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3)

寺內有天順六年重修寺碑一座,清雍正年問修廟碑一座。兩碑文字都已模糊得看不清了。石坊前有石照壁一座,上雕一獸,身披鱗甲,側有芭蕉,是麒麟。童霜威見有些遊客正在瞻仰大雄寶殿,有的進去行跪拜禮。他走了一圈,看了看佛堂上寫著的「曇花藹瑞」四字和莊嚴的佛像,然後,取出信來找住持聯繫。

  出來接待的知客僧四十歲光景,出口不俗。看了信,說住持法舫隨太虛法師外出了,表示歉意,隨即安排童霜威到後邊淨室居住,並讓管理飲食、住宿等的典座僧前來同童霜威見面,隨後由小和尚上茶,又送來了香噴噴的素面。

  童霜威獨住一間小屋,自己舀水洗了臉,喝了茶,不由得想起在蘇州寒山寺被囚居的情景來了。那時,讀了不少佛學經書,目的不外是想「轉迷為悟」、「離苦得樂」,更堅定自己的不屈不撓信心,更堅強地使自己履苦如飴。同時,又以佯作消極出世的態度來抵禦日本侵略者和漢奸的進攻。那段錐心刺骨的日子喲!怎麼忘懷得掉?在寒山寺裡聽到鐘聲激起心底漣漪的感覺,猶在眼前,回想起與柳葦一同在楓橋鎮共同度過的幸福時日,也猶在眼前。想起那些過去了的感情上的折磨和精神、肉體上的煎熬,童霜威覺得人生痛苦太多。早年,他在失意懊喪時常有過要出家做和尚的想法,可是如今,卻是來到縉雲山去拜訪盧婉秋勸她不要消極出世,應當回到紅塵中來,豈不矛盾?只是人生也每每是在矛盾中存在並進行的,是矛盾又不矛盾。《五燈會元》裡有句諺語說:「泥佛不度水,木佛不度火,金佛不度爐。」佛猶如此,何況是凡胎的人!活在世上,如果太消極,必然是走向毀滅自己的道路。等待著生命的結束,又有什麼意思呢?有時候,死比生容易,生比死難。自己在「孤島,陷身魔掌時就是如此。當時簡直是求死不得、求生不能,但終於沒有用消極態度對待,而是用積極態度戰鬥的。正是這樣,學佛經學佛性看是消極,實可積極,終於同忠華帶家霆一同逃出淪陷區來到了大後方。這也就是選擇。一樣學佛讀經,可以有出世與人世兩種選擇;一樣生活,也可以有積極、消極兩種選擇;一樣面對厄運與逆境,也可以有克服和退讓兩種選擇。我的選擇顯然是對的。此時,在古剎之中,看到和尚來去、香客出入,聞到香煙觸鼻,他忽然有一種想用生命直截了當地投入對世界與人生的體驗,在活潑潑的體驗中自見自性而開悟的願望了。他覺得對盧婉秋談些這種道理,還是對她對自己都是有益的。

  他向小和尚詳細到盧婉秋住處的路途,知道離縉雲寺不算遠,是在縉雲寺與獅子峰之間的一條岔路附近,就走出寺來,從寺側林間幽徑順路而上。

  中午時分,十月的太陽本來還有點猛烈的餘威,但大山披垂綠髯,這裡氣候涼爽,林幽竹翠,鳥兒鳴囀,樹葉清香,安靜而又凝滿詩情畫意。山上涼爽,蝴蝶成雙結隊,翩翩飛舞,斑彩之美,難以形容。看到遠處山峰峭壁高懸,蜷曲的老樹掛在崖邊,風光無限,童霜威也不感到勞累了,坦然地邁步向前走去。

  依傍山勢,按照小和尚指點的路徑,走著走著,看到了濃綠的樹叢竹林問,一些農舍模樣的房子出現在眼際。是建立在一塊較平坦的山地上的用竹笆建成的平房,白牆黑瓦,映著綠色的修竹和夾竹桃,分成兩攤。一攤舊些,一攤新些。舊的一攤房屋多些,約摸五六間,新的一攤不過三間屋,門窗漆了碧綠的顏色,窗戶配了綠紗。門前一條小溪泉水彎曲流過,有石塊砌的橋路,通向卵石曲徑。

  忽然,聽到有悠揚的鳳凰琴聲,叮叮咚咚,彈著一曲空靈、崇高、超凡人聖的曲子,飄飄搖搖,行雲流水般蕩逸旋轉在山林叢樹之間,令人有陷身夢境之感。童霜威向前走去,來到新建的三間綠窗小屋前,站在濕漉漉苔蘚佈滿的嵐巖旁,忽然聽到有輕輕的女子歌聲悠揚地傳出來,側耳細聽,唱的是:

  「……人天長夜,宇宙腿閻,誰啟以光明?三星火宅,眾苦煎迫,誰濟以安寧?大悲大智,大雄力,南無佛陀耶!昭朗萬有,衽席群生,功德莫能名!今乃知,惟此是,真正皈依處……」

  童霜威依稀記得,這好像是太虛法師寫的《三寶歌》,作曲的是弘一法師李叔同。李叔同精於音樂,民國十九年與太虛同在廈門之閩南佛教院執教。他持律謹嚴,後人推為近代律宗祖師。這歌是他配的曲子,很出名。無怪乎如此飄渺高潔,又如此不同凡響。童霜威來到此處,還未見到盧婉秋卻已聽到歌聲,可以想見其為人。他記得,李叔同當年有一首《滿江紅》熱烈歌頌辛亥革命,他是十分欣賞的。還記得下闕是:「荊軻墓,咸陽道;聶政死,屍骸暴,盡大江東去,餘情還繞。魂魄花成精衛鳥,血心濺作紅心草。看從今,一擔好山河,英雄造。」真是慷慨激昂,熱血沸騰。可誰知李叔同幾年後競在杭州虎跑寺出家剃度當了和尚。奇人、奇女子為什麼都會這樣?心情不由得激動起來。

  童霜威的手指叩在門上了:「篤篤篤!」門是緊閉著的,安著綠紗的窗戶則開著。歌聲就是從窗裡傳出來的。他懷著急切的心情想看看來開門的是怎樣一個人。

 
 
《戰爭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