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彭湛彷彿失蹤了,那封讓給彭澄寄錢、讓我放手花錢的信是最後一封,至今已過去快兩個月了,再無任何形式的任何消息;信中所說那個「十分可靠的人」也一直沒見蹤影。這天下午,在信件到來的時間發現仍沒有他的信時,我再也沉不住氣了,直接從院門口的收發室去了郵局,打長途電話。沒有人接。我在郵局裡等。一會兒撥一次,一會兒撥一次,每次都等到電話在那頭自動掛斷,一直待到郵局下班,待到一個穿郵筒綠制服的小伙子請我離開。
    走出郵局,正是下班時間,人們在夕陽下穿梭熙攘。一家音像店門口的一對大喇叭彷彿兩張黑色方形大嘴,發出的搖滾樂聲哄哄地叫人心慌。我在郵局門口站了一會兒,決定去找申申。申申這一段時間一直住在陸成功家裡,陸成功家裡有可以直播長途的電話。
    申申不在。我很高興。否則她不可能不問,她若問,我怎麼說?跟陸成功就簡單得多。「我想打個電話。給彭湛。」停停,又解釋一句,「有點急事,郵局下班了。」「來來來!打打打!」陸成功走在我身邊一手前伸引我進屋,熱情慇勤裡帶著點求之不得的意思,這自然是申申心中我的份量和他心中申申的份量所致。我撥電話時陸成功一直在走進走出地忙著。他個頭不矮,對一個快五十歲的人來說,也不算胖,只可惜肩是溜肩,溜得如同畫上的古代仕女;腰腹部卻是中年男子的,上半身因此成了一個正三角,整個人便就向下墜著難以挺拔起來,穿名牌西服都無濟於事。嘟——嘟——鈴聲在電話那頭的房子裡空寂地響,直響到自動掛斷。我放了電話。陸成功關切地看我:「沒人接?……等會兒再打。喝茶!」
    他伸過來一隻手,用中間的三個指頭將已擺在我面前了的茶杯象徵性地推推。這時我才發現進門時還無甚什物的茶几上這時不僅擺了茶,還擺了水果,小吃,其中有杏仁、腰果、香榧子。那時,杏仁、腰果、香榧子是十分貴族的東西。我沒有喝茶,茶屬孕婦不宜,只拈起一顆杏仁在嘴裡慢慢地嚼。研碎了的杏仁在齒間散發出異香,我盡量延長著它在嘴裡的時間不咽,嚥下了這顆就會忍不住再吃下一顆,一顆復一顆,回去後就沒有地方裝魚了。我不得不這樣小心,反覆劇烈嘔吐我的胃孱弱不堪到了極點——我的嘔吐持續了懷孕的整個過程直到上了產床——卻還是要工作為我女兒的成長輸送營養,我得保證吃下去的東西營養明確,避免任何無效勞動。旁邊,陸成功跟我說著一些閒話。無外乎申申去哪裡了,什麼時候回來,他們最近又去哪裡玩了之類,我跟他、他跟我除了聊申申,別無話。他跟人聊天不大願意談別人,包括談話的對方,他願意說自己,此時他的這個特點正中我意。申申去外語學院聽課去了,還是要出國。去哪國沒定,反正是不在中國待了。每次聽課都是他開車接送,學費也都由他搶著付了,他還給她買各種有關的音帶像帶。這一段時間,申申對他也格外地好,他生日那天,還給他買了一條金扣的皮腰帶,買了蛋糕,點了蠟燭。用的錢固然都是他的,但這一點不影響他受到感動,金錢有價情無價。「她沒錢。」他說。說著,還輕輕一笑,好像她的沒有錢是一件好玩兒的事情。他完全沉醉在了這種過程的甜蜜之中,卻忽略了結果:她若真的走了,他不就是竹籃打水一場空?當然也許不是忽略,是韜略,焉知到時候申申被他溫暖得想走都走不動了也未可知。說起申申來他就有些剎不住車,說到興起要去找他們去郊區玩時拍的照片給我看,被我堅決制止。「對不起。」我說,同時拿起電話對他笑笑,是示意,也是請示。「你打你打!」他說,說完起身出去不知忙什麼去了。仍是沒有人接。我慢慢地放了電話。
    面前茶几的杯盤之間有一本倒扣著的書,隨手拿了過來,《雪萊抒情詩選》。一下子想起申申說過的話:一個拜倫,一個雪萊,輪流在他家客廳的茶几上,值班。當時我哈哈大笑,此刻卻沒有一點想笑的意思。不知是被陸成功的真誠感動,還是因為了我自己的心情。順手翻開書,幾行詩句跳在眼前:太陽失去了溫暖,風淒苦地哀號/枯樹在歎息,蒼白的花兒死了。即使以我此刻的處境心境,都覺著這詩過了,想不出他又能從中找到什麼共鳴。即使不為共鳴為風雅,這「風雅」也選得有些過時。真想對他說,如果想得到她,就不要迎合,迎合沒有出路,女人的天性是渴望被征服。拿出你的強項來,你在你的領域裡的成功,面對她,必要的時候,對她所追求的事物小小地表示一下不屑。不是麼?他扎扎實實努力而來的財富未見得就比她那些虛飄的所謂藝術低下。可他卻要拿著自己的弱項對她的強項,這不啻是一種戰略戰術上的全面失敗。當然最終我沒說什麼,有些事就是這樣的無法言傳,言傳了就會變味兒,變成了計謀,變成了欺騙。
    陸成功回來了,得知仍未打通時,看了看表。我下意識隨之看了看,七點多了,趕緊站起來。他擺擺手,問我有沒有彭湛朋友家的電話。我想了想,想出了一個理由,就點點頭。他拿起話筒遞給了我。
    我把電話打到了我們曾在其家中聚過餐的那個人家裡,邊打邊突然想起了當時的一個片斷:已吃完飯好久了,男人們仍聚在客廳高談闊論沒一點要散的意思,這時電話鈴響了,男人們立刻靜下來齊齊向電話看去,臉上露出了內容一致的笑。電話果是那個女人打來的,問她的丈夫還在不在還打不打算回家。這是那個女人這晚上的第三個電話了。接電話的人於是說你愛人已經走了估計再等會兒就到家了讓她不要著急。電話剛剛放下全屋的男人一齊放聲大笑,一齊催著那位丈夫趕緊回家免得回晚了挨罵受罰。那位丈夫則更穩地往沙發裡坐了坐,坐得比泰山還要穩些。跟著大家一塊笑,邊笑邊說:「是我的教育有問題。回去後一定好好批評她,怎麼能這麼不懂事呢?」說歸說笑歸笑,臉上眼裡的火氣卻是壓也壓不住藏也藏不了了。當時我也想這女人是有點不太懂事,不僅在丟她丈夫的臉,同時也丟了她自己的臉,想不到今天我也會變成這個樣子。
    我撥了電話,同時把話筒緊緊貼住了耳廓。沒有細想本能地就這樣做了,怕聲音洩漏出去——陸成功一直旁邊關切地注視著——也怕那邊有什麼專為瞞我的動靜我沒有聽到。
    嘟——嘟——話筒裡的電話呼叫聲不緊不慢,我屏息靜氣,心怦怦跳著。話筒被拿了起來,「嘟」聲戛然而止,接電話的是一個男子。
    「你好我是韓琳,彭湛的——」
    「知道知道!你好你好!」
    「請問你知道彭湛在哪裡嗎?我有點急事找他。」為不給人猜度、嘲笑的時間我一口氣說了下去,「我們單位給我們辦生育指標,需要他的離婚文件,剛才往他那裡打電話,沒人。」
    這就是我在決定往別人家打電話找他時想好的那個理由,事實上所有文件都在我家中寫字檯中間那個帶鎖的抽屜裡。
    「不知道啊。沒關係等見了他我一定轉告。」說到這他咳嗽了一聲,問我最近忙嗎,說如果不太忙的話就過去一趟。我問有什麼事嗎,他說:「來看看呀,新婚夫妻嘛,分開這麼久了。哈哈哈哈!」
    「哈哈」之後他接著就說了「再見」放了電話。這其間陸成功一直在旁邊關切地看我,他怎麼就不懂得這時他應當迴避呢?當我察覺到他還準備進一步詢問立刻搶在他前面說我要走了,謝謝他了。
    申申回來了。老師家裡有事沒去上課,臨時找了個代課老師無責任心,下課時間還不到就把學生們給打發了。申申是擠公共汽車回來的,白皮鞋給踩成了黑的,陸成功心疼得一個勁埋怨。埋怨她不該不打個電話來讓他去接她;作為回答,申申蹺腳在他臉上親了一口,他整個人立刻像通了電似的大放光明,同時沒忘向我這邊瞟上一眼,帶著幾分得意幾分羞澀。在我看來羞澀這種表情實在不適於一個近五十歲的男子。「晚上吃什麼?」申申問陸成功,得知晚飯還沒影兒的時候便叫起來,「是嗎我都快餓死了!」陸成功又向我這邊看了一眼,衝我笑著搖頭,像是無奈實是得意,邊就快步去了廚房。
    把陸成功支走後申申三下兩下脫了外套,跑過來在我身邊坐下。客廳裡只開了一盞沙發角落上的檯燈,橘黃色光線柔和如紗,我注意到申申已恢復了從前的光彩,面孔白裡透亮,取下了發卡後的一頭黑髮如瀑布般流瀉至胸前。有一陣這頭髮曾大把大把地脫落,髮梢都枯黃了。不禁想起從前申申到處打電話找胖子時的情景,同時又想起那時我對她是多麼的不夠體諒。申申讓我不要著急待會兒再打,邊拿過一隻沙發墊來讓我在長沙發上躺下,說:「你瞧你的腳都控腫了。」我的腳早就腫了,懷孕六個月時開始的,現在穿部隊以前發的男式老頭鞋都覺著勒腳面;腿也腫了,一按一個坑,跑了這一下午後,腫得越發厲害。我躺下把兩條腿抬上沙發,全身立刻一陣鬆快,麻酥酥的。「韓琳你怎麼都有白頭髮了?」我躲開申申扒拉我鬢角的手,閉著眼沒吭。她又說,「好好歇著,晚了就住這。對了你還沒吃飯吧,想吃什麼?」我問她有魚沒有。她說她去看看,跳起來就去了廚房,好長時間沒有回來。
    我無所事事地拿起了電話,一下一下地撥,並不指望打通,只為有點事做,因而當電話中傳過來彭湛的聲音時我腦子裡一片空白,想了多少遍的盤查詰問全忘了,那一刻那聲音的出現使我感激涕零。電話中的聲音歡快、充滿生氣。
    「韓琳!你最近怎麼樣?」
    「還行。剛給你寫了封信……」
    「你肚子裡的那個傢伙怎麼樣?」
    他不等我說完,就又問。我不喜歡他談論我們孩子時的這種口氣,但沒說,各人有各人的表達習慣。只是順著他的這個話題說了。
    「很好。一切正常。名字你起得怎麼樣了?」
    他明顯愣了愣,然後很快道:「起名字急什麼,還不知是男是女呢!」
    「怎麼不知道是男是女,我信裡跟你說過!」
    「沒有!你的信我都看了,絕對沒有!是不是你忘了?」
    心中突然起了一個可怕的懷疑。「也許吧。」我慢慢地道,「冉給你寫的信收到了沒有?」
    「收到了!看了!小傢伙會寫字兒了,真不錯!告訴他,等爸爸忙過這一陣就給他回信你替我問問他還想要什麼玩具我在這裡給他買最近正好有人去北京給他帶去!……」他滔滔不絕不喘氣兒地說,想是怕我插嘴。多餘擔心了,我不會插嘴我得聽聽他究竟還會編出些什麼,因為,冉根本就沒有給他寫過信。我曾讓冉給他寫,但冉不肯。「韓琳?」他有些不安。
    「嗯?」
    「你現在在幹什麼?」
    「聽你說話。」
    他乾笑一聲:「我是說你最近在忙什麼?」
    我在忙什麼?忙著懷孕,忙著孩子出生前的準備,忙著跑幼兒園,忙著一個家所能有的所有家務;晚上如身體能堅持,就是給他寫信了,沒有一天一封,兩天三天一封是有的。現在想,對於夫妻來說,這信的密度是過大了,婆婆媽媽的絮叨乏味。不要說他那樣忙,就是不忙,怕是也提不起情緒來天天讀,什麼血壓多少腹圍多少中午吃的什麼一天大便幾次。那麼,他是怎樣處理它們的?一目十行地瀏覽一下,抑或,拆都不拆?我沒有指望他每次都能回信給我,但我確實指望或認為他對我的信我的講述急不可待津津有味會心會意來著,那是我得以能夠一直「獨白」下來的唯一支撐,我是多麼的可笑可歎啊,居然還在信中用了那麼多甜膩肉麻的詞兒,諸如「你的琳」「我心愛的彭彭」「親親你的腦門你的眼睛你的鼻子你的嘴」,哪裡像是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所為,想想都讓人臉紅簡直就是小丑,噁心!
    都說糊塗點好,可這是一門功夫,需要相當的修行,以我的能力智慧,做不到。心已經非常非常的難受了,女兒在腹中拚命掙扎大概是有點缺氧,她自己的心還沒有長成現在跟我共用著一顆心臟,可我仍是不管不顧一意孤行。我說了。
    「你一個朋友讓我去蘭州一趟。」
    「誰?!」
    「誰你就別管了。」
    「讓你來幹什麼?」
    「看看你。我說,你是不是幹什麼壞事了?」
    「沒有!」
    一口否認。太沉不住氣。哪怕稍微動動腦子,就會想到這時還不到回答「沒有」的時候。接下去他的表現越發的不堪批評:破口大罵,一連串小人混蛋老子他媽的。原話記不得了,他說得太多太快聲音太大了,但大致意思是清楚的:他們嫉妒他的成功造他的謠。
    「他們都造了你一些什麼謠?」我問。他一下子收了口,想是這才明白了自己的失誤。
    最後怎麼放下的電話記不清了。
    當然我不會去蘭州,身體好也不會去,去了無非兩件事:興師問罪和乞討,我都沒有興趣。只是我寄去的那些信它們現在在哪裡?此刻它們就像是一具我的醜陋的裸體,我眼睜睜看它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不知道該怎樣為它遮蔽;還有,我的女兒。……申申還沒回來,去哪了?我想回家了。這裡再溫暖舒服但不是你的家你遲早得走,我需要徹底安下心來好好想想,那麼多事呢。陸成功說申申給你買魚去了怕你不讓就沒說。我的眼淚嘩一下子就流下來了掩飾都來不及。陸成功嚇了一跳,片刻後小心翼翼問我怎麼啦。我嘩嘩地流著淚笑說「感動唄」,邊說邊向外走,讓他轉告申申我還有事不能等她回來了。陸成功留我不住於是關火摘圍裙拿鑰匙要開車送我回去,亦被我堅決謝絕了。我需要獨處,哪怕早一分鐘早一秒,否則我怕是會堅持不住會原形畢露,我不願意。
    我慢慢地走著回家,懶得擠車;走累了,就在路邊馬路牙子上坐下歇會兒,一輛輛自行車嗖嗖地在眼前閃過,身後,腳步聲遠遠近近、近近遠遠絡驛不絕。
    「我們班王小龍特不愛說話,在同學面前總抬不起頭來。」這聲音穿透了城市夜晚的嘈雜鑽入我的耳朵,因為了它的清脆響亮,是兒童的聲音,尚聽不出性別的那種。
    「『抬不起頭來』是什麼意思,總低著頭?」一個同樣清亮的女聲,聲音中帶著點笑意。
    「媽媽你可真損,你明明知道我是說他自卑。」
    「怎麼知道人家自卑?沒準就這種人,內向,不愛說話。」
    「不是!他愛說話!他就是因為學習不好!不信你要主動跟他說話,他就大口大口地跟你說!」
    我禁不住回過頭看,那母子倆已經走過去了,母親穿著長大衣,身材嬌小,孩子比她略矮一點,戴一頂小黃帽。母親的手裡拎著小提琴盒子,顯然是帶孩子上課的,這樣的母親和孩子是週末週日的城中一景——心突然「怦」地一跳,想起今天是週末,是幼兒園接孩子的日子!
    ……
    我喘著粗氣趕到了一片漆黑一片靜謐的幼兒園。冉已經睡了,偌大宿舍幾十張小床上的被子都是疊著的只有他自己蜷縮在鋪開的被子下面。屋角值班老師還沒有睡正就著床頭燈織毛衣,見到我後臉上是一副說都懶得說了的神情。我不停地道歉不停地解釋。她只默默織她的,金屬毛衣針摩擦著發出細小刺耳的「」。我把所有的話都說了實在無話可說了,她才抬起頭來,手依然沒停,說:「我辛苦點倒無所謂,本來跟我女兒說好今天帶她去姥姥家的,也沒什麼,大不了不去就是了。其實誰不忙?都忙,也沒見有誰忘了接孩子的。接晚了的,有;實在有事不能接的,也有,都是早早地就打了招呼,事先也做好了孩子的工作。我來這個幼兒園六年整七年頭了,還沒遇上一個你們這樣的——找都找不著人!咱們大人會想到可能是忙,是忘了,孩子呢,會怎麼想?」「對不起我這就帶孩子回去您也好趕快回家!」她看看表,說:「明天早晨你們早點來。」又朝我的肚子上瞟了一眼,「叫他爸來。今晚上算了,孩子好不容易才睡著一直哭,嗓子都哭得沒亮音兒了。」
    ……彭湛是在我預產期到來的一周前趕回來的,背著一個大大的帆布背囊。知道他要回來我提前把冉從幼兒園接了出來。他沒有想到,高興壞了,抱著冉使勁親,親得冉用兩個小手掌使勁撐開他的臉,嫌鬍子扎,他這才放下他,在他面前蹲下,兩手把著他的兩條小胳膊,兩眼看著他的小臉——那眼睛裡盛滿了濃得化不開的喜愛——問:
    「冉,想爸爸了沒有?」
    「想了。」停停,又說,「爸爸你下次來給我把我的那盒彩筆帶來。」
    「什麼彩筆?」他不明白,見冉臉上露出不快,馬上道,「管他什麼彩筆,咱不要了,爸爸給你買新的,買最高級的!」
    我不解地看冉,這裡他明明有彩筆,不止一盒!
    「給我帶來!」冉生氣地嚷,「我跟它有感情了!」
    「好好好!」彭湛連連應著,又問,「冉,你就不想跟爸爸回家看看?」
    「想!」冉回答得毫不遲疑,完後不足以表達心情似的又追了一句,「特想!」
    「特」是北京口音的特點之一,冉來時說一口很侉的西北方言,說快了幼兒園老師聽著都困難,這才不過幾個月工夫,已然是一口標準的京腔,孩子的語言能力適應能力就是這樣的強。他的回答使我的心往下沉了沉,同時對彭湛有些惱火,剛剛進門就問孩子這個,什麼意思?也是心中有鬼:我無法斷定那次週末忘接事件在冉的心裡究竟產生了什麼樣的影響。表面看看不出什麼,但孩子的天真外表往往具有著很大的欺騙性。這時,聽冉又說了。
    「我特想去蘭州的幼兒園,讓老師小朋友看看,他們還不知道,我會說北京話了,他們誰都不會!……」
    心裡不禁一熱,想這麼小的孩子也知道衣錦還鄉呢。這時彭湛抬頭向我瞟了一眼,是表示首肯,還是想看看我的反應?我不反應。我把所有的心裡活動都隱藏了起來不想再助長他的自以為是。這人自以為是得都有點可笑了:他憑什麼認為他還有資格有能力來檢查我的工作?
    彭湛終於開始動手解他帶來的大背囊了,這半天那背囊蹲在地上如同一個充滿了誘惑的巨大懸念。冉兩隻黑黑的大眼睛一下子瞪得滴溜溜的圓,兩隻小腳不停地原地踏著步,急不可耐;我也暗懷期待。
    背囊裡一大半空間裝的是各式玩具,其中有三百多元的大型變形金剛,四百五十多元的遙控坦克,當時一般人月工資在一百元至二百元之間,這種價格的玩具得算是超超豪華了。冉連聲驚叫欣喜若狂,把玩具一樣樣拿給我看讓我分享。我一樣樣看著笑著應著,注意力卻始終留在了彭湛那邊。他最後從背囊裡拿出的是一個塑料袋,隔著塑料袋便可以看出裡邊是他的幾件換洗衣服,什麼什麼都沒給我腹中的女兒帶——對自己我原就沒敢抱希望——沒有一片布,一根線。我沒有吭氣,不是涵養,不是肚量,只是一種習慣,不習慣去要。其實我已將女兒所需要的一切盡可能地做了準備,尿布,包被,襯衫棉襖,奶瓶奶嘴,小枕頭小褥子,不同用場的大小盆子,加上母親、姐妹們捎來的東西,足夠足夠了。我的女兒需要的不是東西,是那份來自父親的關心和在意,屬情感范籌。還是那句話,什麼都能要,情感不能要,強去要,先就已經變了味兒了。
    面上,我沉靜如前;內裡,心已沉降到了最底線。
    那晚從陸成功家出來在路上我想的是,最終是:難得糊塗。反覆檢省了自己,發現我的問題就在於不肯糊塗,清醒又清醒得不夠,真清醒就該知道,許多夫妻的危機正是由於一方的無知無覺或假裝無知無覺才化險為夷,刨根問底窮追猛打無異於為叢驅雀為淵驅魚。也問自己,怎麼就對這份已然不潔了的情感這樣割捨不下?要擱從前,別說到這程度,端倪稍露我能馬上掉頭就走,你條件再好我不高攀總可以吧——非常的瀟灑,自尊與生命等同。現在卻是一點都瀟灑不起來了,自尊心也像是萎縮了。一個人坐在夜幕中的馬路牙子上,為了男人的背叛惶惶失魂落魄傷心流淚。從前的我彷彿一個遙遠的過去,自由自在獨往獨來是一隻沒有牽絆的鳥兒,現在這隻鳥兒有了幼雛,那男人是這幼雛的父親,因此我跟他的關係就不再僅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關係。那天晚上,在從幼兒園回家的路上我下定了決心,關於那事兒,再也不問,不提,就當它沒有一樣。從那天起,再往蘭州打電話或者寫信,我只說日常瑣事,唧唧呱呱絮絮叨叨興高采烈,如同任何一個沒有城府沒有頭腦的天真女人。他果然地信以為真了,行動上也比以前好些了,時而主動來電話來信,問問我的情況和女兒的情況。
    曾一度以為計謀得逞,為我的女兒挽留住了父愛。
    被掏空了的大背囊癟癟地趴在地上,灰頭土臉;彭湛甩著兩隻空空的手,也感到有點訕訕地。
    「不知道家裡缺什麼,帶了點錢來,需要什麼,你隨便買!」
    說著從懷中掏出一沓子錢,啪,往寫字檯上一甩。我目測了一下在桌上滑成扇形的錢,問:「多少?」
    「兩千多三千來塊,我沒細數。」
    不禁想起他那些感歎號連篇的信,這就是他所謂的「發了」麼?也許這的確只是他全部財富的一小部分,是九牛一毛滄海一粟,可是他剛才甩錢時的動作,那竭力以漫不經心的方式表現男人豪氣的動作,分明在說他很以這一筆錢為意。我得說我對此曾抱有很大期望,哪怕他不再在意我,不在意我的女兒,但若能給我們提供充分的物質保障——比如他往桌上甩下的錢不是兩三千是二三十萬——我也會安之若素,不,滿懷感恩。什麼都可以互換,只要價格合適。
    我看著桌上的錢,許久,沒動。
    他不解:「收起來嘛。」
    我慢慢伸出手來,去收那錢,攏起來後,那微薄那輕飄直刺心上——我目前的存款幾近於零!儘管沒有照他說的「胡亂」花錢,但的確花掉了許多不花也可以的錢,比如奶瓶,國產玻璃的不到一元一個,進口硬酯的得十幾元,都可以煮沸消毒,但後者份量輕得多,也不怕摔,我便買了這種,有錢當然要買好的。一買就是十個,喝奶的,喝水的,喝果汁的——我怎麼就會那樣輕信,真以為身後戳著一個可靠的私家銀行?
    再有七天,我的女兒出生……
    孩子要出生的信號比預產期提前了四天,是一個週六的晚上,近十一點的時候。冉已經在大床上睡著了,我躺在他身邊迷迷糊糊正要睡;屋外門廳搭了張行軍床,目前彭湛睡在那裡,等保姆來後那就是保姆的地方。到那時我們再把別人送的一張折疊嬰兒床支起來讓冉睡,彭湛睡在冉騰出的床位上,現在嬰兒床暫放在大床的下面。我把每一個細節都考慮到了並做了安排再不敢有一點馬虎,彭湛是這個家裡的一個客人。來京後的當天晚上他在樓道公用電話處打電話打了近一個小時,把他到來的消息給他北京的熟人朋友通知了一個遍,他似乎比一般男人更需要那種成群結伙高談闊論推杯換盞的生活方式,缺一日都會覺空虛失落,彷彿遭到了社會的遺棄。接下來只要接到邀請便會瀟灑而去,有時一去一天,兩頓飯都在外面吃。有人請吃飯於他不僅是口腹的滿足,也是一種精神享受。那幾日白天我仍像他沒回來時一樣,一個人待在家裡。晚上他倒是都回來,但我相信那只是因為尚無人留宿。後來我對彭澄說起過這事,口氣裡也許是帶出了一些不滿,不屑,彭澄揮揮手說我哥就這種人,沒治;又說,其實男人都一樣,他們是一種比較社會化的動物,離不開存在在群體中間的那種活力和生氣——委婉地反駁了我,到底是親兄妹。拋開情感偏見,彭澄說得其實很對,替彭湛想想,一個蝸牛殼也似的家,一個臃腫沉鬱的老婆,如何讓一位「社會化的動物」獲取他生命孜孜以求的「活力和生氣」?
    感到腹痛時彭湛正看電視,一個外國片子。我沒馬上告訴他,還得進一步確認一下,腹痛過後我按照書上學得的知識做自我檢查,發現「見紅」,於是告訴他我可能要生了。他問這就去醫院嗎。我說恐怕是。邊說邊穿衣服,穿好衣服就去拿為入院而提前收拾好的包,裡面有洗漱用具,內衣褲,托人在衛生科裡高壓消毒過的衛生紙,掛號證,還有錢。這其間彭湛一直跟在我身後,用這種方式表示著重視和關心,只是抽空瞟一眼電視屏幕,也許是正看到關鍵處。待我收拾好了東西,他就不知該幹什麼了,又不好再繼續專門看電視,於是問:「現在怎麼辦?」全是疑問句,也是客居他鄉,無用武之地。我讓他給申申打電話。他拿著號碼下了樓。
    我坐在床沿上等,腿上放著我的那個包,心中忐忑:申申他們能按時趕到嗎?如果有什麼問題,我該怎麼辦?要不要現在就給單位打個招呼防患於未然?單位會馬上來人來車,可這些對此刻的我遠遠不夠,此刻我想做一個純粹的產婦,什麼都不再過問什麼都不用張羅。彭湛回來了說是電話打通了,然後坐下來同我一起等,背朝電視機。為什麼不關上呢?我想,但沒說,那念頭僅一閃而過。……宮縮一陣緊似一陣。看表十一點半多了,仍不見申申他們影兒。我想我不能再等下去了,就對彭湛道:
    「通知我們單位吧。」
    「怎麼通知?」停停,補充道,「你們單位我誰也不認識。」
    他若是僅問「怎麼通知」,我就會告訴他怎麼通知。但他已有「補充」在後,我就不便再說什麼。何必要勉強他難為他呢?沒他已經夠我累的了。我站起身,準備出門下樓打電話,就在這個時候,門鈴響了。我原地站住,屏息靜氣。彭湛去開了門。當申申和陸成功真真切切站在了我的面前時,我一下子軟弱得淚水盈盈,一手抓住包,一手使勁抓住申申的胳膊,急急地道:「我要生了!申申,陪我去醫院!」
    陸成功先下樓發動車去了,申申挽著我同我一塊向外走,彭湛跟在我們的後面走,到得門口後我換拖鞋,感覺他在遲疑,於是抬頭,他這才從拖鞋裡抽出了一隻腳去找皮鞋,我攔住了他。
    「不用我了嗎?」
    「不用了。」
    「還是去吧。」
    「冉要萬一醒了呢?」
    「也是啊。申申,那就麻煩你們了。」
    申申嘴唇緊閉,擺擺手。我們下樓,拐下一層後,聽到樓上房間門「光」一聲,關上。申申立刻開口了,很激動:
    「你什麼意思嘛!」
    「他兒子在家,家裡沒個大人不成。」
    申申站住:「那我去替他看兒子!」
    「行了,走吧。都什麼時候了!」
    下樓時申申一路數落,無外乎是說我慣他,話裡話外透著這樣的一層意思:我寧肯用朋友也捨不得用丈夫。她因此而不平衡。
    我沒解釋。申申沒生過孩子,體會不到一個產婦這時候的心情。這個時候的她哪裡還顧得上那些常理常規該與不該捨得與捨不得的瑣屑了?她太需要依靠太需要溫暖了,那種能夠讓她閉眼大撒把的依靠,可心可意的溫暖。對我而言申申是而彭湛不是,不僅不是反需我額外地為他分出一部分精力,他是我家的一個客人,叫主人累心:怎麼安排他,他需要什麼,他滿不滿意。這個時刻,我不希望這樣的人在我眼前晃來晃去。
    腹痛越來越緊。痛時我就抓過申申的手緊緊攥住藉以止痛。她回握著我的手不住聲地安慰我不住聲地催促陸成功「快快快」;肚子不痛時我就鬆鬆地靠在她的身上,閉著眼睛感覺著車窗外飛速向後閃去的橘紅色路燈……
    掛號交費辦住院手續,申申他們跑前跑後一路地給我辦將下來。我只須跟著他們就是了。在產區走廊門口,他們被攔在了門外。我當然希望申申能一直陪伴身邊,實在不成也無所謂了。說到底,產房才是產婦最可靠的歸宿。
    我被安排在一間八人病房裡,我就是這病房裡的第八個。進去的時候那七位同仁都睡了,已經半夜一點鐘了,我在睏倦和腹痛交替中度過了半睡半醒的後半夜,上午查完房後被送進了待產室。待產室裡只有我和一位護士,進門後她命我把下衣脫掉上床躺下。我躺下後她就背朝我伏在桌子上繼續寫她的什麼。此時腹痛已劇烈得超出了我的思想準備。腹痛是因為宮縮,書上說女人分娩時宮縮所產生的能量相當於一部拖拉機的馬力,雁南說她的一個產婦因為這痛兩手將病床床頭的兩根鐵床都拉彎了。由於見過了太多的疼痛,作為產科醫生的雁南自己生孩子時就實施了剖腹產術。為此我還譴責過她,認為僅因為怕痛就剖腹產未免太自私了,造物主的每一種安排必定有它的道理,我們要做的就是順其自然讓胎兒走他應走的產道。當時雁南任我慷慨陳詞決不反駁,只微笑著說到時候我看你的。
    腹痛如海水漲潮陣陣襲來,我痛得茫然無措:怎麼會這麼痛啊?怎麼會這麼痛啊?我不住地小聲對自己說。說是對自己說其實更是對那位護士說。進門後她就沒有理我我希望她能理一理我。她不理我。
    我開始喊叫,除了那些單純表示疼痛的音節如「啊」「噢」「哎呀」以外,我還喊出了以下的一些話:「我受不了了!給我做剖腹產!求求你們了!幫幫我!」
    我動用了最戲劇化的舞台語言,平時寫劇本都不肯用的,怕不真實。這會兒才知道它不僅真實而且無可替代。那個背我而坐的小護士無動於衷耳朵似乎是聾的。
    我開始流血,不是最初的「見紅」,而是能感覺得到的那種一股一股湧出的流血,熱呼呼的。我仍毫無約束甚至是越發恣意地在床上翻滾扭動,懷著一種惡意的快感,任那血在雪白的床單被褥和病號服上蹭抹,到處都是。小護士一直沒有回頭,當然也就沒有看到。看到了她會理我麼?會覺著我有一點與眾不同麼?痛死了痛死了痛死了——我不知如何是好,神差鬼使般從皺縮血污的床上出溜了下來,赤裸著下身跪在了冰涼的水磨石地面上,兩手緊緊抓住鐵床的床腿,臉貼緊手背蒼白的骨節……
    「嗨!誰讓你下來的?!現在你骨縫全開了這麼涼的地會落病的快上床!」
    是那個小護士在說話,她終於理我了。我抬起頭來看她,她就站在我的面前,卻是面目不清雲裡霧裡一般,劇痛令我的視線都模糊了。她開始動手拉我,嘴裡邊嘟嘟囔囔:
    「真要命!一個個的怎麼都這樣!」
    就是說饒是如此折騰,在她眼裡我還是一個平常;換句話說,這慘痛是產婦必需的過程你所經歷的並不比任何人特殊因此說它是命運它無可抗拒不可逆轉——意識到這點,我清醒了,遂帶著知命認命後的沉默蜷縮一團面壁側臥,再也不出一聲。
    劇痛如排山倒海;靈魂甩開了它附著著的肉體獨自出遊……
    ……那個星期天一大早我再次趕去幼兒園接冉,道歉的話想了一晚又一路整整攢了一肚子。見到冉還沒開口他先撲過來小嘴不停地說開了,合著他的話比我攢得還多還久攢了一周了:他被選入了幼兒園的歌舞表演隊不是班裡的是全幼兒園的;他吃飯不掉米粒得了小紅花媽媽你替我保存好;劉小冬總愛打人抓人老師說他有多動症什麼是多動症呀媽媽?好不容易插了個空我說,冉,對不起,昨天我——他打斷我說老師都告訴我了我都知道了,不過下次你工作忙沒時間想著打個電話來好不好?氣還沒喘足一口接著又說,不過你不打電話我也不會害怕了。站在一邊的老師忍不住連連說你這個孩子真是不錯,懂道理!開朗!聰明!活潑!……
    ……起床號已響過許久了,父親都出去遛了一趟回來了,母親仍在床上躺著;母親心臟不好,有時夜裡心慌氣短,早晨就想多躺一會兒。父親在職的時候,除非是病得起不來了,母親從來都按父親的作息時間作息,但這時父親已經退下來了。父親一進門,一看家裡仍然是他走前的樣子,就有些煩躁,道:「都什麼時間了!你看我們家——」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頭幾回,母親還能夠歎口氣,坐起來;久了,就有些不耐煩了,「『都什麼時間了』!什麼時間有什麼關係?我們並沒有妨礙別人嘛!」當時我在家,目睹了這一幕,但不知該說什麼,替哪一方想想,都有理。替母親想,的確是「什麼時間了又有什麼關係」?沒有人再需要他們遵守這些時間,父親堅持維繫的這些東西,不會使他的離休生活有任何實質上的改變,退下來了,是可以放鬆一下了;替父親想,那是他遵守了一輩子的秩序,可以說,已經與他的生理節奏融為了一體,改變了,他就會不愉快,從生理到心理——他們不一致了!歸隊後我一直惦記擔心著這事兒:他們會怎麼樣呢?再次探親回家,就發現是母親服從了父親,直到父親離去,母親一人在家,仍然嚴格遵守著軍營、遵守著父親遵守了一生的作息時間。每到別人上班,我們家裡也是早飯已畢,到處收拾得整整齊齊乾乾淨淨。
    ……那天預報是十級大風,大海在遠處咆哮得像頭野獸。風刮得宿舍門都關不上了,只得在門板上斜著頂上了一把椅子。那天該我值夜班,零點到三點,叫值班的電話鈴響了後我起身穿衣服穿鞋,扎子彈帶背槍。心裡頭一直惴惴的,因坑道床鋪調整的緣故,這天夜裡又是必須我一個人去,事先通知了姜士安,但是,他會不會忘了,或是,假裝忘了——這麼大的風!……我拿開椅子,拉開門,立刻被撲面而來的風灌得咳了起來,還咳著呢就向左邊扭頭看去,男兵宿舍在左邊,左邊空無一人。我沉重地歎息了,由於大風,這天還沒有月亮,月牙都沒有,想起伸手不見五指的山路,我恐懼得心都抽緊了。還得走,再黑再害怕也得走。剛走到宿舍房頭,全副武裝的姜士安閃了出來。那一瞬,我的嗓子都哽住了。我們打著手電向山上走,我在前,他殿後,走了大約一半時開始落雨點,他遞給我了一件雨衣,還居然帶了雨衣,心夠細的。我說你怎麼辦?他說沒關係雨不大。話剛說完雨便大起來了,嗒嗒嗒嗒如萬馬齊奔。我張開雨衣想把他也裹進來,他一閃身躲開我吼道:快走!我想他吼是因為風聲雨聲太大了。走了一段實在於心不忍,又一次回過身去請他和我共用這件雨衣。這一次我聽出他吼不是因為風聲雨聲,他的確生氣了,使勁把我推開動作粗暴口氣也粗暴:走你的!少嗦!那個時候我太年輕太單純太不把姜士安放在心上,所以不明白他氣從何來。等我後來悟出個中緣由時他已經結了婚並有了孩子。那天他一直送我到坑道口,然後冒雨返回。我把雨衣脫給了他,但想他穿不穿意義都不大了,身上已經濕透了。那天中午,我心裡深藏著對他的感激冒險去伙房給他調製了一大碗豬油拌飯——當時還有炊事員沒下班呢——臨出門又發現了一碗白白亮亮的晶體,味精,靈機一動用小勺挖了滿滿一勺拌了進去,然後在食堂一直磨蹭到值上午班的姜士安下班回來,看著他大口大口把這碗拌飯吃了下去……
    ……長年掛著把鎖的小屋門打開了,領導和藹地說這個房間也歸你了。我買了單人床買了桌椅板凳忙著往裡面搬,快樂地想終於我也有了一個獨門獨戶的家了!……空中突然響起的一個聲音將我的美麗幻想打斷——
    「好長時間沒動靜了,我擔心是不是她宮縮沒有了!」
    是那個小護士,叫來了醫生。醫生立刻做檢查,一切正常。小護士看著我,滿眼迷惑。我終於引起了她的注意,以我的沉默。
    孩子於下午兩點五十八分娩出。是兒子,而不是我一直以為的女兒。
    最後那一瞬不知有多少只手合力在我的肚子上由上而下擠壓,像擀面杖擀面,同時不知有幾條喉嚨在我耳邊齊聲吶喊,喊號子一般:使-勁-呀!那氣氛讓我感覺到了不同尋常,深深吸口氣重振旗鼓,將殘存的力氣收拾了一下全部集中到腹肌,然後隨著外來的擠壓動作猛然收縮,同時像舉重運動員將槓鈴舉過頭時那樣一聲大叫:啊——於是,哧溜一下子,緊張膨脹的肚子轟然塌陷……
    「兒子!看清楚了啊,兒子!」
    我循聲側過臉去,看到了我的兒子,一個紫紅色的小肉團兒,那標誌性別的器官顏色要更深一些,說話人把它直對著我的眼睛報功一般。喜歡接生男孩兒似是產房工作人員的職業病,誰都願做幸運天使。聽說是兒子我只略微怔了怔馬上就問他有沒有問題,聽到說「非常健康沒任何缺陷」時立時就歡喜起來,沒有片刻的、一絲絲的懊惱,好像我從一開始盼望著的,就是這個長著花生米般小小陰莖的小傢伙。
    一回病房就注意到了堆在床頭櫃上的東西,大都是成品食品。所有送來的東西都留了字條。我們主任也代表單位來過了。我最後拿起床頭櫃上唯一的一個保溫桶,懷著很大的希望和好奇打了開來。這種時候,再昂貴的成品食品也難有盛在這種家居器皿中的溫暖:熱呼呼的,家常的,專為了你的。保溫桶裡是餃子。原以為是雞湯,應該是雞湯。誰送來的,費了這麼大勁卻沒有把勁使在點子上。桶裡桶外地找,沒找到字條兒。問同病房人知不知道誰送來的,回說所有人的所有東西都是護士送來的。正說著護士便進來了,手裡很奇怪地拿著一個鋁制鍋蓋兒,進來後交給了我臨床的一個肥碩女子告訴她「你愛人送來的」。那女子接過鍋蓋後一臉茫然,問護士她愛人說什麼了沒有,護士搖了搖頭要走,我忙舉起保溫桶問她還記不記得這是什麼人送來的,她說只要你們不在我都讓他們留了條兒——條兒呢?
    條兒飄到床底下了,護士把它夠出來交給了我。
    彭湛的字。他說他一大早就到醫院裡來了,等了一上午沒有動靜中午就去外面買了點餃子;昨天晚上幾乎一夜沒睡知道母子平安他就放心了,還說他現在感到責任重大他是兩個兒子的父親了。
    他來過了,也知道了他又有了一個兒子——我長長地噓了口氣。下午的陽光從朝西的窗子鋪灑進來,照在我的床上,身上,暖洋洋的。
    鄰床的女子打電話回來了,舉著個鍋蓋對全病室的人說:
    「誰能猜得出他為什麼捎來這麼個鍋蓋兒?」誰也猜不出。那女子又氣又笑道,「剛才打電話,我問,你拿鍋蓋兒來幹嗎?他說,上次不是你說讓帶個蓋兒來嗎?上次我跟他說我吃飯的茶缸子上沒蓋兒,不衛生,下次你想著給我帶個蓋兒來,他居然帶來個鍋蓋兒!我跟他說:你光拿鍋蓋來不白搭嗎?趕明兒來記著帶上鍋帶上爐子帶上油鹽醬醋咱在這起火做飯!……」滿屋子歡樂的笑聲。女子一手向下壓壓,「這其實不算什麼。上次,他送了些煮雞蛋來,扒一個,硬得橡皮似的,再扒一個,還是。我問他怎麼回事。他說他也正納悶呢。反正他是嚴格按我說的做的,『涼水放進去,開鍋後煮四十五分鐘』——我說我說的是四五分鐘你煮四十五分鐘怎麼不煮他四五個鐘頭?」屋裡婦女們個個笑得前仰後合,有一人沒笑,臉上是一副眾人獨醉我獨醒的神情,哲人一般俯視著一屋子的芸芸眾生。肥碩女子揮著手裡的鍋蓋繼續說:「平常家裡的事兒什麼什麼不幹,什麼什麼不管,喏,我來住院前還得挺著個大肚子,專門帶他挨屋走一遍,告訴他糧食在哪兒油在哪兒冰箱裡還有些什麼可吃的。別我生完孩子回家一看,他餓死了!」

《大校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