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短短的上海戰役,絲毫沒有驚動到內地,卻給西安帶來了巨大震撼。首府暫遷到洛陽,大批的政治領袖、常務工作人員、將軍們、報社記者,和一些所謂的「知識分子」——大學校長啦、外國政治專家啦、經濟學者啦、名學者等等——都蜂擁而至。
    幾乎每天都有重要人士到達車站,軍樂隊在月台上奏樂迎接他們。如果來者太重要,那麼就會有兩組樂隊,一組是警察局派的,另一組是省政府派的。從火車入站直到那位重要訪客離開月台,特別是當他跨上轎車的那一刻,兩組樂隊一齊吹響不同的曲子、不同的調子,反正聲音愈響,就表示愈熱烈的歡迎。
    一次全國緊急會議計劃在洛陽召開。代表團正考慮建西安為「西都」。因為西安是中國古代的名都,從洛陽坐火車來只要花幾個小時而已,大多數的首長都趁機來訪參觀,乘隴海鐵路運行的鋼鐵車身的「藍色特快車」。那位不識字的軍閥、西安警察局局長、鐵路管理局局長,都忙得不可開交。警察穿上嶄新的春季制服。街道上的汽車也顯著地增加。軍隊也大幅度地調動。滿身灰塵、衣衫襤褸的士兵綁著腿,穿著草鞋,在城裡遊蕩,有些還戴著那種毛茸茸附有耳罩的「滿洲帽」。
    國際聯盟指派李頓代表團來調查「瀋陽事變」時,日本正繼續對滿洲各省進行大肆侵略。而當李頓爵士奔波於日本和上海之間時,廢帝溥儀遭挾持,「滿洲國」宣佈獨立。滿洲的中國士兵被逐出故鄉,越過萬里長城到內地來,變成了一支沒有根據地的軍隊。很多人流於西北。有位著名的滿洲司令也來了,暫時駐在離西安不遠的潼關。戲園、茶樓、飯館生意都很興隆,因為有很多男女優伶和女藝人也逃到西安。
    ***
    和柔安吃完午飯,李飛花了二十分鐘走到家。他愛散步。雖然他生長在這裡,這個城市仍然令他迷惑。從上海回來之後,他開始用成熟的眼光來看它。整座城充滿了顯眼炫目的色彩,像集市場裡村姑們的打扮那樣,鮮紅、「鴨蛋綠」和深紫色。在西安的街上你可以看到裹小腳的母親和她們在學校唸書、穿筆挺長裙、頭髮燙卷的女兒們同行。這座城市充滿了強烈的對比,有古城牆、騾車和現代汽車,有高大、蒼老的北方商人和穿著中山裝的年輕忠黨愛國志士,有不識字的軍閥和無賴的士兵,有騙子和娼妓,有廚房臨著路邊而前門褪色的老飯館和現代豪華的「中國旅行飯店」,有駱駝商旅團和堂堂的鐵路局競爭,還有裹著紫袍的喇嘛僧,少數因沒有馬匹可騎而茫然若失的蒙古人和數以千計包著頭巾的回教徒,尤其是城西北角處更易見到這些對比。
    李飛回到家鄉,替那家國立報館寫「西安通訊」,至今已一年了。在此以前,他曾寫過一系列的「洛陽通訊」。他的報道很不凡。他向來不喜歡把任何事情寫得記錄化、統計化,而是在字裡行間表達他個人的感觸。上海的編輯為此抱怨了好多次。有一回,當他寄出一篇文章之後,收到了編輯打來的一份挖苦的電報:「親愛的李飛,可否請您慷慨地來電告知這段插曲發生的地點和時間,以及當事人的全名和籍貫?您的文中只說明事理和起因而已。」令編輯感到意外的是,讀者紛紛來信說他們喜歡李飛的文章,說是他的文體和評論中體現出
    他個人的感覺,這使得他寫的故事獨具風格、值得一看。李飛真的塑造出他自己的格調,半認真、半捉弄,往往帶有諷刺意味,讀者喜歡他的評論意見甚過他對報道的事實。他替自己立了些名氣,編輯也就任他寫些自己獨特的報導。他仍不喜歡當個新聞特派員,他想寫小說。他之所以繼續幹下去,只是為了謀生,況且,畢竟報社的工作是以寫作為主。他愛寫作,有些作家把小說寫得像市政報告,而李飛卻喜歡把他的新聞報道寫得像小說。雖然這對記者寫作的規則而言,是不正當的,非職業性的和不被承認的。但是他喜歡這樣。
    其實他寫過只有兩百頁的短篇小說,是根據他追隨國民黨自廣東北上討伐各省軍閥的親身經驗。心懷著青年對國民革命的狂熱,誓討軍閥、統一全國,他放棄了大學第三年的學業,和許多大學生一樣投入這個行列。這本書描寫政工人員的口號、獨特的儀式和講演方式,把政工人員變成了人們的笑料。幾乎有點像是政工人員的手冊似的。當國民黨的軍隊一路打下來收復城池之際,主角卻高談張貼標語的技術,糨糊的製作方法,偏愛選用藍色的糨糊刷、糨糊罐和扶梯,以及如何在城牆和橋樑上漆上大字;簡言之,就是要引人們注意標語。還有些逗趣的段落描寫國民黨的儀式、行禮、鞠躬,特別是在演講之後的「鼓掌」。黨員會議中的會議事項往往包括了下面幾個部分:
    1.主席致詞
    2.觀眾鼓掌
    3.介紹上級指導員
    4.觀眾起立鼓掌歡迎
    5.上級指導員致詞
    6.觀眾鼓掌
    7.主席讚美上級指導員的演說,並稱頌孫中山先生
    因為老百姓對標語生厭,痛恨看到四處張貼的海報破壞了城市和鄉下的景觀,所以那部小說大受歡迎,甚至政工人員也暗地觀賞。那本書成了北伐時期最好的諷刺文章。
    李飛厭煩了革命,回到學校去完成大學學業。他已經稍有名氣。他畢業的時候,一位在北伐時認識的朋友把他介紹到《新公報》工作。現在他已經當了三年的特派員,由他自行選擇工作的職務和地點,因為他從未重複其他記者的報道。
    他家在古城牆的東北角里,是一塊比較便宜的地段。屋子後街上有些蔬菜攤子,是由鄰近的農人經營的,還有幾家肉鋪、雜貨店,一間回教清真館和兩三家平民小吃店。
    房子是用黏土或干磚蓋的,有些刷了洋灰,有些沒有。蜿蜒街道的那邊有個大池塘、鄰家的鴨鵝常泡在水中,池塘邊長滿了浮萍和沼澤植物,他小時候常來這裡玩耍。夏天一到,池塘就枯縮一半,他常在爛泥上走,掘取貝殼。把雙腳浸泡在涼快的泥漿裡,讓軟泥透過腳趾縫,這股感覺真令他難忘。他愛這個池塘、古城牆以及延伸著牆被沃草覆蓋的這幅美景。
    他家的房屋比別家的好些,是一幢古老、堅固的紅磚房,坐落在寂靜的巷子裡。他可以閉著眼走過巷子,摸索到家門口。他是在這兒長大,也是在這兒和鄰居男孩玩耍,念大學時每次他從上海回來,總是明顯地看出這條巷子愈來愈短、愈來愈窄。
    大門邊有兩根紅磚柱子,伸出白粉牆。小時候他喜歡閉著眼,沿著牆拿根棍子劃。當棍子碰到紅磚柱子,就知道到家了。當他母親叫他去買青菜豆腐,他就這樣走,母親會在門口看著他。他睜開眼,往往會撞進母親的懷裡,母親總是笑笑,即使他壓碎了手中的豆腐,她也不生氣。
    現在他母親已屆中年,而他也不再閉著眼走回家了。他穩健快速地走上去敲門,通常都是老媽子李媽來開門。小時候,家裡請不起女傭。他父親是個鐵路局的員工,在他很小的時候他就過世了。他母親洗衣煮飯,一手把兩兄弟撫養成人。現在他們請得起傭人了。小時候他說過要送給母親「一個地球的銅板」。當他第一次把稿子賣給報館,把三塊半稿費換成了一毛、兩毛的零錢。他買了個地球儀,在北極的地方穿了個洞,開始存銅板。念大三的時候,地球儀幾乎滿了,他把它帶回家送給母親。
    「媽,這是我送你的一球銅板。」他把球搖得叮噹響。母親笑得臉皺成一團了。長大後他仍繼續尋母親開心,用各種故事來愚弄她,有真有假,她被弄得糊里糊塗,從來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他的話。而這種頑皮不羈、真假參半的個性,不知不覺地塑造成他的風格。
    有時候是他大嫂端兒來開門。她的身材嬌小,聲音像銀鈴般悅耳。端兒是個零售商的女兒,是他母親做主替哥哥娶過門的。他覺得,這麼一個小女人竟生下了三個男娃,簡直是不可思議,他哥哥一百八十公分,還比他高出兩公分呢。他哥哥李平不常開口,很少讓情緒表現在外。他現在是個成功的羊毛皮貨商了。他母親辛辛苦苦地撫養兩兄弟長大,讓大的能在商場上立足,小的能夠完成大學學業,這是他認為女人比男人強的許多原因之一。至少在養育子女方面,父親根本可有可無。李飛深信自然法則,人類永遠無法達成大自然所預定的一切。公鵝無法撫育小鵝,公雞也是滑稽的父親。他還相信,即使是個沒教養的街頭少女,只要她有良好的天賦,不論他是名將或是學者都能獲得男人的心,因為自然界從未要求女孩子用文憑去贏得男人呀!
    他回到家總是先去看母親。
    「吃過午飯了嗎?」雖然他已經二十五歲,她仍然把他當小孩子看待。因為他是兒,而且還沒成親。
    「是的,我和一個漂亮的小姐一齊吃午飯。」
    母親的眼睛露出陰鬱不相信的神色。他又說:「學生和警察發生鬥毆。媽,你知道嗎?真可笑。警察樂隊引導學生遊行,卻偏又有警察來阻止遊行。」
    「幹嗎遊行?」
    他母親不識字。他不想作太多的解釋,因為那只會弄得她更糊塗。在她窄小的天地裡,只有西安和她的親人。
    「我們在上海和日本人打仗。有一部分軍隊在和日本對抗,有一部分卻沒有。學生們想要支持那支在對抗敵人的軍隊。」
    「你說你和女孩吃午飯,別又是在騙我的吧?」
    「不,媽。很多男女學生都受了傷。有一個女孩受傷被落在後面,我只好幫她的忙。我帶她上醫院,之後請她和我一塊吃飯。」
    「是不是個好女孩呀?」母親真不該用這個字眼,天底下的女孩都應該是好的。
    「是的,我想是吧!」
    母親很重視這件事。兒成親她看得比什麼都要緊。她不是那種專制的女人,她只是靜靜地等著。
    「你應該多多留意女孩子了。你哥哥已經給我生了三個孫子,而你還不結婚。告訴我,她是誰呀?」
    「一個大學生。」
    「長得什麼樣子?」
    李飛雖然很會說話,卻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她。「叫我怎麼說呢?她是個很端莊的女孩,漂亮的臉蛋,烏黑的眼睛。」
    「你喜歡她嗎?」
    「喜歡。我看她獨自坐在樹下揉膝蓋,表情有點難過。」
    「你會不會再見到她?」
    「噢,媽,別催我嘛!我今天早上才認識她。她父親是位學者,是大夫邸杜市長的親戚。」
    「這我不喜歡。我不認為一個有錢人家的女兒會成為我們家的好媳婦兒。」她母親繃著嘴。
    「但是她不一樣,您還沒見過她呢!」
    「我只是不想再看到你受傷害,記得嗎?」
    她母親記得很清楚。他在上海念大學的時候,有個同窗好友叫做藍如水。他曾經全心地用柔情和理想去愛藍如水的妹妹。但是藍如水的父親是個工廠老闆,一心想找個有錢的女婿。女孩對他的印象不錯,總是對他微笑,他們也曾約會過幾次。然而他一直沒有機會。那女孩和一個有錢的少爺定親了。他嘗到了心碎、失眠、絕望的滋味。
    那年夏天,他可憐、難過、失魂落魄地回西安。他沒告訴任何人,只是單獨受折磨。他大嫂看得出來,他母親也看出來了。
    在一個夜晚,全家人都入睡了,他醒著躺在床上。他祈禱那個少爺善待她,使她快樂,祈求老天別讓她吃苦。這是他惟一的期望。那樣他就感到快樂了。
    他聽到母親的床嘎吱作響,然後是劃火柴的聲音。她的腳步向他接近。手上拿著蠟燭,走過來坐在他的床邊。
    她溫柔地撫摩著他。「孩子,你到底有什麼煩惱?」
    經她這麼撫摩,淚水不禁奪眶而出,他傷心地哭,像小時候那樣大哭。自從長大以後,那是他第一次哭。
    他把一切告訴母親。她溫柔地只想幫助他。
    「你一定要回上海去嗎?你可以留在家裡,我替你找個好女孩。」
    他還是回上海了,表面上忘記了這件事。但是他母親一直牢記在心裡。
    「飛兒,你還是小心一點的好。」現在她端詳兒子的表情說。
    她沒有多說什麼,但是心裡一直惦記著這件事。說起來她很高興見他又戀愛了,自從那次失戀之後,他就一直對女孩提不起興趣。
    現在他並不想寫稿子。他知道讀者想明白剛才的事件,可是他不急著寫。他和《新公報》約定每個月至少寫六篇稿件,他是按件拿最低的稿費。除非有特殊的事故,他才打電報。他的文章可以依靠其他記者的報道。在他看完當地第二天的晨報,再去找一切的實情、當事人的名字和出事地點了。他把這叫做「記者的騎牆作品」。他提綱挈領地記載事實之後加油添醋,再用空郵寄出稿件,西安每個禮拜只有星期三遞送一次航空郵件。現在離星期三還早呢。這次學生示威評述起來真沒意思,不過倒是個很精彩的戲本哩!
    他可以把一連串這種戲劇寫成一本《西安史錄》。西安大大小小的事他都知道。很多事情不但他知道,而且每個人都知道,清楚得不用在報上發表。省主席是個不識字的軍閥,身高一百七十八公分,在爬上今天這個地位以前,吃過多少風沙,民國初年有許多人大字認不了幾個,卻高居省府和中央的要職,他就正是其中之一。有一回他親自頒布了戒嚴令,想通過一個哨崗,他因為穿著便服受到哨兵的盤問。
    「干你娘的!」他咆哮著。
    哨兵又再次盤問:「口令!」
    「幹你娘!」他又說那句髒話,把哨兵推到一邊,當場就把他槍斃了。
    所以其他官員也學他。凡是有勇氣咒罵他們老娘的,哨兵們都不敢攔阻了。後來連老百姓也依樣畫葫蘆。可憐的哨兵又怎麼知道哪個才是穿了便衣的長官呢?
    ***
    想著今天早上認識的那個女孩,他突然有個巧妙的主意,傍晚他就去找藍如水。藍如水是個很特殊的人,大約二十八歲。當李飛參加北伐時,藍如水為了繼續他的學業,到巴黎去念藝術去了。回國時他帶著滿腹的法國菜烹飪技術和法國「油炸蘋果」的做法。
    說起來,他們個性完全相反。藍如水像個富家少爺,整天玩照相機、畫畫,下下棋和逗逗他的金魚。但是他有一張敏感的臉孔,雪白的皮膚。他對生意和政治都不感興趣,連只蒼蠅也不敢打。回國之後,他深深認為中國的生活方式中一定有某些地方優於別的國家,只不過他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李飛卻剛好相反,他從來沒到過外國,可是他認為中國必需改變才能在現代化的世界中生存。李飛會對軍閥的作為感到可笑或者憤怒,但是藍如水卻平淡冰冷,根本沒興趣。雖然對事情看法不同,他們還是最好的朋友。兩個人都酷愛旅行。李飛勸藍如水來古都西安看看。如水本來打算只住幾個月,結果快一年了還沒走。
    李飛招了一輛黃包車直奔東大街。他在接近滿洲區的地方下了車,走過幾條窄巷,穿過擁擠的人群,才來到如水和一個朋友麻子範文博的屋前。
    文博的個兒不高,聲音沙啞。有一頭濃密、粗硬的頭髮。雖然有點麻子,不過他的五官勻稱,長得不算難看。你若經常看一個朋友的臉,就不會注意他的缺陷了。通常長麻子的人都很能幹,但也很頑固,很難打交道。也許他們從小習慣了被人咒罵、愚弄,於是長大後採取攻擊的姿勢。文博就是老練、世故、對人冷淡嘲弄、對自己充滿信心,並且很健談,他沒什麼特殊的成就,但交遊廣闊。他打進了藝術圈、社交名人圈,並且結交了不少朋友。
    李飛和他很熟,文博是個單身漢,住著一幢大房子,所以李飛托他招待藍如水。文博愛交朋友。他對李飛很直爽,常給他坦率的建議,偶爾他也會諷刺地幽人一默。
    「怎麼啦?」
    李飛一進門,文博就問他。
    「我想和如水談談。」
    「為什麼不跟我談談?如水在睡覺。」
    他們的說話聲把隔壁的如水弄醒了。他揉著眼走出來,扣好長袍的扣子。粗厚的毛線襪鼓在大布鞋的外面。他放棄西裝,走路搖頭晃腦地,好像老學究似的。嘴角留有兩道短髭,一小撮鬍子,加上那銳利、有趣的眼神,更令人們覺得他是個有教養的人,如水從不像文博那麼粗率,他用溫柔的聲音說話。他橢圓形的臉,白白的皮膚以及眼中發出來的溫柔高雅,讓人一看就認為是個藝術家,也就是一個情緒豐富、不假思索、沒記性的人。
    他坐在一把罩著黑罩的硬椅上,就在這把椅子上,如水和文博曾經下了幾小時的棋直到入夜。
    一個男傭走進來倒茶。
    「有什麼有趣的事嗎?」如水問道。
    「沒有。今天早上我去看學生示威遊行,吃了午飯沒事做。我想順道來看看你。」
    「他可有特別的事要跟你說,不想讓我知道。」文博說。
    「我沒這麼說呀!」
    「差不多啦!」
    「他們和警察打了起來。很多學生和警察受了傷。他們拿竹棍打。有些女生的衣服都被扯破了。」
    「我真恨不得能看看。」文博說。
    「別這麼沒良心。他們是為了上海的戰事示威的。」
    「不會打很久的。」
    「你怎麼會這樣想的?」
    「不可能嘛!別欺騙自己了。沒錯,日本鬼子是已經被趕到邊界。但是他們的海軍還沒開動呢。我們何不到市集逛逛,在那兒喝杯茶?」
    三個人走出來。如水和李飛喜歡走路,文博說什麼也不肯勞動雙腿。他們乘黃包車來到市集的一間茶館,找了張桌子坐下來,透過玻璃看著午後的人群。說書的時候還早,屋裡客人只有五成滿。他們坐在棉墊發硬了的木椅上。前面擺著一張搖晃的方桌,上面放著幾碟瓜子、花生、棒果和五香豆腐乾。如水叫了些高粱酒和一盤熏魚,他喜歡在午後淺酌一番。
    李飛啜了一口高粱酒,覺得很舒服。他酒量小,必須要慢慢喝才行。
    「昨晚你真該來聽聽崔遏雲姑娘說書,她是從北平來的。」文博說。
    文博一向愛捧戲子。崔姑娘是個說書的,隨著小鼓的節奏敘述著歷史軼事。奇怪的是這面鼓叫做「大鼓」。
    「小小年紀還真不簡單,你真該來聽聽。她在笛笙樓。」
    「她說的是哪段書啊?」
    「李香君的故事。」
    「那應該不錯。」李飛帶著興趣說。
    「她怒斥阮大鋮強娶李香君,折磨她。說得好極了。」
    「你們在女師範有沒有熟人?」李飛突然問起。
    文博正眼看著他。「是和你記者的身份有關,或者是別的事?」
    「也許兩者都有。你有沒有熟人在那兒?」
    「女師範沒有。如果你是替報社找新聞,我可以幫你挖到一點資料。」
    「別費事了。我和一個女師範的受傷學生吃午飯。」
    「不過你是個和尚。我從來不曉得你會對女孩發生興趣。」
    李飛不喜歡他的語氣。他本來想和如水談柔安的事。對文博來說天底下的女人都是一樣的。但是如水會瞭解,也不會拿這事尋他開心。他覺得自己像個天文學者,必需找個人談談剛剛發現的一顆彗星。
    「她的膝蓋受了傷,所以落在隊伍後面。我送她上醫院,之後又請她吃頓飯。」
    「長得怎麼樣?」如水問道。
    「年紀很輕,個子嬌小,不過眼睛好黑、好美。她是那種看了一眼就不想失去的女孩子。」
    「完了。」文博咋舌說道。
    「會不會再遇到她?」如水問道。
    「試試看,也許可以。她是前市長杜范林的侄女兒。」
    「這下真完了。你根本不會有機會,除非你開工廠、開銀行。」
    「不過我可以試試呀!」
    「是的,你可以去試試。但是我可不鼓勵你到這位杜小姐的叔叔家去找她。門房會把你丟出來的。」
    李飛感覺出自己目前的處境。他深信,如果柔安能自己做主,一定會給他一個再見的機會。他相信彼此之間有很多話要說。他幾乎敢確定,她雖然畏懼叔叔,但是在某些地方,一定有她自己獨立的思想。在告訴他別把她的名字登在報紙上時,他看出了在那雙靈巧的眼睛後隱藏著的憂慮。
    「你見過她父親杜忠翰林嗎?」
    「見過,他的書法很有名。當他在碑林觀察古代銘文時,我遇過兩次。」
    「他應該是個很風趣的人,」如水說。
    「對。如果你能引經據典,對古代思想表示同情,那麼他會和你談話。很多保皇黨都過世了,他可能是最後殘餘分子的其中之一。」
    「難怪他有個這麼特別的女兒。」
    話題轉到柔安父親的身上。杜忠是個暴躁、難相處,但是很特殊的人。身為儒家信徒,他對已逝的王朝具有莫名的忠誠,對民國毫無好感。雖然他堅持實行帝制,但是袁世凱稱帝時,他拒絕為他做事。他認為袁世凱出賣了光緒皇帝,是篡位者。光緒被慈禧太后囚禁時,他和翁同龢、康有為都是保皇黨,極力反對孫中山先生領導國民革命。
    杜忠有兩條信念。一是即使中國革新,也該和日本一樣保持帝制。二是「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他是指汽船、槍炮、電氣和水管之類的東西。一八九年使這成為流行的公式,面對進步的時代,人們沒法找到這個結論。沒有人能動搖他的這兩條信念。
    對這種堅決的保皇分子真是一點法子都沒有,他寧願被風暴淹沒,也不肯隨波逐流。現代亂世促使他對自己的信念深信不疑,他孤獨地為目標奮鬥,寂寞地支持著艱澀的理想。然而,高聳挺直的老橡樹也許會被斧頭砍倒,內部卻不腐爛。眼見混亂的共和政府、不識字的軍閥、不學無術的官員,和受了現代教育卻對自己國家的文化歷史陌生的半文盲——好比他的親侄兒祖仁,當然他鄙視這些了。他把這一切歸咎於帝制的廢止。原因也許不在這兒,可是國民政府的政治分裂使他堅信,中國已經沒落了。他單純地以為日本之所以崛起,是因為他們仍有個天皇,人們心中的忠誠尚未消逝。
    晚飯後,他們到笛笙樓去聽崔遏雲說書。崔姑娘要八點才出場,但是茶館已經座無虛席了。文博和茶房很熟,茶房特地為他們保留了一張檯子。
    範文博在這兒彷彿回到家一樣,看起來好像城裡的混混兒一樣。他把氈帽歪著一邊戴,直到屋裡熱得吃不消才脫下來。屋裡充滿了男男女女的喧嚷聲。大家都是來這聽這個北平來的說書的。茶房熟練地越過客人的頭拋遞熱毛巾。他們忙著把銅壺裡的開水倒進客人的茶杯裡,分送瓜子、糖果、五香牛肉乾、找零錢、搬凳子,為晚到的客人在新板凳上擠出個位子。沒有注意舞台上的動靜。雜處的客人裡從衣著華麗的婦女到一般的勞工,共聚一堂同享今晚的節目,準備為這位女藝人在完美旋律中的圓潤嗓子所動容。
    崔姑娘出場了。她前額覆著劉海,體態非常年輕。穿著淺藍色的衣服。觀眾熱烈地鼓掌,打從丹田發出典型、有力的「喲呵」聲。喝彩聲像一串炸裂的爆竹。西安的觀眾熱情又瘋狂。崔姑娘熟練地向小鼓走去。她對台下的觀眾掃視了一下。她帶著毫不掩飾的笑容看著觀眾,她的眼睛在燈光下閃亮。然後她收回笑臉,喝了一口桌子上的熱茶,之後轉向和她一塊出場的老頭兒。等他調好三弦的音,她敲了三下鼓,觀眾漸漸安靜了下來。她宣佈要說的是「空城計」,這是敘述孔明憑智慧以空城計退敵的故事。這個故事早就說過千百遍,可是觀眾百聽不厭。在對白中她扮演各種角色。完美的手勢,清晰的聲音,抑揚頓挫的語調帶給觀眾意想不到的美感。整段故事都是以顯著的韻律道出,由鼓聲當節拍。她稍稍地改變了鼓聲的節奏,就使得觀眾興奮、心動。講到情緒激昂的篇章時,她會突然大唱一首短短的歌。她的歌聲一點都不像她的名字,圓潤而不尖銳,有如大珠小珠落玉盤。觀眾感到心情舒暢,盡情地欣賞這柔美的音韻。
    在寂靜裡,李飛被音樂、歌聲、詩句和少女靈巧優美的手勢弄得神魄出竅了。今天的遭遇,晚飯時喝的一點酒,這女孩的聲音,使他陷入沉思中。他很少讓自己沉浸在這麼慵懶、舒服的狀態中。他只是在欣賞女孩說書的聲音,卻沒把內容聽進去。他的魂都飄到柔安的身上去了,想到她低垂的頭、她的眼睛——那雙深邃、黑亮得令人窒息的眼睛——和她的笑容。當他清醒時,才發現崔姑娘已經打住了。
    表演結束後,文博站起來,示意他倆跟他走。他領他們到樓上的一個房間,敲敲門,發現年輕說書的姑娘正在跟老頭子說話,原來他正是她爹。文博說,他特地來道賀的,如果姑娘有什麼需要,他都會盡力幫忙。他建議姑娘在城裡該去些什麼地方看看,譬如說「戲劇學校」,那裡是專門訓練八歲以上的男童成為演員。
    「這是你們頭一次到西安來吧?」
    做父親的點點頭。
    「您的女兒真是棒極了,倒是西安虧待了她。」
    老人雖有禮,但有些困惑。「我覺得觀眾對咱們很熱情,很捧咱們的場。」
    「觀眾是很好,但是那還不夠。她應該要比現在更出名。你們要叫上流人士和大官都來聽她表演。也該登個報,如果你們運氣好,說不定主席還會請她到官邸表演呢。」文博熱情地說。
    「謝謝您的好意。我們這樣也過得很好。」
    「可是只要摸清門路,她應該會在西安造成轟動。這不需花什麼錢。只要送幾張招待券給一些顯赫的人家就行了。茶樓掌櫃的會替你們辦妥。我開些名單給你們。」
    他寫下幾個地址。杜家是其中之一,只是很簡單地寫著「東城大夫邸」。
    他把那張紙交給老頭兒,說道:「請老闆去送票,下星期六晚上一定要保留幾張好檯子。我這位朋友是個記者,我會請他在報上寫些東西。」
    老頭兒和崔姑娘頗為感動。
    「真不知道該怎麼謝您呢。」崔姑娘說。她才十七歲,在台下穿得很樸素。她的眼睛很明亮,臉散發著自然的光潤。除此之外她就跟幹活兒的女孩一樣。她這一流的藝人不會裝腔作勢,也耍不起派頭。和有份量的人打交道,是她們職業的一部分。
    下了樓梯,李飛問他:「你為什麼那麼有興趣捧她?」
    「你真是白癡!我在幫你的大忙呀!何況我自己也想見見那位杜小姐。所以我挑了星期六,我希望杜小姐會來。」

《朱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