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童年

    我生在前清光緒二十一年(西曆一八九五年),時值滿清帝國末葉,光緒年輕,雖然在位,伯母慈禧太后,獨握大權,在國勢岌岌可危之日,這位老太婆驕奢淫逸。我之降生,正值中日戰爭起,中國慘敗,訂馬關條約,割台灣與日本。中日戰爭之前,慈禧太后將用以建立中國海軍的款項,去修建頤和園。據記載,戰爭爆發後,中國一艘炮艇,曾以僅有之兩發炮彈,參予戰鬥。腐敗的滿清官僚曾自各國採購大小不同的炮彈,藉以中飽自肥。日本則在明治維新之下,勵精圖強,後來在一九○四年在日俄戰爭中擊敗帝俄,滿清王朝本已是行屍走肉,若干年之後,依然是行屍走肉。
    我生在福建南部沿海山區之龍溪縣阪仔村。童年之早期對我影響最大的,一是山景,二是家父,那位使人無法忍受的理想家,三是嚴格的基督教家庭。
    阪仔村位於肥沃的山谷之中,四周皆山,本地稱之為東湖。雖有急流激湍,但淺而不深,不能行船,有之,即僅淺底小舟而已。船夫及其女兒,在航行此急流之時,必須跳入水中,裸露至腿際,真個是將小舟扛在肩上。
    板仔村之南,極目遙望,但見遠山綿亙,無論晴雨,皆掩映於雲霧之間。北望,嘉溪山矗立如鋸齒狀,危崖高懸,塞天蔽日。冬日,風自極狹窄的狗牙谷呼哨而過,置身此地,人幾乎可與天帝相接。接近東南敞亮處,有一帶橫嶺,家姐家兄即埋葬於斯。但願他倆的墳墓今日仍然未遭毀壞。二姐之掙扎奮鬥請求上學的經過,今日我依然記憶如新。
    童年時,每年到斜溪和鼓浪嶼去的情形,令人畢生難忘。在斜溪,另一條河與這條河匯合,河水遂展寬,我們乃改乘正式家房船直到縣中大城漳州。到漳州視野突然開闊,船蜿蜒前行,兩岸群山或高或低,當時光景,至今猶在目前,與華北之童山濯濯,大為不同,樹木蔥蘢青翠,多果實,田園間農人牛畜耕作,荔枝,龍眼,朱欒等果樹,處處可見,巨榕枝柯伸展,濃陰如蓋,正好供人在下乘涼之用,冬季,橘樹開花,山間朱紅處處,爭鮮鬥艷。
    父母讓我和三兄弟到鼓浪嶼求學,這樣自然就離開了母親。一去往往是一整年。坐在那種家房船裡,我總是看見海上風浪女神媽祖的神龕,放置在船尾,不停的點著幾炷香,船夫往往給我們說古老的故事。有時,我們聽見別的船上飄來的幽怨悅耳的簫聲。音樂在水上,上帝在天宮。在我那童稚的歲月,還能再希望什麼更好的環境呢?
    在《賴柏英》那本書裡,我描寫生在山間,是以高地的觀點寫的,而且是與生在平原以"低地"的觀點相對的。這完全決定於你的性格。若想把高地和低地的觀點說明,我最好是從《賴柏英》第九十五頁引用幾句了。細老那個男孩子在和阮娜說山的時候兒,他說:
    "在黛湖我們有山。可是我在你們那個地方,可沒看見那樣的山。我們附近的山是真山,不是你在新加坡看見的那種不像樣子的山。我們那兒的山令人敬,令人怕,令人感動,能夠誘惑人。峰外有峰,重重疊疊,神秘難測,龐大之至,簡直無法捉摸。"
    他以突然興奮的心情說話,好像傾吐出多年藏在心中的秘密一樣,所以聽他說話的人竟覺得突如其然,迷惑不解。他則接著說:"你一點兒也不知道。你若生在山裡,山就會改變你的看法,山就好像進入你的血液一樣……山的力量巨大的不可抵抗。"——他停下來在思索一個適當的字。他說:"山逼得你謙——遜——恭——敬。柏英和我都在高地長大。那高地就是我的山,也是柏英的山。我認為那山從來沒有離開我們——以後也不會……"
    阮娜聽見這話,她的眼睛越睜越大。她簡直沒辦法聽懂。她只覺得細老越說越神奇,所談論的山的影響力,是別人難以聽得懂的。
    "你意思是說你把對那山的記憶看得很珍貴呀!"
    "不只是珍貴。那些山的記憶都進入我渾身的血液了。只要童年時成了個山地的孩子,擔保一輩子是個山地的孩子,永遠不會變的。你可以說天下有一種高地的人生觀,還有一種低地的人生觀。兩者判若天淵,永無接近之日。"
    阮娜神秘的微笑了。
    她說:"我不懂你說的是什麼?我所知道的只是你這個傢伙太奇怪。"
    細老說:"我給你說明白一點兒。我叔叔的人生觀,就是低地的人生觀。平的,什麼都是平的。從來不抬頭往上望。""我再改個說法。比方你生在那些山間,你心裡不知不覺評判什麼都以山為標準,都以你平日看慣的山峰為標準。於是,你當然覺得摩天大樓都可笑,都細小得微不足道。你現在懂了我的意思了吧?對人生別的一切你也是同樣一個看法。
    人,商業,政治,金錢,等等,無不如此。"
    阮娜把頭向後一仰,低聲嘻嘻的笑了。她說:"噢,那麼……可是人都讚美摩天大樓呢。他們不像你把摩天大樓和山相比啊。"
    細老說:"自然啦,我們的童年的日子,童年時吃的東西,我們常去捉蝦捉小鮫魚,泡泡水使腳清涼一下兒的小河——那些簡單幼稚的事情,雖然你並不常想,可是那些東西,那些事情,總是存在你心坎兒的深處的。並沒有消失啊。"在另一本書裡,我也寫過贛柏英她那山間的茅屋。《賴柏英》是一本自傳小說。賴柏英是我初戀的女友。因為她堅持要對盲目的祖父盡孝道,又因為我要出洋留學,她就和我分離了。
    "你整個下午都在白鷺窠消磨過了。他們的茅屋在西山的一個突出的地方。一個女孩子站在空曠處,頭後有青天做陪襯,頭髮在風中飄動,就比平常美得多。她決不顯得卑躬屈節搖尾乞憐的樣子。她渾身的骨頭的結構就是昂然挺立的。"
    我之所以成為這樣一個人,也就是因此之故。我之所以這樣,都是仰賴於山。這也是人品的基調,我要享受我的自由,不願別人干涉我。猶如一個山地人站在英國皇太子身旁而不認識他一樣。他愛說話,就快人快語,沒興致時,就閉口不言。
    父親是個無可救藥的樂觀派,銳敏而熱心,富於想像,幽默詼諧。在那些長老會牧師之中,家父是以極端的前進派知名的。在廈門很少男孩子聽說有個聖約翰大學之時,他已經送自己的孩子到上海去受英國語文的教育了。家父雖然並不健壯,他的前額高,下巴很相配,鬍鬚下垂。據我的記憶,我十歲時,他是五十幾歲。我記得他最分明的,是他和朋友或同輩分的牧師在一起時,他那悠閒的笑聲。他對我們孩子,倒是和藹親切,但是若以一般年老的父母而論,他也有幾分嚴厲。縱然如此,他還不至於不肯和我們開玩笑,他還會把一個特別的菜放在母親面前,有時也給母親布菜。廈門是道光二十九年中國五口通商後開放給西洋人傳教的一個都市。父親說的笑話之中,有一個是關於在廈門傳教的先驅搭拉瑪博士。當年的教堂裡是男女分坐,各佔一邊。在一個又潮又熱的下午,他講道時,他看見男人打盹,女人信口聊天兒。沒有人聽講。他在講壇上向前彎著身子說:"諸位姐妹如果說話的聲音不這麼大,這邊的弟兄們可以睡得安穩一點兒了。"
    家父很受漳州的基督徒所愛戴。他的話爽快有味,平常老百姓都能聽懂。
    據我所知,家父是個自學努力成功的人。他過去曾經在街上賣糖果,賣米給囚犯,獲利頗厚。他也曾販賣竹筍到漳州,兩地距離約十至十五里地。他的肩膀兒上有一個肉瘤,是由於擔扁擔磨出來的,始終沒有完全消失。有一次,有人教他給一個牧師擔一擔東西,表示不拿他當做外人。那個基督徒對這個年輕人卻沒有憐憫心,讓他挑得很重,那些東西裡有盆有鍋。那人還說:"小伙子,你很好。你挑得動。這樣兒才不愧是條好漢。"直到後來,父親還記得在那個炎熱的下午所挑的那一擔東西。這就是他贊成勞動的緣故。
    我記得他和當地的一個稅吏打過一次架。那個稅吏領有執照,得在每五日一次的集鎮上,由他自己斟酌決定收取捐稅。有一個賣柴的人,費了三天工夫,斫柴,劈成棍狀,烘熏成炭,由山中運到集上賣。每一捆賣兩百銅錢,而稅吏每捆炭要他納一百二十銅錢的稅。家父趕巧在旁經過。看見稅吏欺負窮人,上前干涉,於是惡語相侵。人群圍起來。最後,稅吏表示尊重家父的長者地位,答應減低捐稅——減低多少,已經記不清。但是父親回家告訴我們這件事時,稅吏的邪惡不義,還讓父親怒火中燒。
    家母出嫁得晚。她為人老實直率。她能看閩南語拼音的《聖經》。不管什麼農夫,她都會請到家喝杯茶,在熱天請人到家乘乘涼。她雖然是牧師的太太,但從不端架子。我記得母親是有八個孩子的兒媳婦,到晚上總是累得精疲力盡,兩隻腳邁門坎都覺得費勁。但是她給我們慈愛,天高地厚般的慈愛,可是子女對她也是同樣感德報恩。我十歲,也許是十二歲時,我的幾個姐姐就能夠做家中沉重的事情,母親才得安閒度日。二姐和我總是向媽媽說些荒唐故事,以逗媽媽為樂。等媽媽發覺我們逗弄她,好像如夢初醒,恍然大悟,就喊道:"根本沒有這種事。你們說來逗我樂的。"母親一向牙齒不好,每逢在大家面前笑時,總是習慣用手捂著嘴。
    我們兄弟六人,姐妹二人,我是倒數第二。在家,男孩子規定是應當掃地,由井上往缸裡挑水,還要澆菜園子。把水桶系下井去,到了底下時,讓桶慢慢傾斜,這種技巧我們很快就學會了。水井口上有邊緣,雖然一整桶水夠沉的,但是我很快就發覺打水滿有趣,只是廚房裡用的那個水缸,能裝十二桶水,我不久就把倒水推給二姐做。那時我們還不知道肥皂是什麼東西。等我十歲左右,母親用一種豆餅洗手時,有一種粘液。後來,我們用肥皂,是由商務印書館買來的。母親總是在太陽裡把肥皂曬硬,好能用得久些。
    在夏天,哥哥們回家來了,我們每逢上課前先打鈴。父親就是老師。他教我們念詩,唸經書,古文,還有普通的對對子。父親輕鬆容易的把經典的意思講解出來,我們大家都很佩服他。快到十一歲時,我記得二姐常凝視著牆上的影子,用很惋惜,很不願意的語氣說:"現在我得去洗衣裳了。"在下午,天晚一點的時候,她又看一看牆上的影子,幾乎是自言自語的說:"我該把曬的衣裳收回來了。"
    在晚上,我們大家輪流讀《聖經》,轉過身去,跪在凳子上,各自禱告。有時候,我弟弟會睡著,大姐就會罵他"魔鬼撒旦",或"魔鬼撒旦的兒子"。我們兄弟姐妹是不許吵架的,實際上我們也沒吵過架。理由是:每個人都要"友好和善"。後來,在上海聖約翰大學讀書時,我不得不勸我弟弟不要對每個人都那樣微笑表示友好。這個理想主義者的色彩現在還依然植在他心裡,由他的來信,就顯然可見。他還是相信人人若不遵照耶穌指出的道路走,世界和平便不可獲致。也許他對。他是教友會和平主義論者。
    我最早就有想當作家的願望,八歲時我寫了一本教課書。一頁是課文,接著一頁是插圖。是我秘密中作的,很細心不使別人看到。等大姐發現時,我好難為情,不久之後,所有兄弟姐妹都能背了。文句是:
    人自高終必敗
    持戰甲靠弓矢
    而不知他人強
    他人力千百倍
    以所用的字彙論,寫的算不壞。寫這篇文字時,是與新教堂正在建築中的那些日子的情形,聯想在一起的。
    另一頁是寫一個蜜蜂採蜜而招到焚身之禍。有一張畫兒,上面畫著一個可以攜帶的小泥火爐。課文今已忘記。也是同樣道德教訓的意味。
    我也以發明中國藥粉治療外傷為戲,名之為"好四散"。當時童年的幻想使我對這種藥粉的功效真是信而不疑。幾位姐姐因此常跟我開玩笑。
    我曾寫過一副對子,諷刺老師給我作文的評語。老師給我的評語是"如巨蟒行小徑",此所以言我行文之拙笨。我回敬的是"似小蚓過荒原"。現在我想到這副對聯,還頗得意。
    我還想起來,我十幾歲時的頭腦,常常想到別人想不到的事。在很早的時候,我就問上帝是否是無所不在,若是的話,那一定是"頭上三尺有神明"。還有,為什麼我們每逢吃飯前先要感謝上帝。我很早就推出了結論,那就是,雖然我們吃的米不見得是上帝賜與的,我們總是要謝謝那位原始的賜與者,就猶如在歷史有一段太平的歲月時,老百姓要感謝皇帝一樣。
    二姐比我大四歲,是我的顧問,也是我的伴侶。但是我們一塊兒玩兒起來,還是和她玩得很快樂,並不覺得她比我大。
    我們倆的確是一塊兒長大,她教我,勸我,因為我是個可愛的孩子,又愛淘氣。後來她告訴我,我既頑皮,又愛發脾氣。我一聽見要挨一頓棍子時,臉就變得慘白,父親一見,手一鬆,棍子就掉在地上了。他的確是很愛我。他在十點左右吃點心時,往往是豬肝細面,他常留下半碗,把我叫進去吃。我從來沒吃過味道那麼美的豬肝面。
    有一次,家裡關上門,不許我回家,我往家裡扔石頭。母親不知道把我怎麼辦。我再三糾纏母親。我忽然想出一個妙計。我知道二姐必須洗衣裳,我就躺在泥裡說:"現在你得給我洗衣裳了吧。"
    二姐的眼睛特別有神,牙又整齊又潔白。她的同學都把她看做學校中的美女,不過這個我不想說什麼。她的功課很好,應當上大學。但是我父親要供給幾個兒子。供給兒子上大學,可以;供給女兒,不行。福州的女子大學一學期學費要七、八十塊錢。我父親實在辦不到。我深知二姐很想受高等教育。她已經在鼓浪嶼上完了中學;那時是二十二歲,正是女孩子有人提親的時候。但是她不管。在夜靜更深時,我母親就找個機會和她說親事。她總是把燈吹滅,拒絕談論此事。
    最後,她看到別無良策,只好應允婚事。那年,我就要到上海去讀聖約翰大學。她也要嫁到西溪去,也是往漳州去的方向。所以我們路上停下去參加她的婚禮。在婚禮前一天的早晨,她從身上掏出四毛錢對我說:"和樂,你要去上大學了。不要糟蹋了這個好機會。要做個好人,做個有用的人,做個有名氣的人。這是姐姐對你的願望。"我上大學,一部分是我父親的熱望。我又因深知二姐的願望,我深深感到她那幾句話簡單而充滿了力量。整個這件事使我心神不安,覺得我好像犯了罪。她那幾句話在我心裡有極重的壓力,好像重重的烙在我的心上,所以我有一種感覺,彷彿我是在替她上大學。第二年我回到故鄉時,二姐卻因橫痃性瘟疫亡故,已經有八個月的身孕。這件事給我的印象太深,永遠不能忘記。

《林語堂自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