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2)

呂大鵬深情厚意,家霆感動,如實把自己的情況講了。呂大鵬一邊聽一邊搖頭,最後說:「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你還年輕,我勸你慫恿你父親,帶上你去重慶住。現在重慶沒敵機轟炸了!不像以前連炸幾百次,死傷先後總有二三萬人吧?現在已久不見重慶上空出現日機了。你父親有地位,到重慶給你再找個學校我看能辦到。無論如何,多讀點書有個學歷總是好。在此地,閒住下去可不行。」

  家霆點頭表示對,用手揮趕叮藥碗的幾隻蒼蠅,正打算提出請呂營長打聽徐望北的事,呂大鵬卻歎了口氣告訴家霆說:「小老弟,你一定還不知道,我就要開拔了。」

  「走?」家霆問,「去哪裡?什麼時候?送壯丁去嗎?」

  「才不會讓我送壯丁哩!那是肥差,輪不到我的。我是去上前線!」呂營長回答,「日期未定,反正快了!讓我到昆明報到,聽說要準備配合盟軍打通中印公路,在緬北作戰。現在,國際戰局形勢倒是不錯,德寇在蘇聯斯大林格勒一敗塗地後不那麼順利了,英美在北非打敗了隆美爾元帥,太平洋上形勢好轉,日寇在中國戰場上泥淖越陷越深,只是大後方這個腐敗的樣子,太叫人痛心。戰爭把人命變得不值錢了!我對自己這條命估價從來不高。在後方消磨意志,倒不如早點上前線痛快。」

  家霆聽到呂營長講這些話,心頭有些說不出的同情,悶悶歎了一口氣。呂營長頭疼,掐掐眉心皺皺眉頭說:「上次你給我把信遞交給了馮玉祥,我很感謝。可是熱心人招來麻煩多!不但屁用沒有,聽說狀子由馮玉祥轉給了軍政部,還認認真真附了。一封信,結果呢?軍政部將狀子轉來轉去轉到渝江師管區來了。李參謀長把我叫去,大發雷霆,拍桌子狠狠熊了一頓,說我『吃裡扒外』、『多管閒事』,問我馮玉祥來是不是也告了渝江師管區的狀?我說沒有。後來才知道那傷兵醫院院長程福同跟我們師管區司令常有來往。結果,哼!現在是送我上前線!」

  外面,是個陰晦的口子,天空低沉。如果在曠野處看,天空很可能像要一直壓到地面似的那麼令人窒息吧?忘了誰說過的:「太陽普照全世界,但不是到處都有太陽的,更不是每個人都擁有太陽的。」這話太對了!家霆此刻的感情很特別,多麼希望這陰沉、晦暗的天空忽然能有陽光透過雲層普照大地啊!但是,從呂大鵬撕去了桑皮紙的格子木窗洞眼裡望出去,只使他想起了在稽查所被拘留時的鐵欄杆窗戶的情景。從那窗戶裡看出去,只能看到陰鬱的被分割成一條條的,塊天空。他始終有一種受人欺壓了的惱怒。此刻,忽然臉上熱辣辣的,像是被人猛力摑了好多巴掌,想反摑卻無從下手。他心靈上掠過一絲哀傷,喉嚨口泛起一陣苦澀和酸辛。

  呂營長可能在發著燒,也可能是激動,兩腮泛紅,眼光對生活是冷漠、暗淡的,說:「天地間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歸宿!」他搔搔頭長歎一聲,「不管後方、前線,都是漂泊,都是遠離,都是走向未知」虛無地像是結束了自己的話,也像是給自己的未來下了一個悲觀的結論。

  打聽徐望北的事還是要拜託呂營長,家霆就把來意講了,說:「我希望你病好後,給我打聽一下,最好能同他見到面,約定個時問,讓他定個地點同我見一次面。」

  呂大鵬爽直地問:「看來你很著急,找他什麼事?」

  家霆為難了,說:「這我現在就不告訴你了,以後有機會再說。」呂大鵬是個講義氣的人,說:「我明白,準是你學校裡鬧風潮那些事,是不?好吧,我馬上就去給你辦,盡快給你回音。辦了,我馬上去你家通知你。」說著,不顧家霆勸阻,竟就起床,整整襯衫,加上件軍裝上衣,戴上軍帽,捧起藥碗,將一碗藥「咕嘟咕嘟」喝了個底朝天。

  呂營長有病,家霆當然不肯要他馬上去。他卻熱心地說:「走吧,走吧,一同走!你回去,我去找他,找到找不到都來給你回音。」兩人一同走出營部。臨別時,呂營長又好心好意地勸家霆,還是慫恿父親把家搬往重慶,說:「這種小縣城,壞事傳千里。你在這裡是抬不起頭的。換個地方去闖吧!從頭來起,混個大學畢業,將來讓他們看看。」說完,拔腿朝縣黨部方向去了。

  一周多來的事,都使童家霆有一種陷入夢境之中的感覺,心上五味混雜。對歷史的玄機、生活的深奧,覺得多少又明白了一些。身處夏季,卻有嚴冬的感覺。回到家裡,進了書房,見童霜威正在給人家求字的人寫對子。見家霆來了,他放下手中的大筆,說:「去哪裡了?」

  家霆把看望呂大鵬的事說了,未提托呂營長找徐望北的事。接著把呂營長提的建議說了。

 
 
《戰爭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