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人的分類

  

  1

  在“呼嘯山莊”。中午喝了太多的酒,端午和吉士在江邊的池塘旁釣魚。端午舒服地躺在木椅上,喝著小顧剛剛送來的一壺“金駿眉”,聽吉士說著他的風流韻事。那些事總是大同小異。

  吉士與剛剛結識的一位稅務局的女孩去賓館開房。他們急得甚至等不及上電梯。在四樓的樓梯口,吉士看見一對男女從電梯裡出來。男的少說也有六十多歲,腦門禿得發亮,可兩邊的鬢角卻還是烏黑的頭髮,就像是一頭長著犄角的衰老的公牛。那老流氓明顯是喝醉了酒。攙扶著他的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胳膊上掛著一隻坤包。

  老頭一出電梯就把那女的抱住了,粗魯去吻她的嘴。稅務局的女孩咯咯地笑了起來,低聲對吉士道:“看來還有比你更著急的人!”

  每個故事都會有一個高潮,吉士的故事當然也不例外。他在賓館偶爾撞上的這段插曲,其實也藏著一個秘密的懸念。它的被破解,甚至足以挽救故事本身的枯燥乏味。

  “我怎麼覺得,那個女的,怎麼看,都像是,嫂子?”吉士轉過身來,嚴肅地望著他。薄薄的茶色墨鏡後面一道微微的白光閃過。

  吉士平常最愛說笑,可至少他還知道輕重。假如不是十拿九穩,他不會這般的莽撞和唐突。

  只要端午敢問,他沒什麼不敢說的。

  端午輕輕地“嗯”了一聲。他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水面上漂浮的雞毛管急速下沉,手中的釣線硬了起來,釣竿隨之繃成了一張弓。吉士跳過來幫忙。足足花了半個多小時,他們才把那條七八斤重的大草魚拽上岸來。

  以後他們見面,吉士再也沒有提起這個話茬。只是,他對家玉的態度略微起了一點變化。言談之間,多了一點過分的客套和羞澀。

  這都是幾年前的事了。

  

  可這一回,情形有點不太一樣。

  早上九點鐘,他在衛生間刷牙。家玉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她去樓下的美發店找瞎子按摩去了,忘了帶手機。那個瞎子,端午曾見過一回,很年輕。他無端地認為那小伙子不是真瞎。

  端午嘴裡咬著牙刷,在屋子裡轉悠了好幾圈,才確定了鈴聲的方位。手機擱在鞋櫃上一個紅色的尼龍布沙灘包裡。等到他手忙腳亂地從沙灘包裡取出手機,對方早已掛斷了電話。手機上顯示的姓名是“水老鼠”。這是家玉在律師事務所的一位合夥人,原名叫做隋景曙。他們曾在一起吃過一兩次飯。

  他把手機放入包中,手指卻觸到了一團軟軟的衛生紙。

  它的彈性令人生疑。

  他取出那個紙包,小心翼翼地打開它。裡面包著的,竟是一個用過的避孕套。為了防止精液流出,避孕套還打了個結。他掐住它有橡皮圓環的一端,舉到亮光處,細細地觀看,另一隻手則捏了捏它的液囊。至少現在,它的表面十分的乾燥。他甚至還將它湊到鼻子前聞了聞,並意識到自己多少有點變態。隨後他仍將它用衛生紙包好,塞入包中原先的位置,拉上了拉鏈。他嘴裡有一滴牙膏沫掉在了沙灘包上,便立刻取來毛巾,將它仔細擦乾淨。

  雖然已經洗了好幾遍手,但指端那種軟軟的感覺還在,橡膠外表均勻的顆粒感還在。端午自己從沒有使用過這種藍色的避孕套。有點高級。他無意去猜測它的主人,或者說他盡量克制自己,不要再朝那個方向去想。

  讓端午多少有點迷惑的地方在於:這個可以隨手扔掉的東西,何以會出現在妻子的包中?假設他們幽會的地點是在賓館,完事後,它最合理的去處,應當是紙簍或垃圾箱。假如偷情者希望不留下任何證據,特別是在前台做了登記的前提下,將避孕套帶出來扔掉,也不失為一種謹慎之舉。這說明,射精者對於安全的要求有點絕對。最可能的情景也許是,雲雨之後,妻子主動承擔了毀滅證據的職責。她會衝他嫣然一笑,說,交給我吧。臉上的表情也許不無俏皮。這個對他來說已毫無意義的細節,糾纏了他很長時間。

  一周後,他在“城投”遇見了徐吉士,鄭重其事地向他提出了一個可笑的問題——一般來說,注意,是一般來說,在賓館,完事後如何處理避孕套?

“怎麼,你想去泡妞?”吉士笑道,“你這把老槍,也該重出江湖了,要不然都銹了。今天晚上,我就帶你去一個好地方。”

  至於避孕套,吉士說他從來不用,“我喜歡真刀真槍的感覺。戴上套子,搞了也白搞。你們的性器官,根本就沒有真正地接觸嘛!”

  吉士無意中說出的這句話,讓端午心裡感到了一陣寬慰。

  

  中午,家玉從美發店回來了。他正在聽勳伯格的《昇華之夜》。

  她洗了個澡,吹了頭髮,換了一身新衣服。她手裡舉著一柄銅鏡,放在腦後,站在穿衣鏡前照了照,對端午說:“怎麼樣?好看嗎?式樣是不是老氣了一點?”

  “好看。”端午笑道,“一點也不老氣。”

  家玉上身穿著收腰的休閒便裝,灰色的毛料短褲,褲腿上一個裝飾用的錫扣,閃著清冷的亮光。她的腿上,是青灰色的絲襪。

  “今天是星期天啊,”端午道,“你穿得這麼正式,似乎沒什麼必要吧?“

  “嗨!該死的宋蕙蓮,從美國回來了。對了,她約你今晚去外面吃飯,你高不高興一起去?”

  “哪個宋蕙蓮?”端午略一思忖,忙道,“我下午還約了一個朋友。晚上回來恐怕要晚一點。”

  由於那個避孕套的存在,打扮一新的妻子讓他覺得有一點奇怪的陌生感,有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美。有什麼東西在他心底裡一閃而過。怎麼看,他都覺得家玉更加迷人了。那是一種腐敗的甜蜜感——就像是發了酵的食品:不潔,卻更為可口。

  

  2

  下午三點,端午準時來到了“荼靡花事”西側的一個小小庭院中。天井裡落滿了黃葉,綠珠和另一個梳著短髮的女人已經在那兒了。那人穿著一件淡藍色的“ARC’TERYX”牌子的外套,不過,一看就是冒牌貨。額前的劉海剪得過於整齊,這使得她那張寬寬的臉龐看上去就像一扇方窗。

  她是民間環保組織“大自然基金會”的項目負責人,名叫何軼雯。兩人像是為什麼事發生了爭執,都不怎麼高興。青花碟中的一炷印度香,眼看就要燃盡,紅紅的香頭“嗤”的一聲,炸出微弱的火星。不時有香灰落到瓷碟的外面。綠珠用手裡的餐巾紙將它擦去。香霧中揉進了濃濃的桂花氣息,還有空氣中嗆鼻的浮塵味。

  外面的院子裡闃寂無人。

  端午剛剛坐定,綠珠將自己面前的一杯綠茶推到了他的面前,笑道:“剛泡的,我沒有喝過。”

  她還是像以前那樣落拓不羈。鼠灰色的敞襟運動衫顯得過於寬大,她不時地捋一下袖子,露出白白的手臂,以及手臂上的藍色蝴蝶圖案。當然,蝴蝶是畫上去的,很容易洗掉。

  綠珠最近忽然醉心於動物權益保障。前些天守仁打來電話,向端午抱怨說,綠珠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了一些流浪貓狗,養在家中。開始的時候還好,好脾氣的小顧還幫著她一起給小動物洗澡,刷毛,包紮傷口,去動物防疫站打針,甚至還專門請來了康泰醫院的骨科主任,給一條瘸腿的小狗接骨。她們還給每個動物都取了一個名字,可後來數量一多,她們也搞不清誰是誰了。家中成天是廝咬聲一片,腥騷難聞,絨毛像春天的楊花一樣四處飄浮。小顧整天抱怨皮膚瘙癢,人都快瘋了。綠珠倒好,自從有了這批寶貝之後,既不失眠了,也不憂鬱了。那些瞎眼、瘸腿、面貌醜陋的小東西,一刻不離地跟著她。她往東,那幫畜生,就呼啦啦地跟到東;她往西,它們就呼啦啦地跟到西。好不威風!

  “你說這孩子,怎麼想出一出是一出啊。”

  

  何軼雯對於動物保護沒有任何興趣。她說項目剛剛起步,人力物力有限,應當將主要精力放在環境污染的治理方面。比如說,垃圾分類、化工廠的排放監測、污水處理,特別是鶴浦一帶已十分緊迫的鉛污染調查。而綠珠則提議在鶴浦範圍內來一次鳥類大普查。她想弄清楚鳥的種群、存量以及主要的棲息地,用DV 拍攝一部類似於《遷徙的鳥》那樣的紀錄片,去參加國際紀錄片影展。她還強調說,如果第一筆資金還不夠的話,她可以讓她的“姨父老弟”再多投一點。反正他有的是錢。

  端午無意介入她們的爭論。何況,兩個人急赤白臉,互不相讓,他也不便發表自己的意見。好在綠珠看出了他的無聊,就朝他努努嘴,說:“包裡面有書。你要是覺得無聊,就先看會兒書吧,我們一會兒就完。”

  木椅上擱著一隻咖啡色的提包,樣子就像一把巨大的鎖。他輕輕地拉開提包的拉鏈,心裡浮現出一絲異樣的悸動。彷彿拉開人家的包,就像脫去人家的衣服似的。這是一種親密的熟稔之感。當然,他也不必擔心,會從裡邊發現盛滿精液的避孕套。

  他從包裡隨手取出一本書來,是《史蒂文斯詩集》。封面是綠色的。

  他把椅子挪到牆角靠窗的位置。隔著墨綠色的彩鋁鋼窗,可以看見院中的天井,以及運河上緩緩行進的畫舫遊船。二十年前,他在上海讀碩士的時候,曾對這位美國詩人迷戀了好長一陣子。奇怪的是,今天再來重讀這些詩,感覺也稀鬆平常。就連當初讓他極為震撼的那首《士兵之死》,如今也變得像童謠一樣甜膩。他知道這不能怪史蒂文斯。

  

  死亡是絕對的,沒有紀念日

  正如在秋季,風停息

  當風停息,天上

  白雲依舊

  

  史蒂文斯不曾料到,死亡雖然照例來到,白雲卻也變得極為稀罕了。他一共參加了六位死者的葬禮,都是陰天。

  綠珠和何軼雯還在爭論。儘管她們壓低了聲音,可端午還是沒有辦法再度進入史蒂文斯的清純世界。

  軼雯希望這個“大自然基金會”,能夠接受政府環保局的指導。她以過來人的口吻,告誡她的合作夥伴:在目前的中國,如果脫離了政府部門的支持,你是什麼事都做不成的。可綠珠討厭環保局的林局長,目光朝女孩子瞥一眼,就像是要挖人家的肉。他所領導的環保局明擺著是個擺設。這人昏聵得很。只要有廠家給他送幾條香煙,他就對超量排放眼睜眼閉。她們還頻頻提到一個叫老宋的人。端午過了很久才搞清楚,這個人名叫宋健,是何軼雯的丈夫,眼下是南京農業大學的一位副教授。他目前正在運作的一個大課題,就是關於鶴浦一帶鉛污染治理的。

  最後,她們總算在如下事情上達成了一致,那就是項目啟動的具體日期。那一天,她們要組織全市的環保志願者,在鶴浦最高峰的觀音山,搞一次集體宣誓。各大媒體的記者都會到場。她們還要搞網絡視頻直播。何軼雯還向她保證,至少會有一位副市長出席:“你就當它是一次青春嘉年華好了,事若求全何所樂?”

  何軼雯沒有留下來吃晚飯,不到五點半就離開了。

  “這個人還真囉嗦!”等她走了,綠珠長長地歎了口氣,對端午道,“本來我想好約她吃個中飯,兩點前就把她打發走。然後,我們到樓下的天井裡,找人來唱評彈,曬太陽,賞桂花。沒想到,她說起來就沒個完,白白糟蹋了一個下午。

  “你不是發誓賭咒,再也不理我了嗎?”

  “唉,說是那麼說,心裡還有點不捨得。”綠珠說。

  她的氣色比上次好多了。臉上緻密的肌膚漾出了一絲酡紅,笑起來還有點嫵媚。

  “哪裡不捨得?”

  “你這個人,又老又醜。”綠珠想了想道,“不過,看人的時候,眼睛倒是蠻乾淨的。”

  “那可說不定。”端午走到桌邊,嘿嘿地笑了兩聲,坐在了她的對面,“不乾淨的念頭其實一直都有。”

  “真的嗎?”綠珠把眼前的菜單拿開,眉毛往上一挑,表情既輕佻又嚴肅。

  “開個玩笑。”端午趕緊否認。他不安地看了一眼門邊站著的一個服務員。她穿著繡花的旗袍,雙手交疊,放在腹部,臉上沒什麼表情。

  “你看,剛冒了個頭,又趕緊縮回去了。你們這種老男人,沒勁透了。”綠珠招呼侍者過來點菜,“說吧,想吃點什麼?”

  “我是很隨便的,你看著點就行。”

  綠珠“啪”的一聲合上菜單,對侍者道:“那好,一份清蒸鰣魚,一份木瓜燉河豚,一份蔥燒魚肚。”

  “幹嗎盡點魚啊?”

  “合在一起,就是長江三鮮。”綠珠道,“我最怕動腦筋,頭疼死了。”

她另外又加了一盤白灼芥藍,一瓶智利白葡萄酒。

  “你是怎麼和何軼雯認識的?”

  “先認識她丈夫宋健。怎麼呢?”綠珠咬了一下嘴唇,沉思了半晌,忽然道,“這其中的事亂七八糟,說起來還真有點複雜。你覺得這人怎麼樣?”

  “不好說。”

  “不好說是什麼意思?”

  “根本就不瞭解嘛。”

  “不是不瞭解,而是不願說。是不是?”綠珠道,“你們這種人,永遠會把自己擺在最安全的位置。”

  端午未置可否地笑了笑,沒再說什麼。

  

  “知不知道姨父老弟被打的事?”過了一會兒,綠珠問他。

  “你說的是守仁嗎?”

  “除了他,我哪裡還有旁的姨父?”綠珠沒好氣地看著他,“他被人打成了腦震盪。昨天剛出院,在家養著呢。”

  “怎麼回事?”

  “他看中了春暉棉紡廠那塊地,想在那兒蓋房子掙錢。他和市政府談好了合同。可沒想到,棉紡廠那邊的工人卻死活不幹。不是靜坐就是集體上訪,折騰了好幾個月,光警察就出動了好多次。”

  “這事我倒是聽說過。”端午道,“征地的事,不是已經解決了嗎?”

  “事情是解決了,可工人們對他恨之入骨。要我說,他也是活該。他沒事老愛去廠區轉悠。像個農民,巴望著地裡的莊稼,盤算著哪兒蓋獨棟,哪兒蓋聯排,還帶著捲尺,到處瞎量。漸漸地,工人們就摸清了他的規律。一天早上,姨父老弟嘴裡哼著小曲,剛走到堆放紗錠的倉庫邊上,身後忽然衝出一夥人來。他們不由分說,往他頭上套了一個麻袋,掀翻在地,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半死。最後送到醫院,頭上縫了十幾針。我那天去醫院看他,他的頭被紗布包得像個蠶寶寶,還在那吆喝,讓警察去逮人。逮個鬼啊!他頭上被人罩了麻袋,也弄不清是誰打的,找誰算賬去?只好吃個啞巴虧。”

  “到底傷得重不重?”

  “醫生說不礙事。誰知道!今天早上他還跟姨媽說房子在轉。廢話,腦袋被木棒生生地打得凹進去一塊,能不轉嗎?不過,你千萬別去看他,裝不知道就行了。姨父老弟死要面子,不讓我往外說。另外,他也怕媒體,害怕這件事再在網上炒起來。”

  清蒸鰣魚端上來了。綠珠對他說,鰣魚的鱗是可以吃的。端午自然也知道這一點,可他卻沒什麼胃口。隨手夾起一塊放到嘴裡去嚼,就像嚼著一塊塑料。緊接著端來的木瓜燉河豚味道倒還可口。這是人工養殖的無毒河豚,又肥又大。

  他們喝掉了那瓶葡萄酒,河豚還沒吃完。綠珠就感慨說,這個世界的貧瘠,正是通過過剩表現出來的。所以說豐盛就是貧瘠。

  端午想了想,覺得她的話還是有點道理的。

  他們起身離開的時候,已經過了九點。綠珠想去運河邊的酒吧街轉轉。

  下了樓,出了天井,跨過養著錦鯉的地溝,穿過一扇磚砌的月亮門,他們走到了院中的小石橋邊。綠珠忽然站住了。她再次回過身去,打量那道圓圓的門洞。

  “我每次穿過這個該死的門,都要拚命地壓低自己的頭,生怕一不小心就撞到牆上。其實,就算你踮起腳尖來,頭和門頂的磚頭之間還有好大的距離。”綠珠說。

  “你想說明什麼問題?”

  “根本碰不著。我根本沒有必要低頭。”

  綠珠說,她從小學三年級開始,就騎車去上學。在去學校的路上,要經過一個鐵路橋的橋洞,由於擔心坐直了會撞到腦袋,總是弓身而過。她當時還未發育,個子相當小。其實就算是姚明騎車從那兒經過,也盡可以坐直了身子一穿而過。

  “明白了這個事實也沒有用。我現在回泰州,每次經過那個橋洞,還是忍不住要彎下腰去。低頭成了習慣。我們對於未必會發生的危險,總是過於提心吊膽,白白地擔了一輩子的心。”

  端午正要說什麼,綠珠忽然拉了拉他的袖子。他以為自己擋了傳菜生的路,就微微地側了一下身。可這名“傳菜生”走近他的目的,並不是要從他身邊經過,而是要結結實實地在他臉上扇一個大耳刮子。那一巴掌,打得他的腦袋發生了偏轉。端午眼前一震,蜂飛蝶舞。他看見綠珠的身子猛地抖了一下,低低地說了句:“呵,好傢伙!”

  說不上是震驚還是讚歎。

  原來是家玉。原來她也在這兒吃飯。就這麼巧。

  當端午回過神來想叫住她,家玉風風火火的身影早已在暗夜中消失。綠珠還在那兒捂著嘴,望著他笑。

  “你剛才說什麼來著?我們對於未必會發生的危險,過於提心吊膽,是嗎?你倒是說說,危險不危險?”端午硬擠出一絲笑容,自我解嘲地對綠珠道。

  綠珠笑得彎下腰去,半天才喘過一口氣來,“我,我還有半句話沒說完呢。”

  “什麼話?”

  “而危險總是在不知不覺中降臨,讓人猝不及防。”她仍在笑。“不過這樣也好。”

  “有什麼好?”

  “她打了你這一巴掌,你們就兩清了。誰也不欠誰。在你老婆看來,反正我們已經搞上了對不對?你回家跪在搓衣板上,雞啄米似的向她磕頭認錯,也已經遲了。為了不要白白擔個虛名,我們還不如來真的。怎麼樣?別到臨死了,還要去換什麼褻衣……”

  端午知道她說的是寶玉和晴雯。他尷尬地笑了兩聲,沒再搭腔。

  半晌,又聽得綠珠黯然道:“可恨我今天來了例假。”

  綠珠這麼說,端午忽然鼻子一酸,心裡生出了一股感動的熱流。他想到自己的年齡比她大出一倍還多,感動中也不能不摻雜著一些輕微的犯罪感。

  他們已經來到了運河邊。河水微微地泛著腥臭。兩岸紅色、綠色和橙色的燈光倒映在水中,織成骯髒而虛幻的羅綺,倒有一種慾望所醞釀的末世之美。河道中橫臥著一條飛簷疊嶂的橋樓,也被霓虹燈光襯得玲瓏剔透。河面上畫舫往返,樂聲喧天。喊破喉嚨的卡拉OK,讓他們在說話時不得不一再提高嗓門。每個人的臉上都像是鍍了一層銀光似的。

  不論是把腳擱在窗檻上喝茶的人,裸露著臂膀在昏暗的燈光下拉客的少女,還是正在打檯球的小伙子,綠珠一律將他們稱為“非人”。她拉著端午的手,從這些散發著酒味和劣質香水味的人群中快速穿過,她要帶他去對岸的酒吧。名字用的是麥卡勒斯小說的題目:

  

  心是孤獨的獵手

  

  那座酒吧裡,同樣擠滿了人。樓上、樓下都是滿滿噹噹的,沒有空位。他們在那兒買了一瓶青島啤酒,在一個小攤前買了幾串炸臭豆腐,沿著河道的護欄往前走。對於每一個前來向他們兜售珍珠項鏈的小販,綠珠總是連眼皮也不抬,罵出一個同樣的字來:

  “滾!”

  有好長一陣子,兩個人誰都沒心思說話,默默地注視著橋欄下滿河的垃圾、遊船以及在遊船上尋歡作樂的“非人”。啤酒瓶在他們手裡遞過來,又遞過去。綠珠忽然把臉湊近他的耳朵低聲道:

  “這感覺,像不像是在,接吻?”

  這其實算不上是什麼挑逗,因為端午的心裡也是這麼想的。不過他還是覺得有一點暈。像是閃電,在他心底裡,無聲地一掠而過。他們稍稍往前走了幾步,昏頭昏腦地跨過一個賣盜版DVD的地攤,拐進了一條狹窄的弄堂。

  端午魯莽地將她壓在牆上。綠珠有些吃驚地看著他,隨後閉上了眼睛。兩人開始接吻。他聽見綠珠嘟嘟囔囔地說,剛才不該吃臭豆腐。

  她的身體有些單薄,不像家玉那麼澎湃。她的嘴唇,多少還能讓他想起啤酒瓶口的濕滑,不過更加柔軟。他貪婪地親吻它。上唇,下唇和兩邊的嘴角。窮凶極惡。就好像一心一意要把自己最珍惜的什麼東西,瞬間就揮霍掉。

  綠珠大概不喜歡牙齒相叩的堅硬感,便用力地推開了他,喘了半天的氣,才說,“很多人都說,女人的愛在陰道裡,可我怎麼覺得是在嘴唇上啊?”

  端午想要去捂她的嘴,可已經來不及了。

  “你小聲點好不好?”端午道,“外面都是人。”

  綠珠笑了笑,“不管你信不信,我是很少和人接吻的。怎麼著都行,就是不能接吻。你是第二個。”

  “那,第一個是誰啊?”

  綠珠的臉色忽然就陰沉了下來,好半天才說:“他教我畫畫。偶爾也寫詩。”就是因為一心要嫁給他,她才和母親鬧翻的。那是她參加高考的前夕。她臉上的憂鬱,陡然加深了,眼中似有淚光閃爍。端午沒敢再問。綠珠再次把臉迎上來。於是,他們又開始接吻。

他們所在的位置,恰好在一戶人家的西窗下。窗戶黑黢黢的,窗口有大團大團的水汽從裡邊飄出來。寂靜之中,他們能聽見屋裡人的說話聲。一個老頭嗓門粗大地喊道:

  “榮芳啊,電視機的遙控器擺在哪塊了?”

  接下來,是“骨碌骨碌”的麻將聲。一個蘇北口音的老太婆,從遠處應和道:“你媽媽日屄。我哪曉得?床上找找看呢。”

  他們都笑了起來。

  “老夫妻家常說話,怎麼都這樣髒不可聞?”端午低聲道。

  “要不我怎麼說他們是‘非人’呢。”

  他們離開那個漆黑的弄堂,綠珠仍然拉著他的手不放。這讓他又受用又憂心。他們在弄堂口的地攤前停了下來。綠珠蹲在地上,東挑西挑,跟小販討價還價。最後,她在那裡買了兩張電影光盤,都是溝口健二的作品。

  很快,他們就走到了酒吧街的盡頭。順著濕漉漉的台階走上一個陡坡,眼前就是一片開闊的公共綠地。運河在這裡拐了一個大彎,沿著一段老城牆蜿蜒向北。綠地上的樹都是新栽的,樹幹上綁著草繩,用木樁支起一個三腳架,以防被風刮倒。有兩棵剛剛移來的梧桐樹,四周還圍著塗滿瀝青的黑網。綠地的鐵欄杆外面,就是寬闊的環城馬路了。不過,這時候過往的汽車很少。

  由於不再擔心遇見熟人,兩個人的手又拉在了一起。

  “忽然想到一首詩,想不想聽聽?”綠珠道。

  “是史蒂文斯嗎?”

  “不,是翟永明。”

  

  九點上班時

  我準備好咖啡和筆墨

  再探頭看看遠處打來

  第幾個風球

  有用或無用時

  我的潛水艇都在值班

  鉛灰的身體

  躲在風平的淺水塘

  

  開頭我想這樣寫:

  如今戰爭已不太來到

  如今詛咒,也換了方式

  當我監聽能聽見

  碎銀子嘩嘩流動的聲音

  

  ……

  

  綠珠說,她近來發狂地喜歡上了翟永明。尤其是這首《潛水艇的悲傷》,讓她百讀不厭。好像是站在時間的末端,打量著這個喧嘩的城市,有一種曠世的浮華和悲涼。她曾把這首詩念給正在養傷的守仁聽,連他也說好。

  “悲涼倒是有一點。浮華,沒怎麼看出來。”

  “嘩嘩流動的碎銀子啊,難道還不夠浮華嗎?”

  端午笑了笑,沒再與她爭辯,而是說:“要是翟永明知道,我們倆在半夜三更散步時還在朗誦她的詩,不曉得要高興成什麼樣子呢!”

  “你認識翟永明嗎?”

  “見過兩次而已。也說不上有多熟。有一次,我們一起去南非,她朗誦的就是這首詩。”

  “你覺得怎麼樣?”

  “還好。不過結尾是敗筆。”

  “你指的是給潛水艇造水那一段嗎?”

  端午點點頭,摟著她的肩,接著道:“不過,這也不能怪她。我倒不是說,她的才華不夠。對任何詩人來說,結尾總是有點難的。”

  “這又是為什麼呀?”

  “這個世界太複雜了。每天都在變,有無數的可能性,無數的事情糾纏在一起。而問題就在這兒。你還不知道它最終會變成什麼樣子。鋪陳很容易,但結尾有點難。”

  “真該把你說的話都記下來。”

  端午和她約好,見到第一輛空著的出租車,就送她回“呼嘯山莊”。將綠珠送到後,他再原車返回。可是當一輛黃色的出租車在他們身邊停住時,綠珠卻變了卦。

  他想再抱抱她,綠珠心煩意亂地把他推開了,獨自一人,悶悶地坐進了出租車的前排,朝他擺了擺手,興味索然。她忽然拒絕端午送她回家,不僅僅是因為出租車司機是個中年婦女。

  不知道從哪裡飄來一朵浮雲,陰陰地罩住了她的心。

  

  3

  綠珠將那些她所鄙視的芸芸眾生,一律稱之為“非人”。這沒什麼好奇怪的。在端午看來,我們無時無刻不在依照自己的尺度,將人劃分為各個不同的種屬和類別。對人進行分類,實際上是試圖對這個複雜世界加以抽像的把握或控制,既簡單,又具有象徵性。這不僅涉及到我們對世界的認識,涉及到我們內心所渴望的認同,同時也暗示了各自的道德立場和價值準則,隱含著工於心計的政治權謀、本能的排他性和種種生存智慧。當然,如何對人分類,也清晰地反映了社會的性質和一般狀況。

  比如說,早期的殖民者曾將人類區分為“文明”與“野蠻”兩部分,就是一個別出心裁的發明。作為一種遺產,這種分類法至少已持續了兩百年。它不僅催生出現代的國際政治秩序,也在支配著資本的流向、導彈的拋物線、財富的集散方式以及垃圾的最終傾瀉地。

  再比如說,在中國,最近幾十年來,伴隨著“窮人”和“富人”這樣僵硬的二分法而出現的,已是一個全新的陌生世界。它通過改變“窮人”的定義 ——精神和肉體的雙重破產、麻煩、野蠻、愚昧、危險和恥辱,進而也改變了“人”的定義——我們因擔心陷入文化所定義的“貧窮”,不得不去動員肌體中的每一個細胞,全力以赴,未雨綢繆。

  端午想,如果他理解得不錯,這應該就是綠珠所謂“非人”產生的社會基礎。

  端午酷愛布萊希特。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對布萊希特基於基督教的立場,簡單地將人區分為“好人”和“非好人”而迷惑不解。不幸的是,布萊希特的預言竟然是正確的。好人,按照布萊希特的說法,顯然已無法在這個世界上存活。換句話說,這個世界徹底消除了產生“好人“的一切條件。

  在今天,即便是布萊希特,似乎也已經過時了。因為在端午看來,在老布的身後,這個世界產生了更新的機制,那就是不遺餘力地鼓勵“壞人”。

  

  在端午很小的時候,母親就開始向他灌輸自己頗為世故的分類法。在母親那裡,人被奇怪地區分為“老實人”和“隨機應變的人”。“老實”自然是無用的別名,而“機變”,則要求眼觀四路,耳聽八方,隨時準備調整自己的生存策略。突擊或龜縮,依附或背叛,破釜沉舟或丟卒保車,過河拆橋或反戈一擊。這一分類法,與他喜愛的圍棋,與母親口中的那些代代相傳的民間故事一樣陳舊而古老。

  有一段時間,他哥哥元慶,忽然對“正常人”和“精神病”之間的界限,表現出病態的關切。端午當時並未立即意識到,哥哥正在加速度地滑入他深感恐懼的“瘋子”陣營。不過,自他發病後,一切又都被顛倒了過來。他自詡為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正常人”,其他的人都是瘋子。

  “那麼,我呢?”有一次,家玉嬉皮笑臉地逗他。

  “也不例外。”元慶冷冷地道,“除非你和端午離婚,嫁給我。”

  家玉紅了臉,再也不笑。

  

  宋蕙蓮的來訪,讓家玉留下了不愉快的記憶。就像吃了一隻蒼蠅。不僅僅是因為那天晚上,她在無意中撞見了端午和綠珠。她對蕙蓮開口閉口“你們中國人”一類的說法怒不可遏。在她看來,宋蕙蓮樂於用“中國人”和“非中國人”這樣的分類,來突顯自己過時的優越感,來表達對自己同胞的嘲弄和蔑視。而事實上,當她在美國或西方世界四處演講、騙吃騙喝的時候,她所蔑視的“中國身份”,正是她招搖撞騙的唯一資本。在她的英文隨筆集《告訴你一個真實的中國》中,她不僅成了杜甫和李白的“直接繼承人”,成了專制政治的“敏銳觀察家”,甚至通過杜撰某些政治人物的私生活及種種駭人聽聞的“軼事”,來取悅她的那些外國讀者。

  儘管端午對所有的政治人物都沒有好感,但他還是立即對妻子的看法表示了毫無保留的贊同:“唉,你知道,有些詩歌界同行,跟宋蕙蓮一個德行。還有些人更可笑,在國內痛斥資本主義和帝國主義,到了國外就大罵專制政體……”

  

  說到對人的分類,家玉的方法與眾不同。

  那天晚上,孩子早早睡了,他們坐在餐桌前閒聊。難得有時間坐在一起。用考究的紫砂壺泡茶。磨磨嘴皮子。享受靜謐。

  家玉的觀點是,人只能被分成兩類:“死人”或“活人”。所謂“三寸氣在千般好,一日無常萬事休”。在“活人”中,還可以進一步加以區分。享受生活的人,以及,行屍走肉。她說,這個世界的悲劇恰恰在於,在日趨激勵的生存競爭中,我們不得不強迫自己忘記人的生命會突然中止這一事實。有些人,連一分鐘都沒活過。

“我自己就是一個行屍走肉。哎,古人的話,總是那麼入木三分。行屍走肉,多麼傳神!”

  在家玉的分類法中,“死人”,居然也可以分為兩類。死亡一次的人。死亡兩次的人。

  “什麼意思?”端午忙問道。

  “芸芸眾生,比如像我,只能死一次。死了就是死了。很快就煙消雲散。沒人記得世界上曾存在過這麼一個人。龐家玉,或者,李秀蓉。沒人知道她受過的苦,遭過的罪,受過的折磨。沒人知道她的發自心底的歡樂,儘管只有那麼可憐的一點點。沒人知道她做過的一個個可笑的夢。還有一種人,比如你,人死了,卻陰魂不散。文章或名聲還會在這個世界存留,還會被人提起。經常或者偶爾。時間或長或短。但你總歸也會被人遺忘,死上第二次。我這麼說,你不會生氣吧?”

  “照你這麼說,杜甫和李白就會永遠不死了?”

  “他們也會死。因為世界遲早會毀滅。連最樂觀的科學家都在這麼說。照現在這個勢頭,也不會太遠,不是嗎?”家玉忽然把臉轉向他,“你呢,你怎麼分?”

  端午說,他好像從未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不過,如果一定要分,大抵也是兩類。成功的人。失敗的人。從感情上說,他沒來由地喜歡一切失敗的人,鄙視成功者。

  “那是嫉妒。”家玉呵呵地笑了起來,“哎,還有一種分法,你沒說。”

  “什麼?”

  家玉一臉詭笑,似嗔非嗔地望著他:“美女是一類。其他一切生物算成一類。我沒說錯吧。因為除了美女,除了什麼紅啊綠啊,珠啊玉啊的,其餘的,一概都不在你們的視線之中。對不對?”

  “這活要是用來形容吉士,倒還差不多。”端午瞇瞇地笑,帶著貌似憨厚的狡黠,“不過,我們單位的老馮,就是你常說起的那個馮延鶴,他倒有一個很有意思的看法……”

  

  可家玉突然對這個話題失去了興趣。

  她打了個哈欠,隨後就開始和他商量唐寧灣房子的事。她提到了唐燕升。

  就在這個星期天,他要親自出面,幫他們一勞永逸地解決困擾多時的房產糾紛。

  

  4

  馮延鶴把一切他所不喜歡的人,都稱之為“新人”,多少有點令人費解。這一說法看似無關褒貶,實際上他的憤世嫉俗,比綠珠還要極端得多。

  按照他的說法,三十年來,這個社會所製造的一代又一代的“新人”,已經羽翼漸豐。事實上,他們正在準備全面掌控整個社會。他們都是用同一個模子鑄造出來的。他首先解釋說,他所說的“新人”,可不是按年齡來劃分的。就連那些目不識丁的農民,也正在脫胎換骨,成為一個“全新的人種”。這些人有著同樣的頭腦和心腸。嘻嘻哈哈。昏昏噩噩。沒有過去,也談不上未來。朝不及夕,相時射利。這種人格,發展到最高境界,甚至會在毫不利己前提下,幹出專門害人的勾當。對於這樣的“新人”來說,再好的制度,再好的法律,也是形同虛設。

  端午已經不是第一次聽他發這一類的牢騷了,早已沒有了當初的振聾發聵之感。

  這天下午,老馮又打來電話,半命令半央求地讓他去下棋。

  老馮照例讓端午先洗手,可他自己呢?時不時摳弄一下嘴裡的假牙,絲絲拉拉地拖出一些明晃晃的黏液,弄得棋子濕乎乎的。每次端午要提掉他的黑子,都得皺起眉頭,壓住心頭的陣陣嫌惡。

  下到中盤,黑白兩條大龍在中腹絞殺在一處。老馮憋紅了臉,一連算了好幾遍,還是虧一氣。最後,只得推枰認輸。

  “那麼,您呢?您是不是也在與時俱進,變成了一個‘新人’?”端午笑著對他道。

  “我是一個怪物。”馮延鶴道,“一個飽餐終日,無所事事的老怪物。”

  他從茶几上拿過一隻餅乾桶,揭開蓋子,取出幾塊蘇打餅乾。也沒問端午要不要,自己一個人吃了起來。他有嚴重的胃潰瘍,時不時要往胃裡填點東西。等到他把手裡的一點餅乾末都舔乾淨之後,這才接著道:

  “古時候,若要把人來分類,不外乎聖人、賢人和眾庶而已。三者之間的界限都不是絕對的。學於聖人可為賢人,學於賢人是為眾庶。反過來說,學於眾庶方為可謂聖人。也就是說,三者之間可以相互交通。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

  “今天也一樣啊。”端午存心想和老頭胡攪,“即便是你說的‘新人’,恐怕也有智愚、美惡、好壞之分吧?”

  “不是那話。”馮延鶴對他的詰難不屑一顧,“不論是聖人、賢人還是眾庶,在過去呢,他們面對的實際是同一個天地。所謂參天地之化育,觀乎盈虛消長之道。中國人最看重天地。一切高尚的行為、智慧和健全的人格,無不是拜自然之賜。在天為日月星辰,在地為河岳草木。所以顧亭林才會說,三代之前人人皆知天文。七月流火,不外乎農夫之辭;三星在戶,無非是婦人之語;月離於畢,不過是戍卒之作;龍尾伏辰,自然就是兒童之謠了。古時候的人,與自然、天地能夠交流無礙。不論是風霜雨雪,還是月旦花朝,總能啟人心智,引人神思。考考你,蘇東坡在《前赤壁賦》中,由悲轉喜的關鍵是什麼?你居然也不知道。唉,不過是清風明月,如此而已。

  “不久前,溫家寶總理提倡孩子們要仰望星空,是很有見地的。可惜呢,在鶴浦,現在的星空,就是拿著望遠鏡,恐怕也望不到了。天地雍塞。山河支離。為了幾度電,就會弄癱一條江。賢處下,劣處上;善者殆,惡者肆;無所不可,無所不至。這樣的自然,恐怕也已培育不出什麼像樣的人來,只能成批地造出 ‘新人’。”

  聽他這麼說,端午的心裡就有點難過和悲憫。倒不是因為他的議論有多精闢。同樣的話,昨天中午,兩人在食堂吃飯時,老頭已經說過一遍了。不過,兩次說的同樣的話,幾乎一字不差,也不禁讓他暗暗稱奇。可正因為如此,他知道接下來,老頭還有一大段“國未衰,天下亡”的大議論,尚未出口。若要聽完這段議論,一兩個小時是打不住的。因此,他也就顧不上唐突,瞅準了這個空隙,立刻突兀地站起身,向他的上司告辭。

  “不忙走。”馮老頭在他肩上拍了一下,斂去笑容,正色道,“我還有正經話要問你。”

  “幹嗎變得這麼嚴肅?”端午搖了搖頭,只得重新坐下來。

  

  馮延鶴所謂的正經話,聽上去倒也一點都不正經。

  “近來,單位關於我的謠言滿天飛,你是不是也聽說了一些?”

  “您指的是哪方面的?”端午一下就紅了臉。就像是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似的,有些遲疑地望著他。

  老馮滿臉不高興地“這這”了兩聲,不耐煩地揮了一下手,拂去在眼前嗡嗡亂飛的一隻蒼蠅。似乎在說:這事,難道還有好幾個方面嗎?

  “那我就說了。您可不許生氣。”

  “直說吧。”

  

  馮延鶴的老伴早年去世後,他一直是一個人。幾年前,他唯一的兒子,死於一場離奇的車禍。那天外面下著大雪。他和幾個朋友在棋牌室打“雙升”,是凌晨三點駕車離開的。他的屍體被清掃路面的環衛工人發現時,已經凍成了冰坨子。他所開的那輛寶來車,被撞得稀爛。屍體卻躺在五十米以外的水溝邊。老馮沒有要求警察追查兇手或肇事者,反正兒子已經回不來了。警察也樂得以普通的交通肇事結案。網絡上的議論,為了嘲諷警方的敷衍塞責,一度把死者稱為“空中飛人”。

  辦完喪事後,兒媳婦就帶著孫女到鶴浦來投奔他。來了,就住下不走了。老馮找關係給她在小區裡找了個開電梯的活。按理說,公公和兒媳婦同處一室,時間長了,自然無法避免鄰居們的飛短流長。馮延鶴被借調到地方志辦公室,就把那些閒言碎語也一起帶了來。不過,也沒有人為此事大驚小怪。畢竟老人經歷了喪子之痛,年過四十的兒媳帶著一個七八歲的孩子也很不容易。就算翁媳倆有什麼苟且之事,那也是人家的自由。

  可最近卻突然傳出消息說,那兒媳已經懷上了老馮的孩子。儘管謠傳在市府大院沸沸揚揚,可端午還是覺得有點不太靠譜。畢竟,老馮已經是七十大幾的人了。

  有一次,他往國土資源局送材料。那裡的一個女科長,一口咬定孩子已經生下來了。老馮正在為兒子該叫他父親還是爺爺而“痛苦不堪”。還有人說,老馮在他兒子出車禍之前,實際上已經與兒媳勾搭成奸。兒子不過是敢怒不敢言罷了。

當然,最離奇的傳說莫過於說,老馮的兒子其實並沒有死。當他無意中撞見父親卑劣的“扒灰“行徑之後,一怒之下,甩門而去,負氣出走,一口氣就跑到了洪都拉斯。如此說來,所謂的“空中飛人”,還有別的意思。

  聽上去,已經是錢德勒小說的內容了。

  端午在轉述這些傳聞的時候,對其中的一些不堪入耳的內容作了適當的過濾,以免老人受到太大的刺激。

  馮延鶴聽完,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怔了半天,這才喃喃自語道:

  “怪不得老郭,前些個,跟我開那樣的玩笑!”

  至於說老郭如何打趣,老馮隻字未提。不過,老馮接下來的一番話倒是讓端午著實吃了一驚:

  “且不說那些傳聞都是無稽之談,就算實有其事,那又如何?想想當年的王夫之吧。有什麼了不得的!”

  端午知道,馮老頭以王夫之自況,也並非無因。王夫之晚年一直由孀居的兒媳照料,兩人日久生情,漸漸發展到公然同居,在歷史典籍中是有案可查的。而且兩人死後,村中的鄉鄰,還將翁媳兩人合墓而葬。至少在當時的鄉親看來,這段不倫之情,根本算不得什麼人生污點,反而是一段佳話。

  從離經叛道、敢作敢當這方面來說,馮延鶴無疑也是一個“新人”。不過,假如他學於聖賢,搬出王夫之一流的人物來為自己辯護,儼然還是一個合乎道德的“舊人”。

  

  端午從總編室離開,沿著空蕩蕩的樓道,回到資料室。早已過了下班的時間。小史還沒有下班。她正對著手裡的一個小鏡子,在那兒描眉畫眼。

  屋子裡有一股淡淡的脂粉香。

  “怎麼還不走?”端午胡亂地收拾著桌上的文件,隨口問了一句。

  “等你呀。”小史抿了抿嘴,將手裡的鏡子朝桌上一扔,笑道。

  “等我幹嗎?”

  “想你了唄!”

  “你可不要考驗我!”端午苦笑道,“我在那方面的克制力,是出了名的差!”

  “哪方面?你說哪方面?嘿嘿。沒關係,你克制不住,還有我呢。反正我是會拚死抵抗的。”說罷,小史傻呵呵地一個人大笑了起來。

  端午不由得瞥了她一眼。

  這丫頭,好端端地,今天又不知道發什麼神經!端午忽然記起一件事來。他把手裡的文件裝在檔案袋裡,胡亂地繞了幾下線頭,然後走到她的辦公桌前,曖昧地將一隻胳膊壓在她肩上,壓低了聲音,對她道:

  “你認不認識什麼厲害點的角色?比如流氓、小混混一類的?”

  “做什麼?你想跟人打架呀?”

  小史回過頭來,望著他笑。她的嘴唇紅紅的,厚厚的。端午穩了穩情緒,壓制著心頭的蠢動,告誡自己不要冒險。

  “這個禮拜天,我們要去唐寧灣把房子收回來。我那房子被人佔了快一年了。就是想多找幾個人,不真打架,給對方一點壓力,壯一壯膽氣和聲威。”

  “我明白了。”小史眨巴著眼睛,想了半天,忽道,“這一類的事情,找‘小鋼炮’最合適了。他是我以前的男朋友。我一會兒就給他打電話。”

  “你等等。這個人,可靠嗎?”

  “絕對可靠!平常警察見了他,都跑得遠遠的。要是真的動起手來,他一個人撂倒七八個,沒什麼問題。有一回,我跟他去逛公園,看見兩個談戀愛的,遠遠地沿著湖邊散步。人家散人家的步,沒招他沒惹他,可他硬說那兩個人讓他看了不順眼,就大步流星地奔過去,一腳一個,將他們都給踹到湖裡去了。”

  如此說來,這個“小鋼炮”,倒可以稱得上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新人”。假如真的能請來這麼一尊真神,以暴制暴,說不定還沒等到刑警大隊的人馬趕到,李春霞一家早已嚇得望風而逃了。

  這麼一想,他又覺得這個從未見過面的“小鋼炮”倒也是蠻可愛的。

  “你得跟他說清楚,千萬不能真動手。只要讓他穿身黑西裝,戴上墨鏡,裝出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來,在邊上站站,就可以了。談判一類的事,就交給我們來處理。”端午反覆叮囑小史道,“你得把話說清楚了啊,千萬可不能讓他鬧出亂子來!”

  “既然如此,後天我跟他一塊兒去。”小史說。

  “你去幹嗎?”

  “我不去,你們哪能約束得了他?再說了,我也去弄副墨鏡戴戴,湊湊熱鬧。”

  端午想了想,只得同意了。他告訴小史後天一早見面的時間和地點。小史順手扯下一張檯曆,將它記在了反面。

  窗口有個人影一閃。端午沒看清楚是誰。像是老郭。

  果然,小史將桌上的化妝品一股腦地掃到筒狀的皮包中,手忙腳亂地穿上風衣,然後衝著端午說了聲“拜拜”,扭著她那性感的大屁股,顛顛地走了。

  5

  因知道第二天要去唐寧灣解決房產糾紛,星期六的傍晚,張金芳帶著小魏,摸黑從梅城趕了來。她有點放心不下。

  “又多事。你是嫌家裡還不夠亂的,是不是?”家玉斜睨了他一眼,怒道。

  端午也有點後悔。下午與母親通話時,不該多嘴。家玉鐵青著臉,對母親不理不睬。一家人圍著餐桌,各吃各的飯。倒是母親,低聲下氣,處處陪著小心。她知道,在這個節骨眼上,可不是大吵大鬧的適當時機。

  家玉將大屋讓了出來,換上了乾淨的床單。她安排母親和小魏睡大床,端午睡沙發,她自己就在兒子的床上擠一擠。母親提出來,讓若若跟她們一塊兒睡。家玉也只得同意。但他仍然必須完成當天的家庭作業。

  將婆婆和小魏安頓好了之後,家玉一聲不吭地出去了。她沒有說去哪裡,端午也沒敢問。他躺在沙發上,抱著那本《新五代史》,一個字也看不下去。不管怎麼說,想到第二天,唐寧灣的房子就將重回自己的手中,他竟然有些隱隱的激動,忘掉了那房子本來就是他的。

  深夜一點多,家玉才從外面回來。

  原來她去了唐寧灣。

  “我想去看看春霞她們在不在。不要等到明天,我們一幫人興師動眾,卻去撲個空。”

  “在嗎?”

  “反正屋裡的燈亮著。”家玉道,“我是看著他們熄燈睡覺才離開的。”

  那房子簡直就是她的心病。她已經有了一些強迫症的明顯症狀。有時,她半夜裡都會咬牙切齒地醒來,大汗淋漓地告訴端午,她在夢中正“掐著那蠢貨的脖子”。看到妻子眼圈黑黑的,身體明顯地瘦了一大圈,端午的心裡還是有一種憐惜之感。好在這一切,明天就要徹底結束了。

  端午覺得自己沒睡多大一會兒,就聽見母親窸窸窣窣地起了床,叮叮噹噹地在廚房裡忙開了。她燒了一鍋稀粥,將她們昨晚帶來的包子蒸上,又給每個人煎了雞蛋。等她收拾好了這一切,天還沒有亮。她一個人靠在餐桌邊的牆上,打瞌睡。

  母親執意讓他們帶上小魏。用她的話說,打架不嫌人多。多個人也好多個照應。臨走時,她又將端午叫到了臥室裡,關上門,低聲對他囑咐道:“真的動起手來,你可不要傻乎乎地瞎衝瞎撞!你這身子骨,風吹兩邊擺,上去也是白搭!你在後邊遠遠地跟著就行,一看苗頭不對,轉身就跑!阿聽見?”

  端午只得點頭。

  吉士昨天來過電話。他從報社的發行部找了四個精幹的小伙子,都是他的牌友。小史會帶來她的前男友“小鋼炮”,加上端午夫婦和小魏,不多不少,正好十個人。他們約好了早上九點,在唐寧灣小區東側的一個在建的網球場見面。

  太陽已經升起來了。漫天的髒霧還未散去。他們的車剛過唐寧灣售樓處的大門,小魏眼尖,一眼就看到網球場的綠色護牆上,靠著兩個人。原來小史他們已經先到了。

  這個“小鋼炮”,一點也不像小史吹噓的那麼神武。雖說是一米八幾的大塊頭,可看上去卻蔫頭巴腦的。用家玉的話來說,“怎麼看都像是只瘟雞”。他的黑西裝很不合身,繃在身上,還短了一大截,很不雅觀地露出了裡面粉紅色的羊毛衫。端午與他握手時,發現“小鋼炮”的手掌綿軟無力,臉上病懨懨的。說一句話,倒要喘半天。臉色一陣泛紅,一陣發白。喉嚨裡呼嚕呼嚕的,冒出一串串讓人心憂的蜂鳴音。

  小史倒是很有一副女流氓的派頭。神抖抖地戴著墨鏡,嘴裡狠狠地嚼著口香糖,故意把自己弄得齜牙咧嘴的。黑色的風衣敞開著,雙手插在衣兜裡。

家玉很不高興。她把這兩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半天,用半是疑惑、半是嘲弄的目光看著丈夫,似乎在說,你是從哪裡弄來了這麼一對活寶?

  到了九點二十,徐吉士所率領的另一夥人還未現身。家玉在不停地看表,顯得焦躁不安。端午已經給他撥了兩個電話,都是占線的聲音。

  “不會呀,說好是九點的呀。”端午嘟囔了一句。

  “你再給他打電話!”家玉陰沉著臉,怒道。

  “要不,我們就先動手?”小史見家玉一直不願意搭理她,這會兒就主動湊上前來向她獻計。

  “就憑我們這幾個人?歪瓜裂棗的,風吹吹都會倒,讓人看了笑話。”家玉一急,說出來的話就有點難聽了。

  小史趕緊解釋:“不是的。他原來不是這個樣子的。一聽說要打架,他來了勁兒,昨晚就喝酒,一直喝到凌晨三點。剛才在來的路上,又喝了兩瓶黑啤,說是醒醒酒。他的哮喘病犯了。”

  這時,端午的手機響了。是吉士。

  “喂,喂喂,你在哪裡?”端午叫道。

  “你聲音小點行不行?耳膜都給你震破了。我們已經到了。”徐吉士仍然是慢條斯理的口氣。

  “在哪裡?”端午轉過身去,朝四周看了看,“我怎麼看不見你們啊?”

  “你不可能看見我!”吉士呵呵地笑著,“我正在你們家客廳裡。我們已經攻克了第一道防線。你們趕緊殺過來吧。”

  原來,吉士晚到了七八分鐘。他擔心誤事,就直接把車開進了小區北門,停在了他們家單元門口。五個人剛從車上下來,吉士就看見春霞提著兩個塑料袋出門扔垃圾。他一見房門開著,正是天賜良機!立即決定單方面採取行動,吩咐手下的幾個人衝了進去。等到春霞反應過來,掏出手機來報警,吉士已經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悠閒地抽起了香煙。

  家玉一聽吉士那邊得了手,懸著的一顆心終於落了地。足足有一個星期,她無時無刻不在擔心:到了唐寧灣,很有可能,春霞連門都不會讓他們進。現在,既然第一個難題被徐吉士在不經意中輕易地解決了,也算是個不大不小的好兆頭。

  

  樓道裡光線很暗。隔壁102的房門開了一條縫。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太伸出她那有禿斑的腦袋向外窺望,一見端午他們進來,“彭”地一聲就把房門撞上了。

  春霞看來早已從剛才的驚慌中恢復過來。她坐在客廳的一張高腳方凳上,翹著二郎腿,正在與吉士鬥嘴。端午一進門,就聽見春霞惱怒地對徐吉士吼道:“你他媽試試看!”

  她的身邊還站著一個女人。這人穿著人造棉的大花睡褲,懷裡抱著一隻黑貓。她和春霞長得很像,只是年齡略微大一些。看見家玉他們從門裡進來,春霞滿臉堆下笑來,鼻子裡習慣性地“吭吭”了兩聲,眉毛一吊,揶揄道:

  “呦,妹子啊,你是從哪裡招來這麼一幫寶貨!雞不像雞,鴨不像鴨的,唱戲呢?”

  家玉不做聲。她裝著沒有聽懂她的話,不過神色還是有幾分慌亂。她招呼小史、小魏她們,在餐廳的長桌前坐定,就掏出手機發起了短信。

  春霞自然不依不饒。

  “妹子,你是欺負我們姐倆沒見過小丑?你怎麼不去租身行頭,戴副墨鏡,穿個黑披風什麼的,趁機威風威風?”

  站在春霞身邊的那個女人,這時也插話道:“鼓也打了,鑼也敲了,跑龍套的也上了場,你這主角既露了面,這戲也該開唱了。有什麼絕活兒就趕緊亮亮,我們洗耳恭聽。”

  她的嘴裡鑲著一顆金牙,一看也不是什麼容易對付的主兒。上次見過的那個矮胖男人不在場。也許是回韓國去了。

  徐吉士見家玉笨嘴拙舌,神色慌亂,完全不是人家的對手,臉上有點掛不住。正要發作,忽見身邊的“小鋼炮”騰地一下從餐桌邊站了起來,把屋子裡的人都嚇了一跳。

  端午心裡也是窩了一肚子火。他也顧不得那麼多了,心裡巴不得“小鋼炮”露一露凶神惡煞的威風,飛起連環腿,將那兩個女人踹到窗子外面去。

  “喂,喂……”“小鋼炮”哼哼了兩聲,隨即開始了艱難的倒氣。嘴裡再次發出嗚嚕嗚嚕的蜂鳴聲,“喂,衛生間在哪?”

  原來他是在找廁所。“小鋼炮”腳底打著飄,就像踩在雲朵上似的,搖搖晃晃,走一步退兩步的,小史只得趕緊過去扶他。

  “哎喲喂,可得扶穩了!千萬別讓他摔著!”春霞輕蔑地朝他們看了一眼,撇了撇嘴,跟她姐姐交換一個眼色,陰陰地笑。

  很快,衛生間就傳來了翻江倒海的嘔吐聲,夾雜著哼哼唧唧的哀歎。滿屋的人,你看我,我看你,氣氛變得有點尷尬。端午的臉上也是火辣辣的。他瞅見吉士不時朝他揚脖子,眨眼睛,似乎在慫恿自己幹點什麼,可他到底也沒搞懂對方是什麼意思。在眾目睽睽之下,也不好問。

  徐吉士從發行科找來的幾個小伙子,像中學生一樣靦腆。似乎不是來打架的,而是參加相親會。而且一個個長得都有些怪異,獐頭鼠目不說,神態還有點委頓。四個人在沙發上擠坐成一團,其中的一個,似乎一直在無聲地竊笑。其實他並沒有笑。只是他的上嘴唇太短,包不住牙齒,讓人感覺到他始終在笑。吉士用胳膊肘去捅他,大概是希望他能有所表現。可“大齙牙”疑惑地望了他一眼,只是微微地聳了聳肩而已。

  “小鋼炮”這會兒已經從廁所裡出來了。看起來,嘔吐之後,他的狀況一點也沒有好轉。小史不斷地撫摸著他的胸脯,幫著他順氣。而家玉已經在小聲地勸說小史帶他離開了。小史似乎說了句什麼,家玉一時情緒激動,突然厲聲地對小史道:“求求你了!你們走吧!別在這兒添亂了!”

  她似乎有點失去了控制。

  好在時候不大,屋外響起了刺耳的警笛聲。透過朝北的窗戶,端午看見三個警察從車上下來。還未進門,警察就在樓道裡高聲地嚷嚷起來了:

  “別動手啊!都別動手!誰動我就逮誰啊!”

  當他提著警棍進了門,看到滿屋子的人,就像開茶話會似的,連他也覺得有點意外。這個挺胸凸肚的中年人,大概就是家玉所說的那個唐燕升了。

  “呦!幹什麼呢,你們這是?嗯?開會呢?”

  他把手裡的警棍在手掌上敲著,自己先笑了起來。

  燕升簡單地問了問事由,也不容雙方爭辯,用警棍朝姐妹倆一指,喝道:“你們!”又轉過身來,指著家玉,“還有你!裡屋說事。其他的人,都坐著別動。”隨後一頭扎進了裡間的書房。

  春霞姐妹交換了一下顏色,跟著進了書房。

  家玉用哀求的目光召喚丈夫,想讓他一起去。端午也用哀求的目光回敬她,表示拒絕。家玉只得獨自去書房談判。她隨手關上了房門。

  很快,徐吉士帶來的那四個小伙子,圍著餐桌,有說有笑地打起牌來。小史已經將“小鋼炮”扶到沙發前坐下。他的身體剛挨著沙發,就打起呼嚕來了。跟著燕升來的兩個警察,則坐在屋外的花園裡抽煙。見小魏和小史無事可幹,吉士就從口袋裡掏出兩百元錢,打發她們買盒飯去了。

  家玉中途從書房裡出來上廁所。吉士問她商量得怎麼樣,家玉苦笑著搖了搖頭,故意大聲道:“沒見過這麼無恥的人。唉,什麼世道!我連死的心都有了。”見她兩眼淚汪汪的,端午也不敢煩她。家玉剛進了廁所,端午就聽見書房裡忽然傳出一句刺耳的話來:

  “告訴你,你的立場有問題!狗屁!姓唐的,你要是再這麼偏心眼,老娘懶得跟你囉嗦……”

  似乎罵的是燕升。而燕升接下來的一段話,聲音很小,一句也聽不清。吉士的臉色一下就變了,眼看就要衝進去,端午一把將他拽住。

  “這騷娘們,我是看在她長得像孫儷的份兒上,怎麼也有一點憐香惜玉。她倒是張狂得可以,連人民警察也敢教訓!我操!得寸進尺了還……”就在這時,吉士的手機鈴聲忽然響了起來。他從衣兜裡拿出手機,卻不接聽,而是轉身指著他帶來的那幾個人,罵道:“你們這幾個老菩薩,我是請你們來打牌的嗎?嗯?你們得弄出點動靜來呀!該打打!該砸砸!動手啊!我這張老臉都被你們丟盡了!”

  那夥人不約而同地把牌都放下了,可還是像木雕泥塑一般坐在那兒發呆。張著嘴,一動不動。

大概是屋子裡信號不好,吉士“喂、喂”地喊了一通,逕自出了房門,到外面打電話去了。

  又過了大約十多分鐘,書房的門終於開了。春霞姐妹鐵青著臉,從裡面走了出來。她們沒有再到客廳裡來,而是直接去了裡面的臥室。不多一會兒,臥室裡就傳來了午間新聞開始的音樂聲。家玉和唐燕升還在書房裡小聲地嘀咕著什麼。

  端午走了進去。家玉眼睛紅紅的,正哈著氣,用一塊絨布擦拭著眼鏡。春霞姐妹提出了一萬元的補償條件,經唐燕升苦口婆心地軟磨硬泡,對方總算同意把錢降到了八千。不過,她們提出的附加條件是,得給她們至少三個月的寬限期,以便她們能夠從容地找到新房東。在老唐的勸說下,家玉強忍著羞恥和憤怒,勉強同意了。但她提出來,與姐妹倆簽訂一個正式的協議,卻遭到了她們斷然的拒絕。

  “等於是什麼都沒談下來!”家玉道,“沒有協議的約束,要是三個月之後,她們還是不搬呢?我們倒是又白白地搭進去八千塊。”

  由於擦眼鏡時過於用力,她不小心弄折了眼鏡腿。小螺絲“滴滴答答”地在地板上跳了幾跳,轉眼就消失不見了。家玉氣得將眼鏡往書桌上一扔,接著道:

  “老唐,你帶上你的人,該幹嘛幹嘛去!這事你們就別管了。反正我進了這房門,就不打算再出去了。要麼她們從我家搬出去;要麼,我一個人留下來,和她們一塊住!”

  老唐的臉色也有點怪怪的。他又想了想,兩隻大手往腿上猛拍了一下,咬了咬牙,說了句,“我再去試試。”起身去了隔壁,接著做姐妹倆的工作去了。

  老唐剛走,吉士就笑嘻嘻地拎著幾盒飯走了進來,“先吃飯,先吃飯。事情一會兒再說。”端午和家玉都沒什麼胃口。端午已經在地板上找到了那個銅螺絲,正用裁紙刀的刀尖小心地把眼鏡腿裝上。他簡單地給吉士說了說剛才的調解結果。吉士只顧著往嘴裡扒飯,一句話也沒說。等到他把一塊雞腿啃乾淨之後,這才抹了抹嘴,對家玉嘟囔道:

  “嫂子別急。真正的黑社會,一會兒就到!”

  家玉和端午對視了一下,不約而同地轉過身來,望著吉士。

  “我剛才已經跟國舅通了電話。他們這會兒已經在路上了。十五分鐘之內趕到。唉,我們自己帶來的那夥人,很不專業。來了三個警察,也都是娘娘腔,一點也不提氣。我看這事就交給國舅來擺平吧。”

  “你說的國舅,是個什麼人?”家玉問道。

  “這你就別管了。呆會兒大隊人馬一到,這兩個婊子會尿褲子的。”吉士將手裡那根帶血的牙籤朝飯盆裡一扔,打了個飽嗝,又接著說,“現在,最麻煩的,倒反而是這三個警察。呆會兒國舅他們來了,若是有警察在場,動起手來,難免礙手礙腳。得想個法子,將他們先支走。”

  “這倒不礙事。”家玉脫口道,“燕升是自己人。這一點我有絕對把握。”話剛一出口,家玉就莫名其妙地紅了臉,沒再接著說下去,因為唐燕升已經站在了書房的門口。他把帽子脫下來,撓了撓稀疏的頭皮,如釋重負地對家玉笑道:“工作總算做通了。她們答應今天下午就搬走。不過,恐怕你們得再多給一點錢才行。”

  “給多少?”家玉問。

  “一萬五。”

  “等等!她們把人家的房子霸佔住,白住了一年,我們不跟她要房租,就算是客氣的了,哪有她們反過來跟我們要錢的道理?這世界上還到底有沒有是非?”徐吉士拍著桌子,高聲對唐燕升道。

  家玉輕輕地拽了拽他的袖子,可吉士不予理會。

  “一萬五?老子一個子也不會給她。她們這是賣身呢!就是賣身,也用不著這麼多錢吧。如今去髮廊找個小姐才多少錢?說句不好聽的話,難道她們倆那玩意兒,是鑲著金邊的不成?”

  燕升被吉士的一番髒話,噎得直翻白眼。他將手裡的帽子在頭上戴正,臉色陡然陰沉下來,正待發怒,忽聽得門外“滴、滴、滴”一陣汽車喇叭響。

  幾個人趕忙跑到客廳裡。端午往窗外一望,看見兩輛“金盃”小客車,一前一後,已經停在了單元樓前。從第一輛車上下來一個糟老頭子。他身穿洗得發白的卡其布褂子,腰上圍著藍色布圍裙,一頭亂髮,看上去邋裡邋遢的,身上斜跨著一個帆布包,手裡拎著紅色的工具箱。下了車,那老頭就朝四下裡東張西望。

  怎麼看,都不像個黑社會。

  緊接著,從第二輛車上,跳下來一個頭戴灰色氈帽,胖墩墩的中年人。他一隻手插在風衣的口袋裡,另一隻手上,捏著一根粗大的雪茄。他抬起頭,瞇縫著眼,瞄了一眼樓房的門牌號碼,就朝屋子這邊,不緊不慢地踱過來。

  此人正是徐吉士所說的國舅。

  他的原名叫冷小秋。半年前,在“呼嘯山莊”,端午曾與他見過一面。唐燕升與冷小秋似乎也很熟。因為一看見小秋走進來,燕升就轉過身,對家玉笑道:“我們要先走一步了。這種事情,老冷處理起來,要比我們有經驗得多。”說完,他沖那兩個民警勾了勾手指,三個人往外就走。

  到了門口,正遇上朝裡探頭探腦的冷小秋。燕升與小秋親熱地拉了拉手,又湊到小秋的耳朵邊,低聲地囑咐了句什麼。小秋就笑了。他滿不在乎地噴出一口濃煙,罵了句:“屌毛!”露出了兩排整齊潔白的烤瓷牙。小秋將手中的雪茄在門框上胡亂地戳滅,然後對著滿屋子的人叫道:

  “來唦!把你們帶來的這些個鬼,這些個閒雜人等,都喊出來唦!吾馬上就要開始清場了。”

  小秋一吩咐,吉士就忙著往外轟人。正在沙發上熟睡的“小鋼炮”,這時也已經被小史拍醒了,由小史和吉士一邊一個地架著,往外走。聽到動靜的李春霞,手裡捏著電視機的遙控器,也從裡屋跑了出來。

  “警察呢?”她喊道。

  她那肥厚而性感的豐唇已經開始嘟嚕著發顫。可是到了這一會兒,已經沒人願意回答她的問題了。

  屋子裡的人剛剛走到外面的草坪上,兩輛金盃車的門呼啦一下拉開了。從裡面一個接著一個地跳出人來。這夥人,似乎都是用同一個模具澆鑄出來的。穿著統一的藍色工裝服。戴著白手套。統一款式的膠底鞋。一式的小平頭。正方形的腦袋。小眼睛。手執鐵棍。貓著腰往屋裡沖。

  跑在最前面的五六個人,不知為何,每人手裡都提著一個巨大的沙皮袋。端午數了數,一共是23個人。對面的一座高層居民樓上,窗戶一扇一扇地打開了。一個個面目不清的腦袋,從窗戶裡伸出來,朝這邊張望。正在小區裡巡邏的兩個保安,遠遠地站在一處花壇邊上。他們不敢靠近,可也不敢離開。

  最後進屋的,是個身穿迷彩服的司機。他看了看那個身背工具包的老頭,吼道:“你他媽的,還等什麼?趕緊進去給我弄啊。”

  “是鎖匠。”徐吉士蠻有把握地對家玉道,“這老頭是個鎖匠。他負責給你們家的房門換鎖。”

  “他們,不會弄出什麼事來吧?”家玉的臉色有些擔心,又有些克制不住的激動。

  “你放心。國舅做事,從來都是萬無一失。”

  “我看見領頭那幾個人,手裡都還拎著沙皮袋子,不知是幹什麼用的?”家玉又問。

  “嗨!把沙皮袋往她們頭上一套,照例是一陣拳打腳踢。”吉士笑道,“你就等著看吧!用不了一會兒,兩人就會被死狗一樣地拖出來了。”

  後來的事實證明,徐吉士對於當下黑社會的行動方式,已經是相當的隔膜了。與他的期待相反,那二十多個人衝進去之後,房子裡一直沒什麼動靜。既沒有哭爹叫娘,也沒有“乒乒乓乓”的嘈雜與斥罵。除了鎖匠用鎯頭敲擊防盜門的鎖芯而發出來的“橐橐”聲,整個屋子一片死寂。

  “小鋼炮”睡醒了覺,精神明顯地比上午好多了。他既不喘又不暈,一個人站在窗口,踮著腳朝裡邊窺望。

  不一會兒的工夫,小秋笑瞇瞇地從屋裡走了出來。他把手裡的雪茄再次點燃,猛吸了一口,沒頭沒腦地說了句:“蠻好!”

  吉士問他,“蠻好”是個什麼鳥意思?

  “她們正在收拾東西。一會兒就完事。”小秋輕描淡寫地支吾了一聲。接著,他又補充道,“這兩個女的,蠻好玩的勒!”

吉士又問,怎麼個好玩法?

  小秋道:“吾還以為她們有多難弄!其實呢,膽小得要命。跟吾們挺配合的。吾進去後,就讓人把那兩個女的叫到跟前來。吾讓她們不要抖。吾不喜歡女的在吾跟前抖。吾說,你們看看吾,可怕嗎?她們都搖頭。吾說,不可怕,你們抖什麼東西呢?不要抖。可她們照樣還是抖。

  “吾只問她們三句話。吾說,看來你們今天得挪個地方了。那兩個女的,你看我,我看你,都不說話。吾說,你們今天得給吾從這兒搬出去。這是肯定的,沒得商量的,阿曉得?但怎麼個出去法呢?你們可以自己選擇。要麼是穿著衣服出去,要麼呢,光著身子,一絲不掛地出去。你們自己選。她們肯聽吾的話呢!馬上都說,要穿著衣服出去。吾又問,你們是空著手出去呢,還是帶上你們的東西出去?她們說,願意帶上東西出去。我問她們二十分鐘夠不夠?她們都說,差不多夠了。吾連手指頭都不碰她們一下子!現在正忙著翻箱倒櫃呢。我只帶來了六個沙皮袋子,不知道夠不夠她們裝。”

  聽小秋這麼說,家玉緊鎖的眉頭終於舒展開來。端午倒是有點暈乎乎的。一直等到春霞的姐姐抱著那隻大花貓,從屋子裡走出來,端午都覺得自己好像在做夢。春霞跟在姐姐的身後,手裡拎著一個剛剛從牆上取下來的畫框。接著出來的,是五個拎著沙皮袋子的方頭青年。她們的東西不多,最後一個沙皮袋還沒用上。

  春霞打開了那輛灰色“現代索納塔”的後備箱,那些人就幫她把東西往裡塞。塞不下的,就擱在了車子的後座上。春霞把車門關上,特意又朝家玉走了過來。家玉一時不知如何應對,只好假裝查看手機上的信息。

  春霞走到她很近的地方,站住了。她一動不動地看著家玉,低聲地對她說了一句什麼話。端午沒有聽清,可他看見妻子的臉忽然變得煞白。

  等到那輛“索納塔”晃晃悠悠地出了東門,鎖匠也已換好了門鎖。他提著工具箱,從樓道裡出來,出了一身的汗。他將一串嶄新的鑰匙,遞到了小秋的手上。小秋將鑰匙在手上掂了掂,又遞給了端午。

  事情就算了結了。

  端午提出請小秋吃晚飯。小秋想了想,說他呆會兒還有點事。“要不改日吧。吾們約上守仁,一塊兒聚聚。”

  小秋帶著那夥人離開後,吉士也招呼著發行科的幾個同事,鑽進一輛又破又爛的老捷達,告辭而去。因家玉的車停在西門的網球場,剩下的幾個人,就穿過小區,往西邊走。

  正是太陽落山的時候,附近村莊裡的菜農將自留地裡的蔬菜、白薯和大米用平板車推著,運到小區裡面來賣。一個瘦得只剩下皮包骨頭的老太太,正和小區的住戶討價還價。“小鋼炮”大概是嫌老太太的菜攤妨礙他走路,也許是覺得自己的一身好拳腳,一直沒得到機會施展,他忽然心血來潮,飛起一腳,將老太太的菜籃子踢到了半空中。

  

  6

  唐寧灣的房子總算要回來了。可家玉的心情似乎一點也沒有改善的跡象。她的話變得越來越少,整日裡神情抑鬱,而且總愛忘事。端午問她,那天春霞在離開前,到底和她說了句什麼話。家玉又是搖頭,又是深深地歎息,末了,就撂下一句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

  “也許春霞說的沒錯。一點都沒錯。”

  他知道,在那種場合,春霞自然不會有什麼好話。可是一連幾天,為一句話而悶悶不樂,似乎也有點不近情理。他也沒把它太當回事。只有在督促兒子完成家庭作業的時候,家玉才會暫時忘掉她的煩惱,回復常態。對兒子,她仍然像過去一樣嚴厲,毫不通融。

  母親張金芳在鶴浦一呆就是一個多月,隻字不提回梅城的事。家玉白天早早去律師事務所上班,晚上要熬到九點過後,才會回到家裡。

  她盡量避免與婆婆照面。

  端午通過小魏,去探聽母親的口風。不料,母親反問道:“唐寧灣的房子既然已經要回來了,又不讓我們搬過去住,也不知道她安的是什麼心!”

  原來,她壓根兒就沒打算走。

  母親向端午抱怨說,梅城那地界,如今已住不得人了。說白了,那地方,就是鶴浦的一個屁眼。化工廠都搬過去且不說,連垃圾也一車一車地往那兒運。只要她打開窗戶,就能聞到一股燒糊的橡膠味,一股死耗子的味道。連水也沒過去好喝了。她可不願意得癌症。

  端午把母親的心思跟家玉說了說。家玉古怪地冷笑了一下,眼睛裡閃動著悲哀的淚光,“等到過完年吧。我讓她。”

  明顯是話中有話。這也加重了端午對妻子的憂慮。他只得又回過頭去勸慰母親。張金芳當然寸步不讓,死活不依。最後小魏道:“您老想想看,鶴浦離梅城也就二十公里,空氣在天上飄來飄去,你說梅城的空氣不好,這兒又能好到哪裡去?房子剛剛收回來,總還要收拾收拾。再一個,搬家也不是小事。總得找個會算命的瞎子,看看日子,辦兩桌像樣的酒席。”好說歹說,連哄帶騙,總算把她送回了梅城。

  可母親走後,沒兩天,又發生了一件讓他意想不到的事。

  這天傍晚,端午下班後沒有回家,而是直接打車去了英皇酒店旁的大連海鮮館。綠珠在兩個小時前給他發來了短信,約他在那兒見面。她說有一件十分要緊的事要與端午商量。天空沉黑沉黑的,刮起了東北風,卻並不十分寒冷。看上去像是要下雪。

  端午乘坐的那輛黑車剛馳入濱江大道,就接到了家玉打來的電話。她讓他趕緊回家一趟,因為“若若看上去有點不太好”。

  端午嚇了一跳,趕緊吩咐司機抄近路,一路闖紅燈,朝家中疾馳而去。他滿腦子都是兒子虛弱的笑容。心裡堆滿了鑽心剜肉般的不祥預感。綠珠一連發來了三四個短信,問他到哪了,他都沒顧上回復。

  家玉坐在兒子的床邊,抹著眼淚。兒子的額頭上搭著一塊濕毛巾,似乎正在昏睡,急促的鼻息聲嘶嘶地響著。瘦弱的身體裹在被子裡,不時地蹬一下腿。

  “怎麼抖得這樣厲害?”端午摸了摸兒子的額頭,“早上還好好的,怎麼會這樣?”

  “剛才抖得更凶。現在已經好一些了。給他加了兩層被子,他還喊冷。”家玉呆呆地望著他。

  “試過表了嗎?”

  “三十九度多。剛給他喝了美林懸浮液。燒倒是退了一些。你說,要不要送他到醫院去看看?”

  按家玉的說法,兒子放學回到家中,就一個人呆呆地坐在床前發愣。叫了他幾聲,他也不理。家玉過去摸了摸他的頭。還好。只是鼻子有點囔。她照例囑咐他去做作業。兒子倒是挺聽話的,慢慢地打開檯燈,拉開書包,攤開試卷,托著小腦袋。

  “我也沒怎麼在意,就到廚房做飯去了。不一會兒,他就轉到廚房裡來了。他說,媽媽,我能不能今天不做作業?我想睡一會兒。我還以為他累了,就說,那你就去睡上半小時,作業等吃完飯再做吧。沒想到,等我做完飯,再去看他,小東西就已經在床邊打起了擺子。問他哪不舒服,也不吭氣。到這時,我才發現出了事。原來是佐助不見了……”

  端午也已經注意到了這個悲哀的事實。床頭櫃的鑄鐵架上,已不見了鸚鵡的身影。那條長長的細鐵鏈,像蛇一樣盤在櫃子上。那只鸚鵡,一定是弄斷了鐵鏈飛走了。可眼下正是冬天,窗戶關得很嚴。即便鸚鵡掙斷了鐵鏈,也無法飛出去。他向家玉提出了自己的疑問,而妻子則提醒他,南窗邊有一個為空調壓縮機預留的圓洞。

  “它會不會從那兒鑽出去?”

  “不可能!”端午道,“你忘了嗎?幾隻麻雀銜來亂草和枯葉,在裡邊做了一個鳥窩。那個洞被堵得嚴嚴實實,那麼大一隻鳥,怎麼鑽得出去?再說了,若若和鸚鵡早就玩熟了,你就是解開鐵鏈,它也不見得會飛走……”

  家玉這時忽然煩躁起來,怒道:“你先別管什麼鸚鵡不鸚鵡的了!我看還是趕緊送他到兒童醫院看看吧。要是轉成肺炎,那就麻煩了。你快給孩子穿好衣裳,帶他到小區的北門等我。我去開車。”

  說完,家玉開始滿屋子找她的車鑰匙。

  端午給若若穿好衣服,將他背在背上。正要下樓,忽聽見兒子在耳邊有氣無力地提醒他,讓他把窗戶打開。

“幹嗎呢?外面還呼呼地刮著北風呢!”

  “佐助要是覺得外面冷,說不定,會自己飛回來……”

  

  他們去了兒童醫院的急診部,排了半天隊,在分診台要了一個專家號。大夫是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替若若聽了聽前胸後背,又讓端午帶他去驗了血。還算好,僅僅是上呼吸道感染。夫婦倆這才安下心來。

  大夫一邊飛快地寫著處方,一邊對他們道:“感冒有個三五天總能好,只是小傢伙的精神狀況,倒是蠻讓人擔心的。你想啊,養了七八年的一個活物,說沒就沒了,換了誰都受不了。他要是像別的孩子那樣,大哭大鬧一場,反倒沒事。可你們家這位,兩眼發直,不癡不呆的,顯然是精神上受了刺激的緣故。你們這幾天多陪陪他,多跟他說說話。如果有必要,不妨去精神科看看,適當做些心理干預。”

  他們在觀察室吊完了一瓶點滴,若若的燒明顯退了。從醫院回家的路上,家玉開車經過大市口的晨光百貨,看見那裡的一家體育用品商店依然燈火通明,就帶著若若去那裡買了一雙紅色的耐克足球鞋。以前,若若一直嚷嚷著要買這樣一雙球鞋,家玉始終沒鬆口。家玉給他試著鞋,不停地問他喜不喜歡。小傢伙總算咧開嘴,勉強地笑了一下。他們又帶他去商場五樓的美食街吃飯。家玉給他要了一碗銀杏豬肝粥,外加兩隻他平時最喜歡吃的“蟹殼黃”小燒餅。可今天他連一隻都沒吃完,就說吃不下了。燒餅上的芝麻和碎皮掉了不少在桌上,若若就將那些芝麻碎屑小心地擼到手心裡。

  他要帶回去餵佐助。這是他多年來的習慣。

  家玉不忍心提醒他鸚鵡已經不在了,在一旁偷偷地抹眼淚。

  回到家中,大風嗚嗚地抽打著窗戶,把桌子上的試卷和習題紙吹得滿地都是。

  佐助沒有回來。

  家玉給若若洗完腳,又逼著他喝了一杯熱牛奶。然後,將臉湊到他脖子上,蹭了蹭,親暱地對他說:“今晚跟媽媽睡大床,怎麼樣?”

  兒子木呆呆地搖了搖頭。

  家玉只得仍讓他回自己的小屋睡。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窗外漆黑的夜空。家玉知道,他還在惦記著那只鸚鵡。

  “那媽媽在小床上陪你,好不好?”

  “還是讓爸爸陪我吧。”兒子道。

  家玉像是被什麼東西紮了一下,吃驚地睜大了眼睛。躲躲閃閃的目光,瞟了端午一下,故作嗔怒地“嘁”了一聲,替他掖好被子,趕緊就出去了。不過,端午還是從她驚異的眼神中看到了更多的內容,不禁有些疑心。

  難道是家玉故意放走了那只鸚鵡?

  稍後,從兒子的日記本上,這一疑慮很快就得到了證實。

  端午趴在兒子的床前,跟他說著一些自己也未必能明白的瘋話。諸如“爸爸是最喜歡老兒子的”之類。兒子很快就睡熟了。大概是剛剛吃完藥的緣故。他的額頭上汗津津的,涼涼的。端午鬆了一口氣,忽然覺得,這個世界仍像過去一般美好。妻子在隔壁無聲地看電視。他在兒子床邊坐了一會兒。閒著也無聊,就去幫兒子收拾書桌。

  桌子上堆滿了教材和參考書,還有黃岡中學和啟東中學的模擬試題。在一大摞《龍門習題全解》的書籍下面,壓著一個棕紅色的布面硬抄。那是多年前,端午用來抄詩的筆記本,放在書架上久已不用。本子已經很舊了,紙張也有些薄脆,兒子不知怎麼將它翻了出來。本子的開頭幾頁,是他早年在上海讀書時抄錄的金斯伯格的兩首詩。一首是《美國》,另一首則是《向日葵的聖歌》。在這兩首詩的後面,是兒子零星寫下的十多則日記。他不知道兒子還有寫日記的習慣。

  每則日記,都與鸚鵡有關。而且,都是以“老屁媽今天又發作了”一類的句子開頭的。其中,最近的一篇日記是這麼寫的:

  

  老屁媽今天又發狂了。她說,如果這學期期末考試進不了前五十名,她就要把你煮了吃了。她說,她說到做到。煮了吃,當然是不會的。她就這麼說說。這話她已經說過很多遍了,不會真的這麼做。可是佐助,其實你並不安全!媽媽如果真的要對你下手,多半會把鐵鏈子弄斷,把你從窗口扔出去。萬一哪一天,我放學回家,見不到你,她就裝模作樣地說,是你自己飛走的。這種危險在增加。佐助,親愛的朋友!我晚上要做作業,沒有太多的時間跟你玩。你一定要乖乖地聽話。千萬別亂叫。尤其是後半夜。人的耐心是有限度的。如果我真能考進年級前五十,老屁媽就會帶我們去三亞過春節。算是獎勵。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帶你上飛機。大結巴說可以帶,蔣肥肥說不可以帶。如果不能帶,我寧願不去。不管怎麼樣,朋友,請給我力量吧。萬一我考不進前五十,我就自殺!

  佐助,加油!

  

  若若半夜裡醒過來一次,他要喝水。端午摸了摸他的額頭。還好。他去廚房裡給他搾了一點橙汁,兌上溫開水,給若若端過去。又逼他吃了兩粒牛黃銀翹。若若忽然睜開眼睛,問他道:

  “你說佐助現在會在哪裡?”他終於開口說話了。這至少表明,他已經試著接受失去鸚鵡的事實。

  端午想了想,回答道:“它不會跑遠的。我們家外面就是伯先公園。我覺得它現在應該在伯先公園的樹林子裡。等你病好了,我們就去公園轉轉,說不定能在哪棵樹上望見它。”

  “外面這麼冷,說不定早就凍死了。鸚鵡是熱帶動物,在我們這裡,它在野外根本無法存活。”

  “這倒也說不定。鸚鵡是一種很聰明的鳥。聰明到能模仿人說話,是不是?它很聰明,別擔心。隨便找個山洞啊,樹上的喜鵲窩啊,一躲,就沒事了。等到天氣稍稍暖和一點,它就會往南飛。一直飛回到它的蓮禺老家。”

  “蓮禺很遠嗎?”

  “很遠。少說也有兩千多公里吧。不過對於鳥類來說,這點距離根本算不得什麼!你不是看過《遷徙的鳥》嗎?”

  兒子癡癡地看了他一會兒,翻了一個身,鑽到被子裡接著睡。在被窩外面只露出了一小撮柔軟的發尖。屋外的風聲,奔騰澎湃,如赴敵之兵,銜枚疾走。端午在他的床邊坐了一會兒,確定他睡熟了之後,這才關了檯燈,躡手躡腳地替他掩上了房門。

  第二天是星期五。家玉因要辦理一件司機故意碾壓行人致死的案件,一早就去了律師事務所。端午向單位請了假,留在家中陪兒子。若若上午倒是沒燒,可到了中午前後,額頭又開始熱了起來。下午,家玉從單位給他發來一封短信,詢問若若的病情。她還叮囑端午,給兒子的班主任姜老師打個電話。

  沒等到端午把電話打過去,姜老師的電話先來了。

  端午跟她說了說若若感冒的事。他還提到了那只飛走的鸚鵡,提到了大夫的擔憂。在電話的那一端,姜老師“咯咯咯”地笑個不停。她也有話要和家長溝通。她說:

  “上一周,不,上上一周吧,學校裡開運動會。譚良若自己沒什麼項目,可還是到田徑場來找同學玩,看熱鬧。我和幾個老師拿著秩序冊東奔西跑,忙得恨不得身上長出翅膀來。他倒好,手裡托著一隻好大的鸚鵡,往跑道中央那麼一站,呵!好不神氣!要是他手裡再有一隻雪茄,那就活脫脫的一個希區柯克!裁判員舉著槍,又擔心四百米跑的運動員撞著他,遲遲不敢發令,我只得跑過去把他拽走了。

  “你這孩子呀,怎麼看都不像是十三歲的少年。往好裡說吧,天真爛漫,沒心沒肺;要是往壞裡說,整個就一個昏昏噩噩,不知好歹。和他同齡的孩子,比如馬玉超,多懂事!已經能把一台晚會組織得井井有條了;廖小帆呢,在剛剛結束的全市英語演講比賽中得了第一名;馬向東,不換氣就能把整篇的《尚書》背下來。唉,不說了。你兒子倒好!一直生活在童話世界中,賴在嬰兒期,就是不肯長大。我左思右想,總也找不出原因。呵!好嘛!原來是這只鸚鵡在作怪。

  “我當天晚上就給你們家打了電話。讓他母親趕緊把這只鸚鵡給我處理了。他母親還推三阻四的,說什麼這鳥跟了他七八年了,有點不好弄。有什麼不好弄的?我跟她說,你把鏈子一絞,把它往窗外一扔,不就完事了嗎?你兒子很有潛力,期中考試考得還不錯。到了這個期末,你們家長再加把勁,進入前一百,甚至是前五十,都有可能。做家長的,對孩子一定要心狠一點,再狠一點。你也知道,這個社會將來的競爭會有多麼殘酷……”

 原來是這麼回事。

  班主任仍在電話中絮絮叨叨地說個沒完。可端午已經沒有心思聽她說下去了。看來,這個姜老師,比起小學的那個雙下巴的“暴君”,也好不到哪裡去。幾乎可以不假思索地將她歸入到綠珠所說的“非人”一類。這麼一想,端午倒也不怎麼生氣了。

  “今天就讓他在家歇著。明天是星期六,學校要補週三的課,他最好來一下。我專門請了數學和英語老師來給他們總複習。下周就要期末考了,是全區統考。”姜老師嚴肅地提醒他。

  “可是,孩子還發著燒呢。”

  “不就感冒嗎?現在是冬天,正是感冒多發季節。全班四十六個學生,哪天沒有得感冒的?要是都跟你兒子似的,有個頭疼腦熱就不來上課,我們學校還要不要辦?”

  端午還想跟她解釋,可姜老師已經氣呼呼地把電話掛斷了。

  晚上家玉回來,端午跟她說了給姜老師打電話的事。家玉就咧開嘴,鼻子裡哼了一聲,低聲道:

  “我身上的不白之冤,總算可以洗清了吧?唉!說實話,我昨天把鸚鵡從窗口放出去的時候,心裡還真捨不得。它先是飛到了窗下的一棵石榴樹上,四下裡望了望,然後又猛地一下朝窗口撲過來。這鸚鵡,和你兒子還真是有感情!它飛到窗玻璃上,拚命地扇動著翅膀。可玻璃太滑了。看它那架勢,還是不肯走的意思。我就把窗戶打開了一條縫,找來一根晾衣桿,閉上眼,咬著牙,在它黃色的肚子上使勁一捅,那東西,“嘎嘎”地慘叫了兩聲,繞著窗戶飛了半天,最後影子一閃,不見了。我當時還一個人哭了老半天。”

  家玉眼睛紅紅的。端午的鼻子也有點發酸。他又問起了妻子手頭那件司機撞人的案子。家玉搖了搖頭,只說了“很慘”兩個字,就不吱聲了。

  星期六的上午,刮了兩天的大風終於停了,天氣卻變得格外的寒冷。若若退了燒,身體看上去還有點虛弱。家玉給他煎了個荷包蛋,蒸了一袋小臘腸。若若說沒胃口,他只吃了一小瓶酸奶和一片蘋果。

  臨去學校前,家玉給若若加了兩件毛衣,又在他脖子上圍了一條羊絨圍巾。家玉再次提出來要開車送他去學校,若若還是沒答應。他寧願自己騎車去。看起來,他還在生媽媽的氣。端午勸她將放走鸚鵡的事跟兒子說清楚,乾脆將責任“全都栽到姜老師頭上”,家玉想了想,沒有答應:

  “那多不好?惡人還是我來做吧。”

  從小區到鶴浦實驗學校並不算遠,可是途中得穿過四條橫馬路,這讓家玉一直叨叨不休。孩子剛下樓,她和端午都趴在陽台上,目送著那個像河豚似的身影,往東繞過噴水池,搖搖晃晃地出了小區的大門。

  大約半個小時之後,家玉給他們班主任打了個電話,確認孩子已到校,這才放下心來。兩個人匆匆吃過早飯,家玉就說頭暈,要去床上睡一會兒。端午則坐在臥室的躺椅上,繼續看他的《新五代史》。家玉根本沒睡著,她腦子裡想的東西太多了。一會兒問他,學期結束時,應該給學校的主科老師送什麼禮物,一會兒又盤算著等兒子回來應該給他做點什麼開胃的午飯。端午提議說,若若最喜歡吃日本料理,不如直接開車去英皇大酒店。它的頂層有一家回轉壽司餐廳。家玉也說好。至於給老師的禮物,他們也很快達成了一致意見:

  直接送錢。語、數、外,每人兩千。

  兩人說了會兒話,家玉已經全然沒有了睡意,她賭氣似的打開了電視。可大清早的,電視節目也沒什麼可看的。不是歹徒冒充水暖工入室搶劫,就是名醫坐堂,推薦防治糖尿病、癌症的藥物和秘方。他聽見家玉“啪”的一聲把電視關了,抱怨道:“都是些什麼事啊!”

  端午就把手裡的書移開,笑著安慰她:“與歐陽修筆下的五代相比,還是好得多。”

  到了中午十二點半,若若還沒回來。

  家玉開始挨個地給同學家長打電話。“戴思齊的老娘”告訴家玉,差不多十二點十分,她親眼看見若若和戴思齊騎車進了小區的大門。當時,她正在小區的菜場買菜。聽她這麼說,家玉一直緊皺著的眉頭,才算舒展開來。可是他們一直等到一點鐘,也沒有聽到期盼中的門鈴聲。家玉總是覺得哪兒有點不對勁兒。既然他已經回到了小區,怎麼這麼半天還不見他回來?

  擔心害得她喋喋不休,自問自答。

  夫妻倆決定下樓分頭去找。

  端午把小區的各個角落找了個遍,連物業二樓的美發店和足療館都去過了,還是沒有見到兒子的蹤影。最後他來到小區的中控室,家玉也已經在那裡了。在家玉的堅持下,小區的保安調出了中午前後大門的監控錄像,一幀一幀地慢慢回放。很快,灰暗的畫面中,出現了兒子那鼓鼓囊囊的身影。和胡依薇說的一樣,若若和戴思齊騎著自行車,並排進了小區大門。兒子在拐入一條林蔭小路時,還跟戴思齊揮手告別。

  保安安慰他們說,既然他進了小區,那就絕對不會丟,“是不是去同學家玩了?你們再找找?”

  出了中控室的大門,家玉忽然對端午道:“會不會在我們下樓找他的這工夫,他已經到家了?說不定這會兒他正在門口的石凳上坐著呢。”端午心裡也是這麼想的。

  他們一路小跑來到了單元門口,又一口氣跑上六樓。樓道裡仍然空空蕩蕩。

  家玉是個急性子,她不安地朝端午瞥了一眼,掏出手機就要報警。正在這個節骨眼上,小區的一名保安“咚咚”地跑上樓來,喘著氣對他們說,在小區後面變電房邊上,遠遠地站著一個小孩,“不知道是不是你們家的,趕緊過去看看吧。”

  他們跟著保安下了樓,一路往西跑。小區修建時開挖地基的土方和建築垃圾沒有及時外運,在小區後面的空地上堆了一個土山。後來又栽上了楊樹和塔松,並在那兒修建了一個變電房。那兒緊挨著伯先公園的旱冰場。

  端午和家玉繞過小區後面的一片竹林,一眼就看見了兒子的那輛自行車。在高高的土山上,若若站在變壓器下面,正衝著伯先公園的一大片樹林“噓噓”地吹著口哨。

  他還在向那只鸚鵡發信號。

  小區的圍欄外面是一條寬闊的河道,河上已經結了一層薄冰,在陽光下閃耀著碎鑽般的光芒。對岸就是伯先公園的石砌院牆。幾棵大楊樹,落光了葉子,枝條探出牆外。端午隱隱地看見樹梢上有一個綠色的東西。若若一面吹口哨,一面往樹上扔石子。可是,他根本扔不了那麼遠。

  “佐助,回來!”

  兒子跺著腳,哭喊聲聽上去啞啞的。端午爬到土山上,走到兒子身邊,朝那灰灰的樹梢上看了看。

  哪裡是什麼鸚鵡?分明是被風刮上去的一隻綠色塑料袋。

  家玉蹲在地上,抓住兒子的小手,喃喃地道:“對不起,是媽媽不好。媽媽不該把鸚鵡放走……”

  若若看了看她,又轉過頭去,看了看那棵老楊樹。他還在猶豫。過了好長一段時間,他終於把腦袋埋在家玉肩頭,抱住她的脖子,大哭起來。

  

  看著伯先公園裡那片空闊的人工湖面,端午悲哀地意識到,若若的童年,他一生中最有價值的珍貴時段,永遠地結束了。

  

  7

  元旦前一天,家玉在城南的宴春園訂了桌酒席,答謝冷小秋和他手底下的那幫弟兄。守仁和小顧都來作陪。小秋只帶來了他的司機兼保鏢。那人帶著一副金絲眼鏡,看上去十分斯文。守仁差不多也已經康復了,氣色很好,白裡透紅的一張臉,往外滲著油光。這要歸功於他的那些自創的養生秘方,歸功於遼東的海參,東南亞的燕窩,青藏高原的冬蟲夏草。他顯得有些興奮。

  文聯的老田照例不請自到。他正纏著守仁,讓對方在春暉棉紡廠新開發的那個小區,給他留一套“雙拼”,並央求守仁給予對折的優惠。守仁呵呵地笑著,也不接話。被老田逼得實在沒辦法,這才說:

  “還打什麼對折!等明年樓蓋好了,你挑一棟,直接搬進去住就是了。”

  明顯是精緻的推托之詞。

  吉士問小顧,綠珠怎麼沒一起來?小顧笑道:“她呀,從來不和俗人交往。前些天,又被端午放了回鴿子,這會兒正在家中生悶氣呢。”

  吉士回頭看了看端午,笑道:“我們是俗人沒錯,有人例外。不過,俗話說,兔子不吃窩邊草,你可不能把小姑娘弄到床上去啊!”

“那是你!人家才不會!”小顧推了吉士一把,笑道。

  小顧說,綠珠不久前結識了一個環保組織的瘋丫頭,忽然就說要做環保。硬是逼著她姨父給捐了七十多萬。可錢一到賬,那人就沒了消息。打電話關機,發短信也不回。算是人間蒸發。錢倒是小事……

  守仁正要說什麼,忽然看見家玉接到了小史,兩個人有說有笑地走了進來。大家就住了嘴。

  “小鋼炮”沒和小史一塊兒來。端午暗自慶幸。

  守仁和小秋的到來,驚動了這家飯店的禿頭老闆。他親自在門廳的茶室裡招呼待茶。又嫌酒樓裡太嘈雜,不成個樣子,硬是把原先訂在二樓的那桌酒席,臨時挪到了後院自家的花園裡,也算是鄭重其事。

  宴春園酒樓,是在原先“新光旅社”的舊址上翻蓋的。三層樓的店面,看上去也不怎麼起眼,但生意卻十分火爆。眼下正是品嚐江蟹的時節,等待叫號的食客已經在門口的木椅上排起了長隊。老闆領著他們,穿過煙熏火燎的廚房邊的小側門,走進了對面的一個小四合院。老闆平常喜歡收藏,他們在經過一間狹窄的琴房時,看見兩邊的櫥櫃裡,陳列著不知從哪兒收來的古器舊物。

  小史似乎一下子就被這些陳列品迷住了。東摸摸,西看看,纏著禿頭老闆問這問那。老闆倒是很有耐心地一一為她做了介紹。說起來,也無非是吳太白的長劍,季札的古琴;葛洪的小丹爐,小喬的妝奩盒;孫堅佩戴的調兵令牌,寄奴用過的射鵰彎弓;東漢的石鼓,六朝的銅鏡……

  見老闆說得那麼誇張,端午也不由得停下腳步,細細觀賞。忽聽得走在前面的徐吉士對家玉小聲嘀咕了一句:“聽他的!這年頭哪有什麼真東西,全是假的。你知道在高橋那個地方,整個村莊都在炮製這種貨色。我已經在報紙上揭露過好幾回了,可惜那禿驢不看我的報紙,白白糟蹋了這許多冤枉錢!”

  小秋回頭白了吉士一眼,笑道,“屌毛!你倒是有心思操這份閒心!來噢!吾有一個堂侄,在你們那塊兒實習哪,你別老讓他做夜班編輯唦……”

  琴房的隔壁是一間寬敞的客廳,幾個人正好坐滿了一張八仙桌。空調剛剛打開,屋子裡還是有點冷。客廳的北邊一面臨水,那是一條人工開鑿的水池。池畔疊石為山,水池中央有一個八角涼亭,有石橋相通連。怎麼看,端午都覺得有點俗不可耐,不倫不類。老闆介紹說,若是在夏天,他會常常請人到這裡來唱堂會。好在外面有一堵高牆,擋住了北風,也隔開了外面的市聲,使得這個小園顯得十分幽靜。

  席間,家玉問起守仁的傷情以及他被打的經過,守仁的臉色陡然變得有點難看。他似乎不願意有人重提此事,只簡單地敷衍了一句:“現在的工人,有點不太好弄!”就支吾過去了。不過,他很快又說道,自己在受傷之後的這兩個多月中,倒也讀了不少書,明白了不少道理。他提到了《資本論》,提到了《路易· 波拿巴霧月十八日》,甚至還提到了黃炎培與毛澤東在延安的那次多少有點詭異的談話,讓端午頗感意外。

  “歷史是重複的,或者說,是循環的。不僅中國如此,西方也一樣。”守仁向坐在邊上的徐吉士要了一根煙,可剛抽了兩口就掐滅了,“原來都他娘的沒戲。中國人通常說六十年一個甲子。有點迷信是不是?可馬克思和黑格爾也這麼看。讀了《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我才知道,為什麼在資本主義社會,會週期性地爆發危機。這種危機,為什麼從根本上說是無法避免的……”

  “那你快說,為什麼是無法避免的呀?”小史忽然冒失地問了一句。經她這一問,大家全笑了。

  守仁倒是沒笑,被她一攪,也沒再往下說。過了一會兒,他反過來問了小史一個十分古怪的問題:

  “小姑娘,你晚上做夢,曾經夢見過下雪嗎?”

  小史愣了一下,皺著眉,想了想,不安地笑了笑,道:“沒有啊,從來沒有過!咦,我怎麼從來沒有夢見過下雪呢?你別說,真的哎,一次也沒夢到過。奇怪!”

  守仁又轉過身去,挨個地去詢問在場的每一個人。大家面面相覷,都說沒有。

  家玉最後一個被問到。與端午的預料相反,家玉十分肯定地答道:“夢見過。而且不止一次。怎麼?是好還是不好?”

  守仁笑而不答。他站起身來,端起酒杯,對家玉道:“看來就我們倆有緣。我們兩個喝一杯!”

  “自打他挨了打之後,就變得有些神神道道的。”小顧對家玉道,“你別聽他瞎說。”

  家玉起身喝掉了杯中的酒,又讓服務員滿上,拉著端午,一起給小秋敬了酒。小秋有點好酒,就一連喝了三杯。他向家玉打聽最近在鶴浦轟動一時的孫子為提前繼承房產而雇兇殺母的離奇案件。藉著酒興,隨後又發表了一通中國社會最大的問題在於沒有健全的法律一類的議論。都是陳詞濫調。

  見沒人搭理他,小秋就拉了拉旁邊若有所思的徐吉士,詢問對方,他剛才的一番話“有沒有些道理”。

  在端午看來,吉士的觀點不好琢磨。其實,他沒有一定的見解。往往早上是個唯西方論者,中午就變成了有所保留的新左派,到了晚上,就變成死心塌地的毛派。有時,如果喝了點酒,他也會以一個嚴苛的道德主義者的面目,動輒訓人。

  他對小秋的觀點根本不屑一顧。他沒有正面回答小秋的問題,而是引用了《左傳》中叔向寫給子產的一封信,說什麼“民知有辟,則不忌於上”,什麼“錐刀之末,將盡爭之。亂獄滋豐,賄賂並行”,什麼“國將亡,必多制”……

  完全不知道《左傳》為何物的冷小秋,被他噎得一愣一愣的,只有乾瞪眼的份兒,坐在那兒乾著急。末了,吉士拍了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地道:

  “國舅老弟,法律一類的問題,不是你這樣的人可以隨便談的。你呢,管好手下那幾十個弟兄就行了。我們萬一遇上法律解決不了的問題,你老弟就不時地出動一下子,打打殺殺。別的事情,你還是少管為好!”

  小秋被吉士搶白了這一下,面子上似乎有點掛不住,可又不好公然發作,只得乾笑。好在這時來了一個電話,他就掏出手機,到窗戶邊接電話去了。可徐吉士還是不依不饒,對小秋笑道:

  “你看,被我說了一通,他一著急,去打電話讓黑社會來拿人了。”

  酒桌上,又是一陣哄笑。

  坐在端午右手的老田,一直悶聲不響,這時也碰了碰端午的胳膊,小聲道:“今天晚上的談話有點詭異啊,你有沒有覺得?”

  “怎麼詭異?”端午以為老田指的是做夢下雪那件事。可老田根本不是這個意思。

  “你看哦,資本家在讀馬克思,黑社會老大感慨中國沒有法律,吉士呢,恨不得天下的美女供我片刻賞樂,被酒色掏空的一個人,卻在呼籲重建社會道德,滑稽不滑稽?難怪我們的詩人一言不發呢。”

  老田的話雖是玩笑,聽上去卻十分的刻薄刺耳。不過,在政治話題淪為酒後時髦消遣的今天,端午覺得,可以說的話,確實已經很少了。他寧願保持沉默。

  

  禿頭老闆領著酒樓的廚師長來敬酒。小史因為總插不上話,有些無聊,當老闆端著酒杯走到她跟前的時候,她就問,能不能再去看看他的那些藏品。

  “可以啊。”老闆一激動,忙不迭地道,“樓上還有好多呢,我這就帶你去。”說完,匆匆向大家一抱拳,說了句“各位請隨意”,就領著小史走了。他忘掉了桌上還有一個人沒有敬到。

  “那頭陀要領潘巧雲上樓看佛牙,急火攻心,就把小顧給落下了。”吉士一臉壞笑。

  “潘巧雲是誰啊?”小顧人老實,不知道吉士話中的典故,兀自在那裡東張西瞅,大家全都笑翻了天。

  守仁只得對妻子道:“你喝湯。”

  “喝不下了。”小顧道,“我也出去轉轉透透氣,屋裡的空調太熱了。”

  小顧剛走,老田就挪到了她的位置上,和守仁小聲地談論著什麼。端午以為他還在纏著守仁要買他的別墅,仔細一聽,原來是在討論養生之道。老田向守仁推薦剛從報上看到的一個秘方。他已經試過了,還真有效。羊淫藿、狗鞭和山藥、紫蘇一起燉,能夠壯陽養腎,每天早上醒來“短褲裡都是硬邦邦的”。

端午聽了一會兒,就起身到外面的水池邊抽煙。

  外面起了一層大霧。對面近在咫尺的高樓,竟然也有些輪廓模糊了。院牆外很遠的地方,汽車行駛的聲音像風聲般地響著。小顧趴在水泥欄杆上看金魚。在綠色地燈的襯照下,那些魚擠成了一堆,水面不時傳來魚群擺尾的颯颯之聲。

  端午忽然問小顧,綠珠最近在做些什麼。

  小顧笑道:“還能做什麼?說要做環保,被人騙了錢。剛剛安靜了沒幾天,就拿著一台攝像機,滿山滿谷地瞎轉悠,說是要把鶴浦一帶的鳥都拍下來做成幻燈。外面天寒地凍的,她倒也不怕冷!我擔心她在外面遇到壞人,就讓司機一步不離地跟著她。你說現在這會兒,山林裡哪還有什麼鳥啊?這不是吃飽了飯沒事幹嗎?昨天,她還喜滋滋地讓我和守仁去看她的照片,都存在電腦裡,嗨!怎麼淨是些麻雀呀?”

  端午只是笑。

  小顧又道:“過兩天你見到她,替我好好開導開導。別讓她在外面成天瘋跑了。如今也就你的話,她或許還能聽得下一句半句。”

  隔壁的琴房裡也亮著燈。透過閉合的窗簾縫,端午看見禿頭老闆正在教小史彈古琴,兩個人的臉就要挨到一起了。他的手從她領口插下去,小史的身體猛地那麼一聳,害得端午也打了個寒噤。就像一腳踏空了似的。

  “你冷嗎?”小顧關切地問他。

  “不不,不冷。”

  “守仁最近也有點不太對頭。”小顧憂心忡忡地對端午道。

  “我看他挺好的啊!”

  “那是外表!他也就剩下這副空殼子了。成天愁眉不展的,你說他也不做學問,整天讀那些沒用的書做什麼?最近一段日子,他總是有點疑神疑鬼,好像有什麼事在心裡藏著,你好心問他,又不肯說。”

  端午正想安慰她兩句,屋裡又傳來一陣爆笑。他聽見守仁那略帶沙啞的聲音道:

  “這年頭,別的事小,還是保命要緊!”

  

  可是守仁並沒能活多久。

  

  8

  端午在陽台上抽煙。屋外又開始下雪。米屑似的的雪珠,叮叮地打在北陽台的窗玻璃上。若若明天就要期末考試了,家玉正在客廳裡為他輔導數學。她是學理工出身的,丟了這麼多年數學還能撿起來,至少還能掙扎著,與兒子一起演算那些令人眼花繚亂的習題。她一遍遍地給兒子講解著解題步驟,漸漸就失去了耐心。責怪變成了怒罵。慢慢地,怒罵又變成了失去理智的狂叫。拍桌子的頻率顯著增加。在寂靜的雪夜,她的聲音聽上去有點瘆人。端午的心臟怦怦地猛跳。但他唯有忍受。

  又抽了第二根煙。眼看著情緒有點失控,他只得求助於綠珠的靈丹妙藥,惱怒地將妻子劃入“非人”一類,壓住心頭愈燃愈烈的火苗。

  已經不是第一次意識到這樣的問題了:與妻子帶給他的猜忌、冷漠、痛苦、橫暴和日常傷害相比,政治、國家和社會暴力其實根本算不了什麼!更何況,家庭的紛爭和暴戾,作為社會壓力的替罪羊,發生於生活的核心地帶,讓人無可遁逃。它像粉末和迷霧一樣瀰漫於所有的空間,令人窒息,可又無法視而不見。

  當然他可以提出離婚。

  他腦子裡第一次浮現出這種念頭,是在他和家玉結婚的第二天。不過是想想而已。新婚宴席上多喝的酒還沒能醒過來,就向她提出離婚,多少有點不近人情。他暗暗決定,把這一行動推遲到兩個星期之後。既然可以推遲兩個星期,也沒有什麼理由不能推遲至兩年。現在,二十年的時間無聲無息地過去了。如果沒有外力的作用,離婚,實際上已經變得遙不可及。他知道自己無力改變任何東西。最有可能出現的外力,當然是突然而至或者如期而來的死亡。他有時惡毒地祈禱這個外力的降臨,不論是她,還是自己。

  當年,他在招隱寺的那個破敗的小院中第一次看見她,就意識到將有什麼重大的事件在自己身上發生。她臉上羞怯的笑容,簡直就是命運的邀請。他們的相識和相戀是以互相的背叛開始的——他於那天凌晨不辭而別,像個真正的流氓,把她牛仔褲口袋裡的錢席捲一空;而家玉則很快與一個名叫唐燕升的警察公開同居。她甚至還為他打過一次胎。事實上,當他在鶴浦重新遇見她時,家玉和燕升已經在籌備不久後的婚禮了。她的名字由秀蓉變更為家玉,恰如其分地區分了兩個時代,像白天和夜晚那樣涇渭分明。

  “秀蓉”所代表的那個時代,早已遠去,湮滅。它已經變得像史前社會一樣的古老,難以辨識。而“龐家玉”的時代,則使時間的進程失去了應用的光輝,讓生命變成了沒有多大意義的煎熬。

  端午從陽台上出來,回到書房,繼續去讀他的歐陽修。

  房間裡有一股濃郁的草藥香氣。大概從一個星期之前開始,家玉每晚都要煎服湯藥。端午甚至沒有問過她哪不舒服,似乎這樣的詢問,讓他感到彆扭和做作。客廳裡傳來了兒子輕微的哭泣聲,而家玉似乎已經罵不動了,語調中夾雜著不可遏制的嘲諷。

  屏住呼吸,聽了一會兒,端午悲哀地感覺到,妻子現在的目的,已經不是讓兒子解題的方法重回正確的軌道,而是一心要打擊他的自信,蹂躪他的自尊。

  他從書房裡走了出來,打開衣櫃的門,披上羊毛圍巾,戴上絨線帽和皮手套,對餐桌邊的那兩個人說了一句:

  “我出去轉轉。”

  家玉自然是不會搭理他的,兒子卻含著眼淚,可憐巴巴地轉過身來,用哀求的目光盯著自己的父親。

  端午正要下樓,忽聽得有人按門鈴。時候不大,上來一個穿著皮夾克的青年。他是來還車鑰匙的。大概是借了家玉的車。但又不太像。因為他看見家玉紅著臉朝他走過去,令人不解地謝了他半天。具體什麼事,他也懶得過問。

  屋外的雪下得更大了。拋拋灑灑的雪珠,這會兒已經變成了大片大片漫天的飛絮。路面上已經積了厚厚一層雪。好在沒有風,並不像他想像的那麼冷。偶爾可以看見幾個身穿運動服的老頭老太,呼哧呼哧地在雪地上疾走如飛。

  他沿著樓前的那條小路一直往東走,繞過一片露天的兒童遊樂器材之後,就看見了那棵高大的古槐。當年小區修建時,這棵古槐因進入了全市古樹保護名錄而得以倖存。一根胳膊粗的大鐵柱支撐著衰朽的樹身,四周還修了一個堆滿土的水泥圓台。撣掉水泥台上的積雪,下面還是乾的。

  這是他的老地方。

  現在是晚上十點。假如他在這裡呆上兩小時,當他再次回到家中的時候,應當就能聽見妻子和兒子的鼾聲。喧囂的夜晚將會重歸寧靜。這樣想著,他的心很快就平靜下來了。

  綠珠給他發來了一個短信。告訴他下雪了。

  端午回復說,他此刻一個人正坐在伯先公園的對面賞雪。綠珠的短信跟著又來了:要不要我過來陪你?

  他知道她這麼說是認真的。手機螢光屏發出的綠光,讓他的心裡有了一種綿長而甘醇的感動。它哽在喉頭。他猶豫了一下,直接撥通了綠珠的電話。

  綠珠的母親從泰州過來看她,帶來了一條狗腿。現在,他們一家人正圍坐在壁爐前,吃著狗肉,喝著加拿大的冰葡萄酒。綠珠興奮地向他炫耀,她昨天在南山的國家森林公園拍到了兩張珍稀鳥類的照片。一個是山和尚,樣子有點像斑鳩,腦袋圓圓的,聲音聽上去有點像貓,但不是貓頭鷹。

  “還有一種鳥,我起先不知道它的名字。後來,一個網友告訴我,它實際上就是傳說中早已滅絕的巧婦,怎麼樣,還不錯吧?”

  “嗨,我還以為是什麼呢,原來是巧婦!”端午笑了起來,“小時候,在梅城,一到麥收的時候,漫天遍野都是這玩意。肚子是黃的,背是深綠色的,是不是?有點像燕子,它喜歡剪水而飛……”

  “喲,還剪水而飛呢,哈哈,你在做詩啊?”

  綠珠的手機已經交到了守仁的手裡。守仁笑道,“你在雪地裡打電話,也不怕冷啊?乾脆你過來吧,一起喝點酒。我馬上就派車來接你。”

  “不用。真的不用了。這雪下得很大。”端午道,“路上也不安全。”

  “來吧!我還有點要緊的事,想聽聽你的意見。”

  “什麼事?”

  “後事。”守仁沉默了片刻,一本正經地道。

端午暗自吃了一驚。正想問個究竟,電話又被綠珠搶了過去。

  “你別聽他瞎扯,他喝多了。”綠珠道,“忘了跟你說了,上次見過的那個何軼雯,總算來了電話,你猜猜她現在在哪裡?”

  “我怎麼猜得到?”

  “他媽的,在厄瓜多爾。”

  

  端午在雪地裡呆了兩個多小時。往回走的時候,腿腳漸漸地就有些麻木。他沿著濕滑的樓梯走到六樓,就聽見屋內妻子的斥罵聲,仍然一浪高過一浪。他心裡猛地一沉。已經是深夜一點了。

  他換鞋的時候,妻子仍然罵聲不絕。兒子低聲地咕噥了一句什麼,家玉“呼啦”一下,將桌子上的模擬試卷劃拉到一起,揉成一個大紙團,朝兒子的臉上扔過去。若若腦袋一偏,紙團從牆上彈回來,滾到了端午的腳前。

  “你忘了他明天還要考試嗎?”端午陰沉著臉,朝妻子走過去,強壓著憤怒地對她道。

  “你別插嘴!”

  “你看看現在幾點了?你不打算讓他睡覺了嗎?明天他還怎麼參加考試?”

  “我不管。”家玉看也不看他。

  “你這麼折磨他,他難道不是你親生的兒子嗎?”

  “你他媽的給我閉嘴!”

  “我只問你一句話,他是不是你親生的兒子?”

  端午也有點失去了理智,厲聲朝她吼了一句,然後他一聲不響地拉起兒子的手,帶他去臥室睡覺。兒子膽怯地看了看母親,正要走,就聽得家玉歇斯底里地叫了一聲:

  “譚良若!”

  兒子就站住了。怔在那裡,一動不敢動。

  “沒事的,別理那瘋子!只管去睡覺。”端午摸了摸兒子的頭,將他推進了臥室。

  家玉隨即怒氣沖沖地站了起來,不顧一切地朝兒子的臥室衝過來。端午飛起一腳,踹在了她的膝蓋上。“哎喲喂,你還敢打人?”家玉從地上站起來,挑釁似的將臉朝他越湊越近。“你打!你打!”端午被她逼得沒辦法,只得又給了她一巴掌。感覺是打在了耳朵上。

  這還是他第一次打她。由於用力過猛,端午回到書房之後,右手的掌心還有些隱隱發脹。

  他很快就聽見了廚房裡傳來的辟里啪啦的摔碗聲。她沒有直接去砸客廳裡那台剛剛買來的等離子彩電,也沒有去砸他那套心愛的音響系統,這至少說明,衝突還處於可控的範圍。他只當聽不見。

  電話鈴聲刺耳地響了起來。它來自小區物業的值班室。大概是樓下的鄰居不堪深夜的驚擾,把電話打到了物業的值班室。值班員威脅要報警。端午的答覆是,你他媽隨便。很快,客廳裡傳來了兒子的哭泣聲。

  “媽媽,別砸了,我明天一定好好考……”

  “滾一邊去!”

  端午再次衝出了書房。

  他看見骨瘦如柴的兒子,雙手交叉護在胸前,只穿著一條三角短褲,在客廳裡簌簌發抖。而家玉的手裡,則舉著一把菜刀,對著餐桌一頓猛砍。端午費了好大的勁,才把菜刀從她手裡奪下來,然後又朝她的腿上踹了一腳,家玉往後便倒。

  端午騎在她肚子上。她仍揮動著雙手,在他身上亂打亂抓。端午不假思索地罵了一句難聽的話,然後咳出一口痰來,直接啐在了她的臉上。

  家玉終於不再掙扎。兩行熱淚慢慢地溢出了眼眶。

  “你剛才罵我什麼?”

  讓端午吃驚的是,家玉的聲音變得極為輕柔。似乎他打她,踹她,朝她的臉啐吐沫,都不算什麼,而隨口罵出的一句話,卻讓她靈魂出竅。她的眼睛睜得圓圓的,定定地望著他,目光中有一種溫柔的絕望。端午本想把剛才的那句髒話再重複一遍,話到嘴邊,又硬是給噎了回去。他從她身上站起來,喘著粗氣,回自己書房去了。

  屋子裡死一般的沉寂。

  他的目光久久地盯在《新五代史》第514頁的一行字上:不敢忽於微,而常杜其漸。腦子裡停止了運轉。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始思考妻子接下來可能會有的反應,以及這件事如何收場。又過了很久。他終於聽見熱水器“彭”地一下點著了火。然後是自來水龍頭“刷刷”的瀉水聲。她大概在洗澡。如果自己打開書房朝北的窗戶,縱身往下一躍,也就是幾秒鐘的事。當然,他不會真跳。他覺得無聊透了。

  家玉洗完澡,穿著一件帶綠點的睡袍,推開門,走進了他的書房。她一聲不吭地將高腳凳上的一盆水仙花挪到了寫字檯上,自己坐了上去。睡袍的分叉裸露出白皙的大腿,她毫無必要地把袍子拉了拉,擋上了。她的手臂上多了一個創可貼。大概是端午剛才奪刀的時候,被不慎劃傷的。與二十年前所不同的是,這一次傷在了手臂上。

  “離婚吧。”家玉攏了攏耳邊的濕發,低聲說道,“你現在就起草離婚協議。明天一早,我們就去法院。”

  “你是律師,這一類的事,你做起來更在行。還是你來起草吧。”端午說,“什麼條件我都可以答應。我無所謂。”

  “也好。我呆會兒去網上宕一份標準文本,稍加修改就行了。我們現在得商量一下具體的事。唐寧灣的房子已經要回來了。兩處房子,你挑一處吧。還有,孩子跟誰?”

  “你要,你帶走。如果你覺得是個拖累,就留給我。我是無所謂的。”

  “房子呢?”

  “兩處房子花的都是你的錢。你說了算。怎麼著都無所謂。”

  “你別無所謂呀!”家玉乾嘔了幾聲,似乎要嘔吐。端午有點擔心她剛才倒地的時候,碰到了後腦勺。也有可能是剛才洗澡著了涼。他順手把椅背上的外套給她披上,又在她的肩上輕輕地按了幾下。家玉轉過身來,把他的手拿開了。

  “身體是不是不舒服?你的氣色看上去很嚇人。”

  “少來這一套!先說離婚的事吧。”家玉咬著嘴唇,歎了口氣。

  “這兩三天我一直見你在喝中藥……”

  “暫時還死不了!”家玉道。隨後,她的聲音低了一個音階:“剛滿四十歲,就已經絕經了。他媽的!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去中醫院讓大夫看了看,說是內分泌有問題。”

  “那就是說,呆會兒我們親熱的時候,就可以不戴避孕套了?”

  端午在她背上拍了拍,按滅了桌上的檯燈,順勢就將她抱在懷裡。任憑她如何掙扎,他死死地抱著她。不鬆手。

  這麼做,當然有點讓人噁心。但他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譚端午!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嬉皮笑臉的了?你正經一點好不好,求求你了……”家玉試圖用力地推開他,但沒有成功。其實她也未必真的願意這麼做。只是,和解也有自己的節奏。彎不能拐得太快。她必須對離婚一事稍作堅持。

  “我們還是商量離婚的事吧。”

  “誰說要離婚了?”端午嘿嘿地笑了起來,開始笨拙地向她道歉。

  家玉沒理他,只是不再掙扎。半天,嘴裡忽然冒出一句:

  “這人哪!一半是冷漠、自私……”

  “那,另一半呢?”

  “邪惡!”

  儘管她的話毫無來由,可端午還是覺得妻子的感慨不乏真知灼見。此刻,他想竭盡全力對妻子好一點。裝出悔過的樣子,愛她的樣子,使醞釀中的離婚協議變得荒謬的樣子。可不論是行為,還是語言,處處都透著勉強。他沒辦法。

  她略顯臃腫的身體,畢竟與綠珠大不相同:肌膚的彈性和緻密度不同;氣息清濁程度不同;那種隨時可以為對方死去的感覺不同。他意識到了自己的故作姿態(家玉也並非感覺不到,但她還是盡量與丈夫合作),心裡微微地動了一下,覺得妻子有點可憐。

  “你是不是覺得,我有點髒?你心裡是不是認為,我根本就是個壞女人?用你剛才的話來說,是個爛婊子?”

  端午囁嚅道:“吵架嘛,誰還會專門挑好話說?”

  “你回答我的問題!”

  端午想了一會兒。字斟句酌讓他傷透了腦筋:“怎麼說呢?其實……”

  可是家玉不願他再說下去了。她打斷了他的話:“剛才你朝我臉上吐痰,假如你不是對我感到極度的厭惡,怎麼會這麼做?”

  端午只能機械地緊緊地摟著她。

  他向妻子建議說,不如躺到床上去,鑽到被子裡去慢慢聊。外面下著這麼大的雪。這樣下去會著涼的。

  “我們還是先去看看小渾球吧。”過了半晌,家玉終於道。

  

  若若早已睡熟了。被子有一半耷拉在地上。家玉替他蓋好被子,又趴在他耳邊說了會兒話。當她抬起頭的時候,早已淚眼模糊。

 兒子的床頭有一幅巨大的鸚鵡的照片。家玉說,那是若若特地從數碼相機裡選出來,到洗印店放大的。

  “這鸚鵡,怎麼沒腦袋呀?奇怪!”

  “它在睡覺。”家玉淺淺地一笑,接著道,“它在睡覺的時候,會把腦袋藏到脖子邊的羽毛之中。你仔細看,多好玩!它睡覺時,只用一條腿。另一條腿也在羽毛裡。就這樣,它能一口氣睡上五六個小時。”

  果然是這樣。它用一條腿站著,綁著細鐵鏈,爪子緊緊地勾住鐵架的橫槓。家玉說,她那年在蓮禺的寺廟中看到它時,它就是這個樣子。

  她做夢都想去西藏。那一年,她剛買了新車。在去西藏的途中,遇到了大面積的山體滑坡,只得原路返回。她一直說,那年她半途而廢的西藏之旅,彷彿就是為了給若若帶回這只鸚鵡。

  問題是,現在連鸚鵡也給她放走了。

  兩個人離開了孩子的房間,去廚房收拾打碎的碗盆。家玉摔了太多的碗,碎片滿滿當當地裝了兩大塑料袋。可餐桌有點麻煩。剛才家玉的一陣猛砍,已經在餐桌的一端,留下了七八道深深的刀痕,看上去有點觸目驚心。

  “看來,我們明天一早就得去買餐桌。”家玉道。

  “其實不用。”端午胸有成竹地笑了笑,“我們把餐桌掉個方向就可以了”。

  他們將有刀痕的一頭靠牆,在上面鋪了一塊花布,再放上茶葉罐、餐巾紙盒和餅乾桶。看上去,桌子仍然完好如初。

  家玉忙完了這些事,一臉輕鬆地看了他一眼,譏諷道:“從胡亂對付事情這方面來說,你完全可以稱得上是個天才。”

  他們煮了兩包方便麵,都吃得很香。在靜靜的雪夜之中,他們並排坐在餐桌前,一直在不停地說話。

  家玉再次提到了那個名叫李春霞的女人。

  “你知道那天她特地走到我身邊,跟我說了一句什麼話嗎?”

  “很惡毒,是不是?”

  “很惡毒。她說,我送你一句話。她說,別的事我說不好,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你一定會死在我手裡!”

  “當時那種狀態下,她也就是為了出口惡氣,就是想噁心你。你千萬別上當。”

  “上當?她的話差不多就要應驗了!她有個外號,就叫死神。”

  家玉已經有點睏了,她把臉靠在端午的肩膀上,幽幽地道:

  “死神是不會隨便說話的。”

  

  天很快就亮了。

  

  9

  年頭歲尾,是方志辦一年中工作最忙的時候。全年經濟發展和社會運行的各項統計數字,都在這個時候紛紛出籠。每個單位都忙著往這裡報送材料。文管會,文物局,計委,經委,運輸,稅務,城投,土地局。諸如此類。所有的文件和報表,都在資料科統一整理,編目,裝訂,上架。

  偏巧在這時,小史請了長假。她已經有一個多星期沒來上班了。她的辦公桌上,漸漸積起一層白白的灰土。郭主任照例每天都要來晃悠一趟。有時托著紫砂茶壺,邁著方步走進門來,也會與端午說上幾句閒話;有時,他只是在門口探一探腦袋,一見小史沒來上班,腦袋一縮,頓時就不見了。

  馮延鶴有一天找他去下棋,提到小史,臉色有點難看。他囑咐端午,一定要設法轉告她,如果三天之內再不來上班,就請她捲鋪蓋走人。

  三天很快就過去了,小史還是沒來。

  端午給她打了電話,是空號。她大概已經換了手機。馮延鶴只得從別的科室臨時調了一個人過來幫忙。這個人是個跛腿,走路一瘸一拐的。臉上的皮膚大面積脫落,就像肉色的破絲襪,露出了裡面更為亮白的皮膚,一看就是個白癜風患者。他的頭髮倒是染得烏黑,還抹了油。

  可就在“白癜風”調來後的第二天,小史卻不知道從什麼地方鑽了出來。滿面春風,面有得色。她穿著藍呢大衣,脖子上圍著Bubuerry斜紋絲巾,黑色的皮褲緊緊地包裹著豐滿的雙腿,手裡還拖著一隻拉桿箱。她剛從吳哥窟度假回來,還給端午帶回來一個木雕的“維希奴”神像。

  “呦,抖起來了呀!”端午看了她半天,笑道,“你剛才一進門,猛的一下,我還真有點認不出來了。”

  “怎麼樣?驚艷了吧?我們在一個辦公室呆了差不多兩年,你連正眼都不瞧我一下。現在後悔了吧?”小史傻呵呵地笑道。

  “後悔。腸子都悔青了。不過,現在行動也還來得及吧?”

  “你不怕嫂子回去讓你跪搓衣板啊?”她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前,朝正呆望著她的“白癜風”道,“撲食佬!你先邊上站站,我要理東西!”

  原來小史和“白癜風”也認識。“撲食佬”大概是他的綽號。他從胳膊上拽下白袖套,搭在椅子背上,謙恭地說了句“你先忙”,就出去了。大概是去了廁所。

  小史已經從單位辭了職。端午問她去哪裡高就,小史笑盈盈的,故弄玄虛地不肯說。她把拉桿箱打開,將抽屜裡那些零七八碎的東西一股腦地往裡邊塞。

  “他就是你新來的搭檔?”小史手裡舉著一塊辣白菜方便麵,猶豫了一下,順手就扔進了垃圾桶。

  “老馮說讓他臨時來幫個忙。不過你這一走,他會不會正式調過來,也說不準。”

  “這人有點夠嗆。你得留點神。”

  端午正想問問怎麼回事,小史就朝他眨了眨眼睛。原來“撲食佬“已經從廁所回來了。他甩了甩手上的水,在褲子上擦了擦,裝作去端詳牆上的世界地圖。

  端午又偷偷地看了小史好幾眼。這丫頭,雖說長得並不十分精緻,倒是很耐看。尤其是跟她逗悶子的時候,一顰一笑,都透著一種傻乎乎的憨媚。一想到她離開,端午不覺中竟然還有幾分惆悵與不捨。

  中午,小史要請端午去街對面吃火鍋。端午道:“最後一頓飯,還是在食堂吧。就算是留個紀念。”

  小史反正是沒脾氣的,立刻就同意了。

  他們在餐廳的樓梯口迎面撞見了“老鬼”。小史倒是大大方方地上前叫了他一聲“郭主任”,奇怪的是,“老鬼”郭杏村卻板著臉,很沒風度地一低頭,就從人群中擠過去了。老鬼的冷臉,雖說讓小史有些尷尬,卻不足以敗壞她此刻正在高漲的興致。她輕輕地歎了口氣道:

  “可算是過了他這個村了!”

  他們從窗口取完飯菜,在貼著白瓷磚的長桌前找了個空位,正要吃飯,忽見馮延鶴端著菜盤子笑瞇瞇地走了過來,不由分說,坐在了他們的對面。

  小史被馮延鶴訓哭過兩次,如今眼看著就要離開了,還是有點怕他。老馮今天倒是十分和善,纏著小史問這問那,把“苟富貴,無相忘”一類的話說了好幾遍。小史反而有些不自在。只得說,她之所以辭職,是去幫一個朋友打點飯店的生意。現在的餐飲業競爭也很激烈,猛不丁地從這麼一個清閒的單位離開,真還有點依依不捨。

  馮延鶴道:“你也別急著走。明天我們方志辦專門開一個茶話會,歡送歡送。小譚,你負責張羅一下。小史畢竟在這兒服務了兩三年了,俗話說,買賣不做情意在嘛!”

  小史紅著臉,再三推脫。老馮說什麼也不答應。

  正說著,小史一連打了兩個噴嚏。儘管她用餐巾紙摀住了嘴,可正在往嘴裡扒飯的老馮還是怔住了。小史一時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也愣在那裡,吃驚地望著端午。

  老馮陰沉著臉,從口袋裡掏出手機來,胡亂地按了按,對他們倆說道:“我有點急事,先走一步。你們倆慢慢吃。”

  說完,端起盤子,跨過桌邊的長凳,走了。

  給小史開茶話會的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這是怎麼回事?”小史一臉茫然地看著端午,小聲道,“這老馮!你說,他怎麼忽然就不高興起來?

  “還不是因為你剛才打了噴嚏!”端午笑道。

  “打噴嚏怎麼了?”

  “你不知道嗎?老馮有潔癖。挺病態的。他大概是疑心你打噴嚏時,把飛沫濺到了他的飯菜上。”

  “有這麼誇張嗎?”

  “很多人都有這種毛病。在醫學上,有時它被稱作疑病症。和強迫症也有點瓜葛。大體上都屬於神經官能症的範圍。”

  端午說起來就沒完。他還提到了卡夫卡和加拿大的鋼琴家古爾德。

  “你怎麼什麼事都知道?

  “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說,我也得過這種病。不過表現方式不太一樣就是了。”

“哪些方面不一樣?”

  “不好說。”端午道,“得這種病的人,除了我之外,基本上都是天才。”

  小史把盤裡的飯分了一半給端午,又把青菜上的一大塊扣肉搛給他。

  “我還沒動過筷子,”她強調說,“你不會嫌我髒吧?”

  “我可不怕你的唾沫!”端午不假思索地笑道。轉念一想,又覺得怪怪的,不免給人以某種穢褻之感。好在小史在這方面從來都很遲鈍。

  “你去過一個叫花家捨的地方嗎?”小史忽然問他。

  “沒去過。”

  “那可是男人的銷金窟啊,就你這麼老土!”

  “倒是常聽人這麼說。”

  “我要去的地方叫竇莊,離花家捨不遠。他在那兒剛開了一家分店,讓我去那兒幫著照應照應。說是先從副總經理做起。月工資六千,不算年終獎金。”

  端午大致能猜到,小史所說的那個“他”指的是誰。只是沒想到他們兩人的進展,竟然這麼神速。這丫頭,真有點缺心眼兒,跟人剛打了個照面,就輕易把自己交了出去。

  “老裴說,等我在竇莊積累一點管理方面的經驗,有個一年半載,就把整個店面都交給我來經營。”小史用筷子撥拉著盤子裡的豆腐。聽得出,她還是有點心思的。

  “那人真的姓裴啊?”端午問道。

  “對呀,姓裴。怎麼了?”

  “沒什麼。”端午抿著嘴笑。

  那天在宴春園吃飯,老闆帶著廚師長來敬完酒,帶小史去看他收藏的那些古董。徐吉士用《水滸傳》裡的頭陀和潘巧雲來打趣。當時,端午還以為吉士是在故意賣弄典故,沒想到,這個禿頭老闆真的姓裴。

  “那他——”端午忍住笑,又問她,“叫啥名字?”

  “裴大椿,椿樹的椿。”小史的眼神有點迷惑,“我說你這個人,哎,一驚一乍的,到底什麼意思啊?”

  端午鬆了一口氣。好在他不叫裴如海。

  “這不是關心你嗎?”端午正色道,“那個老裴,人怎麼樣?”

  “那還用問?挺好的。”小史道,“你看我身上的衣服,都是他給我買的。不過,這人吧,你叫我怎麼說呢?就是有一點變態。”

  端午停下了手裡的筷子,抬起頭來,望著小史。見端午露出了驚異之色,小史一下就紅了臉,趕忙解釋說,她所說的變態,並不是那個意思。

  “就說這次去柬埔寨旅遊吧,一路上老是纏著我問,到底和守仁是什麼關係?是怎麼認識陳守仁的?有沒有和他接過吻?有沒有上過床?我已經跟他發誓賭咒,說過不下十幾次了。可他老疑心我在騙他。你說這不是變態是什麼?難道說,他還怕陳守仁嗎?”

  “大概是吧。很多人都怕他。”

  “守仁有什麼可怕的?那天我們在一起吃飯,我見他和你們有說有笑的啊!”

  “因為我們恰好是朋友。”

  “就算老裴怕他,跟我有什麼關係呀?奇了怪了!”

  “其實一點都不奇怪。”端午見她真的不懂事,只得把話挑明來點撥她,“老裴誤以為你是守仁帶去的朋友。不問清楚,是不能隨便上手的。”

  “我怎麼有點聽不懂你的話呀?”

  端午笑了笑,低頭繼續吃飯。實際上,他已經把話說得再明白不過了,要再說下去,就要傷及她的自尊了。這真是一個傻丫頭。

  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個姓裴的禿頭,在他那些琳琅滿目的收藏品中,也包括了女人。儘管女人沒有贗品一說,但貶值的速度也許比贗品還要快。

  “你和老裴,領證了嗎?”端午已經吃完了飯,從小史的手裡接過一張手紙。

  “暫時還沒有。你放心,那不是問題。他正和他老婆辦離婚呢!說是涉及到有價證券和財產分割,沒那麼快。老裴讓我要有足夠的耐心。等到了那一天,你可要來吃我們的喜酒啊。”

  “一言為定。”端午道。

  

  那天下午,他與小史告別後,多少有點茫然若失,也有點為小史擔心。下班回到家中,與家玉坐在客廳裡喝茶,他把小史的事跟家玉說了一遍。可家玉對此沒有什麼興趣,只是淡淡地說:

  “你成天瞎操這些心幹什麼?那個小史,有你想像的那麼單純嗎?我看不是她天真,而是你天真!再說了,當年你譚某人的行為,又能比那個姓裴的禿驢好到哪裡去?”

  

  10

  凌晨一點鐘,端午在客廳裡泡腳,電話鈴聲突然響了起來。

  單調的鈴聲不帶任何感情色彩,但端午還是在第一時間準確地判斷出,那是一個噩耗。他沒有來得及穿鞋,就赤著腳衝進了書房。

  徐吉士的聲音已經變得相當平靜了。他用喪事播音員一般沉痛的語調告訴端午,守仁出事了。在第一人民醫院。吉士正在趕往醫院的途中。他囑咐端午,積雪尚未融化,晚上街面結了冰,路況很不好,家玉開車時,必須得萬分小心。

  端午剛放下聽筒,小顧的電話跟著又來了。

  她只是哭,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

  由於第二天早上家玉要出庭,她在臨睡前吃了幾顆安眠藥。被端午叫醒後,一直昏昏沉沉,反應遲緩。

  “我這個樣子,怎麼能開車?”她迷迷糊糊地靠在床架上,懵懂地望著自己的丈夫,歎了口氣,自語道,“前些天還好好的,怎麼會呢?”

  “乾脆你別去了。我打車去!”端午勸她,“明天小東西還有最後一門生物要考,得有人給他準備早飯。”

  “也好。你自己路上小心。”

  黑暗中,家玉端過檯燈邊上的一隻白瓷茶壺,喝了一口涼茶,裹了裹被子,翻過身去,接著睡。

  後半夜的街道上空蕩蕩的。干雪的粉末在北風中打著旋兒。端午一連穿過了兩條橫馬路,才在通宵營業的一家夜總會門口找到了出租車。

  

  第一人民醫院急診樓的過道裡,圍了一大群人。吉士和小秋他們早到了。小顧坐在一旁橘黃色的椅子上,眼神有點空洞。綠珠緊緊抱著姨媽的一隻胳膊,她們都不說話。徐吉士穿著一件皮夾克,正踮著腳,透過搶救室門上的玻璃,朝裡面張望。

  守仁還在搶救中。但吉士告訴他,搶救只是象徵性的,不太樂觀,儘管一度還恢復了血壓和心跳。

  隨後,他們走到樓外的門廊裡抽煙。綠珠挑起厚厚的棉布簾子,跟了出來。

  據綠珠回憶說,差不多是在晚上十一點半左右,她聽到樓下汽車喇叭響了兩下。當時,她正抱著筆記本電腦,坐在床上,欣賞那些白天拍攝的鳥類照片。她知道姨父回來了。按照以往的慣例,停車時按喇叭,無非是表明姨夫的後備廂裡有大量的禮品,讓她和小顧去幫著搬。就快過年了,姨父每次回家,都會帶上一大堆他並不稀罕的禮品。不外是煙、酒、茶、字畫之類。她聽見姨媽從三樓下來,就躺在床上沒動。可是這一次,綠珠還是覺得有點異樣。在別墅西側的院子裡,那十多條收容來的流浪狗,一直在“汪汪”地叫個不停,聽上去有點瘆人。

  很快,她就聽見姨媽在樓下發出的淒厲的哭喊。

  綠珠穿著睡衣從床上蹦起來,趿拉著拖鞋,跑到樓下的車庫邊。她看見那輛凱迪拉克,前門開著。姨夫的雙腿還在車上,可身體已經掛在了車外。小顧遠遠地站在樓梯口,不斷地拍打著牆面,被嚇得“嗷嗷”地乾嚎。最後還是綠珠跑過去,跪在雪地上,雙手抱起了姨夫的頭。匆匆趕來的一名保安,已在打電話報警。

  當時姨父的意識還比較清醒。他甚至還抬起血糊糊的手,去摸了摸她的臉。他還向她交代說,他知道是誰下的手。但他不能說出那個人的名字。

  “這是為你們好。”然後他抬頭看了看樹林上空那片天,積攢了半天的力氣,笑了一下,對綠珠道,“我養了那麼多人,什麼用處也沒有。在他們殺我的時候,只有月亮在場。”

  在前往醫院的救護車上,守仁還醒過來一次。不過,他的呼吸已經變得很艱難了。他告訴綠珠,在他工作室電腦的E盤下,有一份文件……

  

  大約二十分鐘之後,搶救終於宣告結束。

  醫生一個接著一個走了出來,頭也不回地走了。最後出來的那名護士,打開了搶救室的大門。端午首先看到的,是守仁在手術台上的那雙大腳。整個手術台上都是血,就像剛殺了一頭豬一樣。各種注射用的空瓶子裝了滿滿一大筐。一名護士小心地把他腦袋上的呼吸罩取了下來。大概是失血過多,他張著嘴,臉色有點發白。另外兩名護士拉下口罩,正在交談著什麼。其中的一位,手裡托著一塊硬紙板,皺著眉頭,往上填寫各種數據。那台用來檢測心臟和血壓的儀器,“滴滴,滴滴”地響著,彷彿在重複著一個幸災樂禍的聲音:

 失敗……失敗……失敗……

  吉士煩躁地問護士,能不能把那個討厭的機器關掉。護士溫和地告訴他,不能。這是搶救的程序之一。現在病人雖說已經死了,但這個程序還沒完。病人呼吸停止,測不到脈搏,沒有心跳,當然表明病人已處於死亡狀態。但這僅僅是觀察上的死亡。“醫學上”真正的死亡,要等待一定的時間長度,也就是說,等到煩人的“滴滴”聲戛然而止,才能最終得到確認。具體等多長,護士沒有說。

  護士將守仁的遺體擦拭乾淨,又在他身體的各個孔道,塞了些棉花和海綿,用一條乾淨的白床單,把他裹得嚴嚴實實。然後,又將他的雙手舉起來,抖動他的關節,讓他的手臂變得鬆弛,以便讓它十指交疊,平放在腹部。這時,護士才吩咐家屬進來,看上最後一眼。

  綠珠扶著小顧走進來。小顧剛到門口,身體就軟了。幾個人只得又把她扶到屋外的椅子上。

  端午提醒護士說,死者的嘴巴還沒有合上。護士說,這要等到太平間的趙師傅來處理,他有的是辦法。

  正在說話間,趙師傅推著一輛運屍車來了。

  趙師傅用的辦法其實也挺簡單:一根玻璃繩,穿過一卷衛生紙,讓衛生紙抵住死者的下巴,拉住玻璃繩,向上用力一拉,然後將繩子在他的腦袋上打個結。守仁的嘴就閉上了。

  

  按照預先的分工,在遺體告別的前一天上午,端午和家玉匆匆趕往城北的殯儀館,逐一落實火化的相關事宜。

  吉士本來說好也會到場,可他被小秋臨時拉去挑選墓地了。

  在人頭攢動的接待大廳裡,為圖省事,他們選擇了收費昂貴的“一條龍服務”。一個身穿黑色制服的姑娘帶他們去挑選棺槨。從紙棺,到雕花楠木棺,有十多種款式和價位可供選擇。家玉給小顧打了電話。小顧哭了半天,就讓家玉替她全權做主。至於價格,可以不必考慮。家玉就挑選了最貴的一種。看著那具漂亮的棺木,家玉的眉頭總算略微舒展開來,自語道:

  “我原以為人死了,直接往爐子裡一扔,燒掉拉倒。原來還有棺木。”

  身穿黑色制服的引導員笑了笑,接住家玉的話茬,臨時發揮,說了一通“死人也是有尊嚴的”之類的高論,弄得家玉立刻又惱火起來。

  接下來,他們確定了靈車的檔次和規格。這一次,家玉毫不猶豫地定下了最奢華的凱迪拉克。引導員又問她,需不需要“淨爐”服務。家玉說,她不明白,所謂的淨爐是什麼意思。引導員耐心地向她做了解釋。

  “淨爐,就是一個人單獨燒。這樣至少可以保證骨灰中不會混入另外的亡靈。”

  於是,他們選擇了淨爐。

  引導員最後問,在骨灰由焚屍爐抵達接靈窗口的途中,需不需要有儀仗隊護送?家玉未加思索,直接拒絕了。

  “什麼狗屁儀仗隊!不就是他們自己的保安嗎?何苦白白多交一筆錢?”她旁若無人地對端午嘀咕了一句。看來,她已經完全進入了角色。

  他們挑選了一個中型的告別廳,並預定了二十隻花籃。家玉還要求與負責焚燒工作的師傅見面。這是小顧特別關照的。

  家玉有一搭沒一搭地與那個焚燒工說著話,趁引導員不注意,在他白大褂的口袋裡塞了一千塊錢。

  所有的手續都辦完之後,引導員又特別地囑咐他們,明天火化時,別忘了帶把黑色的雨傘來。家玉問她,黑傘是做什麼用的。引導員說,骨灰盒從殯儀館回家的途中,必須用黑傘罩著。這樣,死者的亡魂就不會到處亂竄了。這當然是無稽之談。

  他們從殯儀館出來,已經是下午兩點多了。剛走到停車場,家玉就接到了綠珠打來的電話。她說,本來已經和太平間的駝背老趙約好,她和姨媽三點半去給守仁穿衣服。可姨媽犯了頭暈病,根本下不了床。“太平間那地方,陰森森的,我一個人可不敢下去呀。”

  他們只得驅車趕往醫院。

  

  第一人民醫院住院部的西側,有一條狹長的弄堂。

  家玉把車停在了馬路牙子上,就去附近找到一家麵館吃飯。大概是嫌麵館的隔壁開著一家壽衣店,麵條端上來,家玉一口也吃不下去。

  “你怕不怕?”家玉雙手托著下巴,忽然對端午笑了笑。

  “怕什麼?”

  “去太平間啊。”

  “還好吧。”

  “一想到我將來死了,也得如此這般折騰一通,真讓人受不了。”家玉說,“呆會兒給守仁穿衣服,我能不能不下去?”

  “那你就呆在告別廳裡吧。穿衣服應該挺快的,用不了半小時。”

  他們從麵館出來,經由一扇大鐵門,前往醫院的告別廳。太平間就在告別廳的地下室裡。綠珠已經在那兒了。她正把包裡裝著的幾瓶二鍋頭往外拿,說是給駝背老趙處理完遺體後洗手用的,也屬於時下流行的喪儀的一部分。

  告別大廳的正中央懸掛著一個老頭的遺像。“沉痛悼念潘建國同志”的橫幅已經掛好了。兩個身穿工裝褲的花匠正在給盆花澆水。那些花盆被擺放成了U字形。U字當中的空白處,應該就是明天擺放潘姓死者遺體的地方。

  駝背老趙正在跟綠珠算錢。手裡拿著計算器。他身邊還站著一個二十來歲的小伙子,是老趙的兒子。他負責給遺體化妝。

  綠珠交完錢,又額外地塞給老趙一個裝錢的信封。駝背照例推讓了半天,這才收了。到了最後一刻,家玉又改變了主意,還是決定和他們一起下到太平間的停屍房。

  他們拎著幾大包衣服,跟著老趙父子倆,沿著一條走廊,進了一間異常寬大的電梯,一直下到地下二層。這個太平間,原先也許是醫院大樓的設備層,頭頂上到處都是包裹著泡沫塑料的管道。走廊也是四通八達,不時有身穿手術服的大夫迎面走來。駝背老趙推開一扇沉重的大鐵門,說了聲“到了”,他們就走進了停屍間。

  牆邊有一大排白鐵皮的冰櫃。守仁的屍體早晨就被取了出來,躺在帶滑輪的平板車上,正在化凍。他的邊上,是個一頭銀髮的老者。他穿著筆挺的西裝,嘴唇被畫得紅紅的。也不知道這人是不是潘建國。

  一看到姨父的遺體,綠珠又忍不住小聲啜泣起來。家玉摟著她,眼淚也流了出來。經過解凍的遺體,已經看不出當初暴死的那種猙獰。他的胸脯被一大塊白紗布嚴嚴地包裹起來,不見了當初的慘烈。只是左胳膊上的一塊毛澤東頭像的紋身,由於收縮或膨脹,略微有些變形。

  趙師傅熟練地褪下了守仁手指上戴著的一枚戒指,還有脖子上的一塊羊脂玉墜,交給綠珠收著。綠珠哽咽著道:“他的東西,還是讓他帶走吧。”

  老趙笑道:“他是帶不走的呀!”

  “這麼好的東西,燒了也可惜。你就先替姨媽收著吧。”家玉也在一旁勸她。

  綠珠卻道:“燒了吧。免得帶回去,姨媽見了傷心。”

  老趙再次笑了一下,又道:“你們都還沒明白我的意思。這些東西,我的意思是說,這麼值錢的東西,根本就進不了焚化爐的……”

  話已經說得十分露骨了。幾個人彼此打量了半天,終於全都明白過來。

  最後,綠珠想了想,對老趙道:“要不,您老人家收著?”

  趙師傅又是一陣推脫,最後千謝萬謝,把東西交他兒子收了。

  衣服穿好以後,綠珠又提醒老趙說,按照姨夫老家的風俗,“穿單不穿雙”,姨媽是特地交代過的。可她數了數,不算帽子、手套和鞋襪,怎麼都是十件。不吉利啊!

  趙師傅似乎早有盤算,輕輕地說了聲“不急”,在守仁的脖子上繫上一條領帶。

  

  他們離開太平間的時候,端午走在了家玉的右邊,有意無意地用身體擋住了她。

  他知道,在太平間通往電梯門的路上,他們要經過一段燈光晦暗的過道。那裡有一間醫院的解剖室。剛才進來的時候,端午無意間看到醫院的幾個年輕大夫正在做遺體解剖,差一點把剛剛吃進去的麵條都吐出來。他不想再讓家玉受到任何刺激。

  他們在告別室的門外與綠珠道了別,隨後就駕車離開了。

  開始,家玉一直不和端午說話。當汽車駛上沿江快速公路的時候,家玉忽然看了他一眼,問他有沒有留意到太平間隔壁的遺體解剖。

  “原來你也看到了?”

  “我沒敢仔細看。”家玉拉下汽車的遮陽板,“是男的是女的?”

“女的。”端午照實回答。

  “你怎麼知道是女的?”

  端午臉一紅,解釋道,“因為她的腳是衝著外面的。”

  “多大年紀?”

  “沒怎麼看清,大概跟你差不多吧。”

  家玉想都沒想,就在快速路上踩下了剎車。

  那輛本田“吱”的一聲,橫在馬路當中。刺耳的剎車聲在身後響成了一片。家玉臉色慘白地從方向盤上抬起頭來,對他怪笑了一下,一字一頓地說:

  “你巴不得她就是我,是不是?”

  

  一回到家中,家玉就躺下了。她沒有參加第二天一早在殯儀館舉行的遺體告別。來了很多不認識的人。小顧說,她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她疑心刺殺守仁的兇手,也混在悼念的人群中。吉士和小秋都認為她有點多慮了。

  按照原先的計劃,守仁的骨灰盒被取出之後,他們直接將它送往預先選好的墓園落葬。在前往墓地的途中,天空忽然下起了小雨。所有前去送葬的人都覺得這是一個好兆頭。因為不期而至的小雨,正應了鶴浦一帶盡人皆知的一句諺語:

  若要富,雨潑墓。

  就像小秋所總結的那樣,守仁不過是換了個地方當老闆而已。老實而迷信的小顧,聽他這麼一說,滿臉的陰雲總算是散開了。

  11

  葬禮後不久,綠珠的母親再次來到了鶴浦。她要將小顧接回泰州去住幾天。她對妹妹的精神狀況憂心忡忡,有意讓小顧換個環境。臘八一過,春節很快就要到了。綠珠也打算回鄉下去過年。臨行前,她約端午去“呼嘯山莊”見了一面。

  這天午後,他們沿著高高的江堤散步。

  他們就是在這條江堤上相識的。不到一年的時間,發生了太多的事,長得就像過了好幾輩子。綠珠穿著一件她姨媽的水紅色絲綿長襖,仍是一副慵懶而散漫的樣子。

  她告訴端午,“姨父老弟”去世後的那天早上,她們剛從醫院回到家中,市公安局的大批警員已經站在樓下的院門外,等候她們很久了。拍照,勘察現場,沒完沒了地詢問。按照守仁的遺言,小顧照例是一問三不知。而綠珠在尚未看到姨父留在電腦E盤的文件之前,也留了個心眼兒,將這一細節瞞過不提。下午,公安局專門又派來一輛車,接小顧去警局做筆錄。趁著姨媽不在這個空隙,綠珠趕緊跑到四樓姨父的書房裡,打開了那台蘋果電腦。

  她很快就找到了那個文件夾。

  “哪是什麼遺囑!那是‘姨父老弟’寫給我的幾百首十四行詩。”綠珠道,“這些詩歌在電腦上做了初步的排版和頁面處理,姨父甚至還為它配上了她最厭惡的Kenny的音樂,加進了一些不倫不類的插圖。有點搞笑。我沒法在讀它的時候不笑。”

  他們已經走到了那座廢棄的船塢碼頭邊上。兩個人挨著銹跡斑斑的倒坍的鋼樑,並排坐了下來,默默地看著遠處的江面。陽光也像臨終病人的最後歎息,似有若無。江面上幾乎看不到過往的船隻。沒風。

  “不過現在想想,還是有點後悔。”綠珠喃喃道,“還不如當初依了他好了。”

  端午隱隱能猜到,綠珠所謂的“後悔”指的是什麼。心裡忽然也有點難過。

  綠珠說,那天下午,她把姨父那些詩打印出來之後,就將整個文件夾都刪空了。她坐在書房外的露台上,讀那些詩。一邊哭,一邊笑,呆了整整一個下午。

  那個露台被姨父改造成一個花房。花房裡養了幾十盆花,全都是水仙。開得正艷。一大片令人心碎的銘黃。他其實還是一個大男孩。在虛無、軟弱和羞怯中苟且偷生;在恐懼與厭倦中進退維谷。綠珠說,至少守仁在寫詩的時候,至少,在他心裡的某一塊地方,還是純淨的。

  她還提到了很多年前的一件往事。

  那年,姨父、姨媽回泰州過春節。鄰村來了一個戲班子,在打穀場搭台唱戲。綠珠帶他們去看戲。不知為什麼,在她的記憶中,路上的積雪在有月亮的晚上,竟然是藍瑩瑩的。她還記得,那晚演的是揚劇《秦香蓮》。她騎在姨父的肩上,抱著他的頭。看戲的過程中她很快就睡著了。睡夢中,她在姨父的脖子上撒了一泡尿。

  後來,在鶴浦,在她與姨父朝夕相處的那些日子裡,每當她想起這件往事,總會有點不自在。有一種令人厭膩的不潔之感。彷彿她和姨父之間,天生就有什麼骯髒的勾當。

  “昨天下午,我一個人去墓地看他,偷偷地在他的墓碑旁撒了一泡尿。”

  “你這又是幹什麼?”端午不解地問她。

  “讓他看看。他一直想要我。我沒依他。他又纏著我,說,看看行不行?我就是不給他看。是不是有點變態?”綠珠終於笑了起來,露出了一排細細的牙齒。

  綠珠說,姨父去世後的這些日子,她想了很多。她對寄生蟲一樣的生活,已經感到了厭煩。說起將來的打算,綠珠提到了不久前剛剛認識的兩個藝術家。

  他們是雙胞胎,南京人。近來籌集了一大筆錢,在雲南的龍孜,買了一大片山地,打算在那兒做一個非營利性的NGO項目。這個項目被稱為“香格里拉的烏托邦”,致力於生態保護、農民教育以及鄉村重建。兄弟倆力邀她去參加,去過一種全新的生活。她還沒想好,到底該不該去。

  “畢竟要去外地。我對雙胞胎兄弟,也不算太瞭解。你覺得呢?”

  像往常一樣,端午一聲不吭。他沒有直接回答綠珠的問題,只是淡淡地說,福樓拜在晚年曾寫過一部奇怪的小說,書名叫《布法與白居榭》。

  “不知你有沒有看過?”

  “沒有啊,好看嗎?”綠珠問他。

  端午若有所思地“唔”了一聲,就沒有了下文。

  長江對岸矗立著三根高大的煙囪。那裡的一家發電廠,正在噴出白色的煙柱。煙柱緩緩上升,漸漸融入了黃褐色的塵霾之中。只有頭頂上的一小片天空是青灰色的。江水的氣味有點腥。靠近岸邊的灘涂中,大片的蘆葦早已枯黑。浪頭從葦叢中濾篩而過,拂動著數不清的白色泡沫塑料。倘若你稍稍閉上眼睛,也可以將它想像成在葦叢中覓食,隨時準備展翅高飛的白鷺。

  “你剛才的話還沒說完。”綠珠用胳膊肘碰碰他,“福樓拜的小說是怎麼回事?講講。”

  “沒什麼好講的,其實故事很枯燥。”端午說,“布法和白居榭是一對好朋友,在巴黎的一個公司裡當抄寫員。有一天,意外得著了一大筆錢,兩個人就做起夢來。他們用這筆錢在遠離塵囂的鄉間購置了一處莊園,準備在那兒過一種有尊嚴的生活。隨心所欲,自由自在,把自己的餘生奉獻給知識、理性和對生命的領悟。大致就是這樣。”

  “後來呢?”

  “後來出現了很多他們根本沒想到的煩惱。兩個人都被想像出來的烏托邦生活,弄得心力交瘁。最後,他們決定重回巴黎,回到原先那家公司,要求去當一名抄寫員。”

  “這麼說,你是不贊成我去雲南的。其實,你心裡不想讓我去,是不是?”綠珠閃動著漂亮的大眼珠。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

  端午將手裡的一根煙捏弄了半天,猶豫再三,最後道:

  “如果你一定要讓我幫你拿主意的話,怎麼說呢?我覺得,你倒不妨去看看。”

  “為什麼?”綠珠明顯地愣了一下。

  “去看看也好。我是說,守仁也不在了,你總得找點事做。回泰州去呢?你願意回泰州去嗎?去雲南那邊看看,也是一個選擇。不過,我的意思也並不是說,在還沒有搞清楚那對雙胞胎身份的前提下,自己先一頭扎進去。畢竟,烏托邦這個東西,你知道的……”

  “我簡直不知道你在說什麼!”綠珠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的支支吾吾,從地上站起來,使勁地拍打著身上沾著的銹跡斑斑的銹屑和枯草,冷笑道,“你這人,真的沒勁透了。”

  隨後,她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那個船塢。

  

  12

  兒子期末考試的成績出來了。他在全年級的排名跌出了三百名之外。家玉對此似乎早有所料。得知結果之後,只是摸了摸兒子的頭,笑道:

  “其實已經挺不錯的了。全年級一千多號人,人人都在拚命。你能考到這個成績,已經相當不容易了。”

  聽到她這麼說,父子倆都有些訝異。兩個人都認為家玉是在說反話。想像中歇斯底里的發作,沒有立刻兌現。這也許預示著另一個可能:它會在未來的某一個時刻變本加厲。

戴思齊不可思議地考進了前五十。寒假剛一開始,就被學校選拔去北京,參加冬令營去了。兒子為此悶悶不樂。家玉將他摟在懷中,一反常態地寬慰他:

  “所謂的冬令營,不過是排著隊,打著小旗子,到清華、北大的校園轉上一圈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再說,這時候,北京的冬天天寒地凍。啃著乾麵包,頂著刀子一般的西北風,在朱自清散過步的臭水塘邊轉上一圈,有什麼意思嘛!等到明年暑假,等荷花開的時候,媽媽帶你去好好玩一次,怎麼樣?”

  奇怪的是,妻子在說這番話的時候,不知怎麼就觸動了傷情。眼淚像散了線的珠子似的,撲撲簌簌地落下來,最後竟至於泣不成聲。兒子不明白母親為何要哭。也許是被她的眼淚震住了,也跟著她掉淚。

  端午知道家玉是一個要強的人。兒子這一次考砸了,她的心情之糟,是可以想見的。若若對她處處賠著小心,不失為謹慎之舉。“戴思齊的老娘”總是隔三岔五地打來電話,向家玉報告女兒在北京的行蹤。她提到,戴思齊在清華園一個名叫“照瀾院”的地方,遇見了楊振寧夫婦,還跟他們拍了一張照。變相的炫耀,弄得家玉很快就失去了理智,話裡有話地對胡依薇挖苦道:“那你們還不趕緊見賢思齊?”

  她甚至開始無端地憎惡起一貫崇拜的楊振寧來。連端午都覺得有點過分。

  端午所不知道的是,家玉近來的情緒失控,其實另有原因。

  若若的班主任姜老師給家玉打來了電話。兒子作為她所帶的班級中“退步最快的學生”,被責令“悔過反省”。姜老師認為,孩子的成績下滑,主要責任其實還在家長。她要求家玉也要為此深刻反省,寫出檢查,在兩天後的家長會上和兒子的檢查一併上交。

  這一次,家玉一反常態,對著話筒,惱怒地向平常畏之如虎的班主任吼道:

  “你說什麼?讓我寫檢查?你他媽的讓我寫檢查?再說一遍,你算老幾?啊?你媽的獎金被扣,跟我們孩子有什麼關係……”她在電話中罵了好幾分鐘,全然不顧對方早就把電話掛斷了。一氣之下,家玉索性連家長會都沒去參加。早已準備好送給主科老師的紅包,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憑空省下了六千元錢,也算是一個小小的安慰吧。

  兒子對母親的隱而不發不太適應,總有一種災難降臨的預感。他打算洗心革面。他花了一個晚上的時間,為自己重新制定了詳細的“趕超計劃”,並將它貼在牆上,每天對照執行。他甚至主動要求母親給他安排寒假的補習班;幾乎每天晚上,他都是抱著“新概念”進入夢鄉的;母親叫他起來洗腳,他仍然睡眼惺忪地背著酈道元的《水經注》。家玉反倒擔心起他的身體來。

  她不斷催促他,約小朋友出去踢球,去公園溜冰,可若若置之不理。母子倆唯一的娛樂,就是在單元樓前的石榴樹林邊踢會兒毽子。可就這麼一會兒,若若也認為純屬浪費時間。

  家玉每天去事務所上班的時間要比端午早一點。往常,她在準備早餐時,並不把端午計算在內。她只煮兩個雞蛋。她和兒子,一人一個。端午起床後面對著餐桌,總是一堆殘渣,幾隻空碗。多年來的夫妻生活,讓端午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之一就是,妻子為何不順手多煮一個雞蛋?

  最近一段時間,令人始料未及的變化正在悄悄地發生。蒸鍋總是熱的。裡邊不僅有雞蛋、包子或玉米,還常常有他喜愛的粽子。下班回家,家玉懷裡不時抱著一束鮮花。有時是黃玫瑰,有時則是鳶尾和紫羅蘭。他們把飯後至臨睡前的時間全部用來喝茶聊天。家玉也會把手上的案子說給他聽。不是公公給兒媳婦灌農藥,就是副總雇兇殺老總。端午聽了她的故事不免肝火上升,義憤填膺。家玉卻反過來安慰他:

  “你老婆是律師,平時接觸的總是社會的陰暗面。聽多了,就會覺得滿世界都是殺人越貨的勾當。其實這個世界本質上從來沒有變。既不那麼好,也不那麼壞。”

  有一天晚上,已經是深夜十一點多了,家玉忽然心血來潮問端午,想不想去看電影。他們叫醒了剛剛熟睡的兒子,開車去了位於市中心的嘉禾影城。她甚至不再阻止兒子吃垃圾食品——“會讓人骨頭髮酥的”可口可樂,“含有地溝油的”炸薯條,“用工業糖精烘出來,且含有螢光增白劑的”爆米花。

  他們看完了《納薩爾傳奇》,又去看《花木蘭》。

  等他們回到家中,天就差不多亮了。

  

  週末的一天,端午從淘寶網上找到了一對美國生產的TRANSPARENT信號線。這對線材他渴慕已久。原價超過兩萬,可家在儀征的一名轉讓者只要八千元。光是看著它那蝮蛇般迷人的圖片,就讓端午心動不已。家玉湊過來看了看,竟然也讚不絕口。另外,她也很喜歡這對線的名字——天仙配。

  “奇怪,‘天仙配’這麼俗的名字,用來命名一根線,卻有了一些說不清的神秘感。”

  端午想了半天,也沒能想明白,這個名字到底神秘在哪裡。

  一連好幾天,端午都在為要不要訂下這對信號線而猶豫不決。可是到了星期一的中午,“順豐”快遞公司把這對線直接送到了他單位的辦公室。家玉很快就發來了一條手機短信,只有三個字:喜歡嗎。

  在那一刻,端午心中被攪得風生水起的,竟然是初戀般波濤洶湧的幸福感。

  晚上,端午和家玉並排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聽音樂。換上了新買的“天仙配”,聲音果然不一樣了。小提琴的音色纖柔而飄逸,有著綢緞般的冷艷。還是令家玉著迷的鮑羅丁。還是第二絃樂小夜曲的第三樂章。這一次,家玉完全沒什麼感覺:

  「這是誰的作品?太吵了!能不能換個柔和點的?」
      「這已經是最柔和的了。」端午向她解釋道,「你不是號稱最喜歡鮑羅丁的嗎?」
      不過他還是很快換了一個曲目。莫扎特的《豎琴協奏曲》的慢板樂章。家玉只聽了一小會兒,就說有點睏,愁容滿面地向他笑了笑,離開了。
      她的心思根本不在音樂上。
      
      發生在家玉身上的一系列奇怪變化,讓端午迷惑不解,但卻讓他很受用。他們結婚將近二十年了,他還是第一次感覺到婚姻生活的平靜與甜美。彷彿總是疑心自己不配有這樣的好運氣,端午也本能地覺察到,這種甜美的寂靜中,似乎也夾雜著一些令人不安的東西。
      家玉近來的反常舉動還包括:
      1.她專門去過一次鄉下,探望她的父親。以前,她與父親很少來往。端午有時提到自己很少謀面的岳父,家玉總是不耐煩地打斷他:「我沒有父親,他早死了。」婚後,端午只見過他三次。他每次到鶴浦來,無非是向她要錢。
      2.妻子因常常睡過頭,誤了上班時間。類似的事在過去從未發生。而且,一旦誤了鐘點,就乾脆不去上班。
      3.她開始抽煙。有時很凶。
      4.她把那輛本田牌小轎車,轉讓給了單位的一個同事——那個剛剛從政法大學畢業的研究生,他們公司的律助。
      而賣掉汽車,據說是為了環保。
      
      端午還沒有來得及將自己的疑惑拼合成一個說得過去的答案,謎底就自動向他呈現。小年夜這天晚上,在確認兒子已經熟睡之後,家玉走進了他的書房,將一份打印好的文件放在了他的書桌上。她什麼話都沒說,輕輕地替他帶上門,出去了。
      那是一份簡單的離婚協議。在這份協議中,龐家玉只主張了一項權利,那就是,唐寧灣的房子歸她。雖說事先並無離婚的任何徵兆,但端午很清楚,這不是在開玩笑。
      他拿起這份協議去臥室找她,家玉正坐在床上看電視。
      端午只問了她一句話:
      「是不是,有人了?」
      家玉的回答也只有一個字:
      「是。」
      同時,她肯定地點了點頭,作為強調。
      在臥室裡,端午傻傻地愣了半天。他忽然想起了那個盛滿精液的避孕套。眼前浮現出一個謝了頂的男人的模糊身影——他們從電梯裡出來,老頭直接去吻她的嘴。似乎再也沒有另外的話可以說,端午便道:
      「我出去轉轉。」
      可他下樓之後,在小區裡瞎轉了一圈,很快又回來了。臉色變得很難看。
      「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能不能先別告訴我母親?離婚的事,等過完春節再說。行不行?」
    家玉狠狠地咬了一下嘴唇,說,她也是這麼想的。
      
      第二天上午,端午帶著家玉和孩子,打了一輛出租車,趕往梅城陪老人過年。小魏昨天就已返回了安徽老家。母親還是置辦了一大堆年貨。熏了香腸。醃了臘肉。壓了素雞。做了一壇家玉最愛吃的酒釀。
      她正在一天天地衰老下去。衣服穿得邋裡邋遢,佝僂著背,連轉個身都要費半天的勁。家玉一進屋,就把廁所邊泡著的一盆髒衣服洗了。隨後,她又一聲不吭地拿起拖把和鉛桶,進屋拖地去了。母親似乎也有點意外。她沖兒子努努嘴,笑道:
      「媳婦今天怎麼變得這麼勤快?」
      她撩起圍裙,從裡邊的口袋裡摸出一大把碎錢來,遞給端午:「你倒是奓著手!你是做了官來的?你到樓下去買些炮仗回來,晚上讓小東西放著玩。今年的年頭不好,老遇上狗屁倒灶的事情。晚上我也跟你們出去放兩個炮仗,去一去晦氣!」
      「剛才在來的路上,已經買了。」端午說。
      「那你也別閒著!叫上小東西,你們父子倆幫我把春聯貼一貼!」
      小東西正趴在奶奶床上看電視。他母親摟著他,不知跟他說了句什麼話,兩個人都大笑不止。
      家玉把地拖完了,又把衛生間裡的浴缸刷了一遍。回到客廳裡,她挨著母親坐下,幫她擇薺菜。
      「你歇歇。忙了這半天,喝口水。」母親忙道,「這人老了就是不頂用。挖了這一籃子薺菜,腰就痛得直不起來了。」
      家玉問她哪裡疼,幫她輕輕地捶了捶,又囑咐她道:「這麼大年紀,不要出門挖菜。從集市上買也是一樣的。」
      她看見母親的一縷銀髮掛在額頭上,就幫她捋了捋,又道:「要不要,我幫你把頭洗一洗?」
      「你是聞出我頭髮裡的餿味了吧?」
      「是有點油。」家玉笑了笑。
      「那就乾脆幫我洗個澡吧。」
      家玉聽母親這麼說,就囑咐端午將臥室裡的紅外線取暖器移到衛生間,自己趕緊起身進廚房燒水去了。
      端午歪在床上,和兒子看了會兒電視,不覺中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朦朧中,他聽見小區的居民樓中,家家戶戶都傳來了在砧板上剁肉的聲音。樓下的什麼地方,已經可以聽到零星的鞭炮聲。
      婆媳兩人在廚房裡忙忙碌碌。家玉還曾到臥室來過一次,她腰上圍著紅色的布裙,袖子挽得很高,手裡托著一盆剛剛洗淨的冬棗,靠在門框上,問他要不要吃。
      端午翻了個身,又接著睡去了。
      晚上吃飯的時候,母親第一次往家玉的碗裡夾菜。老人家一口氣喝了六七杯「封缸酒」,微微有了些醉意。漸漸地,就開始說起瘋話來。她五歲上死了爹,十三歲被賣到江南當童養媳。她提到了她的第一個丈夫,那個失足墜崖的木匠。說起元慶的姐姐,那個剛出世就夭折了的女兒。
      端午擔心她一旦向人道起苦情,就會沒完沒了,趕緊找話來打岔。母親被端午七拐八繞地這麼一攪,自己都不知道說什麼了。
      「剛才我說到哪兒了?」她看了看家玉,又看著端午。
      家玉不做聲,只是笑。
      母親忽然歎了口氣,對家玉道:「乾脆,你也別做我兒媳婦了,做我閨女好不好?」
      「好啊。」家玉嘴裡答應著,臉上卻是灰灰的。
      若若早已吃完了飯,一個人趴在窗口看了半天,就嚷嚷著要下樓放鞭炮。端午正準備起身,就聽見家玉對母親道:
      「我恐怕得跟端午離婚了。」
      端午驚得目瞪口呆。母親似乎也愣在那裡,一時有點不知所措。
      「怎麼呢?」老太太問道。窗外的焰火忽明忽暗,襯著她的臉一陣紅,一陣綠。
      「哪有女兒作興嫁給兒子的道理?」家玉笑道。
      母親回過神來,就把手裡的筷子掉了個頭,在她手背上輕輕地敲了一下:「你這個死丫頭。大過年的,嚇我一跳!」
      
      13
      正月初三。一大早,小魏就從安徽回來了。她和嫂子大吵了一架。家玉安慰了她半天,又塞給她三百塊過節費。因為小魏的提前返回,他們決定當天下午就向母親辭行。老太太想讓若若留在梅城多住幾天,可小東西怎麼也不肯。
      
      初四。端午去南山的精神病治療中心探望哥哥。因為離婚之事如骨鯁在喉、芒刺在背,端午只是禮節性地在那兒呆了二十分鐘。他從木訥而遲鈍的兄長口中,得知了一個不好的消息。這座建成不到十年的精神病院,居然也要拆遷了。
      在稍後的電話中,周主任向他證實了這個信息。有人看中了這塊地。
      「只怪你哥哥當年選中的這塊地方太扎眼了!」周主任在電話中笑道,「不過呢,拆遷了也好。這麼好的一塊地方,用來關精神病,有點資源浪費,阿是啊?畢竟精神病人又不懂得欣賞風景。來噢,日你媽媽,紅中獨調,把錢唦!」
      周主任似乎正在打麻將。
      端午提到了當年哥哥與市政府簽訂的那份協議。周主任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他不是瘋了嗎?從法律上來講,瘋子已經不能算是一個獨立的法人了。出牌唦,別老卵!」
      
      初五。端午和家玉帶兒子去「黃日觀」逛廟會。家玉本想去道觀求個簽,上炷香,可通往道觀的坊巷人潮湧動,根本擠不進去。他們只在弄堂口略轉了轉,在一處花市上買了一枝臘梅,就匆匆回家了。
      那枝臘梅,花瓣薄如蠅翅,就算湊在鼻前,也聞不到什麼香味了。
      
      初六。端午百無聊賴地來到吉士的報社。他剛剛升任了社長兼副總編,正在值班。端午本來想跟他說說與家玉離婚的事,可臨時又改變了主意。一見他進門,吉士就將擱在辦公桌上的那雙腳挪了下來,坐直了身體,對他笑道:
      「怎麼這麼巧,那一個剛走,這一個就來了。」
      「誰呀?」
      「還能是誰呀!」吉士起身給他泡茶,「她正滿世界地找你。短信不回,手機也不接,你倒是挺決絕的。」
      「她不是回泰州過年去了嗎?」端午這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綠珠。
      「這丫頭,在我這兒磨了一個上午的嘴皮子。不過,人家對我卻沒什麼興趣。臨走,又找我借書。我問她想看什麼書,她就翻著大白眼,望著天花板,說是福樓拜寫的,兩個打字員什麼的,半天也沒說清楚。不是《包法利夫人》,又不是《情感教育》,那是什麼呀?我在電腦上幫她搜了搜,也沒搜出個結果來。人家小姑娘溜光水滑的,你用這麼冷僻的書來折磨她,也有點太不厚道了吧?」
      「只是聊天時隨便說起的,我沒讓她去看。」端午勉強笑了笑。
      「你這一隨便,小姑娘就暈頭轉向了。我看她,她八成是著了你的道了。」
      「她什麼時候走的?」
      「剛走。你若早來十分鐘,就能撞見她。」
      中午,他們就在樓下一家寧夏人開的清真飯館裡吃羊蠍子。吉士說起,春節前,他接到唐曉渡從北京打來的一個電話,問他能不能在鶴浦張羅一次詩歌研討會,把朋友們請來聚聚。
      「我倒是想辦這個會啊,可錢從哪裡來?」吉士給端午斟滿啤酒,苦笑道,「詩人、評論家,再加上記者,少說也得二三十人吧。兩天會,外加旅遊、吃喝,我初步算了算,沒有個三四十萬,怎麼也弄不像樣。守仁要是還活著,倒也好辦。他這一走,我們總不能跟小顧開口吧?」
      「小顧那裡你最好別打她的主意。」端午道,「你們報社能不能出點錢?」
      「十萬八萬沒問題。再多不合適。我也剛剛接管財務,腦子裡還是一鍋粥呢!」吉士道,「我們得想法逮條大魚才行。」
      他們倆在飯館裡合計了半天,也沒想出個可以利用一下的「苦主」。
      
      初十。綠珠約他去「天廚妙香」喝禪茶。端午被她纏得沒辦法,就答應了。綠珠開著Minicooper來接他。他們在小區門外遇見了騎車回家的龐家玉。她大概剛剛從「利軍」剪藝店做完頭發出來,新髮型怎麼看都有點土氣。
      綠珠一下就慌了神,可端午裝著沒有看見妻子的樣子,誇張地吹了一個口哨,對綠珠低聲地說了一句「別管她」,大模大樣地鑽進了汽車的前排。
      白色頂棚的Minicooper引擎轟鳴,像箭一樣地呼嘯而去。
      
      正月十一。端午與家玉去法院辦理了離婚手續。
    在回家的路上,他們多年來第一次坐公共汽車。空蕩蕩的車廂裡,除了司機和售票員之外,只有他們兩個人。他們挨在一起坐著,彼此都有些不自在。想著妻子即將離他而去,另棲高枝,端午的心腸硬了起來。他一心巴望著這件煩心事早點結束。
      唐寧灣的房子是用端午的名字買的,因此,他問家玉,要不要去一下派出所,「順便」把房子的過戶手續也一齊辦了。
      家玉「騰」地一下站了起來,聲色俱厲地提醒他:「你這分明是趕我走!」
      端午咬著牙,揚起了脖子,沒有做聲。彷彿在說:你硬要這麼理解,也可以!

《春盡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