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4)

從早到下午,家霆始終在煩躁不安與苦惱等待中度過。直到暮靄悄悄爬上窗戶塗暗了玻璃,童霜威突然歸來,家霆才感到一點安慰。同爸爸在吃晚飯時,家霆把馮村的失蹤與托燕寅兒搭救馮村的經過一五一十都講了。晚上,他沒有去民聲新專上課,留下來同爸爸商量該怎麼辦。

  童霜威聽了家霆的敘述,認識到馮村的被捕肯定是葉秋萍下的毒手,張洪池也在中間起了壞作用,估計到這次搭救將很艱難。他沉默著,回憶著許多往事。終於,氣憤填膺地歎著氣說:「為了搭救馮村,我要盡一切力量!不管怎麼樣,非把他救出來不可!」家霆問:「爸爸,你找誰?」

  「當然先找葉秋萍,解鈴還須繫鈴人嘛!」「萬一他不買賬呢?」

  「我要多找些人,像於右任、馮玉祥、居正、杜月笙,都立刻找。於管監察,居管司法,馮主持正義,杜有他的邪門歪道和不可低估的勢力,我都先找一找,然後再考慮找別的人。」

  「爸爸今晚去看望一下燕翹老伯不好嗎?他已經開始辦這件事了。您同他見見面,一是再當面托托他,二是也好多個人計議。」童霜威點頭。提起燕翹,使他想起一些往事。童霜威與老同盟會員裡極有威信的趙聲1是江蘇丹徒同鄉,趙聲比他年齡要大七八歲。辛亥革命前,有一年,童霜威在南京拜見過趙聲。趙聲身材魁偉,長面豎眉,聲音洪亮,模樣威嚴。當時在南軍新軍三十三標任標統,大家稱他為「活關公」,年輕人都崇拜他。正是在趙聲住處,童霜威第一次見到了燕翹。當時燕翹剛從清朝監獄裡出來,背上還拖著一條大辮子。那是晚上,在燈光下看見他滿面鬍鬚,形容憔悴,講話聲音剛勁有力,給童霜威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1趙聲(1881--1911):近代民主革命者。字伯先,江蘇丹徒人。一九。二年江南陸師學堂畢業,次年遊歷日本。歸國後在江陰訓練新軍。一九。六年在南京參加同盟會,一九一一年四月與黃興領導廣州起義(黃花崗之役),不久病逝於香港。

  趙聲一九一一年四月與黃興一同領導廣州黃花崗起義失敗後,去香港積憂成疾,常吟「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句,痛哭流涕,不久即抑鬱病逝。一晃二十幾年,童霜威在南京又因友人之邀到過一次燕翹家裡。燕翹已經半身癱瘓,住在南京雞籠山下考試院附近。那次見面,談些什麼已記不清了。但燕翹家客堂裡掛的一幅條幅卻使童霜威再也忘不了。

  那是趙聲親筆寫的一幅條幅,裱得素淨精美,掛在牆上,寫的是:

  錄舊作《送皖南友人吳樾1北上》七絕一首淮南自古多英傑,山水如今尚有靈。相見襟期一瀟灑,朔風吹雨太行青。燕翹老弟 留念丹徒趙伯先書於白下

  這首七絕是吳樾去北京謀刺清朝五大臣前趙聲送贈的。吳樾之去北京,大有荊軻「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氣勢。趙聲又將這首詩寫贈給同是安徽人的燕翹,自然寓含鼓舞勉勵之意。燕翹在辛亥革命成功事隔二十幾年之後仍掛這幅條幅,自然是作為一個老同盟會員永誌不忘的意思。這使童霜威不禁

  1吳樾(1878--1905):近代民主革命烈士,安徽桐城人。一九五年九月二十四日,在北京東站謀炸出洋考察憲政的清朝五大臣。彈發,載澤、紹英受傷。吳樾在爆炸中犧牲。

  肅然起敬。童霜威聽人說過:燕翹這人一直還保留著一股當年的豪氣,也敢仗義直言,對現實多有不滿。到底半癱瘓了,雖有參政員頭銜,只是將他當元老一般養著,點綴門面,毫無實權,說話常等於不說。但無論如何,他總是有不少熟人,是塊老牌子,拉他出來自然是好,因此點頭說:「好,家霆,你馬上陪我去吧!」

  燕翹住在小什字水巷子附近,離余家巷不遠。晚飯後家霆陪童霜威到那裡時,燕寅兒去學校上課

  了,燕姍姍也未回來。燕東山同父妹等不住一起,他同有病的妻子住在較場口附近,不常回家。燕翹正坐在輪椅車上,與一個侍候他的年輕男僕下圍棋。見有客人來了,一盤黑子白子的殘局仍放在身旁短几上。童霜威注意到,當年在南京掛著的那幅趙聲的條幅仍懸掛著。只不過,年代久了,屏條早已發黃陳舊了。

  家霆還是第一次見到燕翹。童霜威同燕翹多年未見,見燕翹雖老了不少,脊背挺直,坐在那裡,看不出是下身癱瘓。他剪的平頂頭,面容蒼老、清秀,兩隻眼炯炯有神。見童霜威帶兒子來了,顯得極為高興,「嘩啦」推掉棋子,說:「啊,童先生,我記得你是喜歡詩詞的。我閒來無事,近年也讀點詩詞。我這是『老來博弈豈荒耽?飽食終嫌不用心。藉免出門撞擾擾,猶勝午枕夢沉沉。』哈哈,老朽了!老朽了!」

  童霜威熱情同他握手,說:「『世途黑白混難分,翻覆輸贏總未真。』棋中的學問太大了!翹老!一別多年,我是才從江津遷來重慶的。從馮村處知道你的近況,與女公子又同學。這就更想念了,寄上過一本拙作,想已收到?」

 
 



《戰爭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