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小男孩兒叫冉。
    我帶冉在院裡散步,雨後的太陽乾淨明亮,花壇裡的花彷彿一下子全開齊了,黃的,粉的,白的,一大塊一大塊蓬蓬勃勃,空氣中瀰漫著的花香濃得都有些嗆人。不時會碰到同樣出來散步曬太陽的老幹部老太太,幾乎每個人看到我和冉都會微微一怔,然後更注意地看一看我。他們都認識冉,不認識我,自然要想:這人是誰?他們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他們,所以盡由他們打量揣測不予理會,全然陌生的環境使我勇敢。但當有那麼一天,冉出現在我們單位的院子裡時呢?
    冉的出現給我的婚姻生活帶來了重大的名義上和實際上的不圓滿。
    「我要回家!」冉嚷。
    我看表,才一點一刻,彭湛剛睡了二十五分鐘。彭湛回來後立刻投入了緊張的工作,辭職,洽談,跑各種手續,這幾天夜裡一直睡得很遲,最早的一次十二點半。早晨還要早早起來,辦事得遵循人家各機關部門的作息時間。昨天夜裡跟人談事又到凌晨,因此中午這覺十分重要,冉若在家他就睡不成。冉是個不肯安靜的孩子,不是樓上樓下地亂跑,就是大喊大叫,大聲唱歌。他的嗓子倒是很好,音準也好,樂感尤其好。歌他只唱一個,翻來覆去,是當時被混血兒費翔唱得紅透了大陸半邊天的《冬天裡的一把火》。這支歌的旋律完全超出了一個幼兒所能駕馭的範圍,冉應裕自如。每一個半拍,切分音,弱起,氣聲,都能處理得恰到好處,且能做到像費翔一樣,邊唱邊跳,一手舉麥克一手指前方:「你就是那一把火——」那麥克通常是一本捲起來的書。冉有藝術天分,這似乎是家族遺傳。
    彭澄給我們寄來了一千元錢,匯單附言上寫的是:祝哥哥和姐姐白頭到老。她仍依從在雲南時的稱呼叫我,傳遞著一種對於至親至愛骨肉之情的渴望。她沒有父母沒有姐妹,從此後我們可以名正言順地相依為命。當時屋外陰雨不斷,屋內淒涼混亂,這筆巨款——
    一千元在當時相當於彭澄一年的工資,彭湛兩年的工資——和那句祝言所引起的對於彭澄以及與她有關的一切明亮記憶恍若隔世。那時彭澄她們已由雲南撤回了四川駐地,在雲南時我們說好她一撤回後方就休假,先回蘭州,再去北京;後來又說十月份再休,看看十月的北京。但目前看來這個計劃怕要落空,她們有可能得去西藏,歷時一年。信中她說:「聽說最近中印邊界發生了衝突,有了一些小的戰鬥,今天我上中午班,一進科室就聽說要組織赴藏醫療所。剛開始我還覺得去不去無所謂,經大家一說,是去不得呀!一是西藏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天寒地凍空氣稀薄沒有青菜。二是地形險惡,翻車事故不斷發生,你說雲南路險,她們說比起西藏,雲南乃一小巫,人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是不是?首先這兩點就不像去雲南那次,還有一定的保險係數。三是參戰一年就是二十三歲,再等到那高原太陽曬出來的黑皮膚紅臉蛋恢復過來,又得一年,二十四,終身大事為此就要推後兩年考慮,黃金時光已過。據說我們醫院要組成一個一百床位的醫療所去西藏察隅縣的一個什麼地方,那裡沒電,用不上電燈,看不成電視,如果大雪封山,幾個月看不到信和報紙是常事,生活條件非常艱苦。我們科將去兩個醫生,三個護士,估計我又跑不了。不過他們又說這只是小道消息,但當大家問院長政委時,他們都笑呵呵地說:『當兵是要打仗的嘛。』唉,回想我的當兵生活就像遊民。從成都到重慶,重慶到成都,成都到雅安,雅安到夾江,夾江到雲南,雲南到夾江,這回又要從夾江到西藏……」
    彭澄所在醫院隸屬成都部隊,與成都部隊轄區接壤的國家較多,俗稱「鄰國」。「鄰國」和老百姓過日子所說的「鄰居」是一回事,挨得近了,久了,難免會有摩擦,有時相互走動走動,串串門兒,說說笑笑地就能把事情解決了;但也有一些事很難解決,這時兩方中間只要有一個不講理的,或性子急的,就得動武,到那時,誰的拳頭硬誰就是老大了,所謂勝雄敗寇。通常,一個家的「拳頭」是身強力壯的男丁或這家所擁有的權勢,而一個國家的「拳頭」就是軍隊了。國家指哪兒,「拳頭」就得打哪兒。因而當兵若當在了需要跟諸多鄰國打交道的部隊,「生活就像遊民」不足為奇。關於赴藏一事,彭澄信中最後的結論是:聽天由命。如果真去了,十月份就休不成假了,就去不成北京了。她說她特別想看看北京的國慶節,她還從來沒有去過北京,我是她唯一的北京親戚。
    我給彭澄回信,開了無數個頭,終是沒能寫下去。不想跟她說我這邊的不愉快,不願她不愉快,深知我和她哥哥的婚姻對她來說有多麼重要;可是不說不愉快,就只有說套話,費勁而且無味。於是就想,過些日子再寫吧,等情況、心情有所好轉,等現在成為過去時再寫。我對我的婚姻仍抱有很大希望,決心以我的積極努力去經營好它。
    「我要回家!」
    身邊的冉又嚷。我耐心告訴他,爸爸在睡覺,爸爸昨天晚上工作睡得很晚,我們再在外面玩一會兒,等爸爸起來。他不肯。我完全沒有對付孩子的經驗,我在自己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當兵離開了父母。我又看了看表,一點二十,才剛剛過了五分鐘。「冉你看,花開得多漂亮啊!」我指著花壇裡的花大聲說。冉不感興趣。其實我也覺著自己甚是無趣;突然想起小時喜歡看螞蟻,尤其春天螞蟻剛出現的時候,心裡一陣興奮,開始帶冉找螞蟻窩,終於找到了一處,他果然被吸引住了,蹲在那裡,瞪著雙黑黑的大眼睛——這孩子長得像媽媽——看,我則站在他的身後,等。太陽很暖,花兒很美,散步的人們很是悠閒自在,我的心中卻是一片茫然空虛,不知將來會怎樣,明天會怎樣,甚至不知道待會兒會怎樣。
    「我要回家!」
    冉終於對螞蟻也失去了興趣,站起身來,嚷。覺著過了那麼長時間了,抬手看表,才剛過了七分。我沉重地歎息了。我帶冉回家。我不知他為什麼非要回家,那個空曠、清冷、毫無生氣的地方怎麼就那麼吸引他?問他。他的回答是:「我要回家!」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同我待在一起覺著沒有意思。我也是。但我是大人,可以克制,可以掩飾,也需要克制,需要掩飾,孩子則不。路過大院門口,我突然又有了新的主意:仍是不甘心,仍是想讓彭湛再睡一會兒,我們這個家將來就靠他了。
    「冉,我們上街去玩兒好不好?」
    「我要買彩筆!」
    「好!」
    「買方便麵!」
    「好!」
    彭澄寄來了一千元錢。錢是人的膽。剛一出大院門,融入人車滾滾的街道,冉就把他的一隻小手塞進了我的手裡,小手很軟,很暖,我握住它,那溫軟的感覺由手掌直抵心裡,我不由扭臉低頭看冉,小小的身子,小小的影子。
    這天是星期日,街上到處是出來採購或閒逛的人,明亮的陽光下一片熙熙攘攘。路過一條小河,河邊上醒目地坐著個單身長髮女子,背對我們,薄薄的肩胛,細瘦的腰身。冉掙脫我的手跑了過去,片刻後跑回來,告訴我:「她哭了。」停一會兒又說,「我知道她為什麼哭,她和她妻子吵架了。」這裡的「妻子」應為丈夫,到底還小;這麼小竟就想到了這樣的問題,足可見生活的烙印。冉從不跟我提他的媽媽。他叫我阿姨,對我不多麼親近但也看不出明顯敵意。不知他知不知道我的出現跟他媽媽的消失之間的關係。他不說,我也不問。不想利用年齡、經驗的優勢去套小孩子的話,那未免卑鄙,就我和冉這對人物關係而言,還要加上殘忍。再者,我也怕,怕正視,面對這樣多變無緒的紛亂,閉著眼過最明智。
    先去商場買了彩筆,買了方便麵,又說服冉跟我一塊去了菜市場,手中有方便面啃食,冉隨和多了,這孩子不喜歡甜食。菜市場很大,幾乎佔滿了整個一條街,綠油油的、紅艷艷的、白生生的,各種菜蔬比比皆是。我買了小白菜,買了蔥姜香菜,又去賣豬肉的地方稱了豬肉。晚飯包包子,冉和彭湛都愛吃帶餡食品。都說主婦在制定食譜時很少或者幾乎不大考慮自己,我業已無師自通地進入了角色。不知不覺,兩點半了,我和冉往回走。路邊有一個賣活雞的攤位,雞們擠在逼仄的兩層鐵絲籠裡,由於不舒服,嘰嘰喳喳叫個不停,上層籠子裡的雞屙屎直接就屙在下層雞的身上,其狀慘不忍睹;當然雞也許不在乎這個,但它們不得不在乎空間的擁擠,有幾隻雞被擠得趴在籠底,兩腳爪支稜在鐵絲籠外,任別的雞在背上踩踏,動彈不得,這種境況的雞通常是連叫都不叫了,緊閉著嘴,半睜著眼,一副只求速死的樣子。冉在這個攤位前停住,專注地看了一會兒,方便面都忘了吃。等他看夠了,我們繼續走,雞們在身後嘰嘰喳喳不絕於耳地叫,遠遠聽來像是一連串的「哎呀」聲。
    「阿姨,它們在說什麼?」
    「誰?……噢。不知道,雞說話,人聽不懂。」
    「我聽得懂。」
    「是嗎,它們說什麼?」
    「它們說,『哎呀哎呀我要出去!』」
    我注意地看了這個四歲男孩兒一眼,為他的敏感、細膩、多情和豐富準確的想像力、表達力驚歎,同時也不安。這樣的人極易受傷,不管是這樣的大人還是孩子。他彷彿感覺到了什麼,立刻就把拿方便面麵餅的小手撤下了一隻來,像剛出干休所大門時那樣,悄然塞進了我的手掌裡,那小手的溫軟直抵心裡。他還小,他還不會有不可更改的成見和敵意,你對他好,他就會對你好——生活開始在我眼前明朗,開朗,線索開始清晰。
    到家的時候,彭湛正好睡醒,冉拿著他的彩筆直接上樓畫畫去了,我則拎著菜蔬,踏著幾乎是輕快的步子去了廚房。聽說晚飯吃包子,彭湛高興得像個小孩兒,積極地跑去食堂買發面,回來的路上,還拐到小賣部買了醋。我把他買回來的發面用濕屜布蓋好,心情也越發地好了起來,同時還有了要訴說這心情的願望,於是邊擇菜、洗菜,邊開始說了,從頭說。
    「看完螞蟻才一點半多點,我就跟冉說,冉,我們上街去玩兒好不好?……」
    「其實冉在家對我睡覺毫無影響!」
    他突兀地插道,說完之後就轉身走了,使我連他說這話時的表情都沒能看著。我愣住了,不知道他是為了什麼。是不耐煩我過細的敘述方式,還是嫌我慢待了——倘若不是虐待的話——他的兒子?
    我端著剛出鍋的發麵包子來到飯廳,桌上已擺好了碗筷,碗裡已倒上了醋,蒜瓣兒已剝好放在了小碟裡,這些都是彭湛準備的,他本人也已做好了準備,洗淨了兩手端坐桌旁,摩拳擦掌。包子個個一般大小,蓬鬆而白,熱氣騰騰,香味四溢,我曾在醫院的病員灶上幫過八個月的廚。彭湛搓著兩隻手,等不及我把盤子放到桌上,就伸出手來抓。「等冉一塊兒!」我躲過他的手,說。小時候,我們家,總是要等全家圍桌坐定後才吃飯的,全家圍著桌子一塊吃飯,是我童年印象最溫暖最深刻的記憶之一。「冉!下來吃飯!」彭湛直著脖子沖樓上喊。樓上悄無聲息。回家後我曾上樓看過冉幾次,他一直在用新買來的彩筆畫畫,專心專注。以前我只知道嫌他吵鬧,卻不去想他為什麼吵鬧,一個空空蕩蕩的沒有玩具的家,如何能讓孩子安安靜靜排遣他旺盛的精力?
    「韓琳,我們是不是考慮再開一個包子鋪?」在等冉的時候,彭湛嬉笑著說。
    「行啊。到時候你幹什麼,吃?」
    「我是認真的。把你那些事放放,咱們先得掙足了錢。有了雄厚的物質基礎,再去追求精神。」
    我看他一眼,確認他是認真的,便覺著他有些異想天開。倒不是包子鋪有多麼高不可攀,而是他這樣子是不是太有點像沒頭蒼蠅了,撞哪是哪?不過按照牛頓「沒有大膽的猜測,就做不出偉大的發現」的邏輯,他的這種思維方式似乎也有道理,也許這就是男人比女人要成功的原因?
    冉在樓上毫無動靜。
    「冉!」我叫。
    「哎!」他立刻答應。
    「下來吃飯啦!」
    「噢!」
    只聽一陣稀里嘩啦之後,頭頂上就響起了冉的小腳踏在樓板上的通通聲,彭湛略帶驚訝地看我:
    「咦,他還挺聽你的!這孩子平時彆扭得很,性格古怪,像他媽。」
    包子餡鹹了。什麼都好,可是鹹了。
    「不該放最後那一勺鹽,真是的,唉!」我一再地說,彭湛不接茬兒。我知道他對這頓飯抱了很大希望,也一直知道男人們對於「飯」的重視,不像女的,隨便吃點零食就可以打發。可是事情已然這樣了,你說兩句什麼,就算給我一個做自我批評的機會也好。他不說,只是皺緊眉頭嚼著,兩腮的咬肌一鼓一鼓;嘴裡由於塞滿了食物而咕嘟著,像個正在賭氣的小孩兒。他的樣子使我覺著十分抱歉,也有點好笑,就笑了起來。他看我一眼,把手中一個吃了一半的包子往盤子裡一摔,說:「弄這麼鹹,叫人怎麼吃嘛!」
    光,推開椅子拂袖而去,冉被嚇得哆嗦了一下。那種有點好笑的感覺剎那間由愕然取代。
    冉的毛衣小了。四五歲的孩子,正是長的時候。趁著週六天氣好,我把他的毛衣拆了,洗了,曬上,又去買了二兩新線,給他重織一件大的,這樣就不必買新的了,我們的一切開支都得由彭澄和母親的錢裡出,只出無進,不精打細算不行。這兩天冉就先穿他爸爸的大毛衣在家湊合著,反正不去幼兒園。原來的毛線是草綠色的,新買的線一兩黃色,一兩褐色。黃色的織成月亮織成星,褐色的織成房子織成樹。圖案都在胸前,樣式是那種叉肩的,由領口織起,套頭衫。我晝夜兼程地織,我得趕在週一前讓冉穿上,邊織邊想像著冉穿上這件毛衣時的樣子,倒也不覺辛苦。週日晚上勝利完工,漂亮的冉穿上這件毛衣後如同童話裡的孩子。早晨,我去食堂買早點回來,看看差不多到時間了,便去樓上叫冉起床,他該上幼兒園了。冉已經醒了,正一聲不響坐在大床上自己給自己穿衣服;彭湛仍睡著,昨晚同人談事又是差不多快一點。此刻我們的臥室是這樣的格局:大床旁邊擺著一張行軍床,他們父子倆睡大床,我睡行軍床,這是我們這個特殊家庭目前唯一可以選擇的就寢組合方式。冉自己怎麼也套不上我給他織的那件毛衣,便伸手去推他爸爸。「爸爸!爸爸!給我穿衣服!」我就是在這一刻走進的臥室。彭湛怒沖沖坐起,三把兩把給冉把毛衣套上,一抬眼看到了我,說:「毛衣織成套頭的,你叫孩子怎麼穿?!」
    我非常非常生氣,一天都沒怎麼理他。他感覺到了。晚上,冉睡著了,我們躺在兩張床上,各看各的書。屋外,風兒陣陣地掠過窗戶。「韓琳,」他先開了口。我拿開書,看他。他從大床上欠過身來,一臉的嚴肅,「你是不是覺著有了這個孩子,就得不到全部的我了?」
    我瞠目結舌。
    晚上,彭湛約了一幫人來家裡談事,客廳裡煙霧繚繞熱氣騰騰,談話聲笑聲如火如潮直衝房頂,談到錢時都是以百萬千萬論計,光聽聽就令人心跳。幾個人都是彭湛的朋友,也是合作夥伴,這時彭湛已正式向單位遞交了停薪留職的報告。
    「這樣算來,投資的三十萬一年就能賺回來,以後所掙就是純利潤,淨賺,且以每年百分之三十的利率遞增,三十萬的百分之三十是……」「九!三十加二十——
    一年五十萬,十年五百萬……」「不止——別忘了每年還有百分之三十的遞增!」「這個項目就這麼定了!海口那邊買地的事也有了消息。趙哥來電話說養蝸牛前景可觀!」「製片公司的事怎麼樣了?」「我那邊沒問題了,作協同意出面,但多少得給他們點錢,如今的文人大伙也知道,都窮瘋了。」「告訴他們,他們今年的獎金我們全包!」「銀行也初步同意貸款——」「好!下一步,找『西影』廠買廠標!」「這個交我了!」「咱們要弄一個全中國最棒的娛樂片,請張藝謀做導演,開機那天搞一個大型新聞發佈會,把各界的社會名流都請來。吳副市長——王冬,可是交給你了,他分管意識形態!」……
    我沒參加他們的談話,沏了壺茶,給每個人的杯子裡倒上,就離開了。一聽經濟問題,我的腦子容易短路,無論怎麼集中精力,把每個字都聽清了,仍是搞不明白意思,索性不聽不問。上面的話,是我來回路過時聽到的,因為談到了電影,我熟悉的行當,才算記得比較詳細。
    家裡沒有電視,也沒什麼可看的書,我和冉在樓上相互為伴。他畫畫,我看他畫,他很高興我看著他畫。畫一個人,說「這是爸爸」,再畫一個矮一些的,說「這是阿姨」,再畫一個更矮的,說「這是我」。他畫的是我們目前的一家三口。
    冉開始認可現實。曾幾次想就現實的問題同彭湛好好談談,來蘭州後我又跟單位續了十天假,但不能總是續假,假期到了怎麼辦?但他不願談,談不了幾句就擱淺。「你來嘛。」每次,他總是這麼回答我。
    「問題是,我來幹什麼。」
    「來了再說。」
    「來了再說不行。」
    「好了好了,關於這個家,關於將來,你儘管放權給我,由我安排,好不好?有一點你可以放心,咱們家將來絕不會比任何家庭差!」又是這句話,但這時我已沒有了初聽到時的興奮。他很樂於談將來,談以後,對今天怎麼辦,明天幹什麼,從來不說,不知是不屑還是不耐,還是心裡壓根沒有。也許這也是男女的差別?男人嘛,是應當宏觀一些,目標遠大一些,那麼好,具體的、近期的、日常的瑣事,就由我來安排。
    「韓琳!」彭湛在樓下叫,我答應著下了樓,來到客廳。「倒水!」他左腿壓著右腿,整個身子深陷在沙發裡,沖茶壺揚了揚下頦。我盯著他的眼睛看了幾秒。暖瓶就在樓下的廚房,他離著比我近得多,我非常清楚他這樣做是為了什麼,我非常的不喜歡,有意思嗎?有意義嗎?令他如此反覆再三樂此不疲?每一次我都忍了,不想讓大家難堪,他卻不懂得這是教養,是尊重,反成了癮似的變本加厲。數年後同申申閒聊時聊起過這些瑣事兒,申申說,這是你的老問題了,看著挺聰明,處理起具體事兒來還不如普通的家常婦女。要叫我,第一次就堅決地毫不含糊地給他一個迎頭痛擊,保證他不敢再來第二次。我說申申你說得對,但是我不喜歡。夫妻間那種愚蠢淺薄的勾心鬥角,我真是不喜歡。她說可是人家喜歡,早說過你倆壓根就不是一個筐兒裡的人不能往一塊裝,你不聽,怎麼樣?從前,還是單身的時候,我就很怕看到夫妻在我面前表演親熱、展覽不和,或像彭湛似的非要在外人面前爭個我高你低,那每每使我如坐針氈。前車之鑒將心比心,我想我不能這樣做,可惜彭湛不配合。……客人們都靜了下來,看我,令我感到了一種被迫降低水準的恥辱。我一聲不響去廚房拿暖瓶給他們續水,我如果不這樣做只會使所有人包括我更加難堪。客人走後我說彭湛:「你怎麼跟農民似的!」「我們那不正談事呢麼。」他衝我嬉皮笑臉,一句話就堵住了我的嘴。語言在夫妻間就是這樣的沒用,夫妻間那許多的微妙事情,用行動說話往往比語言簡潔明瞭,也有效,比如像申申說的「迎頭痛擊」。但我做不到,我喜歡樸素自然平和,喜歡跟我的丈夫相互尊重。硬碰硬,硬欺軟,還是夫妻麼?那樣的日子過起來,累也累死了。
    我把這種種種種的不一致用了一個很大的詞兒做了概括:價值觀。當然並不是說我對他錯,不一致罷了。夫妻之間無是非,只有合適不合適。
    續的十天假期又到了,我必須返回北京,偏偏彭湛他們的事正忙到哏節上,於是我們面臨著一個問題:冉怎麼辦。他讓我把冉帶去北京。我飛快將北京我的宿舍、工作、周邊環境等諸方面情況在腦子裡過了一遍,然後說我不能。他再沒有說話,伸手關了燈。這時是晚上,我們都上了床,冉已睡著了。黑暗中,他在大床上翻來覆去地折騰,弄得我久久無法入睡。早晨一大早他就出去了,招呼都沒打,飯也沒吃。我一個人在家裡收拾著要走的東西,忐忑不安,怒氣沖沖。他直到下午才回來。
    「你去哪了?」
    「找他媽去了。」
    我反應了一會兒才想起「他媽」是誰。「找她幹嗎?」
    「帶冉。」
    「她怎麼說?」
    「跟你一樣。」
    我怒不可遏。「你說這話有意思嗎?!」他不吭氣了。我想不行今天我得把我該說的話說出來。「你以為冉是什麼,小狗,小貓,說提溜到哪兒就能提溜到哪兒?他是個人,一個小孩子,要吃要穿要住要玩要上幼兒園!我那有什麼?一個小屋,一張小床,孩子需要的一切一概沒有,在這他至少還有幼兒園上。而且我剛回去,得上班,得收拾屋子,得採購,肯定還得處理一些別的什麼雜事,若聯繫幼兒園,還得去開這信那信,去幼兒園看——這麼多的事兒,冉在,怎麼辦?鎖屋裡,還是帶著一塊東跑西顛?」
    「冉很乖的……」
    「再乖他也只有四歲。」心想,既然很乖你為什麼不能把他帶在身邊?沒說,現在不是吵嘴的時候。
    「我這邊事情多,馬上還要去海口,看地。那地買下了,就是不養蝸牛,轉手賣了也能掙幾十萬。幾十萬啊!」
    記得上次他說是十幾萬,才過幾天,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成了幾十萬。但我現在沒心情去跟他糾纏這些無聊的細節。
    「看地讓別人去,你的情況他們又不是不清楚。」
    他沉默了會兒,突然問:「你是不是不喜歡冉?」
    我反問:「你呢?」
    「嘁!」
    我說:「論喜歡,也許我不如你,但我會為他負責,至少不會閉著眼睛把他推出去了事;同樣,也不會在自己心裡沒底兒的時候就讓他跟著亂七八糟地過。」
    他不響了,很久,他說:「韓琳,結婚前我覺著你比我小,現在我怎麼覺著你比我大呢?」
    心中一驚,他怎麼也有著跟我相同的感受?——結婚前我看他清清亮亮,如看玻璃缸中的魚;結婚後卻越看越覺著面目不清,如雲裡霧裡。
    按照婚姻專家的理論,婚前婚後雙方對對方的不同認識,是由於婚前雙方比較注意對缺點的掩飾,進了婚姻的保險箱後,就放鬆了對自己的要求,或者說,露出了廬山真面目,所致。一位女作家據此理論還敷衍成了一篇小說,說的是一個女人為使婚姻之樹常青所做努力的故事。那女人的常青秘訣就是,永遠保持戀愛時在丈夫眼中心中的美好形象。具體措施很多,有兩點印象比較深刻:其一,不管多忙多累,出現在丈夫面前時都要光鮮紅艷,決不能放任自己做蓬頭垢面的黃臉婆,當時我還沒有結婚,但想,做到這點應該不難;其二,不管什麼情況下,都不跟丈夫同房,做完愛後即各回各的房間睡覺,以免他看到你不化妝的臉,或可能存在的不雅睡態。這點當時比較地令我擔心,那要是住房條件不允許不同房怎麼辦,聽任婚姻之樹枯萎?心下不免將信將疑。現在想想,真是扯淡。是婚後生活內容的變化導致了人狀態的變化。婚前的戀愛是什麼?是一位與你有著能產生美的距離的美人兒,婚姻則是這美人兒的專職殺手,它去除了距離讓人吃喝屙撒睡廝守一起原形畢露。露出原形後彼此仍不厭棄那就叫合適,反之就是無緣。戀愛不是婚姻的基礎,婚姻也不是戀愛的延續,談戀愛和過日子是兩碼事,橋是橋,路是路。「試婚」一說是有道理的,其核心實質不容忽視。比如,我和彭湛若不是相識在雲南邊防,沒有那些深山、大霧、蒼茫壯麗的渲染,能夠一見如故一拍即合嗎?並不是說當時的我們不真實,而是說在那種情境中我們所展現出的只能是與此相關的局部,婚姻要求雙方接受的,卻是彼此的全部。對於從小寄宿、爾後當兵、二十八歲才離開四面水一面天的小島的我來說,這不啻於一門全新的功課。人說婚前要睜大眼,婚後要半閉眼,我卻把前後的順序給倒了一個個兒。
    我為冉聯繫了一所部隊幼兒園,全托,週六下午接,週一早晨送。
    這是我第一次去幼兒園接他,教室門口聚攏的家長絕大部分是媽媽。教室門開,孩子們湧出,帶出了一團熱烘烘的氣息。所有的孩子和媽媽都一個表情,伸長脖子瞪大眼睛在對面陣營裡尋覓,一旦發現了彼此便會發出歡快的叫。媽媽們的叫聲高低粗細不一,內容也不一,孩子們卻是一律的奶聲奶氣,內容也一律:媽媽!冉也向這邊看,他的神情在孩子們中間顯得非常特別:死死站在原地小嘴緊閉,任小朋友們從他的身體兩側擁向前去,彷彿小河流中一塊孤獨的礁石。有一次他的目光明明對準了我,但沒等我招呼那目光卻一掠而過,那一掠中的緊張、驚恐、悲傷使我不顧一切扒開了擋在前面的一個胖大家長挺身而出,高叫:「冉!」像電影中的特技鏡頭,又像魔術師表演的魔術,花兒就在我眼前開放了,我的喊聲我的出現使冉緊繃的小臉剎那間綻出了陽光般燦爛的笑。「媽媽!」像所有的孩子那樣,他邊向我跑來邊叫,奶聲奶氣。這是冉的第一次叫我媽媽,沒有人要求他這樣做。我的心裡臉上同時一熱,下意識向周圍看看,拉著冉的小手趕緊走開。
    冉是我聯繫好幼兒園後由彭湛送來的——這是我們在蘭州商量後所能定下的最好方法了——來後我們就馬不停蹄地拽著冉去查體,去幼兒園面試,按照幼兒園的要求購置各種生活用品,在一連串旋風般奔波之後,於週一把冉送入了幼兒園。入園那天冉死死抱住彭湛的腿不肯撒手,大哭著要求我們帶他回去;彭湛的眼圈都紅了,邊為他擦淚哄他邊解著他糾纏腿上的小手,我則知趣地站到了一邊,自知在這種時刻沒有資格說任何話。冉徒勞的掙扎使我再次感到了命運的不可抗拒,當然也有內疚,我們原本應當給這孩子一個適應緩和的時間,須知這是他出生四年來第一次出遠門,但是沒有辦法,蘭州那邊彭湛百事纏身;而我,懷孕了。
    彭湛不想再要孩子,我想要。我們彼此理解對方,卻無法在理解的基礎上就這件事上達成一致,最後的決定只能是順其自然,也就是說,順遂了我的心願。接下去他說希望是女兒,我也是。婚後這麼多事情,似乎一致的只有這件。
    把冉送去幼兒園的那天晚上是我和彭湛從母親家回來後的第一次單獨相聚,這時我已經有了房子,一套兩居室裡的一大間,小間給了一個家在北京的單身漢,門常年鎖著基本不來住,廚房衛生間都歸我使用,實際上的獨門獨居。沒有孩子的家真安靜啊。窗簾拉上了,房頂燈關上了,只有一盞25瓦的床頭燈在淡藍的燈罩下發散出朦朧綽約的光。彭湛的四方臉盤在燈下變得線條柔和了,幾天沒顧上刮的鬍子像是收割後的麥茬兒地,摸上去,都扎手了。躺在自己家裡自己的大床上自己丈夫的旁邊,全身心軟軟的,腦子裡是一片舒適的空白。……他把胳膊環上來了,接著用腿打開了我的被子。我說:「不行!孩子——」他說:「沒關係,我們小心一點!」咻咻的鼻息近在耳畔,傳遞著需要和急切,心頓時軟了下來,誰知道自此一別我們多長時間能再相聚?懷著孕的婦女是沒有慾望的,但是,總得替對方想。不料就在這時,妊娠反應大發作了,我猛地推開了他,探身撲向床外,吐,就著地,嘩嘩地,吐得翻江倒海氣喘吁吁一塌糊塗。
    他起身,下床,收拾。我閉眼躺在床上喘息,聽著他來來回回的腳步聲,衛生間涮拖把的水流聲,弄這兒弄那兒的各種什麼聲,心中一片安寧。他又進來了,我睜開了眼睛,見他手裡拿著一個臉盆走來,我疲倦地對他微微一笑,以此表示對他的感激,但未等微笑完成,嘔吐的第二個波次再次襲來,我再次探身向外,腹肌收緊,喉嚨裡發出已然乾燥了的「嘔」,幾乎就在同時,光當!臉盆被扔在了我的臉下,在地上晃當了好幾圈才穩住,幸虧是塑料盆,否則,這一下肯定癟了。我下意識抬頭看他一眼,扔下盆後的他已經跳了開去,這時正站在安全線內。我「嘔嘔」地吐,已然是沒有胃內容物了,五臟六腑卻仍不肯停歇,一陣緊似一陣地劇烈攣縮,直到逼出了苦黃的膽汁,逼出了血。饒是這般折騰,大腦卻仍能脫離軀殼獨自漫遊:也是一個夜晚,但是是他吐,因喝酒而吐,情急之下我用服裝袋為他去接的,視之嗅之從容不迫,隔著服裝袋,腿上清晰地感受到了那嘔吐物的質感和溫度。……申申喝醉了,吐了,陸成功毫不猶豫伸出雙手大捧大捧地接著由她嘴裡噴湧而出的嘔吐物。……這些思想活動我沒有說,當時沒有,以後也沒有。他做不到,是因為感情不到。什麼都能要,感情不能要,要不來。第二天,彭湛離開了北京,走得一身輕鬆。
    我帶冉上樓,用鑰匙打開我們塗著淡綠油漆的門,門剛推開,冉就從我的肘下鑽了進去,接著就聽到他歎息般歡呼了一聲:「新家真漂亮啊!」其實漂亮是談不上的,只不過是比較乾淨,搬進來前門窗和牆都剛剛刷過;比起他們蘭州那所空蕩蕩的大房子來,也溫馨得多,再加上我幾乎每次上街都要買一兩個沒什麼實際用處、只為了好看好玩的小零碎回來擺在家裡,比如穿條絨背帶褲的長腿猴子,月牙環抱著星星的棉布小掛件,青蛙鐘錶異形水杯什麼的,都使這個家增色不少。冉能準確發現每一件新添置的東西,對每一件都要充滿喜愛地摩挲、擺弄、評價一番。他的欣賞使我喜悅。
    我在廚房裡烙韭菜盒子,這種帶餡食品也是為冉喜歡的。將雞蛋炒過用鏟子鏟碎,海米泡好後切成末,一起拌在切得細細的韭菜裡,最後加上香油、味精等調料;面要燙面,燙的面軟,然後擀成一個個面皮,將餡包進去,放鍋裡烙。韭菜盒子好吃與否的關鍵功夫在於最後的「烙」。火不能太大,大了易烙煳;也不能太小,太小了勢必延長烙的時間,使面皮過硬,影響口感;與此相對應的,是時間要掌握好,短了,不熟;長了,會降低韭菜的鮮香與色澤。我這份手藝是跟母親學的,多年未曾操作,一出手,竟就會恰到好處,我有做主婦的天賦。還熬了玉米面粥。粥也不是一般的粥,而是將新鮮的老玉米用礤子擦碎後熬成的,帶著剛從地裡收穫下來的糧食汁液的鮮香和糯嫩,能讓你直到喝撐了肚皮也喝不夠。冉吃得滿嘴流油,兩隻小手儘是黃綠色的湯汁,吃飽喝足之後,又對我說了他的一個新的體會:「我不喜歡大房子。」我拍拍他的小臉蛋,滿心喜愛。
    我喜歡冉。他給了我情感寄托,卻沒給我讓人揪心牽掛的沉重;也安靜了,靜靜地看書看電視玩玩具畫畫聊天,或許,這才是他本來的性格;也聽話,只要你說得對。是一個懂得配合、願意配合的孩子。我對他唯一的不滿是,他的叫我媽媽。我覺著難為情,除了不習慣,更多的,是虛榮。尤其是在院兒裡,在熟人面前。誰都會虛榮,只要可能,誰也不會願意當眾展覽自己的缺陷,不管是哪方面的缺陷。像是有意跟我作對,冉偏偏愛在人多眾廣的場合叫我媽媽,人越多越叫,響亮地、一迭聲地、有事沒事地,叫;我們倆單獨相處時,他倒不是這樣。如此幾次這番,我突然明白,他需要的就是面對眾人的這種證明:他也有媽媽,他也有人愛。我們倆有著各自的需要,這一對需要相互矛盾相互衝突。多少次了,我想對冉說,不要再這樣叫了,這麼大聲,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多少次了,話都到了唇邊,又生生地嚥了回去,我當然知道這樣做的結果,良知到底還是略勝了虛榮一籌。我硬起頭皮帶冉在院子裡走出走進,對熟人們意欲打探的目光裝看不見,不讓他們發問,任他們在肚子裡嘀咕。但到後來發現其實熟人還好對付,只要你臉皮足夠的厚,誰也拿你沒有辦法,誰也不願為滿足自己一點不足道的好奇心去惹人討厭,真正需認真對付的,是陌生人,他們不認識你因而不知深淺不知輕重。
    那時我已顯形了,挺著個大肚子每週去幼兒園接送冉。在路上,在等公共汽車時,在車上,冉總不忘上演他所熱衷的老節目:響亮地、一迭聲地對著我叫媽媽。每到這時,人們,尤其是婦女,總會先看看我的肚子,再看冉。我的肚子裡,明擺著裝著一個孩子;冉呢,四肢健全五官健全頭腦也健全,明擺著是一個正常孩子;而且,不論是我還是冉,都不像政府管理相對放鬆的農村人。綜其幾點,再對照一家只准要一個孩子的生育政策,我們這種情況就不正常了。那陣子,差不多每回都會遇上一至兩個——倒也不會更多——好事者這樣問我:「你這不是有孩子了麼?」指冉。「少數民族。」我說。「噢。」對方意外而恍然大悟。意外是因為我和冉都不像少數民族,北京人的眼睛,只能看出街上黃頭髮深眼窩的維吾爾族人是少數民族。於是接下去無一例外的問題就是:「哪族?」我答:「回族。」面不改色心不跳鎮定沉著。
    蘭州方面捷報頻傳,彭湛發來的信全是電文式的,卻比長篇大論更能讓人感受到他前所未有的精神狀態甚至都能看得到他的神采,信首稱呼之後直接就是內容,一個字是一個字,字跡大而潦草,透著匆忙和興奮。
    韓琳:
    冉現在是我掛念之焦點,你和你腹中的那傢伙是焦點之焦點。總之這一大攤事全靠你了,多保重,多吃水果,你現在可以胡亂花錢了!我發了!!!
    你的彭湛
    這就是一封信的全部,卻頂天立地佔滿了整整一大張十六開的橫格信紙,字字舒展飛揚,跨格越線,全無約束。再如又一封。
    韓琳:
    速給彭澄寄去一千元,她們當兵的不容易,我太忙。不日內我將托十分可靠的人給你帶錢去。你先把你銀行的存款取出來花著,全部取出!放手花!!
    彭湛
    那些日子不論我在做什麼,採購,做飯,打掃房間,接送冉,嘴裡都要哼著歌,同一支歌:「十五的月亮,照在家鄉照在邊關,寧靜的夜晚你也思念我也思念……軍功章啊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儘管天各一方,每天仍我一個人進進出出,但心情較婚前完全不一樣。有一種踏實感和可以正視一切的坦然。丈夫的能幹又給這踏實坦然平添了一份快樂,一分終有所靠的安寧。工作上的事兒看得淡多了,讓寫劇本就寫,寫完了交,交上去完,愛用不用。從沒想到婚姻會對我產生這麼大影響,會改變我從小就十分明確的、視事業成功為人生第一成功的價值取向。小時我堅信自己的將來一片輝煌,幹什麼不知道,但輝煌。記得當兵不久,一天,一個叫於小蘋的女兵完全沒有任何鋪墊沒有前因後果地突然大聲對全宿舍的人宣佈說:「告訴你們,其實咱們將來都是普通人。」令我惱怒,暗說:等著瞧!現在想,這位於姓女兵真是一個大大的智者,那麼小就能洞悉眾人內心不說,更難得的是,才十六七歲的年紀竟就能夠「不惑」能「知天命」能看到人生的真諦。換我,如果沒有一個「輝煌」在遠方勾著,怕是不會有走下去的興趣、勇氣。那「輝煌」如同一則寓言故事裡說的,是吊在毛驢鼻子前面的一根胡蘿蔔,毛驢以為只要往前走一步能吃到蘿蔔,於是一步復一步地走了下來,走完了全程。後來,我在報上讀到了一個意思差不多的現代寓言:某男子在二十歲生日時宣佈說,他一定會成為世界上最富有的富翁;三十歲生日時宣佈說,他將在炒股中掙到一百萬;四十歲生日時宣佈說,他下崗了,要爭取找到一份每月能掙千數元以養家餬口的工作。我的情況如那毛驢,如那男子,在「輝煌」的引誘下,一步步走到了今天,走進了平淡。只不過這平淡已不是那平淡,年輕時眼中的平淡是可怕的,中年人眼中的平淡就非常客觀。轟轟烈烈花團錦簇是人生,生兒育女柴米油鹽也是人生,各有各的價值,各有各的味道。
    這天,上郵局給彭澄寄錢回來,正遇上單位發節日東西,快國慶節了。每人五斤瘦肉,二斤帶魚,一紙盒雪花梨,五瓶啤酒,還有七十元的過節費。一個單身小演員幫我把東西送上了五樓,我把啤酒送給了他。回到五樓家中一鼓作氣將肉放進冰箱,把魚洗好煎好,留待我女兒慢慢享用。魚肉是所有蛋白質裡品質最優秀的蛋白質,利於大腦細胞的發育。我去做了B超,確認是女兒。女兒很好,腦袋直徑三點二公分,B超顯示有胎動,胎心,只是不知為什麼她在肚子裡沒有一點動靜。煎好魚刷了鍋又把梨收拾到北涼台,我才得以坐下喘息,去郵局來回都是步行,不敢騎車,怕萬一有什麼閃失,這方面的事情我聽的多了。突然,肚子裡明顯地一下骨碌,緊接著,一塊硬硬的東西將肚皮頂起;伸手摸去,摸到了一塊有五分硬幣那麼大小的圓東西。輕輕向裡按它,竟是按不回去。這過程持續了約半分鐘左右,那小小的圓東西又像來時那樣,骨碌一下子縮了回去。突然地意識到這就是胎動了,這就是她的動靜她給我打的招呼了!那小小硬硬的圓東西是她的哪裡,小胳膊肘還是小腳後跟兒?……胎動自此開始,日見頻繁,日見活潑,也日見放肆。有時半夜我正睡著呢她會將我踢醒,不知為什麼這個所有孩子都在睡覺的時刻她竟能不睡,是因為不舒服還是太舒服?我給彭湛寫信,報告給他了這個女兒成長的最新消息,讓他趕緊給她起個名字;我經常給他寫這樣的信。女兒多大了,心跳如何,發育如何,表現如何。
    妊娠後期,我嚴格按照醫囑每週去醫院做圍產檢查。醫院婦產科在二樓,走廊的玻璃大門上,一列「男賓止步」的紅字如同一道銀河,將牛郎織女們有效地分隔了開來,裡面是孕婦,外面是陪她們前來的丈夫。我為這種分隔高興,這使我可以濫竽充數。因這時大家已成熟人,常在一起交流懷孕心得,一直的形單影隻會令任何一個旁人心生疑問和憐憫;這疑問和憐憫會令任何一個孕婦自卑。

《大校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