話。
      小史笑著解釋道:「我是你故意丟失的小女孩呀。」
      雖說話有點曖昧,可端午聽了,心裡倒是抖了兩抖。放下電話,端午想著她那高大頎長的身體,還是在書桌前發了好一會兒呆。
      「戴思齊的老娘」,與他們同住在一個小區的胡依薇,也給他打來了電話。她在電話中絮絮叨叨,反覆囑咐端午「要挺住」,「無論如何都要挺住」。沒想到,說到後來,她自己忽然哭了起來,讓端午頗感意外。只得反過來胡亂勸慰她。可到最後也沒弄清楚,她那裡到底出了什麼事。
      等到兒子放學回來,一打聽,才知道,戴思齊自從開學後,竟然一直沒去上過學。究竟是什麼原因,他也沒顧上問。
      綠珠給他打來電話的時候,已經是三月底了。當時,端午正在前往梅城的途中。因為第二天要去花家捨開會,他打算將母親和小魏接過來住幾天,順便幫著照看一下孩子。他以為綠珠還在雲南的龍孜,其實,她是在上海的松江。她在華東第九設計院所屬的一個名叫speed-cape的工作室裡挑燈夜戰,為他們在大山中的「後現代建築群」進行最後論證。
    綠珠的聲音中有一種疲憊的興奮。她說,她每天都與姨媽聯絡,對端午的一舉一動都瞭如指掌。如果像她說的那樣,她對家玉的出走不可能不知道,但卻奇怪地一字未提。她鄙夷張愛玲,卻信奉她的一句名言:不要隨便介入別人的命運。
      她說,她已經連續一個月沒有好好睡過覺了。在返回龍孜之前,她打算回鶴浦來休息幾天。
      「你哪都不許去!等著我!呆在家裡,老老實實地,乖乖地等著我!」
      他很喜歡綠珠撒嬌似的命令口吻。
      端午「嘿嘿」地笑了兩聲,還想跟她臭貧幾句,可綠珠很不得體地說了句「我現在忙得連撒尿的工夫都沒有」,就把電話掛斷了。
      
      3
      出發的時候,天還下著小雨。徐吉士開著一輛豐田越野,據說這是他們報社最好的車。由於中午喝了太多的酒,一路上端午都在沉睡。他的頭痛得像要裂開似的,偶爾睜開朦朧的醉眼,張望一下車窗外的山野風光,也無非是灰濛濛的天空、空曠的田地、浮滿綠藻的池塘和一段段紅色的圍牆。圍牆上預防艾滋病的宣傳標語隨時可見。紅色磚牆的牆根下,偶爾可以見到一堆一堆的垃圾。
      奇怪的是,他幾乎看不到一個村莊。
      在春天的田野中,一閃而過的,是一兩幢孤零零的房屋。如果不是路邊骯髒的店舖,就是正待拆除的村莊的殘餘——屋頂塌陷,山牆尖聳,椽子外露,默默地在雨中靜伏著。他知道,鄉村正在消失。據說,農民們不僅不反對拆遷,反而急不可待,翹首以盼。但不管怎麼說,鄉村正在大規模地消失。
      然而,春天的田疇總歸不會真正荒蕪。資本像颶風一樣,刮遍了仲春的江南,給頹敗穿上了繁華或時尚的外衣,儘管總是有點不太合身,有點虛張聲勢。你終歸可以看到高等級的六車道馬路、奢侈而誇張的綠化帶;終歸可以看到一輛接著一輛開過的豪華婚車——反光鏡上綁著紅氣球,閃著雙燈,奔向想像中的幸福;終歸能看到沿途巨大的房地產廣告牌,以及它所擔保的「夢幻人生。」
      吉士一路上都在聽Beatles。
      
      端午又試著給家玉打了個電話。
      當然,還是關機。
      
      當我發現自己處於煩惱之中
      瑪麗媽媽來到我身邊,為我指引方向
      讓它去
      
      當我身處黑暗的時間
      她站在我面前
      為我指引方向
      讓它去
      
      這個世界上所有心靈破碎的人
      都會看到她充滿智慧的答案
      讓它去
      
      即使他們將要分離,仍然有機會看到一個答案
      讓它去
      
      陰雲密佈的夜空,依舊有光明
      它照耀我抵達明天
      讓它去
      
      歌詞和節奏都適合他的心境。他覺得列儂的這首歌,就是為自己寫的。為自己,為此刻。有人將約翰·列儂與馬克思和孔子相提並論,他覺得還是有點道理的。他的心裡湧現出一股久倦人世的哀傷或喜悅,既陳舊,又新鮮。
      
      越野車在竇莊附近,馳下一條狹窄的田間公路。兩邊都是大片大片的麥地。遠處是正在盛開的油菜花地。它們像補丁一樣,一小塊一小塊地晾在翠綠的坡地上,黃澄澄的,水煙迷茫。
      雨下大了。前擋風玻璃的雨刷「嘎嘎」地刮動,剪開一片煙波浩面的湖面。其實,端午很早就已經看到了那片茫蒼蒼的湖面了,但足足過了半個多小時之後,越野車才抵達湖上的那條長堤。
      吉士說,過去要從竇莊去花家捨,只有坐船。這條長堤,是模仿杭州西湖的蘇堤修建的。雖說也弄出了一些諸如「柳浪聞鶯」、「斷橋殘雪」一類的人工汀洲,但長堤兩邊的柳、桃相間的景觀格局,卻是頤和園湖心大堤的翻版。桃花在雨中褪色。水邊種著密密的菖蒲。樹下是蔭綠的青草。飄浮的柳絲中,隱隱約約地現出一帶遠山,以及山頂最高處的佛塔。不時可以看見幾條漁船在風波中顛簸,偶爾也可以看見飛馳而過的拖著雪白的水線的快艇。湖水在風中湧向堤面,濺起碎碎的浪花。
      大概是由於下雨的緣故,長堤上看不到什麼汽車和行人。只是在一個堆放著黃色遊艇的碼頭附近,端午看到過兩個打著雨傘的僧人。越過右側的湖面,端午可以看見一大片被高聳的網狀物圍起的高地,好像有人在一望無際的麥地中張網捕鳥。到了近處一看,原來是一家高爾夫球練習場。
      「我現在知道,你老兄為什麼常常要到花家捨來了。」端午對吉士道,「這個地方果然是另一番世界,果然是名下無虛。」
      吉士並不答話,只是嘿嘿地乾笑。過了好半天,又再度轉過臉來,對端午笑道:「對我來說,花家捨的妙處本不在此,你懂的!」
      汽車在一處祥雲牌樓前停了下來。兩個女孩,一個稍胖,一個略瘦,擠在同一把傘下,正站在牌樓前的石獅子旁,向他們揮手。
      吉士搖下車窗玻璃,招呼她們上車。她們是鶴浦師範學院的研究生,被吉士臨時抓來做會務。兩個女孩都有點靦腆,上了車,誰都不肯說話。汽車在「咯登咯登」的在水泥路上往前開,一邊臨著深澗,一邊則是爬滿厚絨般苔蘚的山壁。
      很快,在一個空蕩蕩的停車場附近,越野車馳上了一座七孔石橋。端午也看見了不遠處的那座小島。儘管他是第一次來到這裡,可還是有一種似曾相識的熟稔之感。據說,這是花家捨最好的賓館。整個建築呈工字形,青磚牆面的三層小樓,屋頂上鋪著亮藍亮藍的瓦。竹木掩翼,草地蔥鬱。照例是精緻的假山。照例是魚群攢動的噴水池。汽車經由竹林中的一條小路,拐了一個彎,到了大門的台階下。
      兩個女孩搶著幫他們拿行李。
      到了大堂裡,她們又忙著去前台辦理入住手續。端午和吉士坐在沙發上抽煙。吉士皺起了眉頭。他剛剛收到一條短信,唐曉渡明天來不了了。高大的落地玻璃窗外面,有一個爬滿金銀花的坡地。地燈已經亮了,把坡地上的青草襯得綠瑩瑩的。不一會兒,長得稍胖的那個女孩,過來取他們的身份證,笑起來的時候,眼神既疑惑又矜持。
      「他們都是你的粉絲。」吉士介紹道。
      聽他這麼說,女孩的眼神有點吃驚。她不置可否地沖端午笑了笑。
      女孩離開後,吉士續上一根煙,靠在圈椅上,向左右兩邊轉了轉脖子,把臉湊過來,在端午的耳邊悄聲地說了句什麼。兩個人都縱聲大笑起來。
      兩個女孩都轉過身來朝這邊看。
      他的房間在二樓的頂頭。朝北。沒有門牌號。房門上鑲著一塊雕著喜鵲登門圖案的石雕,石雕上方是一塊銅牌,上寫「喜鵲營」三個字。端午看了看隔壁的房間,分別是「畫眉營」和「鷺鷺營」。這裡的客房,大概都是用鳥類來命名的,倒是有些別緻。客房的裝飾也十分考究,設施豪奢。衛生間異常寬大,光是淋浴設備,居然就有兩套。美中不足的是,這個房子似乎剛剛裝修過,房間裡有一股刺鼻的化學油漆的味道。
      最近二十多年來,無論是在鶴浦還是在別的地方,不論是酒店、茶室還是夜總會,所有的房間都有這種令人窒息的味道。久而久之,端午這個習慣於自我幽閉的人,不免產生了這樣一個幻覺:鶴浦人在最近幾十年的時間內,只是樂此不疲地做著同一件事:造房子,裝修房子,拆房子,然後,又是造房子,裝修房子……
      端午痛快地洗了個澡,然後接通筆記本電腦,給自己泡了一杯茶。收發郵件,或瀏覽當天的新聞。直到吉士來敲門,叫他去餐廳吃飯。
      那兩個女孩子仍在大堂裡忙碌著。她們和幾個男生一起,在佈置第二天會議簽到用的長桌,準備裝有禮品和會議資料的文件袋,以及,打算掛賓館門外的歡迎橫幅。吉士朝她們招了招手,兩個女孩趕緊放下手裡的事,忙不迭地朝他跑過來。吉士詳細地詢問了會議室的準備情況——話筒、桌簽、水果、茶歇用的咖啡和點心。最後又問,會議的日程表和代表名單有沒有印出來。
      「印好了,就在會務組。」其中一個女孩道,「我一會兒就給您送來,老師住哪個房間?」
      「句谷營,就在會務組隔壁。」
      吉士聽她這麼說,心裡正在犯嘀咕,吉士所說的這個「句谷」,是一種什麼樣子的鳥,忽聽得那女孩「撲哧」一聲笑了起來。另一個女孩看上去稍微懂事一點,本來打算忍住笑,可到底也沒忍住,笑聲反而更加不可收拾。兩個人都笑得轉過身去,彎下了腰。
    吉士和端午互相看了一眼,彼此都有些莫名其妙。
      兩個人來到了餐廳。吉士隨便點了幾個菜,對端午道:「不要一下吃得太多。呆會兒,我帶你到酒吧街去轉轉,少不得還要喝。」
      「可我不太想去。有點累。」
      「累了就更要去。」吉士笑道,「你也放鬆一下。這一次,我說了算。反正你不是已經離婚了嗎?」
      服務員點完菜剛走,吉士又想起一件什麼事來。
      「哎,你知不知道,剛才那兩個小姑娘,幹嗎笑得那麼凶?」
      端午略一沉思,就對吉士道:「我也在琢磨這件事。有點怪。這樣,你把房間的鑰匙牌拿來我看看。」
      「拿鑰匙牌做什麼?」
      「你拿過來,我看一下。」
      吉士從口袋裡掏出一塊帶感應鈕的長條形有機玻璃,正反兩面看了看,遞給他。端午見上面赫然寫著「鴝鵒」二字,就笑了起來。
      「老兄,你把『鴝鵒』兩個字讀錯了。不讀句谷。也難怪,鴝鵒這兩個字,倒是不常用。不過,你沒讀過《聊齋誌異》嗎?」
      「他媽的!原來是這麼回事。那這個鴝鵒,到底是種什麼鳥?」
      「嗨!就是八哥。」
      吉士也笑了起來,臉上有點不太自在。
      「操,這臉可丟大了。就像被她們扒去了褲子一樣。」
      
      花家捨的燈亮了。那片明麗的燈火,飄浮在一個山坳裡,帶著雨後的濕氣,閃爍不定。遠遠看過去,整個村莊宛如一個玲瓏剔透的珠簾寨。燈光襯出了遠處一段山巒深灰色的剪影。在毛毛細雨中,他們已經走到了七孔石橋的正中央。
      風在他們眼前橫著吹,驅趕著鳳凰山頂大塊大塊的黑雲。即便在雨後的暗夜中,端午仍能看見湖水搖蕩,暗波湧動。清冽的空氣,夾雜著山野裡的松脂香。
      「你從來就沒去過那種場合?不會吧?」吉士低聲問他。
      「你指的是色情場所?」
      「是啊。」
      「去過。」端午老老實實地回答。
      不過,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那年他第一次出國,在柏林。一個僑居在慕尼黑的小說家,為他做嚮導,帶他紅燈區去長長見識。他們去得稍微早了一點。在一個陰暗的門洞前,他的那些同行——幾個從國內來的詩人,蔫頭巴腦地坐在門前的台階上,焦急地等待著妓院開門。不時有德國人從他們身邊經過,不約而同地用迷惑的眼神,打量著這幾個急性子的中國人。他們去得也太早了。
      路人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地剜著他的心。端午和那個來自慕尼黑的朋友,裝出從那兒路過的樣子,做賊似的逃離了紅燈區。
      「這算什麼!到底還是沒有進去,是不是?可話說回來,我對西裝雞沒什麼興趣。」吉士笑道,「正好,我帶你去破了這個戒。你不要有什麼顧慮。就當我是靡菲斯特好了。」
      隨後,他引用了歌德在《浮士德》中的那一名言,慫恿他「對人類社會的一切,都要細加參詳」。
      他們先是去酒吧街喝酒。威士忌。生啤。然後是調得像止咳糖漿一樣難喝的雞尾酒。正如吉士所預言的那樣,喝著喝著,他的心也開始一點一點地融入了浮靡的夜色,同時暗暗下了一個決心:假如吉士執意要帶他去「那種地方」,倒也不妨去去。
      這個酒吧街,與別的地方也沒有什麼不同,只不過更為精緻、整潔一些罷了。除了小酒店和咖啡館之外,也有出售木雕、版畫、銀器、掛飾的小店舖。還有幾處水果攤,幾家已經打烊的花店。他們一連換過三家酒吧,端午都嫌吵。
      吉士就決定帶他去一個安靜的地方。
      剛下過雨,山道上青石板的路面有點濕滑。喝了點酒,他的雙腳彷彿踩在一團鬆軟的棉花上。夜已經很深了,他能聽見山谷中奔騰而下的溪水聲,聽到花蔭間布谷鳥的鳴叫。都有點不太真切。
      他們上上下下,走了無數級台階後,拐入一條幽僻的短巷。巷中的一個不起眼的小木門前,亮著浮暗的燈,照出花針般紛亂的雨絲。門裡有兩個身穿旗袍的女子,躬身而立,朝他們嫣然一笑。
      進門後,是一個天井。矗立著一座高大的太湖石,竅透寒璧,碎影滿地。石山旁有兩口太平缸,一叢燕竹。天井的後面,似乎是一間寬敞的廳堂,被太湖石擋住了,黑黢黢的。這個院子一看就是新修的,可依然透出些許樸拙的古意。
      穿過天井,就是一個臨水而建的花廳。池塘不大,卻花木扶疏,石隙生蘭。圍廊數折,疊石夾徑,廊外梅、棠、桃、柳之屬,籠著一片淡淡的雨煙。門前的一副篆書的楹聯,白板黑字。
      
      雨後蘭芽猶帶潤
      風前梅朵始敷榮
      
      他們在花廳裡坐定,吃了幾片炸龍蝦,就見一個手拿對講機的女子,款款地走進門來。她的身後,跟著十幾個身穿制服的女孩,在花廳前站成了一排。
      端午從來沒有見過這種陣勢,心臟怦怦狂跳,立刻就有點倒不上氣來。這些女孩,一律綰著高高的髮髻,藏藍色的制服和裙子,黑色的絲襪,脖子上都繫著一條紅白相間的條紋絲巾。乍一看,有點像正在值機的空姐。大面積的美女從天而降,堆花疊錦,反而有點讓人膽寒。
      那個手拿對講機的女子,來到端午的跟前,趴在他耳邊說了句什麼,端午立刻就不好意思起來。見他多少有些忸怩作態,那女孩就捂著嘴笑。
      她讓他從這些女孩中挑一個。
      端午出乖露醜地說了一句:「這,叫我怎麼好意思?」
      女孩們就全笑了。
      端午膩歪了半天,十分狼狽,只是一個勁兒地嘿嘿地傻笑。連他自己都覺得面目猥瑣,令人生厭。最後,還得吉士出來替他解圍。
      吉士老練地站起身來,一聲不響地走到那些女孩跟前,一個一個依次看過去,不時地吸一吸鼻子,似乎在不經意間,就從中拽出兩個女孩來。
      其餘的,都鬱鬱不歡地散了。
      
      「有點眼暈,是不是?」等到屋裡只剩下他們四個人的時候,吉士對端午道。
      「豈止是眼暈!」端午老老實實地承認道,「真有點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他們輕聲地聊著什麼,那兩個女孩已經忙著為他們端茶倒酒了。
      「你閉關修煉的時間太長了。」吉士頗有些自得,望著他笑,「冷不防睜開眼,外面的世界,早已江山易幟。」
      「那倒也不是。談不上閉關。我不過是打了個盹兒。」
      「什麼感覺?」
      端午想了想,道:「彷彿一個晚上,就要把一生的好運氣都揮霍殆盡。」
      「沒那麼嚴重。」
      端午見女孩給他的杯中斟滿了酒,端起來就要喝,吉士趕忙攔住了他,「先別顧喝酒,事情還沒算完。這兩個女孩都是新來的,我以前沒碰過。你從中挑一個留下。剩下的一個,我帶走。」
      端午飛快地朝面前的那兩個女孩覷了一眼。兩個女孩子都很迷人,一個稍胖,一個略瘦。一個大大方方,落拓不羈,皮膚白得發青,透出一股俊朗;另一個則面帶羞澀,看上去甚至還有幾分幽怨之色。儘管是偷偷的一瞥,端午還是一眼就相中了那個較胖的女孩,可嘴上又不好意思說出口,心頭蕩過一波一波的漣漪,出了一身熱汗。
      吉士有點等不及了。
      他把煙蒂在香蕉皮上按滅,對端午道:「既然你這麼客氣,那我就先挑了?」
      隨後,他一把拽過那個胖女孩,攬著她的腰,去了隔壁的房間。
      在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中,端午都有點茫然若失。就像二十年前,招隱寺那個陽光熾烈的午後,分厘不爽地回來了。
      他怎麼也丟不開剛剛離去的那個女孩。她那充滿暗示、富有挑逗性的眼神,她那豐滿而淫蕩的嘴唇,剎那之間,使得面前的這個姑娘無端地貶值。
      他怎麼都提不起精神來。
      出於禮貌,他摟了一下那女孩的胳膊。她也顯得有些侷促不安,本能地夾緊了雙腿,柔眉順眼地望著他。
      很快,她脫掉了腿上的網狀絲襪,怯生生地提醒端午,讓他去衛生間洗澡。
      「傍晚的時候,我剛洗過。」端午說。
      「那不一樣。」女孩勉強地笑了笑,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我來幫你洗。」
      端午聞到她嘴裡有一股不潔的氣味,有點像雞糞。他心裡藏著的那點嫌惡之感,很快就變成了慶幸。他終於有理由什麼都不做。他什麼都可以容忍,就是不能容忍口臭。
     他皺了皺眉,興味索然地對她說:「不用了,我們聊會兒天吧。」
      儘管端午刻意與她保持著一定的距離,而且極力顯出莊重而嚴肅的樣子,可他們接下來的談話,既不莊重,也一點都不嚴肅。
      端午問她,既然長得這麼漂亮,為何不去找一份正當的職業?女孩笑了笑,低聲反駁說,她並不覺得自己正在從事的職業有什麼不正當的。
      端午接著又問她,從事這個職業,除了經濟方面的原因——比如養家餬口之外,是不是還有別的原因?比方說,純粹身體方面的原因?女人是不是也會像男人那樣縱情聲色,喜歡不同類型的男人進入她們的身體?如果是,會不會上癮?換言之,女人的好色,是不是出於某種他還不太瞭解的隱秘天性……
      說到不堪的地方,女孩就裝出生氣的樣子,罵他下流。
      當然,端午也問了她一些純屬「技術性」的問題。比如——
      「什麼叫冰火兩重天?」端午有的是好奇心。
      「你是從電影裡看來的吧?」女孩道,「火指的是酒精。冰呢,當然就是冰塊了。都是舌頭上的功夫。唉,老掉牙的玩意,現在早就不時興了!也很少用冰塊。」
      「那你們現在用什麼?」
      「跳跳糖。」女孩道,「你吃過跳跳糖嗎?」
      「沒有啊。」
      「那我怎麼跟你說,你也不會明白那種感覺的,不如我們現在就,試試?」
      端午猶豫了半天,在最後一刻,還是拒絕了。
      
      她是江西婺源人。說起第一次被人強暴的枝節,聽上去更像是炫耀。她又說,其實她在花家捨,也有「正當的」職業。端午已經沒有了打聽的興致。為了打發剩下的無聊時間,她教端午玩一種搖骰子的遊戲。一開始,端午還裝出很有興趣的樣子,可後來實在是厭煩了,再次向她重申了一遍「錢一分都不會少」,就讓她自行離開了。
      他蜷縮在沙發的一角,打起盹兒來。在那兒一直呆到凌晨三點。
      
      4
      第二天早晨十點左右,端午在睡夢中被手機鈴聲驚醒了。電話是唐曉渡打來的。此刻,曉渡正在首都機場的T3航站樓,等候過安檢。他先要去意大利的威尼斯參加一個詩歌節,隨後訪問瑞士的巴塞爾大學,最後一站是伊斯坦布爾。他是真正意義上的空中飛人。
      「你是會議的發起人,臨時溜號,有點不夠意思吧?」端午笑道。他覺得手機的信號有點不太好,就拉開窗簾,打開了窗戶。
      「這話從何說起啊?」曉渡在電話那頭道,「我出國的計劃去年秋天就定下了。元旦前,吉士來北京出差,我請他在權金城吃火鍋。他說他剛當了社長兼副總編,手裡的錢多得花不了,就和我商量要辦這麼一個會。我是最怕開會了,只答應幫他請人。喂,你現在在哪裡?」
      「花家捨。離鶴浦不遠。」
      曉渡在電話中輕輕地「噢」了一聲:「這個花家捨,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
      「說不好,我也是第一次來。」
      「吉士每次給我打電話,張口閉口不離花家捨。一提到花家捨就興奮,像打了雞血一樣。恐怕是一個溫柔富貴鄉吧?」
      「差不多吧。」端午道。
      「這正是我擔心的地方。」曉渡的聲音變得有些嚴肅起來,「花了那麼多錢,好不容易張羅起一個會來,你們不妨認真地討論一些問題。不是說不能玩,而是不要玩爆了,弄出一些事端來。你知道我說什麼。現在,屁大的事到了網上,都會鬧得舉國沸騰。再說,吉士剛當了官。唉,現如今,當官也是一項高危的職業啊。凡事還是悠著點好。我剛才給他打過電話,這流氓,手機關機。」
      作為中國詩歌界教父級的人物,唐曉渡宅心仁厚,素來以老成持重著名。最後,他再三提醒端午,參加這次會議的詩人中,有幾個人的身份「有點特殊」讓他一定要多留幾個心眼兒。別出事。
      天已經放晴了,波光粼粼的湖面上空,浮著一層厚厚的魚鱗雲。正對著七孔石橋的湖對岸,是一條年代久遠的風雨長廊。它順著山脊,蜿蜒而上,一直通到山頂的寶塔。看上去,像是一條被陽光曬得乾癟的蜈蚣。花家捨被這條長廊分成了東西兩個部分。左側是鱗次櫛比的茶褐色街區。黑色的碎瓦屋頂。黑色的山牆和飛簷。頹舊的院落。或長或短的巷子。亭亭如蓋的槐樹或樟樹的樹冠,給這條老街平添了些許活力。
      而在長廊的右側,則一律是新修的別墅區。白色的牆面。紅色的屋頂。屋頂上架著太陽能電池板和衛星電視接收器。奇怪的是,每棟別墅的屋脊上都裝有鍍銅的避雷針,像一串串冰糖葫蘆。別墅之間,還可以看到幾塊天藍色的露天游泳池和網球場。
      端午吃了一個蘋果,坐在寫字檯前,開始閱讀郵箱中的信件,瀏覽新浪網的新聞。很久沒有看到過這麼好的陽光了。窗外的柳枝在風中擺動,湖水層層疊疊地湧向岸邊,濺起一堆碎浪。闃寂中,有一種春天裡特有的憂鬱和倦怠。
      綠珠發來了她新寫的一首長詩。其餘的,都是垃圾郵件:妙男養生;歐洲深度游;販售香煙;提供各類機打「發漂」。諸如此類。讓端午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幾乎所有向他兜售發票的人,都把「票」寫成了「漂」。似乎任意加上一個偏旁部首,就可以使令人生畏的法律,變成一紙空文。
      綠珠的長詩足有三百多行,題目很嚇人,叫做《這是我的中國嗎?》。有點刻意模仿金斯伯格的《嚎叫》。
      他起身去了洗手間。刷牙的時候,他聽到筆記本電腦裡傳來了一連串鐵屑震動般悅耳的聲音,有點像蟋蟀的鳴叫。它重複了三次。
      端午當然知道這種聲音意味著什麼。
      家玉在呼喚他。
      他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嘴裡咬著牙刷,奔到客廳的電腦前,看見電腦桌面右下方的企鵝圖標,正在持續地閃爍。
      
      秀蓉:在嗎?
      秀蓉:你在嗎?
      秀蓉:在幹嗎呢你?
      
      看著QQ界面上的文字,看見「秀蓉」這個名字,他的眼睛很快就濕潤了。端午趕緊在鍵盤上手忙腳亂地敲出一串漢語拼音。在。潮水般的激流,一波一波衝擊著他的胸脯,堆積在他的喉頭。
      
      端午:在。
      端午:你在哪兒?
      秀蓉:旅行中。
      端午:是蜜月旅行嗎?
      秀蓉:就算是吧。
      端午:還愉快嗎?你怎麼樣?
      秀蓉:活著呢。
      端午:這話可有點老套。
      秀蓉:活著,就是還未死去。你小說的開頭想出來了嗎?
      端午:一連寫了六個開頭,都覺得不對勁。
      秀蓉:你記不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
      
      端午閉上眼睛,把記憶中所有重要的時間在腦子裡過了一遍,有些遲疑地在鍵盤上敲出一行字來:很平常啊!
      
      端午:4月1號,很平常啊!
      秀蓉:忘了就算了吧。
      端午:要不,你提醒一下?
      秀蓉:我們第二次見面的日子。我沒想到還會見到你。在華聯百貨的二樓。
      
      端午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他的眼前,浮現出一張多少有點模糊的臉來,帶著驚懼、疑惑和憂鬱。那是二十歲時的家玉。在一面鏡子裡。
      
      秀蓉:想起來了嗎?
      端午:你怎麼會記得這麼牢?
      秀蓉:因為恰好是愚人節。
      秀蓉:另外,藏歷的4月1號,是薩嘎達娃節開始的第一天。
      秀蓉:唉!
      端午:歎什麼氣啊?
      秀蓉:現在想想,我們的重逢,更像是一個愚人節開的玩笑!
      端午:我知道你現在在哪兒了!莫非你在西藏?
      秀蓉: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聰明了?
      端午:你真的在西藏嗎?
      秀蓉:就算是吧。
      端午:四月初的西藏還很冷吧?
      秀蓉:草原上的雪,應該已經化了。
      
      在端午的記憶中,家玉似乎一直都在渴望著抵達西藏。他們結婚之後她就去過三次,奇怪的是每一次都功敗垂成。
      第一次是和她在上海政法學院教書的表姐一起,走的是青藏線。她們在格爾木耽擱了一個星期之後,好不容易搭上了一輛軍車。這輛運送大米和麵粉的大卡車,在八月中旬的炎炎烈日中行駛了一天一夜,最後壞在了唐古拉山的雪峰下。從理論上說,那裡已經屬於西藏的地界了。表姐因為高原反應而吐得面無人色,央求她原路返回。家玉匆忙中攔下一輛運馬的車,心有不甘地返回西寧。
    第二次去西藏,是她剛買車那會兒。她在「綠野仙蹤」網站上結識了三個網友,都是男的,組成了一個自駕旅行團。這一次,他們改走川藏公路。出發後的第六天,他們在一個名叫「蓮禺」的地方,遇上了大面積的塌方。他們在附近的一個喇嘛廟裡住了三四天,她從一個喇嘛手裡帶回了那隻虎皮鸚鵡。
      最接近抵達拉薩的一次,是在一年前。在家玉的慫恿之下,律師事務所的同事組織了一次「納木錯」朝聖之旅。由於興奮過度,在臨出發的前一天,家玉因患急性胰腺炎而住院。只能通過徐景陽發回的照片,在網絡上追蹤著同事們在納木錯的行程。
      
      端午:我有一個藏族朋友,名叫嘉倉平措,在西藏電視台工作。如有緩急,可以找他幫忙。平措的電話是1391081517。
      秀蓉:我想恐怕用不著。
      秀蓉:問你一個問題。你相信有「命」這回事嗎?
      端午:說不好。你總愛胡思亂想。
      秀蓉:若若怎麼樣?
      端午:還好。
      秀蓉:還好是什麼意思?
      端午:沒什麼事,就是看上去有點憂鬱。
      秀蓉:現在想想,還真是有點後悔。
      端午:後悔什麼?
      秀蓉:我們當初根本就不該要孩子。有點太奢侈了。
      秀蓉:你到花家捨開會,誰來照顧若若?
      端午:我把媽媽和小魏她們接來了。奇怪,你怎麼知道我在花家捨?
      秀蓉:鶴浦新聞網上發了消息。那個人,也在吧?
      端午:誰?
      秀蓉:別裝糊塗!
      端午:你是說綠珠嗎?她在雲南。
      端午:你在嗎?
      端午:你還在嗎?
      端午:隨時保持聯絡。
      秀蓉:明天上午十點,如果你有空我們接著聊。
      秀蓉:拜拜。
      端午:拜拜。
      
      端午泡了一杯Lipton紅茶,將他和家玉的聊天記錄從頭至尾看了兩遍。他還是無法確定她現在的狀況。她的那些話,充滿暗示性,卻又像夢一般不可琢磨。甚至就連她現在的行蹤,也還大有疑問。當端午問她是不是身處西藏時,她的回答是:「你現在怎麼變得這麼聰明了?」揶揄的氣味十分明顯。
      他心裡忽然有了一個無法說明緣由的預感。說不定,此刻,家玉就在花家捨!很有可能和他同住在這棟灰藍色的小樓裡。當然,這不過是他的胡思亂想而已,像春天的艷陽一般詭譎多變。
      陽光已經斂去了它的笑容。天空陡然變得沉黑沉黑的。湖邊的柳絲被東風拉直,虯龍般的閃電躍出花家捨上空的雨雲,在灰濛濛的湖面上亮出了它的利爪。「轟隆隆」的雷聲跟著滾過來。他看見七孔石橋上有人在飛跑。下雨了。湖面上漾出了一片浮萍般的碎花。沙沙的雨聲,在窗下的劍麻叢中響成了一片。
      
      十二點半,他下樓去餐廳吃飯。
      大堂裡,剛剛抵達的三位詩人,渾身上下被雨水淋得透濕。他們正在櫃檯前辦理入住手續。端午認識其中的兩位。為了避免寒暄,他裝出沒有認出他們的樣子,遠遠地從他們身後一走而過。
      
      5
      晚上有一個小型的宴會。三十多位詩人、編輯和記者,在二樓的大包廂裡擠滿了三桌。花家捨的掌門人張有德沒有出席宴會。但他派來了能說會道的助手。她的美貌,由於嘴角的一顆不大不小的痦子,而打了一點折扣。代表接待方致歡迎辭的,是花家捨新區管委會的主任,也姓張。他一開始就介紹了自己的專業背景:大學學的是英文,碩士階段讀的是比較文學。因此,他在致辭中,夾雜著一些諸如actually,anyway這樣的英文單詞,還是說得過去的,並不讓人反感。但他卻刻意隱瞞了自己作為張有德堂弟的事實。他的致辭簡短而得體,即便是客套和廢話,也使用了考究的排比句式,彷彿大有深意存焉。
      端午被吉士強拉到主桌就坐。而他本人,則謙恭地藏身於包房內的一個角落裡。只有在敬酒的時候,才會在各桌之間來回穿梭。
      端午的左手,坐著詩人康琳。他是端午在上海讀書時的校友。因取了一個女人的名字,當年他在上海時最大的煩惱,就是很多男性崇拜者鍥而不捨地給他寫情書。最近十多年來,端午還是第一次跟他見面。他娶了一位法國籍的妻子,並在布宜諾斯艾利斯住過一年。他告訴端午,在布市的一年中,他從未停止過向每一位阿根廷人打聽博爾赫斯的故居。所有的人都語焉不詳。這讓他既傷感,又憤懣。可就在他離開布宜諾斯艾利斯返回巴黎的途中,旅行社替他開車的司機才悲哀地告訴他,其實他所住的那家旅館,就在「那個瞎子」的隔壁。
      坐在端午右邊的是詩人紀釗,也算是老朋友了。可端午一直找不到機會與他說話。此刻,他正在與鄰座的一位池姓美女詩人,談論著不久前的「阿格拉之旅」。他是如何夜宿「西克裡鬼城」;從孟加拉灣長途奔襲而來的斯里蘭卡虎蚊,是如何讓他發起了高燒;一天夜裡,一隻孔雀如何通過敞開的窗戶,邁著優雅的步子走到他床前,並試圖與他交談;與他同行的另一位中國詩人,又是如何被泰姬陵的美所驚得涕淚交流……
      如今,詩人們在不大的地球上飛來飛去,似乎熱衷於通過談論一些犄角旮旯裡的事來聳人聽聞。這是一種新的時尚。也許只有人跡罕至的異域風情,才能激發他們高貴的想像力吧。那些剛剛邁出國門的人,傻乎乎地動輒談論美國和歐洲,差不多已經成了一件丟臉的事。
      徐吉士顯得一臉疲憊,可還是舉著酒杯,陪著痦子美女,挨個敬酒。同時,他也在物色飯後一起去酒吧聊天的人選。當他來到端午身邊的時候,把嘴附在他的耳穴邊,低聲囑咐了幾句。人聲嘈雜,端午幾乎沒聽清楚他說什麼。當然,也不需要聽清楚。
      飯後,他們再次前往湖對岸的酒吧街。
      同行的四位端午都有些陌生。由於大堂的櫃檯不能提供足夠的雨傘,端午只得與吉士合撐一頂。兩人談起昨晚的事,吉士仍在不停地抱怨。昨晚他帶走的那個胖胖的「偽空姐」,其實也不怎麼樣。嘴唇上滿是堅硬的暴皮,弄得他很不舒服。
      湖中的長堤上亮起了燈。迷濛的燈光在細雨中顯得落寞。吉士說,他本來也叫了康琳,可他推脫說,他現在的心情已不適合任何形式的享樂。語調中頗有厭世之感。端午想起了家玉,只是不知道她所呆的地方,現在是不是也同樣下著雨。
      他們繞過七孔橋邊空無一人的停車場,穿過幾條光影浮薄的街巷,來到了一個爬滿綠籐的正方形建築門前。據吉士說,這是花家捨最有情調的酒吧。門外有一個供客人喝啤酒的鋼架涼棚,因為下雨,沒有一個人。白色的桌椅疊在了一起。
      這是一座靜吧。人不多。侍者刻意壓低了嗓門與他們說話。橢圓形吧檯邊的高腳凳上,坐著幾對喁喁私語的男女。吧檯對面,是一個巨大的水車,它並不轉動,可潺潺的流水依然拂動著水池裡的幾朵塑料睡蓮。他們由一條鐵架樓梯上到二樓,在被黑色的漆屏隔開的一條長桌前,落了座。
      吉士給每個人都點了一盎司威士忌,算是起個興。隨後,他又向朋友們推薦了這裡的比利時啤酒。端午注意到,離他們不遠的一個角落裡,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孩坐在陰影中。她的脖子上搭著一條淺藍色紗巾,精緻的側臉被桌上的小檯燈照亮了,似乎面有愁容。筆記本電腦開著。敲擊鍵盤的聲音和屋外颯颯的雨聲難以區分。
      乍一看,這人還真有點像綠珠。
      晚宴的時候,綠珠給他發來兩條短信,他還沒有顧得上回。現在,她已經從上海回到了鶴浦。端午想給她直接打個電話,可手機的熒屏閃了一下,提醒他電已耗盡。
      坐在端午對面的兩個人,正在小聲地談論著什麼。其中的一位,是來自首都師範大學的教授,帶著濃重的河南口音。另一位是社會科學院社會學所的研究員,從事詩歌評論僅僅是他的業餘愛好。他的年齡看上去略大一些。儘管端午暫時還不清楚他們在談什麼,可他知道兩人的意見並不一致。
      另外兩個詩人遠遠地坐在長桌的另一端,雖說不是刻意的,卻與另外四個人隔開了相當的距離。他們似乎正在討論一位朋友的詩作。一個留著絡腮鬍子,臉顯得有點髒;另一個則面龐白淨,腦後梳著一個時髦的馬尾辮。
    「你有沒有注意到牆角里的那個女孩?」吉士一動不動地盯著她,斜著眼睛對端午道。
      「小聲點。」端午趕緊提醒他。
      「這麼好看的女孩子,如今已經難得一見。」吉士道,「你難道沒發現,如今的女孩,一個比一個難看了嗎?」
      「又是陳詞濫調。坦率地說,我倒沒覺得。」端午輕聲道。
      「這個女孩讓我想起了韋莊的一句詩。」
      「不會是『綠窗人似花』吧?」端午想了想,笑道。
      「此時心轉迷。」
      他嘿嘿地笑著,聲音有點淫穢。端午正想說什麼,忽見對面的那位教授,猛然激動起來,突兀地冒出了一連串極其深奧的句子:
      「網球鞋的鞋帶究竟是從上面系,還是從下面系,本身並不能構成一個問題。或者說,並不是一個簡單意義上的詢問。Asking。阿爾邦奇的回答,讓他的妻子陷入到了語言的泥淖之中。我們需要考慮的是,這個非同一般的詢問,在何種意義上以及在多大程度上,構成了對日常語彙的分叉或偏離。也就是說,實指功能與修辭功能是如何地不成比例。是語法的修辭化呢?還是修辭的語法化?OK?」
      教授極力試圖控制自己的音量,可樓上為數不多的幾個客人還是紛紛轉過身來打量他。端午把教授剛才的那番話琢磨了好幾遍,最終也沒搞懂他在說什麼。他不知道「阿爾邦奇」是誰,為什麼要系網球鞋,更別提他的妻子了。不過,這也從一個側面提醒他,大學裡的所謂學問,已經發展到了何等精深的程度。
      坐在長桌另一端的兩位年輕詩人,也談興正濃,狀態頗顯親密。教授的那番話不過使他們的交談中斷了半分鐘而已。隨後,兩人又開始交頭接耳。他們頻頻提到潘金蓮、西門慶或武松。起先,端午還以為他們是在討論《水滸傳》。可後來,絡腮鬍子又兩次提到了西門慶的女婿陳敬濟,端午又覺得,他們正在談論的,似乎是《金瓶梅》。
      其實,兩者都不是。
      因為,端午聽見那個腦袋後面紮著馬尾辮的詩人,忽然就念出下面這段詩來:
      
      他要跑到一個小矮人那裡去
      帶去一個消息。凡是延緩了他的腳步的人
      都在他的腦海裡得到了不好的下場
      他跑得那麼快。像一隻很輕的箭桿
      ……
      
      馬尾辮的記憶力十分驚人。他能夠隨口背誦詩人的原作,讓端午頗為嫉妒。他有意加入兩人的談話,便端著啤酒杯,朝那邊挪了挪,與兩個人都碰了杯。兩個年輕人也還友善,他們親切地稱他為「端午老師」。絡腮鬍子更是自謙地表示,他們都是「讀著端午老師的詩長大的」。這樣的恭維,雖說有點太過陳腐老舊,可端午聽了,也沒有理由不高興。
      端午問他們正在聊什麼,兩個人不約而同地笑了笑。馬尾辮道:「嗨,瞎侃唄。」
      他們之間已經熱絡的談話一旦恢復,似乎也不在乎把「端午老師」拋在一邊。端午坐在那裡根本插不上話,立刻離開又顯得很不禮貌,只得尷尬地轉過身來,再次把目光投向桌子的另一端。
      兩位學者之間的談話,已經從高深莫測的修辭學,轉向一般社會評論。兩個人都對中國社會的現狀和未來感到憂心忡忡。其間,徐吉士不無諂媚地插話說:「杞憂,正是中國傳統知識分子身上最優秀的品質。」聽上去,有點不知所云。
      教授喜歡掉書袋。學院的嚴格訓練,使得任何荒謬的見解都披上了合理的外衣,卻沒有對他言談的邏輯性給予切實的幫助。他的話在不同的概念和事實之間跳來跳去。他剛剛提到王安石變法,卻一下子就跳到了天津條約的簽訂。隨後,由《萬國公法》的翻譯問題,通過「順便說一句」這個恰當的黏合劑,自然地過渡到了對法、美於1946年簽訂的某個協議的闡釋上。
      「順便說一句,正是這個協定的簽署,導致了日後的『新浪潮』運動的出現……」
      研究員剛要反駁,教授機敏地阻止了他的蠢動:「我的話還沒說完!」
      隨後是GITT;哥本哈根協定;阿多諾臨終前的那本《殘生省思》,英文是The reflections of the damaged life。接下來,是所謂的西西里化和去文化化;葛蘭西;鮑德裡亞和馮桂芬;AURA究竟應翻譯成「氛圍」還是「輝光」。教授的結論是:
      中國社會未來最大的危險性恰恰來自於買辦資本,以及正在悄然成型的買辦階層。他們與帝國主義主子沆瀣一氣,迫使中國的腐敗官員,為了一點殘菜盛羹,加緊搾取國內百姓的血汗……
      問題在於,端午並不知道教授是如何從前面那些繁複而雜亂的鋪陳中,推導出這一結論的。為了支持自己的觀點,教授還引用了一句甘地的名言。可惜,他那具有濃郁河南地方特色的英文有點含混不清。
      另外,端午的注意力,再次被兩位年輕詩人的談論吸引住了。
      
      她累了,停止。
      汗水流過,落了灰,而變得
      粗糙的乳頭,淋濕她的雙腿,但甚至
      連她最隱秘的開口處也因為有風在吹拂
      而有難言的興奮
      ……
      
      詩中的那個「她」,指的也許就是潘金蓮。端午緊張地朝那個坐在角落裡的女孩看了一眼,所幸,她的耳朵裡已經嵌入了白色的耳塞。白皙的手指在鍵盤上輕輕地敲擊著,為了驅散越來越濃的煙味,她開了窗。她的頭髮微微翕動,因為窗口有輕風在吹拂。
      吉士在煩躁地看表。他走到那個馬尾辮青年的身邊,手搭在他肩上,與他耳語一番。馬尾辮仰起臉來,笑了笑,說:「那不著急!」
      研究員顯然不同意教授的觀點。
      「社會已經失控了。」他沒頭沒腦地說了這麼一句。從桌上的玻璃盅中抓出幾粒花生米,放在手裡搓了搓,吹掉了浮皮,放在嘴裡咀嚼著,接著又道, 「這種失控,當然不是說,權力對社會運轉失去了有效的管制或約束。我的意思是,這種失控,恰恰是悄然發生於每一個社會成員的內心。他們——也許我應該說我們——我們已不再相信任何確定無疑的東西,不再認同任何價值。彷彿正在這個社會上發生的一切,都與我們無關。每一個人都不能連續思考五分鐘以上,都看不到五百米之外的世界。社會機體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壞死。
      「左派批判資本主義,攻擊美國;而自由主義者則把矛頭指向體制和權力。在這樣一種從未有過的兩種思想的激烈交鋒中,雙方都忘記了這樣一個事實:資本、權力,不論是國內的還是國外的,不論是中石油,還是世界銀行,生來就彼此抱有好感。它們之間有一種,怎麼說呢?天然的親和力。甚至都用不著互相試探,一來二去,早就如膠似漆了。在國內,你如果在48元的價位上購買了中石油的股票,只能怪自己的祖宗沒有積德。幾年下來,股價已經跌到了可憐的12塊錢。可中石油在美國僅僅融資29億美元,給予境外投資者四年的分紅累計,竟然超過了119億美元。很多人還抱有天真地詢問,中國什麼時候進行政治體制改革,我要說的是,這種改革,並非沒有開始。依照我的觀察,它已經在內部悄悄地完成了。它已經是銅牆鐵壁。事實上,任何人都已經奈何它不得。
      「而保護這一壁壘的,不是防彈鋼板,甚至也不僅僅是既得利益者的合謀和沆瀣一氣,而是讓人心驚膽戰的風險成本。為了避免難以承受的風險,維持現狀就成了最好的選擇。在今天,越來越多的人傾向於維持現狀。而維持現狀的後果,同時又在堆積和醞釀更高層級的風險,如此循環下去而已。就是這樣。難道不是嗎?只有在將來的某一個時刻,當這個社會被迫進行重建的時候,你才會發現,這些年,我們付出的代價到底有多大。這個代價還不僅僅是環境和資源,也許還有整整幾代人。當然,GDP還不錯。據說馬上就要超過日本了,是嗎?」
      教授笑了笑,插話道:
      「不是馬上,而是已經。有時候,我們很世故,有時候似乎又幼稚得可笑。一頭獅子,如果說自己長得有多肥,炫耀炫耀,那倒也不妨事的;如果是羊或豬一類的動物,整天吹噓自己長得有多胖,前景反而有點不太妙。」
      隨後他又補充說,「這句話是魯迅先生說的。」
    研究員沒有再接著說下去。他的思路似乎也被正在朗誦的詩歌片斷打亂了。
      
      髮髻披散開一個垂到腰間的漩渦
      和一份末日的倦怠
      臉孔像睡蓮,一朵團圓了
      晴空裡到處釋放的靜電的花
      
      我這活膩了的身體
      還在冒泡泡,一隻比
      一隻大,一次比一次圓
      
      研究員把目光轉向端午,問道:「詩人有何高見?你怎麼看?」
      「我是個鄉下人。沒什麼可說的。」端午笑道,「電視、聚會、報告廳、互聯網、收音機以及所有的人,都在一刻不停地說話,卻並不在乎別人怎麼說。結論是早就預備好了的。每個人都從自身的處境說話。悲劇恰恰在於,這些廢話並非全無道理。正因為聲音到處氾濫,所以,你的話還沒出口,就已經成了令人作嘔的故作姿態或者陳詞濫調……」
      「我同意。」研究員道,「這個社會,實際上正處在一種真正意義上的無言狀態。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種無言狀態的表現形式,並不是沉默,反而恰恰是說話。」
      端午覺得研究員多少有點誤解了自己的意思,正想聲辯幾句,就看見吉士已經哈欠連天地站了起來,從椅背上取下夾克。
      他們已經打算離開了。
      端午沒有與他們一起去夜總會。
      吉士暗示他,他們將要去的那個地方,有點特別,和昨晚大不一樣。女孩們都穿著紅衛兵的服裝。他許諾說,在靈魂出竅的瘋狂中,還有濃郁的懷舊情調。不過,吉士見端午主意已定,也沒有怎麼去勉強他。倒是教授輕佻地衝他眨了眨眼睛,說了一句老套的俏皮話:
      「形固可如枯槁,心豈能為死灰乎?」
      
      他們就在酒吧門外的濛濛細雨中分了手。
      
      6
      上午九點開始的開幕式很簡短,不到十點就結束了。據說是與時俱進,與國際接軌。接下來,照例是代表們與當地領導合影留念。端午隨著人群來到了賓館門前,差不多已經到了他與家玉約定的聊天時間。
      天雖然已經晴了,可空中依然飄灑著細碎的雨絲。端午利用照相前互相謙讓位序的間歇,悄悄地離開了那裡,打算溜回自己的房間。他穿過大堂,走到樓梯口,一位長髮披肩的旅德詩人攔住了他的去路。那人微笑著給了他一個西方式的擁抱,然後遞給他一份不知什麼人起草的共同宣言,讓他簽字。端午已經想不起他的名字了,只記得他姓林。那年在斯德哥爾摩,他們在森林邊的一個餐館裡,品嚐北歐風味的豬蹄時,兩人匆匆見過一面。端午有些厭惡他的做派與為人。
      「老高問你好。」他笑著對端午道。
      「誰是老高?」
      「連老高都不記得了嗎?七八年前,我們在斯德哥爾摩……」
      端午很不耐煩地從他手裡接過那份宣言,也沒顧上細看,就心煩意亂地還給了他:「對不起,我不能簽。」
      旅德詩人並不生氣。他優雅地抱著雙臂,笑起來的時候,甚至還帶著一點孩子氣:「為什麼?我能將它理解為膽怯和軟弱嗎?」
      「怎麼理解,那是你的事。」端午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他。
      
      家玉已經在線上了。
      她給端午寫了一大段留言,來講述昨天晚上做過的奇怪的夢。
      她夢見自己出生在江南的一個沒落的高門望族,深宅大院,傭僕成群。父親的突然出走,使得家裡亂了套。時間似乎也是春末,下著雨。院中的酴醾花已經開敗了。沒有父親,她根本活不下去。一直在下雨。她每天所做的事,就是透過濕漉漉的天井,眺望門前無邊無際的油菜花地和麥田,盼望著看到父親從雨中出現,回到家裡,回到她的身邊。直到不久之後,一個年輕的革命黨人來到了村中,白衣白馬,馬脖子上的銅鈴叮噹作響。他的身影倒映在門前的池塘中……
      
      端午:你馬上就和那個革命黨人談起了戀愛,對不對?
      秀蓉:終於回來了。你不用開會嗎?
      端午:我溜了號。能不能再說說你的那個夢?
      秀蓉:幹嗎呀?
      端午:或許對我正在寫的小說有幫助。
      秀蓉:早忘了。還有別的夢,你要不要聽?這些天,我除了做夢,基本上沒幹別的事。多數是噩夢。
      端午:你現在到底在哪兒?
      秀蓉:你不是說我在西藏嗎?你真的那麼關心我在哪裡嗎?
      端午:你就不能嚴肅點嗎?
      秀蓉:好吧。告訴你,我現在就站在你身後。聽我說,你現在就閉上眼睛,然後慢慢地轉過身來,一定要慢。在心裡默默地數十下,你就會看到——
      
      端午明知道她又在作怪,但還是按照她的指令閉上了眼睛,慢慢地轉過身去。他在心裡默念著阿拉伯數字,不是十下,而是三十下。
      果然,他聽見有人在敲門。
      端午從鏡子裡看見了自己的臉,面無人色。他衝到門邊,猛地一下拉開房門,看見一個身穿白色工作服的服務員,推著車,正衝他微笑。
      「您說什麼?」他問道。
      服務員笑了起來,露出了一排黃黃的四環素牙,把剛才那句話又重複了一遍:
      「請問,現在方便打掃房間嗎?」
      端午趕緊說了聲「不用」,就把房門關上了。
      電腦中QQ界面上出現了妻子剛發給他的貼圖:李宇春的臉,一刻不停地發生變化,一刻不停地扭曲、變形,最後,終於變成了姚明。
      看著那張貼圖,為了緩解剛才的緊張,端午有點誇張地開懷大笑。
      
      秀蓉:怎麼樣?好玩吧?
      秀蓉:跟你說正經的。
      端午:說。
      秀蓉:不說也罷。挺沒勁的。
      端午:說吧。反正沒事。
      秀蓉:二十年前,在招隱寺的池塘邊的那個小屋裡,我發著高燒。你後來不辭而別。呸,你這個狼心狗肺的!臨走前,還拿走了我褲子口袋裡所有的錢。你還記不記得?
      端午:當然。
      秀蓉:現在可以告訴我原因了吧。
      端午:車票是預先買好的。
      秀蓉:這個我早就知道了。我想瞭解的是,你當時心裡究竟是怎麼想的。自打你見到我的第一眼起,直到你上了火車,整個過程,怎麼回事,原原本本,告訴我。
      端午:現在再說這些,你認為還有意義嗎?
      秀蓉:有意義。至少對我來說是如此。
      秀蓉:怎麼不說話?
      秀蓉:幹嗎呢你?
      秀蓉:是不是有女詩人來拜訪?
      端午:吉士剛剛打來了電話,問我為什麼逃會。我還是今天會議的講評人。不管它了。
      端午:怎麼說呢?我做夢都沒想到會再次回到鶴浦。1989年,命運拐了一個大彎。這是實話。
      端午:火車開往上海。窗外的月亮,浮雲飛動。我一直覺得車是倒著開,馳往招隱寺的荷塘。
      端午:我希望去北京,或者留在上海工作。沒想到會回到鶴浦。你明白了嗎?
      秀蓉:不明白。
      端午:可後來,我居然放棄了上海教育出版社這樣待遇優厚的單位,去考博,將自己交給不確定的命運。你知道是為什麼嗎?
      秀蓉:不知道。
      端午:唉,你是在裝糊塗啊。事實上,考博失敗後,我還是有機會留在上海,比如說寶山鋼鐵公司,比如說上海博物館。我卻莫名其妙地與導師決裂。不是與他過不去,而是與自己過不去。現在我才想明白,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在暗中作祟。可當時,我並不知道為什麼要那樣做。甚至,當我提著行李到距鶴浦十多公里外的礦山機械廠報到的時候,我並不知道這一切是如何發生的。
      端午:直到有一天,我在華聯超市門口遇見你。那一天是愚人節,沒錯。但命運沒有開玩笑。它在向我呈現一個秘密。
      秀蓉:幹嗎說得那麼可怕啊?
      端午:因為見到你的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兩年中的一連串荒唐的舉動,到底是為了什麼。當時,我的心頭只有憎惡。不是憎恨你,而是憎惡我自己。
      秀蓉:就算是恨我,也沒關係。
      端午:在上海時,我曾嘗試著給你寫過一封信,但它被退回來了。我在學校的辦公樓排了兩個小時的長隊,就是為了打通吉士的長途電話,想知道一點你的消息。
      端午:我還去了一趟華東政法學院。你信不信?我想去那兒找你那根本就不知道名字的表姐。我在蘇州河邊的大門口轉了半天,最終沒敢進去。
      秀蓉:看不出,你還是蠻會煽情的。
    秀蓉:那天晚上,我半夜裡醒過來一次,見你不在,我還以為你是幫我買藥去了。
      端午:我們換個話題吧。
      秀蓉:不能再跟你聊下去了。我要下線了。
      端午:最後一個問題。
      秀蓉:你快說。
      端午:我們還能見面嗎?
      秀蓉:那要看他是否允許。
      端午:你是說,你丈夫?
      秀蓉:不是。
      秀蓉:是上帝。
      端午:不懂你在說什麼。
      秀蓉:你會懂的。我下了。
      端午:再見
      秀蓉:再見
      
      7
      下午,會議安排去花家捨的老街參觀。
      女導遊嘴裡嚼著口香糖,斜跨著一隻電聲喇叭,手裡搖著一面三角小旗,給每位代表發了一頂太陽帽。紅色的。帽舌上面繡有金黃色的盤龍圖案。
      起風了。天色昏黃,像熟透了的杏子,又有點像黃疸病人的臉。七孔石橋的橋面上鋪上了一層沙土,厚得足以留下行人的鞋印。空氣中有嗆人的浮土和沙粒。他們一行人穿過停車場,沿著陡峭的山壁向東走。最後,在風雨長廊的入口處,匯入了從四面八方趕來的踏青者的人群。
      長廊一看就是新修的。大紅的水泥廊柱。深綠的水泥欄杆。它沿著山道,曲曲折折蜿蜒向上。黑色的雨燕,三三兩兩在廊下斜穿而過,似乎正在尋找築窩的理想位置。前行百十步,有一個供遊人嬉戲的涼亭,雕樑畫棟,極盡誇飾。穹頂上畫有芭蕉、叢竹和散發著裊裊煙霧的香爐,一副寶鼎茶閒、靜日生香的情調。不過畫工粗率,一無足觀。更為奇怪的,是那些用細線勾勒的女體,蜂腰肥臀,一律取跪姿奉茶的圖式。男人則靜臥足榻,手執蒲扇;肚皮外露,體態慵懶。端午總覺得有點像傣族的風情畫,又像日本的浮世繪,看上去有點不倫不類。
      導遊介紹說,鳳凰山上的這座長廊,最早是由一個名叫王觀澄的人,於同治十一年(端午很快就將這個年份換算成了1885年)修建的。王觀澄是為了追隨一位隱者的遺跡,從江西的吉安一路尋訪,來到了花家捨。當被問到這個一心訪仙問道的王觀澄,是怎麼成為了聲名顯赫的匪首時,導遊說,這個,她就不知道了。
      「那位隱者是誰?」詩人紀釗忍不住問道。
      「他叫焦先。是花家捨最早的居民之一。」導遊笑道,「他的骨殖,就埋在你們住的賓館地下。說不定,就在哪一位的床底下。」
      聽她這麼說,住在一樓的康琳就接話道:「怪不得!我昨天一個晚上都在做噩夢。」
      
      他們很快就來到了半山腰。由一條懸浮於深澗溪流之上的小板橋進入了村莊。
      這個村莊,建在山坳裡的一片緩坡上,村子裡庭院寂寂。家家戶戶的房舍式樣都是一樣的:灰泥斑駁的山牆,灰黑色的魚鱗狀碎瓦露出屋簷外煤黑的椽頭,小巧玲瓏的庭院,被繩子磨出深槽的水井。東一處、西一處的油菜花,長勢不良。青草池塘早已見底,浮著一層厚厚的綠苔。透過樹籬和漏窗,可以看見摩肩接踵的遊人在院中出沒。或者在井欄邊打撲克,或者舉著照相機東遊西蕩。
      遺憾的是,村中幾乎見不到一個居民。
      導遊介紹說,村子裡絕大部分的本地人,早在兩年前,就被遷到了十公里之外的竇莊。當然,他們是「自願的」。
      繞過一個倒塌的碾坊,一座殘破的古廟,端午很快就看見一座巍峨的高大建築,出現在不遠處的桃花林中。這幢樓宇的式樣別有風致。重重疊疊的馬頭牆,顯得高大凌厲,完全遮住了屋脊和灰瓦。一帶粉白的護牆,探出了香樟和銀杏的枝幹。如意門樓的東西兩側,各有一棵支著鐵架的蜀府海棠。
      這大概就是導遊一路上津津樂道的王觀澄的故居了。
      花家捨方面特意為詩人們準備了一場演出。在一個牆身歪斜的舊祠堂裡。
      那裡光線很暗。從樓廊上端的天窗裡,斜斜地射進來一束光柱。正在佈置舞台的演員們,從大幕背後「咚咚」地跑過,揚起一片塵埃。吉士說,這座祠堂,是王觀澄召集手下的匪首們議事的地方,同時也是存放槍械和戰利品的倉庫。到了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它一度成了「花家舍人民公社」的食堂。
      端午果然在戲台邊的牆角里,看到了一個臥虎般的大灶台。鍋蓋上,瓢、勺、缽、碗,一應俱全。灶台上方的牆上,有一扇鏤空的窗戶,透出屋外竹園的濃蔭。牆面上的宣傳畫早已黯然褪色,模糊一片,倒是像「小靳莊」、「狼窩掌」、「交城出了個華政委」一類的字樣,也還歷歷可辨。
      就在靜靜等候演出開始的間歇,人群中出現了一陣騷動。端午轉過身去,看見一個名叫於德海的矮個子,正追著旅德詩人老林滿屋子亂跑。
      「老林讓你簽字了嗎?」吉士一臉壞笑地問他。
      「那還用說!不過,我沒搭理他。」
      「德海也挺可憐的。老林騙他說,所有的代表都會在共同宣言上簽字。他還真的信了,第一個簽了字。到目前為止,我敢斷定,那份宣言上,只有於德海一個人的名字。他一路上追著老林,要求把他的名字塗掉。那怎麼可能?老林那個人,你是瞭解的——就像一個幽靈。只要他一回國,所到之處,難免就有人會倒霉。」
      後台一陣鑼鼓響。大幕徐徐拉開。
      一個道士模樣的人,臉畫得像五猖鬼,手搖龜殼扇,出現在舞台的中央。他清了清喉嚨,用戲謔的腔調自報家門。端午以為他是戲中的丑角,可細細玩味他的一長串念白,才發現他居然是喬裝打扮的革命黨。這人名叫周怡春,外號「小驢子」。他潛入花家捨的使命之一,就是策反這裡的土匪,為革命黨人攻打縣城的行動計劃招兵買馬。
      他是個六指。
      正當他將第六根指頭向觀眾們展示的時候,用口香糖粘上去的那段假指不慎脫落(當然,這也可能是演員的噱頭),惹得台下一陣大笑。由新時代的年輕人,來演繹辛亥前夕的革命黨人,荒腔走板倒也不足為奇。演員強拉入劇情的台詞,比如,比爾·蓋茨和周傑倫,博人一笑,也算是時下民俗風情劇的一般特徵。何況這個革命黨人穿著的道袍下,還露出了藍色牛仔褲的褲腳和白色的耐克運動鞋。端午感到一陣陣反胃。他怎麼也無法讓自己進入劇情。
      他強打精神看了一段,終於在馬弁上場的時候,昏昏睡去。不過,他並沒能睡得很熟。台下一浪高過一浪的爆笑,迫使他不時睜開雙眼,不明所以地朝台上張望。直到「叭」的一聲槍響,讓他完全清醒過來。
      舞台上花家捨的境況,似乎風聲鶴唳,一片肅殺。
      一個土匪頭子模樣的大胖子,躺在舞台中央的竹榻上,亮出了肥大的肚皮,他的兩個姨太太跪在竹榻的兩邊,一個為他打扇,一個為他捶腿。姨太太的一雙纖纖玉手,「不慎」捶錯了地方,惹得大當家的怪叫了一聲,雙手護住襠部,用鶴浦一帶的方言罵道:
      「日你媽媽!你往哪兒捶啊?」
      台下又是一陣哄笑。
      
      「奇怪。」端午悄聲地對身旁的吉士嘀咕了一句。
      「怎麼呢?」
      「我怎麼覺得戲台上的那個姨太太,我是說胖胖的那一位,怎麼那麼眼熟啊?似乎在哪見過似的。」
      「一點都不奇怪。」吉士湊過來,呵呵地笑道,「不奇怪。這麼快就忘了?你其實和她們打過交道。很深的交道。不過是空姐的制服,換做了戲裝而已。」
      端午仍沒弄明白對方的意思,怔在那裡,半天,才自語道:「怎麼會?」
      吉士莞爾一笑,沒再吭聲。
      
      端午站起身來,從人群中移了出來,順著牆邊的通道,走到了祠堂的另一端。
      天井的旁邊門檻邊,站著一個身穿旗袍的服務員。她好心地給端午指了指廁所的位置,可端午說,他並不想上廁所。
      天井的青石板上,矗立著一座太湖石。穴竅空靈,上有「桃源幽媚」四字。石畔有兩口盛滿水的太平缸,一叢燕竹。天井的高牆邊有一扇小側門。
      端午猛然記起來,前天晚上,在迷濛的細雨中,他和吉士就是由這道門進來的。小門的對面,在天井的另一端,有一個月亮門洞。他和吉士從那兒經過的時候,由於雨後路滑,吉士差一點跌了一跤。
      現在,月亮門洞前豎著一塊「遊人止步」的牌子。
      端午沒有理會它的警告,懶懶散散地走了進去。他一眼就看到了那個臨水而築的花廳。廳前的池塘不大,月牙形的一汪綠水,岸邊遍植高柳。池塘對面有一處亭榭,亂石瓦礫中,雜樹叢生。
    端午往前走了沒幾步,忽見石舫邊的小徑上,急急忙忙地跑出一個人來。這是一個剃著板寸頭的中年人。他一邊揮手讓他出去,一邊向端午吼道:
      「誰讓你進來的?沒看見門口的牌子嗎?出去,快出去!」
      端午悻悻地轉過身去,正要走,卻看見徐吉士正歪在門邊,朝他眨眼睛。
      「這是私人禁地。大白天的,你怎麼到處瞎碰瞎撞的?」吉士笑了笑,將端午遺落在祠堂裡的涼帽遞給他。
      「前天晚上我們來過這裡……」
      「廢話!你才看出來了啊?」吉士往四處看了看,「這裡實行的是會員制。就是晚上,也不是誰都可以進來的。」
      見端午仍不時地回過頭去張望,吉士又壓低了聲音笑道:「還不過癮,是嗎?要不今天晚上,我帶你再來一次?」
      中年人已經離開了。園子裡一片空寂。大風呼呼地越過山頂,捲起漫天的塵沙和碎花瓣,在池塘的上空,下雪般,紛紛落下。
      「你只要有錢,在這裡什麼都可以幹。甚至可以做皇帝!」
      「做皇帝?什麼意思?」
      「無非是三宮六院。你懂的!」
      吉士似笑非笑地拉了他一把。
      
      8
      第二天,整整一個上午,端午都守候在電腦前。家玉沒在QQ的界面上出現,也沒有給他留下片言隻字。
      好友欄目中唯一的圖標,沉默而黯淡。
      又過了一天。情形依舊如此。
      那時,他已經從花家捨回到了鶴浦的家中。
      
      母親和小魏匆匆返回梅城去了。明天是清明節,她要趕往鄉下的長州,給她的第一位丈夫——那個據說是心靈手巧、百依百順的小木匠掃墓。她以前從來不給譚功達掃墓,現在當然更不可能。父親墓園的位置,停泊著一架已經報廢的麥道82飛機。那是鶴浦在建的航空工業園的標誌之一。父親的墳墓和屍骨如今都不知了去向。不過,按照他生前一貫的理想和願望,他的葬身之所為國家的航空工業騰出了位置,儘管屍骨無存,若是地下有靈,應該可以含笑九泉了吧。家玉當時就是這麼勸他的。端午也只能這樣去思考問題了。
      聽母親說,他在花家捨的這些天,家玉從外地打來了一個電話,她和若若磨嘰了半天,最後,又讓母親聽了電話。她的聲音「聽上去很不對頭」。家玉勸她和小魏都搬到鶴浦來住。母親旁敲側擊地問她,自己和小魏是住老房子呢,還是住唐寧灣?家玉說了句「隨便」,就把電話掛了。
      充完電的手機上,被阻滯的短信信號「當當」的響個不停。短信一共有十二條之多。其中的一條是騙子發來的,通知他去法院取一張傳票,並誘導他撥打咨詢電話。端午當然不會打。另外的十一條,都是綠珠發來的。
      端午不知道她現在還在不在鶴浦。電話打過去,信號是通的,可很快就被人為地切斷了。再打,電話就關了機。
      綠珠的生氣完全可以理解。雖然他的內心十分愧疚,可眼下也實在沒有多少心力去管她的事了。
      他在電腦上把這些天來和家玉的聊天記錄反覆看了許多遍,不祥的預感愈漸濃郁。最後,他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上帝」兩個字。他第一次體會到漢語中「心焦」這個詞,是多麼的傳神而恰如其分。
      若若放學回來了。烏黑的笑臉上汗涔涔的。濕乎乎的頭髮一綹一綹的,緊貼在他的額頭上。他把書包往地上一扔,把鞋脫得東一隻西一隻的。
      「快,給老屁媽打電話。」兒子似乎面有喜色。
      端午本來想把他摟過來抱一下,可兒子像只泥鰍似的,從他的腋下鑽了過去,一頭衝進了廁所。
      在最近一輪的模擬考試中他得了全班第一。數學和英語都是滿分。另外,在剛剛結束的班會上,他被姜老師任命為班級的代理班長。他在馬桶裡叮叮咚咚地撒尿,還說了一句半文不白的話:
      「天助我也!」
      「班長不是戴思齊嗎?怎麼又讓你代理?」隔著半開的廁所門,端午問兒子道。
      「她呀!狗屁了,冒泡了,王八戴上草帽了。」
      「別瞎說!」端午正色道,「你正經一點行不行?她到底怎麼了?」
      「慘透了。她住院了。」兒子一邊洗著臉,一邊滿不在乎地道。
      「什麼病?」
      「睡不著覺。想死。」
      「怪不得。」端午小聲地嘀咕了一句。
      今天早上去扔垃圾的時候,端午迎面碰上了「戴思齊的老娘」胡依薇,沒說幾句話,她的眼圈一紅,扭頭就走了。
      原來是這麼回事。
      「你說,戴思齊會不會很快出院?」兒子道。
      「我也不是大夫,怎麼知道?」端午白了他一眼,「怎麼了?你想她了?」
      若若和戴思齊從小一塊兒長大。讀到初中,也還是同桌。
      「想她幹嗎?我倒寧願她永遠不要出院。」
      「什麼話!」端午嚇了一跳,厲聲吼道,「有你這麼冷血的嗎?你不會是擔心她回來後,你的班長就當不成了吧?」
      「她的數學超強,尤其是奧數,成績好得有點變態。她要是回來了,全班的同學就只有被虐的份兒!」
      兒子正在長個子,站在他面前,與自己只差半個頭了。端午覺得,兒子的思維方式很有些問題,心態也很不健康,正想和他好好聊聊,若若已經拎著書包,走進了自己的房間。在關上房門之前,他把腦袋又伸了出來,對父親囑咐道:
      「七點之前,你別來打攪我!今天的作業巨多。」
      「那你讓爸爸擁抱一下。」
      兒子很不情願地與他抱了抱。
      「好了,好了。你這個老男人,色情狂。」他笑著,用力地推開了他,「彭」的一聲,把房門關上了。
      端午呆呆地站在兒子房門前,琢磨著兒子剛才「天助我也」那句話,心裡無端地生出一點杞憂來:如果兒子這一代人到了自己的這個年齡,這個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子?
      他想給胡依薇打個電話。抓起聽筒,想了想,又放下了。
      
      9
      秀蓉:真有點不甘心。
      端午:你說什麼不甘心?
      秀蓉:我居然真的就到不了西藏!你不覺得奇怪嗎?
      端午:什麼?
      秀蓉:旺堆隨便說出的一句話,就像李春霞的預言一樣准。
      端午:旺堆是誰?
      秀蓉:蓮禺的一個活佛。就是送給若若鸚鵡的那個人。
      端午:你總愛胡思亂想。沒關係,以後找時間,我陪你一起去。
      秀蓉:但願吧。
      端午:你的手機怎麼老打不通?
      秀蓉:欠費停機了。
      秀蓉:能不能聽我一句勸?
      端午:你得先告訴我是什麼事。
      秀蓉:戒煙。把煙戒了吧。就算是為孩子著想吧。
      端午:我考慮考慮。
      秀蓉:別考慮了。趕緊戒吧。你得答應我,保證活到孩子成家的那一天。
      端午:這可說不好。
      端午:再說了,若若要是不結婚呢?
      秀蓉:真想好好親親他。摟著他親個夠。他的臉。他的小手。他跳得很急的心臟,像個小鼓。黑嘟嘟結實的小屁股。
      端午:你到底是怎麼了?
      端午:像是要跟整個世界告別似的。怎麼了?
      秀蓉:你說得沒錯。就是告別。
      秀蓉:昨天上午,我去了一趟植物園,在那裡呆了兩個小時。
      端午:哪兒的植物園?
      秀蓉:我得去一下洗手間。你等我一下。
      
      下午三點一刻。辦公室裡光線灰暗。天色陰陰的。本來,透過朝南的窗戶,他可以看到很遠的地方,看到那條瀝青色的運河,看到河汊轉彎處堆浮的白色垃圾和河面上的船隻,看到凸起的坡崗和一小塊、一小塊的田地,可現在,一座高樓的牆坯拔地而起,擋住了原先就很浮泛的陽光。一個帶著黃色安全帽的建築工人,正站在腳手架上朝河裡撒尿。
      他的新搭檔,那個外號叫做「撲食佬」的傢伙,安靜地像個熟睡的嬰兒。他是個跛子,又有白癜風,這都不是什麼秘密。端午近來又從他身上發現了另一樁煩心事:他竟然還有狐臭。現在還是四月份,那股味道還不太顯著,可天一旦熱起來,你就是把他想像成一位汗腺過於發達的國際友人,恐怕也難以忍受。
      端午已經知道了他的名字,叫「胡建倉」。假如他去做股票的話,大概賺不到什麼錢。不過,他對股票沒什麼興趣,寧願把空閒時間,鬼鬼祟祟地消磨在成人網站上。假如端午對他這僅有的嗜好視而不見,「撲食佬」也很少來打攪他。
    馮延鶴剛才來過一個奇怪的電話。
      他的心臟最近做了五個支架。單位的同事有一種惡毒的擔心,擔心老馮遲早要死在那個白虎星兒媳的枕頭上。
      這次老馮打來電話,可不是找他下棋的。老馮問他,認不認識一個名叫白小嫻的人。白小嫻這個名字,很容易讓人聯想到花枝招展的少女。其實她已經是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了。端午曾在一個會議上見到她一次。乾瘦乾瘦的老太太,不過保養得很好。她原來是主管文化工作的副市長。老馮打來電話的時候,這個老太太就在馮延鶴的辦公室裡。她提出來要見見端午,不知為何。端午覺得這件事,不管朝哪個方面想,都有點離譜。
      他隨便找了個理由,回絕了。
      好在他沒去。
      
      秀蓉:昨天晚上又做了一個夢。
      端午:該不會又是革命黨人吧?
      秀蓉:我夢見自己被人追殺。在秋天的田野上奔跑。田里的玉米都成熟了。下著雨。
      端午:你被人追上了嗎?
      秀蓉:那還用說!抓我的人,是一個糟老頭子。他從玉米地裡直起身來,下身光溜溜的,什麼都沒穿。他得意地讓我看了看他手裡的銬子,怪笑著問我,是不是處女。他說,他並不是公安,讓我不要害怕。他是專門收集處女膜的商人。他用祖傳的方法,把它從女孩身上取出,晾乾,然後把它製成笛膜。怎麼樣,好玩嗎?他說如果我聽從他的擺佈,完事後就會立刻放了我。
      端午:你樂得答應了他,對嗎?
      秀蓉:呸!
      秀蓉:我的一生,現在看來,就是這麼一個薄薄的膜。其中只有恥辱。
      端午:你剛才的話還沒說完。
      端午:你說你去了植物園。
      秀蓉:對,我去了植物園,但沒進公園的大門。在天回山的山腳下,有一個農家小院,我在那兒坐了坐。吃了新挖的竹筍,喝了半杯啤酒。天霧濛濛的,什麼花草也看不到。但畢竟已經是春天了。
      秀蓉:我承認,我的確做了一件傻事。真的很傻,如果讓我重新考慮,我一定不會這麼做。真有點不太甘心。不過,既然已經走到了這一步,我是不會回頭的。說到底,人還是太軟弱了。
      端午:這麼說,你現在,在成都?
      端午:你在成都,對不對?
      秀蓉:是,在成都。
      秀蓉:你很聰明。我隨手打上了天回山這個地名。
      端午:哈哈,終於逮到你了。
      秀蓉:本來是想去西藏的。拉薩。那曲。日喀則。或隨便什麼地方。
      秀蓉:想找個沒人的地方死掉拉倒。
      秀蓉:可飛機從祿口機場剛一起飛,我就發起燒來。蓮禺的旺堆喇嘛曾對我說,所有的事情在我身上都會發生兩次。我又發燒了。旺堆喇嘛那張黑黑的臉,一直在我眼前晃來晃去。空姐用餐巾布裹上冰塊放在我頭上降溫。隨後,她們把我弄到了頭等艙。我第一次坐頭等艙,可能也是最後一次。
      秀蓉:到了成都之後,停機坪上的一輛120救護車,將我送到機場附近的一家醫院裡。我在那兒只呆了兩天,大夫說,我的發燒是肺炎引起的。但我的病卻不像肺炎那麼簡單,他們建議我換一家更大的醫院。隨後,就被轉到這裡來了。我住在五樓的特需病房裡。
      端午:到底怎麼回事?
      端午:你別嚇我!
      端午:什麼病?
      秀蓉:還用問嗎?
      端午:什麼時候發現的?
      秀蓉:我在離開鶴浦前,給你寫了一封信,當你收到它,就會什麼都明白了。別著急。
      端午:可我一直沒收到你的信。
      秀蓉:你會收到的。李春霞說,我活不過六個月。現在已經是第五個月了。心情也還好,這家醫院的條件還不錯。負責給我治療的大夫叫黃振勝,很有幽默感。他從不避諱跟我談論死。他說很多像我這樣的癌末病人最後都是死於肺炎。他給我用了最好的抗生素,還有一點嗎啡。四五天後就退了燒。他說雖然手術的可能性已經不存在了,所幸肌體還能對藥物產生反應。也許情形還沒那麼壞。喬布斯不也活得好好的嗎?
      秀蓉:每隔一兩天,黃振勝都會到病房來陪我聊上一小會兒。他還說,現代醫學已經徹底放棄了「治癒」這個概念,它所能做的不過是維持而已。實際上,維持也是放棄。生命維持得越久,離治癒就越遠。小黃說,他的工作實際上也是「維穩」。他厭惡自己的工作,倒不是怕髒。每天和那些癌末打交道,讓他覺得生命其實沒什麼尊嚴。他負責照料的一個老幹部,九十多歲了,在毫無意識反應的情況下,靠鼻飼居然也維持了三年。至少從醫學上說,他還活著。檢測儀器上各項生命體征都相當地穩定。當然嘍,他花的是公家的錢。
      端午:你就一個人嗎?誰在醫院照顧你?
      秀蓉:有一個護工。她是湖南醴陵人,昨天就是她帶我去植物園的。這些天,她一直在勸我跟她回湖南老家。她有一個堂叔,據說會用念了咒的符水給人治病。好玩。
      秀蓉:還有一個壞消息。
      端午:你說。
      秀蓉:我銀行卡上的錢已經快用完了。
      端午:我現在就打電話訂機票。我馬上就趕過來。很快的。一眨眼就到了。
      秀蓉:你不要來!
      秀蓉:你再快,也沒有我快。
      端午: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秀蓉:你知道是什麼意思。
      端午:求求你,千萬不要這麼想。
      端午:你別嚇唬我。
      端午:你在嗎?
      
      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大約在半個小時前,胡建倉已經離開了資料室,下班回家。他順手替端午開了燈。白熾燈管「滋滋」地響著。窗外的建築工地上,早已人去樓空。一隻瘦骨嶙峋的大黑貓,在腳手架上憤怒地看著他。像個哲學家。不遠的地方,傳來了機帆船「突突」的馬達聲。
      端午猶豫著,要不要給吉士打個電話。
      
      秀蓉:我還在。親愛的。
      秀蓉:那天我們在天回山下的農家小院,一直呆到太陽落山。黃昏的時候太陽才露臉。沒有一丁點風。植物園門口的小樹林裡,有很多老人在健身。每個人的臉上都寫著「驕傲」兩字。徐景陽的話是有道理的。他們都是從千軍萬馬中衝殺出來的倖存者。活著,就是他們的戰利品。
      秀蓉:還記得我們曾經討論過的人的分類嗎?我說過,這個世界上只存在兩種人:死去的人,還有倖存者。我失敗了,並打算接受它。
      秀蓉:你不要來!至少現在不要。我要一個人跨過最後的那道坎。知道我最討厭什麼人嗎?
      端午:九點二十,有一班去成都的飛機。
      端午:你接著說。
      秀蓉:熟人。所有的熟人。還在大學讀書的時候,我就做夢能生活在陌生人中。我要穿一件隱身衣。直到有一天,我從圖書館回宿舍的途中,遇見了徐吉士。那是1989年的夏末,他去大學生俱樂部參加海子紀念會。然後就遇到了你。在招隱寺。不說了。自從遇見你之後,我發現原先的那個隱身世界,已經回不去了。怎麼也回不去了。我甚至嘗試著改掉自己的名字,可還是沒有用。
      秀蓉:我可以死在任何地方。但死在醫院裡,讓我最不能忍受。那簡直不算是死亡。連死亡都算不上。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端午:晚上九點二十,有一班去成都的飛機。
      秀蓉:不要來。我要下場了。謝幕了。居然還是在醫院裡。有點不甘心。
      秀蓉:醫院是一個借口。它才是我們這個世上最嚴酷的法律。它甚至高於憲法。它是為形形色色的掉隊者準備的,我們無法反抗。我們被送入醫院,在那裡履行最後的儀式或手續,同時把身體裡僅剩的一點活氣,一點點地熬乾淨。
      秀蓉:就好像是我們自己的選擇。是我們主動追求的最終結果。
      秀蓉:去年冬天,守仁被殺的那段日子,你還記得嗎?其實我已經死過一次了。履行了所有的手續,並知道了它的所有秘密。就像我當年參加律師資格考試,舞弊是預先安排的,我提前就知道了答案。
      秀蓉:我曾經想把自己變成另一個人。陌生人。把隱身衣,換成刀槍不入的盔甲。一心要走到自己的對立面,去追趕別人的步調。除了生孩子之外,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自己厭惡的。好像只要閉上眼睛,就可以什麼都不想。漸漸地就上了癮。自以為融入了這個社會。每天提醒自己不要掉隊,一步都不落下。直到有一天,醫院的化驗單溫柔地通知你出局。所有的人都會掉隊。不是嗎?不過是時間早晚而已。
    秀蓉:如果時間本身沒有價值的話,你活得再久,也是可以忽略不計的。
      秀蓉:我已竭盡全力。但還是失敗了。我出了局,但沒想到這麼快。被碾軋得粉碎。注定了不會留下什麼痕跡。我也不想。
      秀蓉:答應我一件事好嗎?
      端午:你說。
      端午:你說。
      端午:你說吧,無論什麼事,我都答應。
      端午:我馬上趕過來。告訴我你的具體地址。求求你。
      端午:求求你。
      秀蓉:關於我的事,先不要告訴我父親。每年的十二月底和六月初,分別給他寄一次錢,每次六千。不要少於這個數目。要不他會找到家裡來的,再有。
      秀蓉:也不要告訴任何人。我不欠任何人的債。
      秀蓉:在我們家樓下,有一片石榴樹樹林。你在樹底下挖個坑。你要晚上偷偷地去挖,千萬不要讓物業的保安看見。最好深一點,把我的骨灰,就埋在樹底下。
      秀蓉:每天。每天。我都可以看見若若。看見他背著書包去上學。看見他平平安安地放學回家。看著他一天天長大。平平安安。
      秀蓉:石榴花開的時候……
      
      天黑了下來。
      端午一刻不停地在網絡上搜尋航班的信息。
      晚上九點二十分,川航有一班飛往成都的飛機。如果他現在就出發趕往祿口機場,時間還來得及。吉士的手機依然關機。要命。他存著某種僥倖,打通了機場的電話。
      值班票務員給他帶來了一個壞的消息。由於罕見的大霧,所有的航班都停飛了,「你來了也沒有用,機場附近的賓館擠滿了滯留的旅客」。要命。端午問她,航班什麼時候可以恢復,票務員回答說,這要看晚上的這場大雨,能不能下下來。真要命。
      他給綠珠發了一條短信。他本來是想發給吉士的,可卻手忙腳亂地發給了綠珠。也好。短信中只有短短的六個字。
      
      有急事,請回電。
      
      在他打出租車趕往家裡的途中,綠珠終於回了電話。
      在小區的超市裡,他買了兩袋速凍水餃、十袋一包的辣白菜方便面、一筒兒子最愛吃的薯片、一紙箱牛奶。但出了超市後,那筒薯片,就被證明是網球。他也懶得去調換。
      他去了超市隔壁的菜場。在修皮鞋的攤位邊上,他配了兩把房門鑰匙:一把單元的防盜鐵門,一把房門。
      兒子正靠在單元門的牆邊背英文。書包擱在別人的自行車後座上。即便有人開門,問他要不要進去,他也總是搖頭。要是門前的感應燈滅了,他就使勁地跺一下腳。
      
      A friendly waiter
      told me some words of Italian
      then he lend me a book
      then he lend me a book
      then he lend me……
      I read few lines,but I don』t understand any word.
      
      門前那片石榴樹靜默在濃霧中,端午不敢朝那邊看。
      
      晚飯後,端午簡單地收拾了一下行李,把正在做作業的兒子叫到餐桌前,盡力裝出輕鬆的樣子。他平靜地告訴兒子,自己要出去幾天,問他能不能一個人在家。他把剛剛配好的兩把鑰匙裝在他的自行車鑰匙鏈上。
      「要很久嗎?」兒子警覺地望著他。
      「現在還說不好。也許兩三天,也許要久一些。」
      「出什麼事了嗎?」
      「沒什麼事。」端午把手放在他的後脖頸子上,「其實你也不是一個人。從明天開始,會有一個姐姐過來陪你,每天晚上都來。」
      「我認識她嗎?」
      「你不認識。她人很好。」
      「是你女朋友嗎?」
      「胡說八道!」
      「你是去開會嗎?」
      「我去把媽媽,接回來。」
      「那你告訴她我當上代理班長的事了嗎?」
      「當然。她已經知道了。」
      「她怎麼說?」兒子的眼睛裡突然沁出了一縷清亮的光,「她一定哈哈地傻笑了吧?」
      「她笑——」端午略微停頓了一下,試圖穩住自己發顫的嗓音。
      「你現在就要走嗎?」
      「對,呆會兒就走。」
      「今晚我得一個人睡覺,是不是?我有點害怕。」
      「你可以開著燈睡。」
      「那好吧。不過,你也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你先答應我。」
      「我答應你。」
      「別跟媽媽離婚。」
      「好。不離婚。」
      「那我要去做家庭作業了。」兒子長長地鬆了口氣,光著腳,回自己屋裡去了。
      
      端午從廁所的櫃子裡拿出了一把黑傘,猶豫了一下,又換了一把花傘。他的眼淚即刻湧出了眼眶。
      端午還是去了一次兒子的房間。在他的臉頰上親了一口。十點鐘,他出了門。鑰匙在鎖孔裡轉了兩圈。
      
      10
      小時候,端午特別喜歡霧。當時,他還住在梅城,西津渡附近的一條老街上。老街的後面就是大片的蘆葦灘,再後面,就是浩浩湯湯的長江了。江邊,鋼青色的石峰,聳立在茂密的山林之表。山上有一個無人居住的道觀。牆壁是紅色的。
      春末或夏初,每當端午清晨醒來,他就會看見那飛絮般的雲霧,罩住了正在返青的蘆叢,使得道觀、石壁和翁郁的樹木模糊了剛勁的輪廓。若是在雨後,山石和長江的帆影之間,會浮出一縷縷絲綿般的雲靄。白白的,淡淡的,久久地流連不去。像棉花糖那般蓬鬆柔軟,像兔毛般潔白。
      正在上中學的王元慶告訴他,那不是霧,也不是雲。它有一個很特別的名字,叫做「嵐」。他在上海讀大學的時候,正是「朦朧詩」大行其道的年月。在端午的筆下,「霧」總是和「嵐」一起組成雙音節詞:霧嵐。這是哥哥的饋贈。這個他所珍愛的詞,給那個喧闐的時代賦予了濃烈的抒情和感傷的氛圍。
      那時,文學社的社員們,時常聚在電教大樓的一個秘密的設備間,通過一台29寸的索尼監視器,欣賞被查禁的外國電影的錄像帶。阿倫·雷奈拍攝於 1956年的那部名聞遐邇的短片,第一次將霧與罪惡連接在了一起。端午開始朦朦朧朧地與自己的青春期告別。霧或者霧嵐,在他的作品中一度絕跡。他不再喜歡朦朧詩那過於甜膩的格調。
      如今,當霧這個意象,再次出現在他的詩歌中時,完全變成了一種無意識的物理反應。只要他提起筆來,想去描寫一下週遭的風景,第一個想到的詞總是「霧」,就像患了強迫症一樣。與此同時,霧的組詞方式也已悄然改變。對於生活在鶴浦這個地區的人來說,「嵐」這個詞的意思,被禁錮在了字典裡,正如「安貧樂道」這個成語變成了一種可疑的傳說一樣。
      霧,有了一個更合適的搭檔,一個更為親密無間的夥伴。它被叫做霾。霧霾。它成了不時滾動在氣象預報員舌尖上的專業詞彙。霧霾,是這個時代最為典型的風景之一。
      在無風的日子裡,地面上蒸騰著水汽,裹挾著塵土、煤灰、二氧化碳、看不見的有毒顆粒、鉛分子,有時還有農民們焚燒麥秸稈產生的灰煙,織成一條厚厚的毯子。日復一日,罩在所有人頭上,也壓在他心裡。霧霾,在滋養著他詩情的同時,也在向他提出疑問。
      他的疑惑,倒不是源於這種被稱作霧霾的東西如何有毒,而是所有的人對它安之若素。彷彿它不是近年來才出現的新生事物;彷彿它不是對自然的一種凌辱,而就是自然本身;彷彿它未曾與暗夜共生合謀,沆瀣一氣,未曾讓陽光衰老,讓時間停止;彷彿,它既非警告,亦非寓言。
      現在,端午拉著行李,正在穿過燈火曖昧的街道,穿過這個城市引以為傲的俗艷的廣場。即便是在這樣的霧霾之中,健身的人還是隨處可見。他們「吭哧、吭哧」地跑步,偶爾像巫祝一般瘋狂地捶打自己的胸脯、腎區和胰膽。更多的人圍在剛剛落成的音樂噴泉邊上,等待著突然奏響的瓦格納的《女武神之騎》,等待一瀉沖天的高潮。
      那灰灰的、毛茸茸的髒霧,在他的心裡一刻不停地繁殖著罪惡與羞恥,在昏黃的燈光下鋪向黑暗深處。而在他眼前,一條少見人跡的亂糟糟的街巷裡,濃霧正在醞釀一個不可告人的陰謀。
      它所阻斷的,不僅僅是想像中正點起飛的航班與渴望抵達的目的地。它順便也隔開了生與死。
     
      11
      綠珠在英皇大酒店的大廳裡等他。這是鶴浦為數不多的五星級酒店之一,離端午居住的那個街區不遠。綠珠穿著一件半新舊的黑色外套,白色的棉質襯衣。大概是龍孜的日照較為強烈,她比以前更黑了一些。不過,人看上去,卻沉穩了許多。
      她默默地從端午手中接過拉桿箱,帶他去了商務中心邊上的一家茶室,找了個位子坐了下來。
      窗外是下沉式的庭院,對面就是賓館的別墅區。亮著燈。端午把鑰匙交給她,並讓她記下了自己家的樓號和房間號碼。
      一段時間不見,兩個人都有點生分。
      「我可不會做飯呀。」綠珠打開一個紅色的夾子,將鑰匙別在銅扣上,「帶他到外面去吃飯行嗎?他叫什麼名字?」
      「若若。你隨便對付一下就行了。他還算能夠將就。」端午黑著臉低聲道。
      他又囑咐了一些別的事:早上六點一刻之前,必須叫醒若若;六點四十五分之前,必須離開家門;如果早自習遲到的話,他將會被罰站;麵包在冰箱裡,牛奶是剛買的,得給他煮一個雞蛋,還有,得看著他把雞蛋吃完,否則,他會趁人不備,將它偷偷地塞進衣兜,拿到外面去扔掉。
      「你現在就要走嗎?」
      「就算是去了機場,恐怕也得挨到明天早晨。」端午狠狠地吸了幾口煙,又道,「明知道去了也沒用,只是讓自己心裡好受一點。」
      「我給常州的機場也打了電話。同樣是大霧,航班取消。上海的浦東機場,飛機倒是能正常起降,不過你現在趕過去恐怕也來不及了。」綠珠給他倒了一杯冰啤酒,「隨便你。你現在走也可以。我替你叫了一輛車去機場。師傅姓楊,車就在門外的停車場等著。機場那邊,現在一定也亂得很。」
      端午沒做聲。茶室裡只有他們兩個人。六角形的吧檯裡,一個脖子上紮著領結的侍者,正在把檯面上的一排酒杯擦乾。頂燈柔和的光線投射在木格子酒架上,照亮了侍者那白皙的手。吧檯上的其他地方,都浸沒在灰暗之中。
      綠珠說,她姨媽還在泰州。兩個月來,小顧一直在琢磨著,把江邊的那座房子賣掉。由於是凶宅,在交易所掛出後,一直無人問津。綠珠這幾天還回去看了一下,到處都是塵土。花園也早荒掉了。
      「天氣預報說,後半夜有雨,鬼知道會不會下!」綠珠偷偷地打了個呵欠,看了一下手腕上的表,「我本來也是今天下午飛昆明。如果不是這場大霧的話,這一次我們就見不上了。」
      「不會耽誤你什麼事吧?」
      「你說什麼事?」
      「雲南那邊,你的工作。」
      「放心吧。家裡的事,你就別管了。我會盡可能地照顧好他。雖說我不喜歡孩子。一直等你回來為止。在龍孜的那份工作,現在已經有點讓我厭煩了。」
      「怎麼一回事?」
      「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再說吧。」綠珠看上去又有點抑鬱,「你去了成都,又不知道你妻子在哪家醫院,怎麼辦?總不能一家醫院一家醫院地去找吧?」
      「她說離植物園不遠。我現在也顧不了那許多,只是想早一點趕到成都。」端午喝乾了杯中的啤酒,用手背碰了碰嘴唇,「我反而有點擔心,擔心知道她在哪兒。」
      「不明白。」綠珠皺著眉頭望著他。
      「一旦我知道她住在哪兒,這說明她多半已經不在人世了。」
      綠珠還是一臉疑惑的表情。她沒有再去追問這件事。侍者拿著一個托盤過來,彎下腰,輕聲地問綠珠還要點什麼,他就要下班了。綠珠讓他給茶壺續上水,又要了兩瓶冰啤酒,一個堅果拼盤。
      很快,吧檯上的燈滅了。一個身穿制服的矮胖保安,手執一根警棍,在空蕩蕩的大廳裡來回梭巡。
      「如果你想安靜一段時間,可以來龍孜住一段。就當散散心。」
      「你不是說已經有點厭煩了嗎?」
      「我說的是那個項目。挺沒勁的。不過那兒的風景倒是沒的說。第一期工程還沒有竣工,我們現在只能暫時住在山上,一個看林人的小院裡。坐在門口就可以望得見梅裡雪山。就是中日聯合登山隊被雪崩埋掉的那座神山。海拔倒是有點高,剛去的時候老是倒不上氣來,過個兩三天就好了。除了山風呼呼地從山頂上吹過,你聽不到一丁點聲音。真正的遠離塵囂。也不知道那對孿生兄弟,是怎麼找到這個地方的。山下的村莊裡住著彝族人,也有漢人。破破爛爛的印章房。山下還有一條小溪,當地的居民叫它翡翠河。時常可以看到野鹿和狍子到溪邊來喝水。天藍得像燃料,星星像金箔一樣。
      「當地人說,七八月份去最好。山野裡,溪邊上,草甸子上的花,都開了。漫山遍野,到處都是。遠遠看過去,像是給山包和草坡鋪上了一層紅氈子。如果你偶爾看見一大片白色的花,多半是土豆……」
      見綠珠說起來就沒完,端午只得打斷她:
      「具體說來,你們搞的是一個什麼樣的計劃?」
      「說穿了,就是給那些半山腰上的十幾戶人家,那些獵戶,很少的一點錢,打發他們走人,然後把整個山都佔下來,自己在山上重新蓋房子。有五十年的使用權。」
      「什麼樣的房子?是別墅嗎?」
      「沒那麼簡單。第一期規劃主要是生活區。那房子修得像碉堡似的,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上,怪裡怪氣的,一點也不好看,也有點像窯洞。可兄弟倆都說那是後現代建築。這麼設計,主要是為了不破壞山林的原始狀態。盡可能不砍樹。朝南的一面采光。兄弟倆對環保的要求很苛刻。第二期規劃是一座現代化的博物館,建築完全在地面上,用來展覽兄弟倆收藏多年的藝術品。大多是一些漢畫的拓本,還有一些銅鏡、石雕、古器什麼的。另外,他們還想在山上建一座全日制的小學。這次去上海,就是為了開論證會。」
      「那些山上的獵戶願意搬走嗎?」
      「我們不和他們直接發生關係。」
      綠珠的口中第一次出現了「我們」這個詞,緊接著又出現了第二次:
      「我們只和當地政府談判。嗨,說句不好聽的話,那些農民,和動物沒什麼區別。既木訥又深不可測,既狡詐又可憐。你根本弄不清他們的木魚腦袋裡成天想什麼。和鶴浦的拆遷戶一樣,他們一聽說要拆遷,就開始沒日沒夜地在山上種茶樹,在房前屋後種果樹,搭建廂房,擴大庭院,無非是在計算林地損失和房屋面積時,向政府和出資方多訛點錢。
      「到了談判的那一天,兩名精幹的獵戶代表,一會兒說這個多少錢,那個多少錢,一會兒說牛圈多少面積,馬棚多少面積。剛商定的賠償數額,一眨眼的工夫就反悔。從早晨一直折騰到天黑,把兄弟倆都搞暈了。
      「最後,兄弟倆一合計,給那兩個獵戶佈置了一道簡單的算術題。讓他們別一根椽子、一顆釘子地算賬了,乾脆出個價。就是說,十幾戶人家,在一個月內搬到山下,總共要多少錢。那兩個代表你看我,我看你,用當地的土話嘰裡咕嚕地商量了好半天。最後他們猶猶豫豫地說出了一個數目。他們壯起天大的膽子,紅著臉,咬著牙,最後說出的那個數額,讓兄弟倆目瞪口呆。因為,那個數額,竟然還不到孿生兄弟原本打算賠給他們的四分之一。你說可笑不可笑?」
      「你打算在那兒一直呆下去嗎?」
      「聽你的口氣,好像不希望我在那兒呆下去似的!」
      「我倒也沒這個意思,不過隨便問問。」
      「我也不知道。」綠珠偷偷地瞥了他一眼,「怎麼說呢,我當初是奔著香格里拉去的。有一種世外桃源的感覺。可龍孜這個地方,離迪慶還是挺遠的,荒僻得很。當地人也管這個地方叫『香格里拉』。你走到哪裡,哪裡就是『香格里拉』。你去過迪慶嗎?」
      「沒有。」端午依舊陰沉著臉,有點生硬地回答道。過了一會兒,他又解釋說,他不喜歡那個帶有殖民色彩,可人人趨之若鶩的地名。香巴拉,或者香格里拉。還有那個希爾頓。那本三流小說《消失的地平線》。香格里拉原本就不存在。它只是被杜撰出來的一個乏味的傳說而已。
      「正因為它不存在,所以才叫烏托邦啊。」
      「別跟我提烏托邦這個詞。很煩。」端午冷冷地道。
      綠珠說,她最感到煩心的,是她弄不清兄弟倆的底細。她不知道他們的錢是從哪裡來的,為何要在這麼一個窮鄉僻壤買上這麼大一塊山地。他們一會兒說要建立循環生態示範區,生產沒有污染的瓜果、蔬菜和煙葉,一會兒又搬出梁漱溟和晏陽初來,說是要搞什麼鄉村建設,在物慾橫流的末世,建造一個「詩意棲居」的孤島。他們信奉斯多葛派的禁慾主義,卻時不時喝得酩酊大醉,半夜發酒瘋。
    他們也很少在那裡住。
      在綠珠抵達龍孜後的三個月中,兄弟倆已經去過一次迪拜,兩次尼泊爾。如果說他們實施這個烏托邦計劃的最終目的,只是巧立名目,為了替自己建造一個息影終老的私人居所,那麼,綠珠和這個團隊的另外七八個人,立刻就有了管家或雜役的嫌疑。
      這是綠珠最不能接受的。
      兄弟倆表情刻板,行為乖張,眉宇間時常含著憂愁,可彼此之間倒是十分親暱。平常話很少,偶爾險險地笑一下,能把人嚇個半死。他們時常宣佈「禁語」。他們在的時候,一個星期中,總有一兩天是禁語的。他們自己不說話,也不讓別人說話。綠珠他們只能靠打啞謎的方式與兄弟倆交流。據說這是他們「領悟寂靜和死亡」行為藝術的一部分。
      綠珠抱怨說,她有時甚至有些暗暗懷疑,這兩個人到底是不是孿生兄弟。會不會是假扮成兄弟的同性戀?因為團隊裡的人私下裡議論,都說他們長得一點都不像。
      綠珠一直在滔滔不絕。可是,當端午問她,是如何認識這兩個「妖人」的時候,綠珠卻三緘其口:「這是我的秘密。至少現在還不能告訴你。憂鬱的人,總是能夠互相吸引的。」
      端午只是靜靜地聽著,不再隨便發表什麼意見和評論。無論是兄弟倆,還是龍孜,在他看來,都沒有什麼新鮮的東西。所有的地方,都在被複製成同一個地方。當然,所有的人也都在變成同一個人。新人。儘管他對龍孜的這個項目瞭解得還不是很多,可他總覺得,它不過是另一個變了味的花家捨而已。
      但他沒有把這個看法告訴綠珠。
      
      兩點剛過,等待已久的這場大雨終於來了。
      突然刮起的大風吹翻了桌布。終於下雨了。
      重重疊疊的悶雷,猶如交響樂隊中密集的低音鼓。終於下雨了。
      雷聲餘音未消,窗外的庭院裡早已是如潑如瀉。終於下雨了。
      
      在等待大雨過去的靜謐之中,綠珠沒怎麼說話。彷彿遠在龍孜的兄弟倆,向她下達了封口令。不過,端午喜歡她這種靜默的樣子。喜歡與她兩個人靜靜地坐著,不說話。
      一個小時過去了,雨還沒停,端午只得決定在雨中上路。
      綠珠說,呆會兒等雨停了,就去給若若做早飯。她囑咐他,到了成都之後,給她發個短信。
      她沒有送他到門口,一個人獨自上了樓。
      
      在通往機場的高速公路上,端午從漆黑一片的雨幕中再次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
      差不多也是在同樣的時刻,他躡手躡腳地離開了招隱寺池塘邊的那個小院,趕往東郊的火車站。當時,秀蓉正在高燒中昏睡。在離車站不遠處的廣場附近,他讓拉客的三輪車停了下來。馬路邊有一個賣餛飩的攤位。他在那兒吃了一碗小餛飩,用的還是秀蓉的錢。他的腦子裡一刻不停地盤算著這樣一個問題:要不要回去?
      在清晨的涼風中,他感覺到自己的臉頰有點發燙。車站古老的鐘樓沐浴在一片暗紅色的晨曦之中。天空彤雲密佈,曙河欲曉。
      
      由於旅客的積壓,端午的那個航班,直到早上八點才獲准起飛。登機後,他一直在昏昏欲睡。飛機抵達成都雙流機場的時間,是上午十點零二分。
      他在排隊等候出租車時,手機上一下出現了好幾條短信。
      
      歡迎您來到成都!中國移動成都分公司祝您一切順利!
      
      若若已去上學,諸事安好。勿念。隨時聯絡。珠。
      
      關注民生,共創和諧。河畔生態人文景觀,凸顯價值窪地。南郊水墨庭院震撼面世!獨棟僅售200萬,新貴首選。送超大山地庭院果林,露台車位。
      
      速來成都普濟醫院或致電黃振勝醫師。
      
      12
      家玉是在這天凌晨離開的。院方所推測的死亡時間,是在三點到五點之間。
      護工小夏夜裡起來上廁所。她坐在馬桶上,無意間發現,衛生間上方吊頂的鋁扣板,掉下來兩根,露出了裡面的鐵柱水管。她沒覺得這事有什麼蹊蹺,回到鋼絲折疊床上,繼續睡覺。
      黑暗中,她聽見家玉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小夏就問她想不想喝水?是不是很難受?要不要叫大夫?家玉只回答了一個字。
      悶。
      當小夏再度從床上醒過來,特需病房已經擠滿了大夫和護士。她看見衛生間鐵管上懸著絲帶,地面上有一灘黃黃的尿跡。已經太晚了。
      由於長途奔波的疲憊和缺乏睡眠,端午顯得格外的平靜。倦怠。麻木。輕若無物的平靜。他的淚腺分泌不出任何東西。他在心裡反覆盤算著這樣一件事:如果醫生的推測是準確的話,家玉踮著腳,站在浴缸的邊沿,試圖把輕若無物的絲巾繞上鐵管的時候,正是在他趕往機場的途中。
      他來到了妻子生前住過的那個病房。由於床位緊缺,那裡已經住進了一個乾瘦的老頭。他是郵電局的離休幹部。目光已是相當的微弱和膽怯,可仍在床上和護士、家人大發脾氣。強行注射的鎮靜藥,顯然也沒能讓他安靜下來。罵人的話從他那衰敗的聲道中發出來,帶著嘶嘶的痰音,聽上去反而像溫柔的耳語。原來,他不喜歡這個房間號。514的諧音,就是「我要死」。他堅決要求更換房間。一輩子爛熟於心的唯物主義,拿他的恐懼沒有辦法。住院部的一位主任趕到了現場。他想出了一個「人性化」的處理辦法,當即命人更換了門上的鐵牌,514換成了555。老頭這才心滿意足地進入了夢鄉。
      小夏仍然留在那個房間,不過是換了一個伺候的對象罷了。見到端午,她只是默默地流淚,讓端午既驚訝又感動。端午給了她500塊錢,她怎麼也不肯收。
      黃振勝大夫上午有兩台手術。直到下午三點,他們才在住院部對面的一家「上島」咖啡館裡見了面。
      黃大夫是一個直率的年輕人,說話有點囉嗦。他向端午表示,病人在他們醫院自縊身亡,院方和他本人都是有責任的。這一點,他很清楚。他告訴端午,既然他當初決定收治這樣一位沒有親屬陪伴,且戶籍又不在本市的危重病人,就沒想到過逃避什麼責任。如果遇到蠻不講理的家屬,和院方大吵大鬧,甚至於為此提起訴訟,也並非沒有理由。
      但他希望端午不要這樣做。
      「如果我們當初拒絕收留她的話,她很可能在一個月前就已告別人世了。你恐怕也知道,作為一個醫療機構,院方首先考慮的第一個問題,並不是救人,而是法律上的免責。這是公開的秘密。全世界都是如此。如果在美國,你即便想做一個小小的闌尾炎手術,醫患之間的協議,也可能會長達五十多頁。也就是說,我們當時完全有理由拒絕她,讓120急救車帶著四十度高燒的病人,去下一家醫院碰運氣。」
      黃振勝勸端午換個角度,站在病人的立場上來思考這個問題。所謂的換個角度,即便黃大夫不說,端午也能想像出來:
      病人身上的癌細胞已經轉移。至少有兩個不同的類型,三到四個不同的部位。她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日子,按最為樂觀的估計,也不過半年。拋開代價高昂且難以承受的醫療費不說,作為大夫,他當然知道,這最後的半年,對病人來說到底意味著什麼。尤其是家玉這樣一個希望保留自己最後一點做人的尊嚴的病患……
      「也許作為大夫,我不該說這樣的話。眼下的這個事情,顯然讓家屬難以接受,但作為病人來講的話呢,卻並不是一個很壞的結果。」
      端午一臉麻木地聽他說完,中間沒有插一句嘴。似乎黃大夫正在談論的,是一個與自己毫無關係的陌生人。最後,端午感謝黃大夫在最近一個月中,對妻子給予的救治和照顧。至於說追究院方的責任,他從未有過這樣的念頭。何況,他也從來不認為院方在處理這件事的過程中存在任何過錯。
      聽他這麼說,年輕人一激動,就把臉湊了上來,壓低了聲音,用十分歐化的句子提醒他,在聽到自己下面的一段話時,不要感到吃驚:
      「我也許在三天前,就已察覺到她自殺的跡象。當時,她已經開始向我詢問,倘若在網上購買氰化鉀一類的藥物,是否可靠。我所能做的,只是盡可能地說服她,打消這個念頭。不過我還是暗示她,到了最後的時刻,我可能會在醫生的職業道德許可的範圍內,給她加大嗎啡的劑量。今天凌晨,我在家中被特需病房的電話驚醒了。我當然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在和他告別時,黃大夫告訴端午,他已經囑咐院方,在為她開具死亡證明時,忽略掉「非正常死亡」這樣一個事實。這樣,端午在辦理異地火化的相關手續時,也許會省掉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對此,端午沒有表示異議。他還向黃大夫透露了這樣一個令人悲哀的事實:他和家玉實際上已經離婚。從法律的意義上來說,他其實也無權處理她的遺體。
      黃大夫笑了一下,道:「這個不礙事。火葬場的人,是不會提出來查驗你們的結婚證書的。」
      家玉在醫院留下的物品包括一台筆記本電腦、一個仿蛇皮的GUCCI包、一枚成色不太好的和田玉手鐲、一個蘋果IPOD。還有兩本書。這是她臨走前,從自己的書架上隨手取下,準備帶在路上看的。一本是《海子詩選》,另一本則是索甲仁波切寫的《西藏生死書》。
      端午沒能找到她留給自己的那封信。
      她的遺體在第二天傍晚火化。那時的殯儀館已經沒什麼人了。工作人員正把一個個用過的花籃往垃圾車上扔。
      在空蕩蕩的骨灰領取處,在已經有點變了味的濃郁的百合的香氣中,他忽然想起唐代詩人江為的兩句詩:
      
      黃泉無旅店。
      今夜宿誰家?
      
      端午回到鶴浦的家中。綠珠正在洗澡。她從衛生間裡跳出來,光著腳替他開了門,並囑咐他數到十,再推門進屋。
      端午就在門外抽了一支煙。
      當他推門進去的時候,衛生間裡已經傳來了吹風機的聲音。
      綠珠告訴他,從早上起來,她就在替若若整理房間,出了一身臭汗,頭髮都漚了。她希望若若在接下來的幾天中,看到漂亮的房間,心情會好一些。
      「你的書架,我昨天也幫你整理了一遍。」綠珠攏了攏濕漉漉的頭髮,看上去果然有些疲倦,「昨天晚上,我在你家看了一宿的書。不好意思,也看了一些不該看的東西。」
      端午不知道她所指的不該看的東西,是不是自己的日記,也沒有心思去問。她身上那件白色的浴衣是家玉平常穿的,也許她不知道;也許她知道,卻並不忌諱。
      那個棗紅色的骨灰盒,就擱在客廳的茶几上。綠珠蹲在茶几邊上,對著它端詳了半天,用手摸了摸,然後轉過身來,對端午吐了吐舌頭:「我能不能打開看看?」
      不過,她終於還是沒敢看,只是隨手在上面蓋了一塊蠟染布。
      
      「我簡直有點愛上你兒子了!」綠珠說。
      昨天晚上,她帶他去餐館吃飯。在等候上菜的那段空隙,若若還趴在桌前做數學題。她問他為什麼這麼用功,小傢伙就吸了吸鼻涕,對她說,每次考出好成績,媽媽都會像瘋子一樣地狂笑。就算是當著同學的面,她都會毫不猶豫地將他攬入懷中,在他的臉上親個沒完。
      「簡直就是蹂躪。」若若笑道。
      他剛當上代理班長。他很在乎這件事。他對綠珠解釋說,代理班長,實際上就是班長。「媽媽明天就回來了。她知道我當上了班長,還不知道高興成什麼樣子呢!」
      他的眼神裡充滿了驕傲。
      那時,綠珠已經從端午打來的電話中知道家玉不在了。聽若若這麼說,綠珠趕緊起身,裝出上廁所的樣子,找了個沒人的角落,大哭了一場。
      「你打算怎麼跟孩子說這件事?」
      「我還沒想好。」端午重重地歎了口氣,忽然仰起臉來問她,「或者先不跟他說……不行,他早晚會知道的。等會兒他放了學,一進門,就會問。第一句話,就會問。」
      兩個人把接下來要發生的場景模擬了好幾遍。
      綠珠一直在流淚。
      不到四點,綠珠就早早地離開了。她說,她實在不忍心看到若若放學回家時那興沖沖的樣子。
      可是,他們預先準備好的台詞,一句也沒用上。兒子放學回家後的實際情形,完全出乎端午的預料。
      「我回來啦!」若若仍像往常那樣跟自己打招呼。他在門邊脫鞋,把書包隨手扔在地上。也許感覺到了端午嚴峻的表情有點不同往常,他又轉過身來,飛快地看了他父親一眼。他的目光甚至掠過了茶几上的骨灰盒,但又迅速地彈了回去。那是一種目光先於心靈的直覺。他似乎本能地意識到,那是一個不祥之物。
      他進了廁所。他呆在廁所裡的時間要比平常長得多。
      隨後,赤著腳,咚咚咚地走到餐桌邊喝水。
      「老屁媽呢?」他故意不去看那骨灰盒,故作輕鬆地問了一句。
      「有一個不好的消息,要告訴你……」
      「我知道是什麼。你別說了。」兒子立刻嚴厲地制止住他,「好吧,我要去做作業了。今天的作業巨多!要背《滕王閣序》。還有兩張啟東的數學卷子,一篇作文。」
      他居然快步離開了餐桌,回到自己的房間裡去了。
      端午的頭皮有點發脹。他坐在餐桌前,對兒子怪異的舉動,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不一會兒的功夫,兒子眼淚汪汪地從屋裡奔了出來,賭氣似的大聲地向父親宣佈道:
      「假如你們一定要離婚的話,我還是會選擇跟媽媽一起過。」
      端午從餐桌邊站起身來,朝他走過去。將他的頭用力按在自己的胸前,貪婪地吮吸著他頭髮的汗騷味,輕輕地對他說,他剛才所說的那個「壞消息」,比離婚還要糟。
      還要糟上一百倍。一千倍。
      兒子推開了他,目光再次掠過他的臉,掠過沙發邊的落地燈,最後,落在茶几上的那個骨灰盒上,終於不動了。
      端午知道,自己無須再說任何多餘的話。
      因為若若目光最終停留的地方,就是全部答案。
      確鑿無疑。
      無可更改。
      
      直到凌晨一點半,若若才迷迷糊糊地在小床上睡著。一陣陣襲來的睏倦,讓端午睜不開眼睛。可端午仍然不能上床睡覺。
      得知了消息的母親和小魏,正在連夜趕往鶴浦的途中。
      稍後,他從自己的郵箱中,看到了家玉發給他的那封EMAIL。
      
      它寫於一個半月前。唐寧灣的家中。那是她準備出發去西藏的前夜。端午在閱讀這封電子郵件時,時間上的小小混亂,給他帶來這樣一種錯覺:就像時鐘可以撥回,就像家玉還活著——就在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以她充滿哀怨的口吻,跟他說話。
      
      13
      去年元旦的前一天,在南郊的宴春園,我們請小秋他們吃飯。守仁也來作陪。席間,不知為什麼,守仁向小史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他問她,是否曾在夢中見過下雪的情景。小史認真地想了想,說沒有。守仁又挨個地詢問了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說沒有。輪到我的時候,我只能說實話。因為我不僅時常夢見下雪,蓋了三床被子,都覺得冷,而且在夢中,雪下起來就沒完。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可我隱約感覺到,夢見下雪,也許並不是什麼好事。
      十二月中旬的時候,我在第一人民醫院做了第二次胸部的穿刺。一直沒敢去詢問結果。可醫院還是給我打來了電話。我問他們,是好結果,還是壞結果。對方遲疑了一下,說,他也不清楚。只是囑咐我盡快去醫院。我知道有點不太好。
      那天晚上,當守仁端起酒杯,站起來,要跟我一個人喝一杯,並開玩笑地說,我和他同病相憐的時候,我的心裡其實充滿了感激。也多少有了點安慰。可沒想到,他竟然死得比我還要早。
      元旦後上班的第一天,我在律師事務所一直熬到下午三點。最後還是決定去醫院撞撞運氣。其實,我也知道,答案幾乎是鐵板一塊了。接待我的,是一個姓吳的老大夫。是個主任,看上去慈眉善目的。她問我家屬怎麼沒有來。我的心就不由得往下一沉。為了早一點知道結果,我就騙她說,父母早已不在,而且沒有成家。大夫又問我多大年紀,在哪兒上班,隨後猶豫了一下,將CT的光片,一共四張,依次貼在隔斷的玻璃上。她耐心地告訴我,肺部的那些浸潤性的斑影,在醫學上可能意味著什麼。她說的是可能。但又不無憂慮地告訴我,她擔心肺部的病灶並不是原發的。我就壯著膽子問她,這麼說,是不是就意味著細胞已經轉移。吳主任再次強調了「可能」這個詞。她的結論是:有點麻煩。她囑咐我盡快辦理入院手續。越快越好。
      我已經記不清自己是如何從醫生的辦公室走到電梯口的。我只知道,電梯上上下下,在六樓停了七八次,我都忘了上去。儘管在去醫院的路上,我已經做好了接受最壞結果的準備,可當時心裡還是很害怕。害怕極了。最後,電梯再次停了下來,從裡邊走出一個人來。是春霞。
    她懷裡抱著一大摞病歷,一見到我,似乎也被嚇了一跳。很快,她定了定神,冷冷地笑了一下,用地道的北方話對我說:
      「呦,龐大律師,怎麼了這是?怎麼有空親自來敝院指導工作?」
      春霞站在電梯口,足足看了我半分鐘,然後輕輕推了推我,笑道:「你到底是怎麼了?傻啦?」
      又過了好一陣子。她問我,願不願意去二樓她的辦公室坐坐。我答應了她,甚至心中還生出了些許暖意。我對人的邪惡總是估計過低。由此犯下了一生中可能是最嚴重的過失。她讓我稍等她一下。她要去辦點事,一會兒就回來。
      我真的在樓梯口等了她十分鐘。隨後,我跟她下到二樓,走進了護士站旁邊的一個值班室。
      她讓我把大夫的診斷書給她看。很快,她就仰天大笑起來:「呦,恭喜你呀,你這是中了大獎了呀!」
      她問我是哪個大夫給瞧的病。我告訴了她。純粹是一種不假思索的條件反射。她立刻就給吳主任打了電話,嘴角一直掛著笑。等到她放下電話,就裝模作樣地問我是什麼時候發現胸部不適的,肋間的疼痛感,一般持續多長時間,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我當時已經明確地察覺到她說話時語調中所隱藏的喜悅與快意,認識到自己作為一個獵物任人擺佈的事實,可我還是對她最終的悲憫抱有希望。
      另外,我也本能地意識到,既然在接下來的一個時間段中,我還得在她的勢力範圍內接受治療,必須盡一切可能馬上與她和解。所以,我還是認真地回答了她的所有問題。畢竟,第一人民醫院是鶴浦最好的醫院,也是我的合同醫院。我怎麼都無法逃過她的掌握。
      軟弱和幻想,當然也有恐懼,讓我亂了方寸。春霞把一包打開的話梅遞給我,問我要不要吃,我正有點遲疑,她的臉突然又變得猙獰起來。
      她說,真是蒼天有眼!
      她說,她的預言從來都絲毫不爽!
      她說,一報還一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她還說了別的。可我這會兒已經記不清了。她見我呆呆地坐在那裡,不說話,就把椅子拉近了一些,笑著對我道:「不管你的病有多嚴重,你都無須擔憂。」
      「為什麼?」她的話又讓我感到了一絲希望。我像個傻瓜一樣地問她。
      「你多牛啊!有的是辦法!有的是路子!對不對?上帝也怕你!找你的刑警姘頭去啊,實在不行了,你還可以讓黑社會老大出面,直接解決問題嘛!」
      即便在這個時候,我仍然把她的冷嘲熱諷,理解為房產糾紛的一種自然反應。我當即決定,忘掉這個世界上還有羞恥二字,忘掉她所有令人髮指的卑劣,腆著臉,向她道歉。把在房產糾紛中所有的過錯,都全部承擔下來,並乞求她的諒解。
      「這話你就不用說了。那是不可能的!」春霞鼻子裡吭吭了兩聲,道,「魯迅先生寫過一篇文章,叫《風箏》,我們上學時都讀過,對不對?無所謂原諒。你算是個什麼東西?你不配!不過,你儘管可以放心,雖說我永遠不會原諒你,在你入院治療的過程中,我仍然會以一個醫生神聖的道德,給你提供悉心的護理。我也很樂意親自為你服務。假如有一天,我不得不遺憾地合上你的眼簾,請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會盡可能讓自己溫柔一些。」
      正好有人敲門進來,病人的家屬送來了兩箱水果。還有茶葉。春霞笑嘻嘻地讓他們把禮品擱在桌上,同時暗示我可以走了。
      我就像是被人扒得一絲不掛一樣,離開了她的值班室。
      臨走之前,我問了她最後一個問題:
      我還有多長時間。
      我想這個問題,一定是春霞很樂意回答的。
      「你這種情況,快的話,兩三個月吧。拖得長一點,也不會超過六個月。」春霞道,「這是吳主任剛才在電話中說的。按醫院的規定,我不該告訴你,可誰叫咱倆是老朋友呢?就算給你開個後門吧。接下來,你可以扳著指頭過日子了。」
      
      從醫院出來,我看見太陽已在落山。一個淡黃色的火球,掛在高壓電線的上端,像是我正在潰爛的胰臟。一個穿著皮夾克的黑車司機,手裡托著一隻保溫杯,朝我走了過來。我說,我有車。他就走開了。
      可我到了車上,怎麼也打不著火。不是平常那樣打著了會歇火,而是鑰匙插進去,根本沒反應。我機械地重複著同一個動作。把鑰匙拔出來,再插進去,順時針轉動,它還是沒反應。
      過了好長時間,那個穿皮夾克的小伙子,再次朝我走了過來。他在敲我的車窗玻璃。我想把窗玻璃退下來,由於失去了動力,它紋絲不動。我只得打開了車門。
      小伙子笑著問我,出了什麼狀況。我說汽車發動不了。小伙子猶豫了一下,就把手裡的保溫杯放在地上,將整個身體壓在我身上,轉動了幾下鑰匙。然後他問我,剛才停車拔鑰匙的時候,有沒有聽見「彭」的一聲?我說,我腦子裡很亂,什麼都記不起來了。他有些吃驚地看著我,推斷說,可能是汽車的電瓶爆了。為了證明自己的判斷,他蹲下身子,在我的腳邊尋找打開汽車引擎蓋的連動桿的拉環。
      他的嘴和鼻子都擠在我大腿上。就算他是故意的,我也只得由他去。引擎蓋打開之後,果然跟他說的一模一樣。我看見原先包在電瓶上的塑料套都被炸成了碎片。一股刺鼻的硫酸味。我問他該怎麼辦。他就轉動著手裡的保溫杯,再次用奇怪的眼神直勾勾地看了我好半天,對我說,得更換一個新的電瓶。可以找人來救援,也可以給4S店打電話。
      他問我需不需要送我回家,我明知道他的笑容不懷好意,可腦子木木的,糊里糊塗地上了他的車。
      起先還好。當汽車進入車流稀少的環城公路的時候,就開始下雪了。他的話越來越不著邊際。可我一點不怕他。他膽大妄為地將右手搭在了我的腿上。我依舊坐在那兒,一動不動。那隻手先是哆哆嗦嗦,遲疑不決,見我沒反應,馬上就變本加厲。我倒是希望他的膽子更大一些。至少在那一刻,唯有那隻手,可以幫我忘掉春霞那張臉,忘掉這個世界上所有的邪惡、算計、傾軋和背叛,忘掉像山一樣壓下來的恐懼。我覺得自己的身體某些方面還算正常,還足以對他的冒犯做出反應。心裡竟然鬆快了一些。至少,在那一刻,對於一個素不相識的年輕人來說,我那已被宣佈無用的身體,居然還能派上用場。假如他要把我帶到他的住處,我也不會有任何的反抗。可是這個小伙子的要求其實很簡單。他把車開到天文台附近的一個松樹林裡,蠻橫地把我的手放在了他的腿間。那兒離招隱寺不遠。環城公路上空無一人。當年我就是在那兒遇見燕升的。旺堆說的沒錯。所有的事,都會發生兩次。
      三五分鐘就結束了。
      他可能剛過二十歲。
      他把我送到小區的門口,目光就變得躲躲閃閃的,不敢看我。下車的時候,他忽然問我,能不能把車鑰匙給他,他會負責把我那輛車的電瓶換好,然後再給我送回來。我想都沒想,就把車鑰匙交到了他手上,並且告訴了他家裡的門牌號碼。
      「你不擔心我把你的車開跑了啊?」他趴在打開的車門上,歪著腦袋對我喊了一句。
      「隨你便。」我頭也不回地走了。
      接下來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我原本打算等孩子熟睡之後,再把去醫院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你。可沒想到,我們打了一架。你把我按在地上,騎在我身上,向我的臉上吐痰。我在衛生間的洗臉池邊對著鏡子,擦去痰跡,與此同時,腦子裡就閃現出一個念頭來。我想起了你曾經跟我說過的一句話。你說,自打我們結婚的那天起,你就一直夢想著跟我離婚。我知道你不是隨便說的。對,我開始有了一個念頭。在那一瞬間,它突然變得清晰了。它照亮了我前面陰雲密佈的道路,並讓我感到如釋重負。
      後來,守仁的死,終於使它變得異常清晰,堅不可摧。
      明天一早,我就要離開鶴浦了。趁著我現在頭腦清楚,還有力氣,給你寫下這封信,我不會告訴你我去哪兒。我是在憂愁中死去的,不值得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什麼痕跡。好在我最終抵達的那個地方,你是知道的。
      順便說一句,春節過後,我不記得是初九還是初十,春霞一連給我發來了好幾個短信。她說,她很後悔那天在醫院裡對我說那樣的話。整個春節,她都是在悔恨交加之中度過的。沒有得到一分鐘的平靜。她解釋說,那天之所以會如此惡劣地對待我,主要原因,是對我們請來黑社會的人幫忙而耿耿於懷。她說她這輩子,沒對任何人低過頭。
    她的道歉沒有什麼誠意。因為她說了半天,僅僅是因為擔心我做了鬼以後,也許不會放過她。
      這個人,在給我道歉的時候,也還是邪惡的。那些短信僅僅表明,她無力承受作惡的後果。她同樣虛弱。她說她一連幾天都做著同樣的夢,夢見一個披頭散髮的女鬼叫她姐姐。
      不管她是出於什麼動機,我都假裝相信她的誠意。為了讓她安心,我立刻就給她回了信,並且毫無保留地原諒了她。
      不過,她的道歉,已經不足以讓我改變現在的決定了。
      孩子就交給你了。我曾經很可笑地希望他出人頭地。現在已經不這麼想了。平平安安的,就好。
      你也一樣。平平安安。
      現在,我已經不後悔當初跟你相識。如果你仍然希望我在臨別之前,跟你說上最後一句話,我會選擇說:
      我愛你。一直。
      假如你還能相信它的話。
      
      14
      通常,有許多跡象可以讓人清楚地感覺到春天的消逝。杏子單衫,麗人脫襖;梨院多風,梧桐成陰。或者,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雨,使刺目的繁華,一旦落盡。可是此刻,即便地處四季分明的江南腹地,歲時的變化也已變得呆鈍而曖昧。幾乎就在一夜之間,天氣已變得燠熱難耐了。從蒙古國刮來的黃沙,一度完全遮蔽了天空。端午站在臥室的窗前,眺望著節日的伯先公園,就如觀看一張年代久遠的發黃相片。
      
      在母親的極力勸阻下,端午沒能按照家玉的臨終囑托,把她的遺骨葬在門口的石榴樹下。母親說,即便不考慮鄰居們的感受,將屍骨埋在自己家門口,也是一件很晦氣的事。他們在城東的一個空曠的山谷裡,為她挑了一塊墓地。價格高得離譜。
      讓人破產的法子有很多,其中連根拔起的最新發明,是無法拒絕的墓地。
      落葬那天,吉士、小秋和小史他們都來了。幾天不見,吉士已經有了新的煩惱。他在為應該選擇進市人大還是政協委決不下。小秋倒還是老樣子。他已經找到了新的「合作夥伴」,並註冊了一家屬於自己的公司。
      早已宣佈懷孕的小史,腹部依然平坦如砥。這當然不正常。她舉止木訥,神情黯淡,一個人躲得遠遠的。或許是她在竇莊的飯館經營得不太成功,或許是因為別的什麼煩心事。她稱她的丈夫為「狗日的」。
      小顧也特意從老家泰州趕了來。讓她感到寬慰的是,在那片荒涼的山谷裡,守仁總算是有了一個伴兒。
      他們也順便去祭奠了守仁。
      
      五一期間,端午再次前往南山哥哥的住處,勸說他搬回到唐寧灣,和母親她們一塊兒住。在哥哥手上建造的這個精神病防治中心,很快就要拆遷了。哥哥仍在給他郵寄那些自創或抄來的警句格言。最近的一則讓端午過目難忘:
      
      如果糞便很值錢,窮人一定沒屁眼。
      
      哥哥還像以前一樣自負。他誇張地將自己視為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正常人。細細一想,倒也沒什麼大錯。當天下午,他們就替他辦理了出院手續。周主任笑呵呵地答應,會隨時來家中探望他的病況。
      那時,母親已經有了一個異想天開的念頭:說服保姆小魏嫁給元慶。用的還是老辦法——講故事。
      她的故事既雄辯,又富於哲理的光輝。如滔滔江河,奔湧不息,又如西風驟起,飛沙走石。老實巴交的小魏很快就被她搞暈了。她根本無法抵禦母親那些故事的魔力,到最後,只能由她擺佈。
      這件事,也多少強化了端午的某種直覺:這個世界上,已無任何真理可言。所謂的真理,不過就是一種依時而變的說法而已。
      不管怎麼說,他很快就改了口,親熱地稱保姆小魏為「嫂子」。
      
      他戒了煙。
      
      他終於讀完了歐陽修的那本《新五代史》。這是一本衰世之書,義正而詞嚴。錢穆說它「論贊不苟作」。趙甌北在《廿二史札記》中推許說:「歐公寓春秋書法於紀傳之中,雖《史記》亦不及。」陳寅恪甚至說,歐陽修幾乎是用一本書的力量,使時代的風尚重返淳正。
      這些都是史家之言。
      端午在閱讀這本書的過程中,有兩個地方讓他時常感到觸目驚心。書中提到人物的死亡,大多用「以憂卒」三個字一筆帶過。雖然只是三個字,卻不免讓人對那個亂世中的芸芸眾生的命運,生出無窮的遐想。再有,每當作者要為那個時代發點議論,總是以「嗚呼」二字開始。「嗚呼」一出,什麼話都說完了。或者,他什麼話都還沒說,先要醞釀一下情緒,為那個時代長歎一聲。
      嗚呼!
      
      端午已經開始寫小說。因為家玉是在成都的普濟醫院去世的,他就讓小說中的故事發生在一個名叫普濟的江南小村裡。
      
      兩天前,綠珠從雲南的龍孜給他發來了一封短信。她在信中問她,如果布法或白居榭,厭倦了莊園的隱居生活,希望重返巴黎,去當一名抄寫員,是否可行?
      端午當然明白其中的弦外之音。
      她已經聯繫了沈家巷一家街道辦的幼兒園。他們歡迎她去那兒當一名老師。綠珠告訴他,幾年來的漂泊和寄居生活,讓她感到羞愧和疲憊。她希望在鶴浦定居下來,過一種踏實而樸素的生活。她還強調說,在當今時代,只有簡單、樸素的心靈才是符合道德的。
      對此,端午沒有理由提出反對。
      
      若若已經開始變聲。他時常還會從夢中驚醒。每逢週末或節假日,他從不忘記去唐寧灣看望奶奶。元慶的病情時好時壞。他總是用同一種魔術逗若若笑。若若為了不讓他的「精神病伯伯」感到難堪,每次都會笑。
      在父子倆不多的交談中,如果不得不提及他的母親,若若還是願意稱她為「老屁媽」。
      
      在整理家玉的遺物時,端午從妻子那本船舶工程學院的畢業紀念冊中,發現了自己寫於二十年前的幾行詩,題為《祭台上的月亮》。
      它寫在「招隱寺公園管理處」的紅欄信箋上。紙質發脆,字跡漫漶。時隔多年,星移物換之中,陌生的詩句,就像是命運故意留下的謎面,誘使他重返招隱寺的夜晚,在記憶的深處,再次打量當年的自己。
      他把這首詩的題目換成了《睡蓮》,並將它續寫至六十行,發表在《現代漢詩》的秋季號上。
      附錄
      睡蓮
      十月中旬,在鶴浦
      夜晚過去了一半
      廣場的颶風,刮向青萍之末的祭台
      在花萼閉合的最深處
      當浮雲織出骯髒的褻衣
      唯有月光在場
      它照亮過終南山巔的積雪
      也曾照亮德彪西的貝加莫斯卡
      前世的夢中,我無限接近這星辰
      今夜依舊遙不可及
      
      何不在原地畫一個圈,用松枝和木槿
      給自己造一個囚籠?
      風霜雪的刑期,雖說沒有盡頭
      下雨時,偶爾
      也會感到自在
      大半個冬夜讀《春秋》
      夏天就去不必抵達的西藏
      
      我大聲地朝你呼喊
      在夢的對岸,睡蓮
      你聽不見
      離開或居留
      趕的是同一趟可疑的早班車
      盲目的蝙蝠,上上下下
      說服我穿越空無一人的站台
      
      祭台上的睡眠起了破浪
      我棲息在刀鋒之上,等待卷刃
      有什麼東西從心底裡一閃而過
      而漣漪依舊鋒利
      令這片上了釉的月光陡然寒徹
      
      假如注定了不再相遇
      就讓紫色的睡蓮
      封存在你波光瀲灩的夢中
      就當莫奈還未降生
      席芬尼的庭院還為海水所覆蓋
      記憶中倒背如流的周敦頤
      本無愛蓮一說
      就算在半夜裡醒來,杯中鱗紋斑駁的蛇影
      也不會讓我驚心
      
      唉,假如我們還要重逢
      我希望在一面鏡子裡
      看著自己一天天衰老
      煙霞褪盡的歲月,亮出時間的底牌
      白蟻蛀空了蓮心
      喧囂和厭倦,一浪高過一浪
      我注視著鏡中的自己
      就像敗局已定的將軍檢閱他潰散的部隊
      幸好,除了空曠的荒原
      你也總是在場
      
      每一個月圓之夜,我任意撥出一組號碼
      都能聽見招隱寺的一聲鶴唳
      我說,親愛的,你在嗎?
      在或者不在
      都像月光一樣確鑿無疑
      
      這就足夠了。彷彿
      這天地仍如史前一般清新
      事物尚未命名,橫暴尚未染指
      化石般的寂靜
      開放在秘密的水塘
      呼吸的重量
      與這個世界相等,不多也不少
   
    《作家》2011年第9期

《春盡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