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杜忠叫女兒來,他知道她一定會來的。
    命運和環境把他送到岷山深處的丁喀爾工巴廟來隱居。他不肯對自己、對別人、甚至對女兒承認,這是自我放逐,是為了抗議他在西安和自己家裡所見到的情景,對一切表示不滿。他的確喜歡這座喇嘛廟,自成局面,遺世獨立。他常寫信告訴柔安,他是多麼的喜歡山谷的寧靜優美,以及喇嘛僧的生活。年屆五十五,又經過波折多變的一生,當過大清學院的一分子,嘉興的地方官,孫傳芳的高級顧問,可以說「對政治厭倦」了。孫氏被國民軍打敗,他逃到日本一年,對日本人敬愛皇帝的作風非常感動,他們雖力求現代化,對過去卻有一股懷念的精神。當時他把柔安交給她叔叔教養。一年半後,風險過去了,他回到中國,住在北京,遊遍熱河和整個長城區,又在山西待了幾個月,讀遍顧炎武的《天下郡國利病書》,還研究古雕刻、石碑和書板。
    倦游歸來,在西安住了一年左右。他一向沉默寡言,專心研究,和女兒住在一起,不顧與弟弟討論生意。他還是家中的長者,吃飯時仍然坐首位,他寧可把俗務交由弟弟掌管,彼此沒有別的話可談。他對地方和中央政治都懷著一笑置之的態度,自覺是退休的官員,對下一代的鬧劇沒有什麼好感,總覺得他們無藥可救。他不參加社交活動,不久地方要人都知道他要永久告別政壇了,也就不再打擾他了。
    他看不慣范林經商的態度,但卻不說半句話。他最痛心的是家裡的情形。當然,他看不起祖仁,雖然他接受了西方教育,卻連一封中文信都寫不好。也不只祖仁一個。杜忠對他談論古典作品,簡直是對牛彈琴。就他來說,大夫的第三代已經變成文盲了。「大夫邸」第三院他父親的藏書室已經佈滿了塵土。
    現在他只關心自己的女兒,她是他惟一的希望和安慰。他們父女之間有一種獨特的情感。他把一切傳給她,教她書法的奧妙,陪她讀唐詩,告訴她五十年前偉人的軼事,像曾國藩啦,張之洞啦,左宗棠和李鴻章啦,這些人的故事深深迷住了柔安。
    前年夏天他曾經約一個年輕人到西安。小劉是他在孫傳芳手下當官時認識的,他把他當做女婿的人選,因為小劉的古文造詣非常出色。他鼓勵他到西安,雖沒說要去見他女兒。小劉也心照不宣。但是小劉嬌生慣養,從小受母親的嬌寵,連夏天也穿上毛衣,穿長袍。小時候他只要打一聲噴嚏,母親就給他加一件衣服,第二聲又加一件,第三聲又加一件,結果他搖搖晃晃,走都走不穩。九月一來,他母親就把他房間的窗戶封得死死的。柔安只看他一眼,便知道自己絕不會嫁他,甚至不肯看父親的面子。後來小劉回上海,事情也就過去了。
    去年秋天杜忠來到三岔驛。後來參觀喇嘛廟,竟一見鍾情。冬天他沒有回去。當然三岔驛和丁喀爾工巴廟之間的峽谷被雪封住也是原因之一。乾爽的空氣,雪峰群中的山谷,博學和安詳的氣氛,使他覺得這是一個理想的隱居地。
    丁喀爾工巴廟是寺院,也是大學,正在訓練一千八百位年輕的喇嘛,有正規的課程,也有學位。他能和這些博學僧侶討論佛理和玄學,中國其他地方的和尚很少有這樣的修養。他們大多只會燒香念佛。這裡的學生都須經過嚴格的推理和玄學訓練,有些專攻醫藥,有些專攻西藏或中國曆法。除此之外,還有特殊的體育訓練包括十一月晚上在陽台上站幾個鐘頭。
    他真想再看到他的女兒。她長得很快,和自己的骨肉談天,總覺得心意深契。只要來喇嘛廟一次,她會喜歡的。而且,她今年夏天就畢業了,他心裡盤算著未來的計劃。有一天早晨他突然昏倒,自覺來日無多,忙寫信叫她來。
    ***
    馬伕牽馬走下山路。柔安說,下馬步行可能舒服些。此刻寒風刺骨,夾著陣陣松香。小路穿過松林,筆直通向橫切山谷的小溪。吊橋的另一端有一排石級街道,沿著密密的白平房斜向坡頂。廟宇的牆垣高五十尺,長兩百尺,四邊都是尖塔,由斜斜的地面高聳數百尺。一排寬石階通向一個大平壇,邊緣有石台,默禱旗插在上面,隨風飄揚。
    他們付過馬資,進入廟宇的內院,問一個負責接待的和尚,三岔驛來的杜先生在哪裡。
    「你是杜先生的女兒嗎?」和尚問她,「他要我們招呼你。」
    柔安的父親在這兒受到學者的禮遇,也被視做喇嘛首領的貴賓。
    「他是不是病得很重?」柔安用焦急的口吻問。
    「不,不見得。來吧,我帶路。」這個和尚雖然是藏人,卻說得一口流暢的漢語,他被選為接待人,這是原因之一。廟內傳來僧侶祈禱的嗡嗡聲。
    廟院有一道側門,通入一間兩層樓的裡屋,陽台向著鋪石的院子。柔安心一直跳,口乾,胸中充滿複雜的情緒。她覺得有一點罪過,竟讓父親一個人住在離家這麼遠的地方。他病情如何?是不是蒼老了?
    僧侶領他們爬上一道褪了色、有屋頂的樓梯。柔安停下來看看李飛,用手攏好他額上一撮散落的頭髮。
    僧人掀起一塊藍布簾,說杜小姐來了。木窗關著,桌上擺了一盞銀燈。李飛看到一個白衣老人坐在床上,正在抽一管白銅木煙。燈光映出白髮和垂胸的白鬚。杜忠把銅煙管放在桌上,眼睛向他們這邊露出炯炯的光芒。李飛退後一步,柔安衝向床前。
    杜忠伸手把她拉過去,用低沉、愉快的聲音說:「柔安,真高興你來了。」
    柔安咬咬下唇,強忍欲落的淚水:「爸爸,你好嗎?」
    「很好。前幾天出了一點小事,我們待會兒再談。我已經一年沒看到你了。」
    他的眼睛轉向暗處佇立的陌生人。柔安馬上說:「爸爸,這是李飛先生。他一直想認識你。」
    杜忠詫異地端詳這年輕人好一會兒。他猜一定是女兒的密友。他喜歡那雙濃眉下清晰的目光和坦率的眼神。
    李飛想起柔安的吩咐,就上前鞠了一個躬。他盡量注重禮節,給對方良好的印象。他用自信的口吻說出一段客套話。
    「我早就想聽聽您的教誨,可惜一直沒有這份榮幸。承蒙令愛帶我來見您。」
    「坐吧,」杜忠意外聽到多年沒聽見的優雅辭令,便和顏悅色地說。李飛用「令愛」來稱呼柔安,顯得自然而莊重,不讓人覺得太隨便或太輕浮。
    老人家和年輕人接著寒暄了幾句。杜忠看出女兒和這位青年說話,眼中充滿柔情。老人家談興正濃,思想也很活躍。他額上青筋暴露,眉毛邊、眼皮上顯現出深深的皺紋。他精神飽滿,血色紅潤,看不出有什麼病容。
    他轉向女兒說:「你們倆走了一天,一定累了。看過你們的房間沒有?」
    柔安和李飛轉身離去。走到門口,父親叫住她說:「叫廚師做一點菜,熱幾兩米酒。送到樓上飯廳去。安頓好了,就來找我。我要和你談談。」
    柔安十分鐘就回來了。她父親穿著她所熟悉的深藍寬袖緞袍,坐在椅子上,腳上還是那雙兩層隆線的舊式布底鞋。
    她看看房裡的陳設。這是本樓的上房之一。木頭地板上鋪著厚厚的舊毯。牆上掛一副絲底聖像,名叫「唐卡」,以工筆繪出佛教傳奇的故事。角落裡有一個銅製火盆和一個大銅壺。小茶几鑲著精雕的畫板,上面放一個大嘴的西藏茶壺,和幾隻細雕的銀茶杯。好多件長袍掛在牆上。門邊的竹椅上有幾件髒衣服。上斜的窗框旁立著一張長桌,硯台、毛筆筒和兩件乾淨的衣服就放在上面。柔安看了很難過。憑女人的利眼,她看出他父親的白內衣領子、袖子都發黃了,和他以前由山西回家的時候差不多。唐媽洗了兩三次,領口才恢復原來的白色。
    「你在這裡過得很舒服?誰侍候你?」柔安問道。
    「我過得很舒服。我有一個傭人。等你住熟了,你就知道這是一個好地方,不像三岔驛老屋那樣寂寞。廟裡總有事進行著。」
    「你整天幹什麼?」
    「讀書、散步哇。我教幾位僧侶讀漢文。這邊也有漢人。上個月我應喇嘛首領的要求,抄了一份金剛波羅蜜經給他。這種工作很舒服。」
    她打開春梅送的一包中藥。老人仔細看了看,用燈光照了照人參,說是上等貨。
    「他們上元節送的一包,還沒用完哩。」
    柔安眼中現出憂慮。「只有三片,不過二三兩。沒有人替你燉嗎?」
    「太麻煩了。我切一小片,含在口裡。這樣也不錯啊!」
    「你寫信說病了。我好擔心。」
    「我現在好了。有天起床,突然暈倒。老杜發現我倒在地板上,才把我扶上床。第一次發生這種事情,我想是年紀大的關係。我一點知覺都沒有。」
    「我想你在這邊得不到適當的照顧。爸,求求你回家吧。你應該看醫生。家裡有唐媽替你燉藥,照顧你的起居。」
    她說了不少家裡的情形,又說:「你不要討厭春梅。我來之前,她和我談了不少話。她只想到我們杜家的利益。現在是她當家。叔叔決定給她一個兒媳婦的名分。」
    「我一點也不討厭她。很高興她有了正式的名分。一開始就是我弟弟的錯。她對你還說了些什麼?」
    「她說她很擔心,祖仁無子,我們家人丁又不旺盛,你和叔叔年紀都這麼大了,風水會輪轉的。」
    他眼中現出詫異的眼神:「真沒想到她看得這麼遠。她說得不錯。」
    「你這話什麼意思,爸爸?」
    「看看我弟弟的作為。你祖父在三岔驛留下了好名聲,光榮的名聲。現在你叔叔建水閘,切斷了山谷的水源。如果我不設法阻止,老天會懲罰我們杜家的。我慚愧得簡直無地自容。我們接下你祖父的遺產,大湖和城中的一大筆產業。但是我弟弟不明白,真正的遺產是好名聲,是人民對杜家的尊崇和敬意。我活了這麼一大把年紀,知道事情總要發生,天理永遠存在。我在這邊比較舒服,不必看我弟弟的嘴臉。」
    父親停下來,摸摸鬍子。柔安察覺到他的目光,就正眼看他。他說:「談談這位陪你來的李先生吧。他是不是某一種政客?」
    柔安臉色突然嚴肅起來:「不,他是替報社寫稿的作家。人很聰明,名氣也不小。」
    她小臉漲得通紅,唇邊也泛起了微笑。
    「你認識他多久了?」
    「兩個月左右。」她低下頭,眼中漾起一縷柔情,又抬頭顫聲說,「爸爸,我瞭解他,也愛上他。我約他來這裡,就是要你見見他。他開頭難免害羞,等你認識他,就會喜歡他了。」
    「他很有禮貌。古文學的修養如何?」
    「還可以。但是,爸爸,現在的年輕人絕對比不上你。他很聰明,學得也很快。可是他不敢來見你,因為你是大學者嘛。」
    父親看她激動的表情說:「好,我們再看吧。」
    ***
    喇嘛廟的黃昏並不如想像中那麼寂靜、荒涼。小鳥的晚唱,烏鴉的嘎啼,老鷹盤桓的尖叫,與僧侶念佛的鐘鼓聲融合在一起。廟壇上傳來嗡嗡的人聲,低長的螺角和木魚聲,反映出晚禱的氣氛。
    喇嘛廟好似一座小城。俗人區是給香客和嘉賓用的,裡面有不少男女,涼台的木板也不斷傳出過客的腳步聲。
    晚餐時柔安愉快地坐在一張小方桌旁,父親在她旁邊,李飛坐在她對面。她已經脫下長袍,穿一件深紫色的外衣和黑色的棉褲。她看見父親給李飛倒了一杯酒,李飛畢恭畢敬地站起來,用雙手去接。她從來沒看過李飛這樣拘謹。
    吃完飯,她說:「爸爸,我今年夏天就畢業了。我要你來參加典禮。李飛要遠行呢。」
    「去哪裡?」父親馬上問道。
    年輕人回答說:「去新疆。報社要我去,我自己也真的想去。」
    柔安說:「他今夏不能回西安。他這次是逃出來的。」她大略把楊主編被抓去槍斃的事情說了一遍,李飛又補上遏雲被扣、逃脫的經過。
    杜忠搖搖頭,眼睛炯炯有神。
    「我寫那篇文章也許魯莽了一點,」李飛說,「不過總該有人說句話呀。」
    「你做得對。我很高興你不是國民黨。」
    「當然不是。」李飛生氣勃勃地說,「我是不搞政治的。」
    「或許我們的看法差不多。到我房間來談。」杜忠把椅子推開,站起來,一面摸鬍子,一面充滿興趣打量這位年輕人。
    「你什麼時候走?」大家走出餐廳,他問道。
    「我回程先去蘭州。然後再到肅州去見馬仲英將軍。」
    回到房裡,杜忠叫李飛坐下,自己拿著一桿水煙,坐在一把低椅子上。僕人送來毛巾和茶水。柔安坐在床上,手臂搭著床板。
    燈光映出杜忠的白髮,他正抽著煙。看到老人家把冒煙的紙卷吹燃,點上煙管,真是一大享受。管底的水咕咕響,他吐出一股藍煙,似乎很滿意。他一邊談話,一邊繼續點煙、抽煙,每裝一次抽一兩口。
    「柔安說,你是頗有名氣的作家哩。」他對李飛說,「你寫哪一類的文章?」
    「我在報上寫白話文。」他看見老人眼中的神采黯淡,馬上又說,「不過一個人若要寫好白話文,非精通古文不可。」
    「最重要的是深厚的文學根底和古代偉人的想法。你讀古詩吧?」
    「我讀詩消遣,但不是寫詩。」
    「或許你看過我替主席衙門所寫的對句。就掛在接待室裡。」老人眼睛突然一亮,似乎在享受一個好玩的秘密。
    「我見過。我記得是杜甫的兩句詩。看過的人都欣賞您那一手好字呢。」
    「你看法如何?」他臉上充滿神秘,「你記得內容吧?」
    柔安很緊張。
    「嗯,我記得。」他念出那兩句詩:
    松悲天水冷,
    沙亂雪山清。
    「這兩句充分描寫出西北塞外寒地的風光。天水和雪山對得好極了。」
    杜忠很滿意,柔安也露出輕鬆的笑容。父親說:「杜甫這首詩是送一位郭中丞來這兒當節度使,當時本區戰禍連連,胡人又燒殺擄掠。我寫那副對句是有作用的。你猜得出我的意思嗎?」
    「猜不出來,老伯。」李飛說。
    老人又抽一口煙說:「不,我想你猜不出來,也沒有人猜得出來。我可不存心奉承誰。主席本人當然不懂。他的賓客和國民黨的青年也看不出隱藏的意思,所以沒出問題。如果他們知道,他們早就會拿下來了。」
    李飛想了一會兒,專心地回憶全詩的內容,突然他想起後面有兩句,意思大白,不覺格格笑起來。
    「你看出我的意思了吧?」老人家微笑說。
    「是什麼?」柔安莫名其妙,但是很高興。
    李飛歇了一口氣說:
    廢邑狐狸語,
    空村虎豹爭。
    「楊主席若發現這兩行詩的隱喻,不氣瘋才怪呢?」「虎豹」顯然是指軍閥和那批貪官污吏。
    「你必須保守秘密,讓他們把這副對聯掛在客堂上讓主席得意洋洋。」
    「楊主席和我向來沒什麼交情。等他發現了,連您都不待在西安羅,杜老伯。」
    杜忠很高興有人能和他談杜甫的作品,就開始吟誦古詩,沉迷在另一世界裡。
    「杜甫在天水府附近待過一段時間。」他說。然後他吟出下列的詩句:
    黃河北岸海西軍,
    椎鼓鳴鐘天下聞。
    鐵馬常鳴不知數,
    胡人高鼻動成群。
    萬里流沙道,
    西征過北門。
    但添新戰骨,
    不返舊征魂。
    「當時維吾爾族進入甘肅和陝西,和唐室聯盟,戰後很多人就住下來了。所以今天本省才有那麼多回人。」
    老人談得極投趣,李飛恭敬聽著。柔安以李飛為榮,很高興他得到學者老爹的器重。
    「可惜你馬上要走了,」她父親說,「我真想和你多談談。你會去很久嗎?」
    「我不知道。我有任務在身,而且要等西安的風險過後,才能回家。楊主席的脾氣其實還不錯。也許您或柔安的叔父能替我說說情。」
    「我知道。主席夫人比她丈夫精明多了。其實她在統治陝西政府。你避開一段時間,我想我能設法讓你平安回來。至於回教的問題嘛,你不必走那麼遠。也許變亂會傳到三岔驛。」
    「咦,您覺得會出事。」
    「我們漢人對回人一向不公平。他們一直忍受政治的壓迫。一旦掀起變亂,回變的號角一響,就會像大火,蔓延不息。我看過冷血的大屠殺,無辜百姓、婦孺,都不能倖免。我年輕時候曾見過西寧的變亂。屍體堆積如山,路邊、門檻,到處可見。一堆血淋淋的人體與焦骨;有些是被殺死的,有些是餓死的。肥了野狗,飽了兀鷹,整個山谷充滿了死屍腐肉的臭氣。空無一物的城鎮,倒塌的煙囪,和杜甫詩裡寫的一模一樣。我父親一手拯救了這個地區,才沒有發生民族仇殺的大悲劇。你們現在該去看看回人的山谷,如果暴風雨從那邊吹起,你們也不會吃驚的。」
    柔安突然想起幼年的玩伴,就說:「爸爸,蛋子呢?他離開村莊了嗎?」
    「他離開我們,回他族人那邊去了。我在回人村裡見過他,他還問起你呢。他現在好大了。」
    「他為什麼要走呢?」
    「你知道你叔叔的作為。先是不准回人在湖邊釣魚,害得他們的漁夫失業。有些人拋妻別子離家走掉了。我聽他們的首領阿扎爾說起他們的遭遇。有兩兄弟,哥哥馬卡蘇太老了,不能改行,只好自殺,留下寡婦密茲拉。她日夜酗酒,全靠弟弟阿魁·卡力奉養寡婦和孤兒。然後,你堂兄祖仁又在回人山谷的源頭建了一個大水閘。這不是我們家該有的行為。我們毀滅鄰居,來堆積自己的財富。你叔叔沒有回我的信。我只好回去找他談。我還是一家之長,不能因為我們想多賺幾文錢,就讓整個回教山谷陷入絕境。柔安,你記得你祖父,也記得他在世的時候,回人和我們多麼親愛。你應該親自下谷地看看,看那邊現在怎麼樣了。我們老一輩的去世後,你會和祖仁分享產業,我不希望你遭受家庭行為的報應。回人不可能永遠忍耐下去。回變就是這些原因掀起的,剝奪他們的土地,斷了他們的生機,還想逼人家改變生活方式。我們在回人村還有幾個朋友,阿扎爾、海傑茲和老一輩記得大夫的人。海傑茲本人也是被迫失業的漁夫。我們小時候時常在一起釣魚,在岸邊烤來吃。海傑茲沒有變。但是大部分回人都充滿了怨恨。」
    她父親又轉向李飛。「對了,」他說,「海傑茲有一個兒子,名叫哈金,現在是馬仲英將軍麾下的中校。你如果去看馬將軍,海傑茲可以給你一封介紹信,也許有點用。」
    柔安說:「爸爸,沒有你做伴,我不敢去回人村,不過我很想見見你的朋友。你何不跟我們去呢?我們可以在湖上共度幾天。」
    「我說不定要去。你們走了一天,該上床休息了。我想你們該早點起來看日出的禮拜。保證你們永遠忘不了。」
    李飛起身告辭,柔安說:「我還要和爸爸說幾句話。」
    李飛告別離去,她問道:「爸爸,你覺得他如何?」
    「我想他是一個好青年。」
    她不禁熱淚盈眶。「我知道他會來提親,希望你能贊成。」
    「恭喜你,柔安。我故意用那首詩來考考他,你知道的。」
    「我希望你有一個談得來的女婿。我們可以快快樂樂地住在一起。」
    「你能為老爸爸著想,真是乖女兒。」老人抓起女兒的手,輕輕拍幾下。
    除了人參,她也帶了一包銀耳來。「我先燉銀耳,你喝了再睡。」女兒說。她起身打開桌上的小包,四處找糖。實在找不到了,就來敲李飛的房門。「請你下樓弄些糖來。我替爹燉銀耳湯。」
    李飛下樓,拿了半碗糖來,然後摟住她親吻。她只輕輕碰他的唇一下說:「我要走了。等我安頓父親睡後,再來找你。」
    她回到父親房間,開始用水泡銀耳,銅盆裡邊有燒紅的木炭。她從籃中再拿出幾塊,丟進火裡,蹲在地上扇火,又把水壺放回銅盆上。
    「太晚了,你該睡了。」父親說。
    「我不睏,等你喝完湯再走。你先躺在床上。」
    她起身幫父親脫下長袍,放在床邊的椅子上。順手摸摸口袋,拿出一條髒手帕。她把手帕放在門邊椅子上,和那堆髒衣服擱在一起。
    「你乾淨的衣服放在哪裡?」
    父親指著一個櫥櫃。於淨的內衣放在頂架上,和一卷卷紙張並列著。她只好踮起腳尖來拿。她拿出一條乾淨的手絹,放入他的長袍口袋裡。老人躺在床上看女兒,笑笑說:「柔安,你在身邊真好。」
    她坐在父親床上,一面留心銀耳熟了沒,一面拿出煙來抽。
    「你今年夏天畢業,有什麼打算?」
    「你若回家,我就跟你學古詩,夠我忙一整天了。爸爸,你襪子有破洞,長袍的下扣也鬆了。」
    「你長大了,真像你母親。李飛娶到你,是他的福氣。」
    「你覺得我會變成他的好太太嗎?」
    「你會的。男人身邊需要女人。」
    「我明白了。自從媽去世後,你一直東飄西蕩,像托缽僧似的。」
    湯在火上慢慢沸騰,發出咕嘟聲。父親拍拍她的手說:「已經熟了。」
    「再燉十五分鐘才行。你根本不懂,對不對?」
    「大概吧。」
    「誰替你補衣服?」
    「市集上有幾個女人,替所有的僧侶補衣服。」
    銀耳湯好了,她端離火邊,把湯倒進大茶杯,看父親喝下去。他伸手要第二杯,她再盛給他。
    「和我們在家一樣,是不是?」
    「是啊。現在你該去睡了。」
    就和以前在家一樣,她把床簾拉攏,向父親道了聲晚安,才告退。然後熄了燈,走出門,把房門關好。
    「你去了好幾個鐘頭。」她輕輕打開李飛的房門,走向床邊,李飛說。她彎身給他一個熱吻。他把她的秀髮挨在他臉上。
    「你不累嗎?」他喘氣說。
    「就是再累我也能感受到你的愛情。」她低聲說。
    「他睡了?」
    「嗯。」她微笑說。
    「那就熄燈吧。」
    「我要趕快回房休息。別忘了我們要看日出的禮拜。」

《朱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