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5)

坐定,男僕來上茶。燕翹說:「童先生,你那本書寫得極好。我讀過了。既有豐富的史料,也很有見地。我們這個國家,從古到今確實都既說有法而又從不依法辦事。封建時代,皇帝的金口就是法,他要殺人,殺人就合法。你的書裡用了歷朝歷代許多有名的冤案作例,痛快淋漓。當年,我們革命,也正是要革掉清朝的腐敗和那些混賬的做法。可誰想到媳婦成了婆,有野心,想獨裁,還是用的老黃歷!」

  童霜威歎口氣搖搖頭,說:「翹老感慨得對,我今天來,是為了馮村的事來煩請翹老鼎力相助的。聽小兒說,翹老已經在出力營救了,不知情況如何?」。

  燕翹生氣地搖頭:「難哪!馮村有時來我這裡,陪我下下棋,聊聊天,我很喜歡他。他對時局有時不免不滿,依我觀察,意見並不錯。這次被捕,出我意外。我找了些特字號的熟人,打聽到確是葉秋萍親自下令捕的,還說問題嚴重,是個大案。要釋放,我看頗費周折。我再努力,你也去努力。我們兩方面一同來出力,你看好不好?」

  童霜威只得點頭,心想:也只能如此!他是個老同盟會員,國民參政員,可是老了。時下當局對這些老人嘴上說「尊重」實際是「丟棄」,他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啊!

  正在沉吟,只聽燕翹說:「我想,最後一條路,是我來寫信給最高當局,讓他來干預。不過,我也明白,他對這種事是慫恿支持的,葉秋萍這種壞東西,那時候一定不承認抓了馮村。他們這種事幹得多啦!當年,就是寧可錯殺一千,不可錯放一個的嘛!」

  童霜威黯然,覺得心上全是皺紋。家霆聽了,打了一個寒噤。童霜威想:燕翹的話已經說得很道地了,就用商量的口吻問:「翹老,你說,你這封信早一點寫好呢還是晚一點寫好?」

  燕翹說:「寫信容易放人難!我是想早寫,可是,同小女姍姍一商量,怕的是一寫這信中統反倒來個不承認,事情就僵了。萬一他們暗中將馮村殺了,也是可能的呀!倒不如暫時不寫,先從各種路子上來營救,把那留到最後來辦。」

  童霜威說:「翹老的話確有見地,那就這樣辦吧。我馬上去葉秋萍住處找他!過去我們在南京是鄰居。」

  燕翹點頭贊成:「好啊,救人如救火!童先生,你有空請隨時來談。」又看著家霆對童霜威說:「聽小女講起過你的公子,說他中文外文都好,尤其是文筆極有功底。今天見到,發現長得也是一表人才,真叫人高興。以後,有空請常來玩吧!」

  童霜威和家霆都謝了燕翹,同他握手作別,由年輕的男僕送出大門,來到燈火閃爍、館子和商店林立的街上。  

  到了街上,童霜威的主意變了,說:「家霆,要跑的地方很多。我想,還是明天我找監察院或杜月笙借一部汽車用用,一是方便,二是別讓人家覺得太寒磣。現在人情勢利,不坐汽車,到門房擋了駕反而不好。」

  家霆心裡對搭救馮村固然十分著急,不能不認為爸爸說得有道理。爸爸身體並不好,又已上了年紀,讓他走路、擠公共汽車東顛西跑,自然不行。於是,點頭說:「好!我們回去。」

  父子倆情緒低沉地走回余家巷去。

  這一夜,家霆亂夢顛倒。一會兒,夢見竇平站在蜘蛛穴山上高唱:「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一會兒,又夢見馮村在監牢裡被特務在狠狠拷打……有一把烏黑珵亮的手槍,槍口對準馮村……第二天,童霜威打電話從杜月笙的秘書胡敘五處借到了一輛汽車,是一輛半新的福特牌汽車,比起童霜威戰前在南京瀟湘路擁有的「雪佛蘭』,蹩腳得多了。再蹩腳到底是汽車,坐著它跑一圈方便得多,也排場得多。只是,童霜威下午回到余家巷家裡時,心事阢隉,人也疲勞,見到家霆就說:「勞而無功!勞而無功!」

  原來,先到兩路口川東師範中統局找葉秋萍不在,又到國府路一七十八號住處找葉秋萍,也未能找到。遞了名片,門房說他去成都了,問什麼時候回來,門房答:「不知道!」看樣子,門房倒不是說謊。葉秋萍這種人反正不會老是蹲在家裡的。童霜威只能懊喪地去歇檯子找馮玉祥。

  汽車出重慶市區,繞過復興關,再馳了七八里路,到了歇檯子村。這是個小鎮,正逢趕場,非常熱鬧。挑筐背簍的農民亂紛紛地擠來擠去,小鎮那條街是用大石條鋪墊的,本來狹窄,加上街面頂上又遮起了瓦篷,陰暗潮濕。在歇檯子村西北的羅漢溝內,馮玉祥蓋了一座簡陋的小樓,自己題名為「抗倭樓」。童霜威到「抗倭樓」前,又失望了!馮玉祥也不在,又到下邊縣裡發動獻金去了。

 
 



《戰爭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