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奧撒塔克峰的積雪已經融化,三岔驛湖水大增。李飛只身前來三岔驛杜宅,發現只有一對僕人住在那兒。他告訴僕人,他是柔安請來的,為打算上喇嘛廟去看他們的老爺子。並且杜小姐自己也要來。
    三岔湖位居甘肅南部的岷山東麓,湖水一平如鏡,南面有巨大的岩石斜向湖邊,而其他三面則是一連串長形低禿的紅土丘陵。一條河川由湖面向西北流去,進入起伏的谷地,和舊洮州相連接,以前杜恆曾經在洮州設立官府。三岔驛的杜家大宅隱蔽在南邊的幽徑裡,四周都是山巖,坐落在半里高的陡坡上。屋後有一片叢林,可通往陡坡另一面的沼澤地。除了深澗旁的一條小徑之外,根本無法進入大湖的東面,況且位於溪水北流入洮河的岷山山腳下,整個大湖就像是一塊隱秘的綠寶石,幾乎沒有人知道。散居在這裡的居民大部分是回人,這兒可以說是洮州以北回人區的南限。岷山山區則住著羌族、玀玀的土著,以及從南邊移民來的西藏人。在杜大夫的那個時代他喜歡到這個美麗的別墅來度假,這棟別墅是個漂亮、不花錢又沒人要的玩具。這塊地根本毫無價值,因為漢人都不願意居住在這個離省東部熱鬧區域那麼遙遠的荒山野地。自從柔安的叔叔靠發展鹹魚事業,把這個毫無價值的玩具變成杜家的財源,於是一個繁榮的漁村就建立起來了。這個漁村和北岸三里外的回人村落成了這個區域惟一的人煙。
    李飛站立在這棟古宅的走廊上,心中充滿了奇特的感覺。這是一棟石砌的平房,這裡面刷上了石灰,中間是一間長形的客廳,兩端盡頭是廂房。大脊樑橫在天花板上。屋裡的牆上掛著一幅左宗棠戴武官帽、穿戰服、著緞靴的畫像。他那一張圓圓的臉上掛著莊嚴的表情,留著一撮鬍子,手指甲少說也有兩寸長。高大的櫥櫃及巨額的傢俱都把那個時代的風采表露無遺。
    由石板長廊往下望大湖,可以看到一條蜿蜒的小徑,在常年失修的荊棘雜草中若隱若現。底下的漁村掛著一長列的磚房,岸邊還停泊著許多漁船,沿著堤防緊列。煙囪上曬掛著深棕色的漁網。幾個村童在村子後面的小路上玩耍。漁婦都在長排房屋的東邊清洗早上捕回來的魚兒。一排楊柳在曲折的東岸旁扭動著淡綠金黃的細腰,現在湖岸已被棕色岩石的陰影遮蓋住了。岩石比湖面要高出三百多尺呢。山巖的綠樹叢中生長一顆碩大的青果樹,散開的樹葉像是一把撐開的陽傘。湖水把左岸旁的踏腳石給淹沒了一大半。一片山脊伸向水邊,另外一側圍繞著回人村莊,形成一片松樹林,鷺鷥築巢的岬灣。微風拂過陽光下的叢林,連在屋裡都聽得到松濤聲響。在南岸附近的水灣處,湖水在崖壁之下顯出深綠色澤,而在湖面漸寬處,水色又化成藍紫色,因為和對岸的紅土丘陵相互映照之下產生的景象。周圍的山上都顯得綠意盎然,愈靠近東山的叢林,顏色就愈深,零落的白楊樹、梣木和楓樹都隨著草地上鮮紅的草毒迎風搖曳。在這片土地上沒有圍上籬笆,因為杜恆大夫不喜歡這個主意,他認為只要是眼睛能夠越過湖面看到的整個土地,全都是他的財產。
    李飛徘徊在午後的走廊上,不斷地向東邊的山峰望去。柔安應該是打從那個方向來,他自己也是從那邊來的。
    「小姐如果早些從天水出發的話,這時候也該到了,他們通常都是這個時候到的呀!」阿三說。
    他走下斜坡,沿著漁村後面的鄉路漫步,然後又轉到距離屋宅約兩公里外的青果樹那條山路。他走到一株樹下等待著。山的另一面是一片荒野的谷地,山溪旁則有一片樹林。他可以看到柔安從遠方走來。
    不久,他看見樹林附近有一個紅色的人影移動。他確定那是柔安。她騎乘著一匹黑色騾子,有個男人則走在騾子旁。等他認出那紅色毛衣及嬌小的少女身影,於是拚命叫喚揮手,而對方也揮手作答。他的心怦跳不已。開始向她跑過去,竟然能在這塊荒涼的谷地中遇到她,真是美得像做夢。他覺得彷彿有一股無形的力量把他們緊緊地拴在一塊兒。柔安的膽子真大!
    「柔安!柔安!」在相距五十碼處,他呼喊道。
    經過費力的騎騾旅程,她滿臉通紅,髮絲也一迸一迸地飛揚起來。他眼見騾子停下來。柔安輕快地自馬鞍跳下,快步地向他飛奔過來。在他尚未搞清楚的時候,她已經把臉埋入他的胸膛,站在一旁微笑的騾夫有點難為情,可是柔安仰著臉,眼睛充滿著喜悅地看他說:「總算見到你了,飛!」
    他擁抱著她一會兒。「柔安!我真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你沒有想到我會遵守諾言?」
    「我知道你會。只是我不敢奢望——不敢相信——」然後他鬆了一口氣說,「不管怎麼說,你總算來了。這一切簡直就像是在做夢。」
    她轉個身,走在他的身旁,騾夫也在後頭跟著。
    「你見到了我母親?」他問道。
    「是呀。我還替她帶了個包袱給你。飛,我有好多話要告訴你。可是不知從何說起。」
    「別說啦。有你在身邊,真是太棒了。你不知我多快活。」
    他們手拉手爬上山脊。在山頂上休息了一會兒。柔安喘得上氣不接下氣。但是精神顯得很充沛。騾夫從後頭跟上來,拍拍騾子的側腹,催它前進。
    「你先走吧,」李飛對騾夫說。騾夫就牽著韁繩,慢慢地帶牲口下坡了。這時柔安感覺李飛的手臂環抱著她,便把頭倚靠在他肩上,胸部上下起伏著。她覺得李飛的氣息緊貼著她。
    他帶她坐在樹陰裡的一塊石頭上。強勁的山風不斷吹來,柔安俯身凝視下面的大湖。懸崖下的湖水已經是一片深綠色,輕風一吹,湖面掀起了陣陣漣漪。在他們右側的西北方有個水閘,在斷崖下若隱若現,水閘下方有一道寬闊的河床直通溪谷。
    柔安靜靜地,低頭看看自己的雙腳。
    「你在想什麼?」
    「想你出奔的經過。」她抓起一把細砂,而讓它慢慢由指縫中落下去。
    「你不會替我擔心吧?」他用手緊握住她的小手。她把身子靠向他。
    「在這世界上你是我最珍貴的寶貝,」他悄悄地說著,熱烈地擁吻她。她雙目緊閉,嘴唇微張。當他撫摸她的小耳垂時,她才睜開眼睛呢喃道:「飛,你安全嗎?」
    「是的,我當然安全了。」
    她挺直身子,頭髮披散在兩肩上。「你聽到了楊少河被槍斃的消息嗎?」
    「是的。我在天水的報紙上看到了。」
    「你自信能照顧自己?」
    「是的。你呢?」
    「不必為我擔心。你不瞭解女人,對嗎?」
    「也許我不瞭解。」
    柔安站起來,拉拉弄皺的毛衣。
    經過一個很陡的下坡路。然後路就漸漸平坦了。「我父親病了。」她說,「我們明天必須上山去看他。」
    她直往前走,比李飛慢半尺左右。和風吹過日曬後的草地,帶來了桃樹和松樹的芳香。一群村民和孩子們聽到他們來了,就走到路上看他們。柔安一一地向大家打招呼。
    「我小時候常來這裡抓螯蝦。」她說,「有一個回教徒的小男孩,大我一歲。我們常去淺水灘。他是個游泳好手,當我在釣魚時,他就到水裡玩耍,一絲不掛地在石頭上跳來跳去。只要魚一吃餌,我總是叫他幫忙,他就躍入水中,游向船邊,幫我解下魚鉤,再鉤一條魚餌上去。現在再也看不到蛋子在附近逗留了。每次我來到三岔驛,我總是想起小時候和蛋子遊玩的時光。」
    「蛋子。這名字好怪。」
    「他是個回教徒的小孩。當一個名叫白狼的亂賊首領一路燒殺擄掠時,他的父母被殺。那時他只有六歲。我父親在洮州發現他,把他帶到這兒。他不會說漢話。他所學的第一個字就是『蛋』字,他很高興,一遍又一遍地重複念。就這樣『蛋』變成了他的名字。」
    ***
    柔安輕快地走上通往門廊的花徑。古舊的花缽擺在牆邊,裡面卻是空空的。一顆巨大的木蘭樹長在近籬笆門口,葉色深,還有棕色的花苞。花園裡雜草叢生,顯得非常荒蕪。
    「現在沒有人來住了。」柔安幾近辯解地說,「這花園沒有適當地照顧。」
    阿三的太太達嫂站在門廊上。「小姐,你回來了。」
    「是的,我整整一年沒來了。」她很快活地對這婦人說,「你已見過李先生了。我們已經訂婚了。」婦人盯著李飛瘦瘦的身影半晌說:「小姐,為什麼李先生沒告訴我?」這時他只向柔安眨眨眼,並沒表現難為情。
    「飛,進來吧。」她說,像一個驕傲的女主人。拿出一些錢,叫阿三付給騾夫。等阿三出門,他太太也下廚去後,柔安把行李打開,取出李飛母親托她帶的包袱。
    「在這裡。」她說著,面部充滿了完成一件重要的家務的喜悅而眉飛色舞。
    「你為什麼那樣介紹我呢?」李飛大聲說。
    「別出聲。」她屏住氣息,「你會明白的。」
    達嫂端來一盆水,放在牆邊大的舊橡木桌上。
    柔安一面洗臉,一面繼續說話,就像個快樂的女主人迎接一個貴客似的。她把著左宗棠的畫像,而問李飛喜不喜歡釣魚,有沒有看到頂上祖父的房間。她走到掛在側牆的橢圓形鏡前,一面搽粉一面說:「來,我帶你參觀這棟房子。」
    她打開朝前的東廂,裡頭有個玄關,可以眺望湖東的景色。正下方是一片長滿梣木和灌木的山坡。她指著孤零零的青果樹說:
    「我們稱它作哨兵。月亮就從那邊升起。我來的時候,常常在這間房睡。」
    她興致勃勃地靠在陽台。
    「我真希望你會喜歡這地方,因為我喜歡這裡。你可以來這裡寫作。我會靜靜地坐在你身邊,不打擾你。你將寫出優雅的作品,我也就別無所求了。
    「你一定會對我厭膩的。」他開玩笑說。
    柔安用手掩住他的嘴:「不許你這樣說。」
    「你真的什麼都不要就會心滿意足了?」
    「對啦!我還要我父親來陪我們。」
    達嫂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小姐,姑爺,面煮好了。」
    傭人們稱呼他姑爺,使他覺得很窘。他慘兮兮地望著柔安,柔安卻忍不住爆出一陣大笑聲。
    他們就這樣在三岔驛開始了短暫而快樂的逗留。兩人在那兒,柔安享受著眼前的歡樂,把所有的煩惱忘得一乾二淨。他們要相聚個幾天,她希望這幾天將是永難忘懷的日子。她跟著他寸步不離,不使他離開她的視線一步,盡量討他的歡心。她狠下心不去顧慮他即將來臨的遠別。
    「要不要下去看看漁村?」
    「你騎了一整天騾子,想必累了。」
    「不,我不累。」彷彿這幾天她擁有用不完的充沛精力。
    他們手拉手走向河邊。
    「你明白為什麼我要說你是我的未婚夫吧?我們將在這兒待幾天,這樣會比較方便。」
    「我明白。」他說著,心頭卻為她的大膽而詫異。他們從沒談論過訂婚或結婚的問題。但是他知道他們彼此對這問題均不表異議。她技巧地向傭人們撒了謊。她一定希望傭人們把他們當做未婚夫妻看待。
    遠方的夕陽正照射在北岸的紅土丘上。
    「我以前常打赤腳到這條巷子。」她倚靠著他說。
    「赤腳?」
    「是的,他們把我打扮成個男孩子。我父親想要個男孩。明天我們一定要去看我父親。我們春假再過幾天就結束了。」
    「柔安,我們也得在天水待一天。我在那裡見過如水和遏雲。他們打算到蘭州和她父親同住。」
    他們走向岸邊,漁婦們正在補網。漁夫們正抽著煙斗。北方遠處升起了層層白霧。
    他們沿著湖邊漫步,看到一長排磚房,屋頂上有通風口,魚乾就存在那兒。柔安告訴他,漁夫們在黎明時就出去捕魚,約在早餐時刻才回來。於是太太們就出來洗魚,先把魚鱗和內臟留起來灌溉菜園,然後經過淹、熏的過程,就把魚掛在岸邊草地的長繩上。等到露水滴進肉內,新鮮的空氣和太陽又把它吹曬乾後,整條魚就變硬而略帶棕色。難怪三岔驛魚乾那麼好吃,原來內裡有陽光、空氣和露水的味道。
    暮色漸濃。當烏鴉在空中盤旋,鴛鴦也飛回石巖上方的松林中歇息時,村民看到兩個影子,一男一女,相互摟著腰,慢慢地走向古宅前的空地。村民們都知道他們是對戀人。
    達嫂煮了一條鮮美的鱸魚,兩人在油燈下吃飯,真高興自己遠離塵世的喧囂。
    飯後他們坐在門廊上。過了一會兒,柔安說:「在我這邊,月色看得比較清楚。」
    當他們再走進屋裡,桌子已收拾好了,達嫂問他們:「有熱水了,姑爺和小姐是現在洗腳還是待會兒再洗?」
    柔安知道山裡的人都很早睡,達嫂急著做完一天的工作,西北人上床之前,照例要先洗腳。
    「我們現在洗吧!」她說。
    柔安洗過腳,對達嫂說:「把茶端到我房間來。我們還不想睡。我不用你再招呼了,你可以鎖門走了。」
    達嫂端茶進來說:「小姐,你如果明天要去看你父親,也該早點兒睡。」
    「沒關係。李先生和我還有話要說。姑爺洗好沒有?」
    「洗好了,正在換衣服。」
    柔安進房,聽到隔壁李飛的腳步聲。不久他來到客室,換了一身新長袍。
    「明天我穿這件衣服去看你父親,你覺得合適嗎?」
    她仔細打量他說:「我父親很挑剔,是個守舊的人。你必須坐得直直的,跟他講話不能垂頭喪氣,也不能蹺起二郎腿。他習慣用舉止態度來判斷人。」
    「我會緊張呀!」
    「沒有必要。」她高興地瞥了他一眼,「你現在穿起來幹嗎?」
    「我以為我們還要談一會兒。」
    「那就進我房間來吧。我已經叫達嫂鎖門了。你若要喝茶,那邊有。」
    夜色寧靜,只有草地上小蟲吱吱叫。柔安在窗邊擺了兩把低椅子。她倒了一杯茶給他說:「要不要毯子蓋腳?」
    「不必了,謝謝。奇怪,山風使我昏昏欲睡。」
    「你如果累了,我們明天再談。」
    「別管我。你也需要休息嘛。來,坐在我身邊。」
    柔安直挺挺坐著,眼睛望著他。「太美了——這裡真安詳、真寧靜——只有我們兩個人。」
    「我彷彿在夢境似的。」他抓住她的小手,她把兩人的手都擱在她膝上。
    蟲鳴聲更響了,夜風的香味吹入房間裡。過了一會兒李飛的眼皮開始下垂,頭也斜向一邊。柔安沒有動。她恨不得屏住氣息。燈光映出他突出的輪廓。她太高興了,忍不住熱淚盈眶。她沒有伸手去擦,怕把他吵醒,只覺得淚珠一滴滴地流在臉頰上。後來她發覺他的手鬆開了,就把小手抽回來,悄悄站起來,把油燈關小。然後拿出一條毯子,蓋在他腿上。她靜靜坐著看他,心裡既驕傲又滿足。
    七分滿的月漸漸爬上巖頂,山谷沐浴在銀色的月光下。她發覺李飛的下巴和敏銳的唇部實在太美了。她再度起身,把燈關掉,又悄悄坐下去。一不小心,腳碰到李飛,他醒了。
    「咦,我睡著啦!」他抬頭看看月亮,問她,「我睡了多久?」
    「十分鐘左右。」
    「只有十分鐘?我卻做了一個很長的美夢。」
    「夢到什麼?」
    「我忘了。只記得很快樂。」
    「你要喝茶嗎?」
    「我去拿。原來我睡著的時候,你替我蓋上毯子!」
    他站起來,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又遞一杯給她。然後把椅子拖到她身邊,兩個人坐了一會,靜靜地欣賞月色。他們聽到夜行動物的叫聲,接著大地又歸於寧靜。
    李飛覺得有點冷,就把毯子蓋在她身上,又用手摟著她,她也舒舒服服挨在他胸口。
    「我現在想起剛才的夢了,」他說,「我和你漫步在花朵遍地的山坡上。你摘了幾片花瓣,放進嘴裡。我叫你別這樣,你大笑,把花吃下去。然後我也學你,兩個人笑個不停。我們的小孩……」
    「小孩?」
    「是的,我們的小孩,大概兩歲左右,胖胖的小腿在草地上跺跺走著。我去追他,把他帶回來,拿花瓣給他吃。你生氣了,我們吵了一架。然後你抱起小孩,把花瓣從他嘴裡挖出來。我們又和好如初。」
    「是男孩?」
    「嗯。」
    「你知道我認識的人誰最快樂?」
    「我。」
    「我不是說我們自己,你猜嘛。我們倆都認識的一個人。」
    李飛腦海中泛出一個個人影。沒有一個稱得上快樂。
    「我猜不出來。我不知道。」
    「我告訴你吧,是端兒,她心滿意足。她有一個好丈夫,幾個乖孩子,又有那麼好的婆婆。」
    「也許你說得不錯。我卻從來沒想到這些。」
    「女人最希望的就是有一個像她那樣的家。香華很不快樂。我見過不少婚姻,簡直嚇壞了。愛情真是美妙的東西。」
    「是啊,愛情真美妙。」
    「飛,我們永不吵架,永不變心。你要我怎麼樣,我就順你的意思。告訴我,戀愛中的男人有什麼感覺?」
    「總覺得她所做的一切都對,他只想要她。然後想保護她,不讓她受任何傷害。我對你就有這種感覺。很怕你遇到什麼不幸。我走了,你會好好照顧自己吧?」
    她拂拂臉上的頭髮,開懷大笑。「只要擁有你,我什麼都撐得住。我只怕失去你。女人一戀愛,就是踩上雪也不會發抖。」
    她的面孔半掩在陰影裡。他把她顫動的小身子摟過來,覺得暖暖的。直到這一刻,他才知道這位少女愛他有多深。這是他首次發現女人心靈的奧秘。他再過幾天就要走了。這就是三岔驛別莊的意義,也是她邀他相聚,又把他說成未婚夫的理由。他的手臂緊緊摟住她。過了一會兒,他靜下來,心中充滿了遠別的沉痛……
    ***
    柔安醒來,亮麗的陽光正射入她的房間,在地上映出零亂的影子,她直起身,看看陽台窗口的丙張座椅。手擱在腦後,努力思索回味著。唇中泛起一絲微笑。她是不是知道會有這麼回事?她渴望這樣嗎?她不知該做何感想。她只是隨著內心的希望。她邀他來,只是希望和他共度幾個美妙的日子。在愛情的感召下,她全心奉獻了自己,她並不後悔。她聽聽隔壁的動靜。悄然無聲。輕輕拍牆壁,也沒有回音。
    她起床要了水壺和臉盆。
    「李先生起來沒有?」
    「姑爺起得很早,現在花園裡散步。」
    「姑爺」這個名詞,她覺得好順耳。
    她匆匆梳洗,穿上一條棉褲,她知道去喇嘛廟的途中一定很冷。對著一面破舊的鏡子,她看見自己眼神發亮,在唇邊抹了淡紅色,又選了一對珊瑚耳環戴上,希望他會喜歡。她想到香華和她的同學們,自覺很幸運。今天她要帶李飛去見她父親,她以他為榮。李飛舉止穩重,目光炯炯有神。他一開口說話,總叫她有點茫然。她覺得,全西安市沒有一個青年的頭腦比得上他。她回頭看到小几上的半杯冷茶。屋外的河岸已經擠滿捕魚歸來的漁夫。她幾乎有點奇怪,他們的生活一如往昔,晚上照著他們戀愛的那顆「哨兵」也似乎無動於衷。
    聽到敲門聲,連忙打開。李飛穿著厚厚的藍袍站在門外。他把手擱在她肩上,想要吻她。她對他眨眨眼,趕快看看站在他身後端早餐來的達嫂。她把門打開說:「來看看漁船入港吧!」他們越過甬道上的椅子,來到陽台上。她指著河岸,他卻打斷了她,在她額上匆匆一吻。她覺得這一下很像新郎的晨吻,心裡好高興。
    他們吃過稀飯,準備十點鐘動身。柔安在頭上圍了一條羊毛圍巾。
    阿三雇來的兩匹西藏小馬已經在花園裡等候了。西藏馬伕頭戴尖帽,身穿羊皮襖、軟皮靴。羊皮白天當襖子穿,晚上當毯子蓋,腰部系得緊緊的,只穿一肩,一邊的袖子長達膝部,另一隻手臂和肩膀卻露出來。他們身材中等,面孔又黑又結實,和四川人長得很像。
    天氣晴朗,朵朵白雲懶散地堆在天空裡。他們爬上東邊山脊,轉向南面奧撒塔克峰的方向。二十里路要經過三道隘口,途中有密林,也有草原。在一大片沒有人煙的山區,他們偶爾也看到西藏人營地和閒逛吃草的長毛黑犛牛。第二道和第三道隘口之間有一個驚險的峽谷,狂風正由峽谷呼嘯而過,在斷崖邊發出絲絲的響聲。野禽很多,藏人的宗教是不許獵鳥的。他們殺犛牛來吃或者使用皮革,都要先祈求它的靈魂平安。這些高山裡沒有漢人。西藏人則是一百年前來的,都是為了宗教而逃出扎什倫布區。所有部落寧願北遷,也不肯放棄固有的信仰。他們屬於紅族或者「未改革」的教派,一切都由喇嘛來統治。
    他們稍歇了一會,才爬上第三道隘口。馬伕牽馬到一條山洞去喝水,自己則拿出煙筒來抽煙。李飛選了一塊近水的岩石,他和柔安背石而坐。
    「喜不喜歡我的耳環?」
    「戴在你耳上真迷人。」
    「我今天特別戴給你看的。我要記住此行所做的每一件事情。時間太短促了。星期一我就要回去。你會喜歡那座喇嘛廟的,不過我們只能待一天,後天就得回來。」
    他仰望藍天和四周。身後有一片叢林,被他們剛剛走過的峽谷遮住了。光禿禿的巖峰向南橫在日光下。除了那兩個西藏馬伕,四周就只有他們兩人。
    「你父親若反對我,你怎麼辦?」李飛問道。
    她立刻回答說:「我知道他會贊成的。我是他的女兒,他不能眼看著我心碎呀。他會的,不過他是老人家,又生病了。飛,我求求你,為了我請不要違背他的意思。他很不容易欣賞這一代的年輕人。他甚至不屑和祖仁說一句話。你很聰明,但是我們都還年輕。我們可以多聽少說。」
    李飛看出她眼中的焦慮。「他這麼難侍候?」
    「不,但是我們的觀念不一樣。我只是擔心。畢竟他也算一個大學者,值得我們敬重。」
    「那就別擔心了。我答應。」
    「還有一樣。他喜歡守古禮的男人。我希望他接納你,所以才告訴你這些。」
    馬伕說:「大家該走了。你們若想在天黑前到達那兒,我們得趕快動身。」
    李飛伸手扶她上馬,自己也跳上馬鞍。在這樣的山區,距離根本看不出來。等他們到達最後一道隘口的頂端,已經五點了。
    李飛看到這麼壯觀,這麼純厚的美景,不覺心神恍惚,彷彿面對一種嶄新、奇特、人類想像不到的東西。他們位於海拔一萬一千尺的高峰。奧撒塔克山頭在陽光下閃爍藍白色光芒,山腰則被朵朵白雲覆蓋著。遠處的西方地平線露出一層層藍綠的山脈,那就是岷山了。但是最迷人的則是喇嘛廟本身,白白的大廈像森林般聳出來,又像王冠立在小丘上,和山坡斑駁的碧綠、深棕形成強烈的對比。整座山谷,就像一片迷離的夢境。彷彿大地剛由造物主手中擺下來,還沒有被人手破壞、接觸過。耀眼的喇嘛白殿,比谷底的小橋高出五百尺左右,是附近惟一的建築物,不但沒有破壞四周的自然美,反倒像人類精神的頌歌,四處絕壁的獻禮。金色的廟頂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李飛覺得自己到了文明的盡頭,迷失在荒無人煙的石峰群裡,卻看到西藏部落心血的結晶。他聽人說北方的甘邦和拉卜楞有金神像和金頂廟宇,卻沒想到會在這兒看見。

《朱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