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金谷裡

夏季攻勢第三階段,自7月13日夜發起後,經過24小時的激烈戰鬥和穿插作戰,即將李偽軍的第三師、第六師、第八師及其精銳首都師一舉殲滅。至16日,我軍已擴展陣地面積170平方公里。這一勝利,大大震撼了敵人。

  這時,鄧軍和周僕的團隊,已經按照師長的指示,乘勝攻佔了制高點白巖山。

  郭祥和老模範站在白巖山上,放眼一望,山勢迤邐而南,眼前的群山,有如大海的波濤擁在腳下。在綠色的山叢中,公路像一條黃色的帶子自南延伸過來,從白巖山的左翼穿過直通北方。白巖山正好卡住這條公路。郭祥沉思了一會兒,說:

  「恐怕還會有一場惡戰。」

  老模範偏過頭望望郭祥,說:

  「你是說,敵人還會要搶奪這座山嗎?」

  「是的。」郭祥點點頭說,「李承晚這條老狗即使被迫簽字,也會要來搶奪這個要點。」

  「我們決不能叫他奪去!」老模範梗梗脖子,語氣堅定地說。

  接著,他環顧了一下白巖山,「山很險要,就是太不好修工事了。」

  郭祥再一次認真地看了看白巖山,山上全是白花花的岩石,樹木極少,只在山縫裡有幾株年代久遠的古松。整個山峰就像一座石灰岩雕成的屏風。他說:

  「不好挖,也要挖。先摳些散兵坑,等以後把山打通,就成了鐵堡壘了。」

  郭祥轉過身來,向後一看,左後方也有一座鬱鬱蒼蒼的高山,山形頗為熟悉,很像金谷裡後面那座高峰。他不禁心中一跳,急忙取出地圖對照,果然在向東一條幽僻的山溝裡,望見那條明亮的銀蛇般的溪水,在溪水之旁找到金谷裡那個小村。他又取出望遠鏡,想找找當年和喬大夯藏身的石洞,在高峰下的一處山腰裡,那幾株永遠留在記憶中的、像老朋友一樣熟捻親切的古松,也隱約可辨。這時,郭祥的心情是多麼激動呵!兩年來,就是在睡夢裡,他也沒有忘記金谷裡,沒有忘記金媽媽。這次戰役之前,他對金媽媽的思念是更加殷切了,他惟恐打不到這裡,惟恐見不到金媽媽。現在金谷裡就在面前,他心頭是何等高興!但是,在這兩年間,在敵人的魔掌裡,金媽媽的遭遇究竟怎祥,又不免使他焦灼不安。……

  老模範見他一個勁兒地看那座山峰,就說:

  「嘎子,你怎麼老往後看哪?」

  郭祥收起望遠鏡,指指那座小村說:

  「那就是金谷裡。不知道金媽媽怎麼樣了!」

  老模範也心情激動地說:

  「應該去看望看望這位老人。」

  郭祥佈置了工作,發動全營在白巖山上挖掘工事。下午,團裡考慮到他們過於疲勞,將他們撤到二線——一座較低的山上休息,陣地由三營接替。郭樣由於一心惦記著金媽媽,在小松林裡胡亂吃了午飯,告訴了老模範一聲,就帶著小牛向著金谷裡走去。

  越過公路,向東的山溝裡,有一條彎彎的溪水。他們沿著溪水旁邊的小徑走出二里多路,郭祥就看見陽坡上金媽媽的三間草房。門前是一條小路通到河邊,郭祥還記得這是金媽媽每天牽著黃牛飲水的去處。他順著小路走到門前,不由暗暗吃了一驚。園門的籬笆東倒西歪,柴門已經傾倒在地。再往院裡一看,滿院青草,足有一人多深。郭祥心想,是不是時間長了,記不真了?就又往房後瞅了一瞅。他記得她房後的山坡上,有她丈夫和她兒媳的兩座新墳。仔細一看,兩座墳墓還在,只是墳上已經長滿了青草。郭祥的心越發沉重。他撥開草叢,上了台階,門窗上結滿了蛛網,不像有人住的樣子。他輕輕將門推開,果然裡面空無一人,炕也塌了,鍋碗的碎片扔了一地。郭樣心裡七上八下,不知發生了什麼變故。

  小牛見郭祥神情癡呆,半晌無語,就說:

  「恐怕人不在了,問問鄰舍去吧!」

  郭祥只好將門關上。兩人下了台階,走出院子。他們向東走了幾十步遠,看見鄰家院子裡,有個束著黑裙的十四五歲的少女,正在舉斧劈柴。郭祥在門外喊了一聲「沃咆哮」,那個少女抬頭一望,忽然驚喜地叫了一聲「郭叔叔」,就蹦跳著跑過來,一下把郭祥的兩隻手都抓住了。郭祥一看,原來是白英子,驚奇地問:

  「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是媽媽帶我來的!」她笑著說。

  郭樣知道她說的是樸貞淑。又問:

  「她怎麼來啦?」

  「不光她來啦,阿爸基也來啦!」

  白英子說過,就尖著嗓子沖屋裡喊:

  「阿媽妮!阿爸基!郭叔叔來啦!」

  只見房門推開,樸貞淑和金銀鐵都走出來,鞋子還沒蹬好就跳下台階,和郭樣、小牛握手。金銀鐵笑嘻嘻地說:

  「郭東木!真想不到你也來啦!」

  「這是你的家,也是我的家呀!」郭祥笑著說,「我是來看望阿媽妮的!」

  金銀鐵和樸貞淑都笑起來。郭祥問:

  「你們是一起來的吧?」

  「不不,我是天亮以前隨著部隊到的。」金銀鐵說,「她和小英子剛到不久。」

  「阿媽妮呢?阿媽妮在哪裡?」郭祥著急地問。

  「快進去吧!在屋裡呢。」

  說到這兒,只聽屋裡傳出一聲親切而微弱的呼喚:

  「阿德兒!阿德兒!快來!」

  郭祥一聽阿媽妮還在,才像一塊石頭落了地,急忙在台階上脫了鞋子,邁到屋裡。只見阿媽妮由幾個鄰居圍著坐在炕上,身子已經瘦弱不堪,臉色蠟黃,頭髮全花白了。她的白衣白裙,破破爛爛,有好幾處染著紫黑色的血跡。雖然只不過兩年時間,卻不知怎地折磨成這般模樣。郭祥蹲下身子,喊了一聲「阿媽妮」,阿媽妮望了郭祥一眼,就一把摟著他哭起來。郭祥心中一熱,也止不住流下了眼淚。

  郭祥掏出手帕,一面給阿媽妮拭淚,一面說:

  「阿媽妮!你怎麼成了這樣子啦?」

  阿媽妮哭得說不出話。樸貞淑長長歎了口氣,告訴郭祥:自從他們離開這裡,阿媽妮就被敵人抓進了監獄。直到昨天夜裡,那些反動傢伙準備逃跑,游擊隊才砸開監獄,把她救出來。

  「是不是敵人發覺了我在這裡養傷的事?」郭祥心情沉重地問。

  「不,不,」樸貞淑搖了搖頭,又告訴郭祥:因為阿媽妮天天出去送飯,就引起壞人的懷疑,特務就報告說,她在人民軍的兒子回來了,不知道藏在什麼地方。一進監獄,敵人天天打她,逼她,威嚇她,要她交出自己的兒子。阿媽妮就說:「我的兒子在人民軍,你們要有本事,就到人民軍裡去抓!」敵人什麼刑法都用上了,阿媽妮還是這兩句話。

  郭祥聽了,又是感激,又是欽佩,同時更為阿媽妮受到的酷刑難過。他充滿憐惜地說:

  「阿媽妮!你身上沒有留下什麼殘疾吧?」

  金銀鐵替阿媽妮作翻譯,把郭祥的話翻了過去。

  「不要緊!」阿媽妮搖搖頭,止住淚說,「不管他們多凶,我也不能向他們低頭!我總是想:我的兒子是會打回來的!我的中國孩子是會打回來的!孩子,我記得你臨走,還對我說過這話。現在,你們到底打回來了……」

  說到這兒,阿媽妮枯瘦的臉上露出了笑容。金銀鐵乘機解勸說:

  「媽媽,你瞧,你已經哭了三次了:我來,你哭了一次;貞淑和小英子來,你哭了一次;現在郭東木來,你又哭了一次。」

  「這是在親人面前哪!」阿媽妮帶著淚花笑了,「這兩年,在監獄裡,在敵人面前,我一滴眼淚也沒有掉!」

  郭祥笑著說:

  「阿媽妮,你真是一位好媽媽,英雄的媽媽。叫我說,你今天更應當高興。你恐怕沒想到,又添了一個兒媳婦吧!還有小英子,多好的一家呀!」

  說著,他望了樸貞淑一眼,樸貞淑頭一低,笑著說:

  「瞧,你又打岔啦!」

  金銀鐵把郭祥的話翻過去,阿媽妮也笑了。她望著樸貞淑笑瞇瞇地說:

  「這倒是實話。我就是做夢,也想不到我兒子找了這樣的好媳婦呢!」

  「媽媽,你不知道,這還是郭東木的功勞哪!」金銀鐵說。

  接著,他把郭祥如何撮合的事說了一遍。鄰居們都哈哈大笑,阿媽妮更是笑得合不攏嘴,望著郭祥說:

  「這可該怎麼感謝你這個媒人呢!」

  「叫我說,這不是我的功勞。」郭祥笑著說,「真正的媒人是這場偉大的鬥爭。」

  阿媽妮看見小牛,忽然想起了什麼,望著郭祥問:

  「那個姓喬的大個兒呢,他怎麼沒有來?」

  郭祥把這次戰役,喬大夯如何趴鐵絲網,使突擊隊從身上通過的事說了一遍。阿媽妮的眼眶裡立刻湧滿熱淚,急切地問:「這麼說,大個兒是犧牲了?」

  「不,他沒有犧牲。」郭祥搖搖頭說,「趴鐵絲網的其他四個同志是犧牲了。因為喬大夯身體好,只受了重傷,已經送到後方醫院去了。」

  「大個兒可是個好人哪!」阿媽妮憐惜地說,「他見我生活困難,飯總不肯多吃。我知道他飯量大,他在我家恐怕沒有吃幾次飽飯。」

  「確實是一個難得的同志。」郭祥也感歎地說,「這次戰役開始以前,他就老是打問我:這一次究竟打到哪裡?能不能打到金谷裡?能不能見到阿媽妮?他還說,他做了一個夢,金媽媽被敵人抓到監獄裡了,說這話的時候非常難過。想不到這一次沒有能來……」

  大家聽了喬大夯的事都非常感動。阿媽妮拾起裙角拭拭眼淚,正要說什麼,只聽外面喊:

  「小牛!小牛!營長在這裡嗎?」接著,白英子也叫道:

  「郭叔叔!有人找你哪!」

  郭樣立刻站起來,推開門,營部的通訊員已經來到台階下,向郭祥乒地打了一個敬禮,報告說:

  「教導員請你趕使回去,有重要情況。」

  「什麼情況?」

  「說敵人要進行反撲!」

  金銀鐵也站起來,握著拳頭說:

  「剛消滅了它四個師,就又來了;看樣子還是不甘心哪!」

  「來得好!」郭祥說,「現在咱們東路,西路,中路三個集團軍已經會合在一起,正可以大幹一場!」

  郭祥說著,伏下身子來,撫著阿媽妮的肩膀說:

  「阿媽妮!你放心吧,我們解放了的土地,是一寸也不能再丟失的!」

  接著,他又同金銀鐵、樸貞淑以及幾個鄰人一一握手,說:

  「我回去了!等打退敵人,我們再見。」

  金銀鐵看看表,說:

  「我也要馬上回去!」

  郭祥說:

  「阿媽妮誰照看呢?」

  「你放心吧!」樸貞淑說,「我和小英子分配在這一帶做戰勤工作,一時還不會走。」

  阿媽妮見郭祥要走,掙起身子一定要送。郭祥攔她不住,只好由樸貞淑和小英子扶著,跨出門限,站在台階上。郭徉再一次同她擁抱告別,由金銀鐵等人送出門外。

  郭祥走出很遠,很遠,回過頭來,還看見他們一家站在那裡,不斷地向他深情地招手。郭祥想起他們的過去和現在,真是感溉萬端。這是由三個被敵人拆散和摧毀的家庭所組成的一個家庭。然而它已經不是一個普通的家庭,而是一個戰鬥的家庭,英雄的家庭!這個家庭的每一個成員,都有一段苦難的過去,也有一段足以自豪的歷史。他們每個人都對這場偉大的鬥爭做出了自己的貢獻!郭祥想到這一點,不但感到激動,而且感到快慰。帝國主義和一切反動派們,他們總是不惜用一切手段來拆散人們的家庭,毀壞人們的生活。然而人民的意志是不可征服的,革命的奔流是不可阻擋的,歷史將再一次證實:任何野蠻的侵略戰爭都不能毀滅人類的生活,人民有能力從鬥爭裡取得更加光明美好的前途。這是毫無疑問的。當郭祥伴著叮咚的溪水向前行走時,一直是這樣想著。想著。猛然抬頭,前面已經是自己的營地了。

 
 
《東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