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4)

後來,家霆就同燕寅兒一起去悅和戲院看川東戲了。節目一共四個:《順天時》、《打胖官》、《議劍獻劍》和《歸正樓》,家霆都不熟悉。倒也好,不熟悉更新鮮。戲園子本來就不講究,開戲後抽煙的人多,嗑瓜子的人多,聊天和哄笑的人多,男男女女花花綠綠,秩序不好,喧鬧得很。但幾出戲確有特色。演《順天時》,丑角表演土行孫,巧妙運用矮子身法,半個小時的戲一直栽「矮樁」,使人以為這丑角個子生來就那麼矮小,誰知劇終他突然站了起來,由矮變高,還了自己本來面目,博得了滿堂彩。

  演《打胖官》時,丑角演胖官,和官太太有段十分精彩的台詞:官太太問:「縣衙裡的所有差役哪裡去了?」

  胖官答:「收捐討稅去了。」

  官太太:「嗨,哪有那麼多的捐稅?」

  胖官:「你豈不聞民國萬歲(稅)萬萬歲(稅)!」這是醜角即興插科打諢,卻引起掌聲如雷。表演《議劍獻劍》時,演曹操的竟是醜角。曹操從王允手中接

  劍觀賞時,雙手背劍從肩後亮出,分別側起左右腿,口中讚道:「好劍!好劍!」腳尖踢劍出鞘,這樣一個「雙朝天腿」的絕技,不僅表現了曹操膽大妄為和狡詐的性格,也突出了寶劍這一道具在戲中的重大作用。功底深厚,造詣不凡。

  最後一出折子戲《歸正樓》,丑角演的是個乞丐邱元瑞,有一段精彩的唱:「那高樓住它做啥?窟(四川方言,音「哭」,意為「住」、「蹲」)橋洞免得漏渣渣;那牙床睡它做啥?壩地鋪免得絆娃娃;那高頭大馬騎它做啥?那打狗棍拄遍千家;那綾羅綢緞穿它做啥?穿襟襟掛綹綹風流瀟灑;那嘎嘎(四川方言,意為「肉」)吃它做啥?喝稀飯免得塞牙巴……」這本是折喜劇,通過窮乞丐演唱出來的那種憤世嫉俗的悲涼之情,使人難忘。

  家霆和燕寅兒一起看得滿意,散場出來,陷身人的漩渦中,已是五點多鐘。天上又在落雨了,路人中打著雨傘的不少。兩人淋著雨,踩著濕爛的路,快步往前走。有個報童跑上來,問:「《新華日報》要不?」家霆掏錢買了一份折疊了塞在口袋裡。兩人並肩走著走著,到公共汽車站,好不容易擠上了車。

  車子老牛破車慢慢騰騰顛顛簸簸開到了市中區黃家埡口實驗劇院附近,要轉車了,兩人走下車來,雨卻越來越大了。兩人走過一家雜貨鋪,又一家小吃店,又一家牛肉館,到了一家咖啡館門口。家霆說:「進去坐一下吧,等雨停了再走。」

  燕寅兒說:「好,乾脆在這兒吃點東西,等會兒就直接去學校上課吧。」

  兩人頭髮上、身上帶著雨水進了咖啡館。咖啡館很大,佈置得幽雅,擺著盆花,掛著鏡框,可惜仍是香煙味充塞空間,也缺少音樂。一張張小圓桌,排得較擠,靠裡邊有一長溜火車座。客人不少,只有最裡邊靠牆角有只桌子空著。家霆和燕寅兒擠進去,佔了那張桌子,坐下點了兩杯咖啡和四塊奶油蛋糕,打算當晚飯吃。外邊雨聲「嘩嘩」響了。下的是一陣急雨,鞭子似的抽打。從家霆和燕寅兒坐的地方遠遠透過店面大玻璃櫥窗望出去,只見外邊街上打著傘的行人來來往往。有些未打傘的人,都縮著脖子腳步匆匆或跑或走。

  兩人吃起蛋糕來。家霆掏出口袋裡的報紙同燕寅兒一起看:日軍大舉進犯常德地區,已進佔南縣、公安及松滋分頭西犯。……敵軍三萬人圍攻冀魯豫解放區遭粉碎,俘敵偽五千人。……山東敵二萬人圍攻山東解放區被粉碎,前後斃俘敵萬人,解放贛榆城。燕寅兒吃著蛋糕說:「看報得把《中央日報》加上《新華日報》一同看,這就兩面的情況都知道了!」

  家霆說:「《中央日報》假話太多,真話太少。共產黨抗戰的事他都不登。如果沒有《新華日報》,只看《中央日報》,簡直不知道共產黨也在抗日,而且在拚命抗日。真是封鎖得太過分了!剛才那報童你注意沒有?賣《新華日報》給我們時東張西望,怕的是憲兵、特務抓啊!」

  外邊雨聲「嘩嘩」的更響了。燕寅兒喝著咖啡說:「幸虧我們進來喝咖啡。如果還在街上,怕不成了落湯雞了。」

  家霆點頭說:「是啊!……」他下意識地隔著前面的大玻璃櫥窗悵悵地看著外邊的傾盆大雨,無意中瞥見大玻璃櫥窗外,走過一個打傘的女人。看到這打傘的人,他「啊」的一聲把一切都忘了。他猛地站起身來,嘴裡輕輕微喟地叫了一聲:「歐陽!」

 
 



《戰爭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