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1節

百祥急得一下子止住哭泣,低低怒道:「上縣裡?!你咋不說上電視上報紙登廣告滿世界揚揚,讓所有的人都知道?」
    小梅這才突然想到,孩子對於百祥,還有著一個類似他按期去合作醫療要的那些避孕藥的作用,因此,必須是由他妻子也就是小梅的肚子裡出來的,才能有效,他們繞不出那個死結。小梅便不說話了,倦了,也煩了,她想睡了。她把百祥的手從身上拿開,身體向床邊挪挪,道:
    「睡吧,明天你還得出車,啊?」像哄孩子。
    百祥固執道:「那事你不答應?」
    「再說。」
    如同漫天烏雲終於裂開了縫兒,百祥看到了陽光。他緊緊抱住小梅彷彿是抱住那縷陽光,一隻手情不自禁地開始在那溫軟豐滿的軀體上撫摸,溫柔地,充滿深情地。曾幾何時,這撫摸令小梅面如火燒頭皮發麻皮膚潮濕身心騰雲駕霧般飄飄欲去,是在新婚的時候,頭幾夜,也是小梅生平頭一次與異性的肉體接觸。但當幾夜下來,如是反覆、重複,再無深入一步的內容,小梅開始不耐煩了,還不僅僅是不耐煩。好比一個人吃慣了粗茶淡飯,別的沒吃過沒見過倒也罷了,倒也能心平氣和,突然間眼前出現了一桌佳餚盛饌,看到了,聞到了,心理生理都有了反應卻就是吃不到嘴裡,那是什麼滋味?失望,焦躁,還得加上類似受了戲弄後的憤怒。以後小梅就拒絕百祥的親熱,百祥也就順水推舟不再辛苦。幾年下來,兩口子同床共枕的唯一內容就剩了睡眠,誰也不碰誰,無意中碰上,如是熱天,閃開;如是冷天,將勢就勢,相互倚靠著保一下暖,彷彿對方是棉被毛毯一類的東西。就是此刻,百祥撫摸小梅的時候,也沒有該有的那種感覺,而如農民撫摸屬於他的土地,司機撫摸他的愛車,一顆心裡盛著的是單純的感激和喜愛。但在小梅那裡,卻就有感覺了,這久違了的撫摸如同烈火乾柴,一下子激活了已沉睡在她心底的全部反感、厭惡,還有,說不出的委屈。開始,她忍著,任她性無能的丈夫動作,不說不理,她不想傷他,可他好像受到了鼓勵了似的越發汪洋恣肆,令她的忍耐到了極限。
    「別煩啦!睡吧!」
    一巴掌打開了那只在她皮膚上擦來蹭去的手。百祥像條無故受了主人斥責的狗,先是吃了一驚,然後馬上縮開,緊緊縮在他那一側床的床沿,再也沒動。小梅很快睡去,掰了一天的玉米,她實在是累了。夜裡,不知幾點,她醒了一次,看到百祥大睜著兩眼看天,心當時就軟了。想,就這樣吧,他不是不把她當人,是沒有辦法,這事不論叫誰說,他比她委屈。
    等這事完全敲定下來,副連長只剩下了三天的假期,百祥把他娘帶去了濟南,也算巧,正好有出車去濟南的事兒。至於副連長如何對付的他的妻子,就不得而知了,反正只要丈夫成心想欺騙妻子,沒有不成功的,尤其當妻子完全信任著他的時候。即使如此,夜不歸宿還是過分了些,因此這件分外的事情,最終被安排在了白天。
    小梅說:「……那天剛吃過早飯,他就來了。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結結實實,乾乾淨淨,一句話,不招人討厭。穿著軍裝。跟你說韓琳護士,復員這幾年了,到現在了,一看到穿軍裝的人,我的心還跳,甭管男女。」
    那天副連長進門後,回身就把門插了,院門,屋門,依次插過;然後徑直進了他們睡覺的屋,關了窗,還拉上了窗簾,一句話沒有。那目中無人、從容鎮定的神情姿態,使小梅最開始的一點好感蕩然無存,她感到恥辱。是百祥求他,她並沒有求他,他不要錯以為她也像百祥那樣,盼望著他的賜予,他以為她是什麼人?是在事後,在小梅說了最初對他的感覺後,副連長連連喊冤。
    「你就沒看出來,進院後,我慌得走路都順了拐了嗎?還『目中無人』!是目中無人,不敢有人,不敢朝你看,只好找事兒做,佔著手。」
    「咋不找別的事兒做?又插門又關窗的!」
    「別的事兒,啥事兒?掃院子餵豬?」
    「還是的呀!」
    兩人就都笑了,笑畢,副連長承認,他做的那些個事都是事先想了多少遍的,他是男人,又結過婚,確切說,有過性史,應該主動一點,周到一點,多一點主人翁的精神,他沒有想到這竟會激怒了小梅,使他在最後的環節上遇到了激烈抵抗。
    拉上窗簾後,他就向她走去。看著漸漸逼近的這個陌生男子,小梅越發地感到荒唐荒謬,這整個就是畜牲交配嘛——沒有一句話一個眼神一點交流——還不及畜牲,畜牲還知道搖搖尾巴叫喚兩聲。她一個向後轉,背朝他,無聲地表示了自己的態度。
    ……他摟住了她,從後面,一雙手準確有力箍住了她的胸。她驚駭欲跳,完全沒有思想準備他會這樣直截了當地採取行動——沒能跳得起來,他力氣很大。小梅力氣也大,能像男人一樣,一口氣將兩捆小山般的玉米秸從地裡擔回家,但是由於驚駭,一時間木住了,竟無任何作為,任由他將二人運動進了睡覺的屋並在床上各就各位,這時小梅看到了近得幾乎貼在了她臉上的那張男人的臉,毛孔全部張開,通紅地噴著熱氣,眼球也紅,灼亮。小梅從沒有見過情慾勃發時的男人,不由暗想,這人是不是瘋了?她不知這個瘋人究竟會怎樣,恐懼使之憤然出手,毫無體恤,毫無顧忌,用出了拚死的力氣。有一拳結結實實打在了對方的左腮幫子上,隔著雙方的皮肉,都能感到那種骨骼與骨骼之間創傷性的撞擊,全身隨之本能地縮緊,等待著對方以牙還牙的痛擊。沒有。他只防守,以靜制動,且默默地不出一聲,如一頭忍辱負重的好牛。小梅也不出聲。反常規的沉默使二人的廝打看上去如同關了聲音的武打電視劇畫面。同是不出聲原因不同,一個是不想,一個是不能。小梅不能。如果他不是他,是一個一般的入侵者,她絕對會做出一系列程序正常的反應。可惜,這個力大如牛的男人不是入侵者,是她丈夫請客吃飯好言好語請了來的,真要驚動了外人,最終丟臉的是她和百祥。但是,只要沒有外力的幫助,這個時候,這個女人倘不是經過特殊專業的訓練——比如特警、保鏢、少林武術——在體力上,斷無與成年男子抗衡的可能,尤其是一個正處於盛年的健康青年男子。儘管他只守不攻,也已漸處優勢,很快地,將小梅的四肢、身體置於了他的控制之下。他開始行動了。他親她,乾熱的嘴唇在她額上、臉上摩挲、下移,移向她的嘴唇。她拚命擺頭躲閃,除了通常原因,還有一個特殊原因。
    「韓琳護士,還記得有一天,在宿舍裡,你給我們念過的一首詩嗎?」小梅問我,我搖了搖頭。她說,「怎麼不記得了?一個叫什麼斯基的人寫的。」
    「什麼斯基?」
    「一個蘇聯人,很長的詩呢,你站在宿舍地中間,念,我們都笑得要命,你一點不笑。」
    我仍茫然,毫無印象。
    小梅道:「就是關於接吻不接吻的那首詩!」
    我頓時想起來了,馬雅可夫斯基的詩,那詩從頭到尾說的是接吻不好,是一個很壞的習俗,主要是,髒。講了一個農夫,去親耶穌的像,他不知道那像已經被病人親過,把病菌留在了上面,他去親,就被傳染上了病,他又去親他的情人,他的情人又去親自己的情人,那人又去親另一個人,一個傳一個,到最後,這個農夫和這一大串的人都得了病,先是爛嘴,然後往四周爛,最後給活活爛死了。
    ——也是先入為主,小梅堅決不讓對方的嘴碰她的嘴。在這之前,男人的每一步似乎都達到了預期目的,孰料在這一步上,遇到了殊死抵抗。這倒提醒了他,他越發步步緊逼,佯作熱烈急迫,給她一個假象,令她把全部氣力精神都集中在了嘴的躲避上,使他得以幾乎沒有障礙地進入了她的身體。他聲東擊西——不是提前的設計,是即興發揮——她顧此失彼。在他到達目的地的那一瞬間,感到了下面的身體猛地一顫,同時,伴有局部的強烈攣縮,而後,就是無所作為,任由他去……事完後,他喃喃道:「我這是強姦罪了……」她不說話。他起身,發現了自己身上和她身上的血,這越發令他感到罪孽深重,那罪惡感完全壓倒了他作為一個佔領者所應有的喜悅和適才肉體上獲取的巨大快感。看她仍是一言不發,他開始想法為自己開脫:「我不知道,我沒想到,沒想到你真的會從來沒有過……」
    除了「不知道」「沒想到」令小梅反感外,事實上,在這件事進入到實質階段之後,小梅就開始受控於一種不能自已的強烈感受之中。這感受凌駕於理智之上,凌駕於精神思想信念一切之上,她無法具體概括,但有一點很明確,它令她快樂,儘管也流了血,卻幾乎沒大感覺到別人所說的那種疼痛,彷彿是熟透了的瓜果,瓜熟蒂落,沒有一絲勉強,只有順遂了自然的踏實和暢快。所以,當他說他這是強姦罪了的時候,她沒有說話。開始時是,後來就不是。後來,她響應了,她加入了,她開始與對方同步前行,並且,達到了相同的目的。不同只在於,這目的之於他是預期,之於她是意外。
    那一天,副連長沒有走。正是精力和經驗同處高峰期的年齡,尤其當發現自己是對方的啟蒙者而她又心有靈犀時,越發振奮。他幾乎是連續作戰,整整一天。最後一次,如願吻到了她,懷著一種全面佔領的決心。
    那吻是那樣的深,直抵小梅的五臟六腑,到最後一刻,是甜的。
    「……韓琳護士,別以為我說的這個『甜』是打比方,不是打比方,我又不是作家犯不上打比方。就是甜,咱們常說的那個甜,甜絲絲的甜——我這麼說你明白不?」
    「明白明白。」為了表示的確明白,我用辭典的表述方式進一步道,「你說的甜,不是它的喻義,是它的本義:像糖或蜜的滋味。」
    「什麼話到你嘴裡,就清清楚楚,唉,跟你比起來,我就像個二傻子。……韓琳護士,你說,這是咋回事?」
    「什麼?」我不知她的問話是針對「甜」,還是針對「二傻子」。她卻以為我有意裝傻,不滿地嗔道:
    「韓琳護士!」
    於是我明白了。我告訴她,那「甜」是人的一種生理反應,當到了極致高潮的時刻,口腔津液的化學成分會發生某種變化,變甜。她專注地看我,聽,突然問:
    「你也有過?」
    「有過——什麼?」
    「就是那種……『變化』?」
    我搖頭。看她的表情似是不信,就告訴她,那不是每個人都能有的幸運。很多人夫妻了一輩子,兒女生出了一大堆,也未見得能體驗到她所經歷過的那種感受。她若有所思,面帶笑意,那笑在她明亮的眸子裡一閃一閃,彷彿月光下微風掠過的海面。
    「又想起啥事兒來啦?」
    「他也跟我說過這話,說我們倆很難得,說跟我在一起後,才知道他和他老婆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兒。我還不信,總覺著他是為了討好我才這麼說。」
    那三天裡,副連長晚出早歸,白天二人糾纏一天須臾不離,晚上他前腳剛走,她後頭就開始了對他的想念。夜裡待在一個人的家裡,要很晚很晚才能睡著,早晨一大早就醒,醒了就起,起來後,掃院子,澆園子,收拾屋子,燒火做飯,步子輕快全身輕快,不吃不餓不睡不睏,每當想到即將、馬上要來到的,整個人可以立刻開始燃燒蒸騰一般地興奮起來,那奇特的、巨大的、前所未有的快樂令她咀嚼不及回味不及就又開始了新一次的期盼。那真是一種彷彿滅頂之災的快樂啊,讓人無法抗拒無從考慮毫無選擇只能閉目塞聽隨它而去。
    那三天裡,他們很少交談。他們只用身體交談。
    百祥和他母親於第三天的傍晚到家,副連長次日上午歸隊。百祥什麼都沒問她,不知是什麼心理。但到當月她的例假如期而至的時候,他發話了。
    「怎麼回事?」他問。
    「什麼怎麼回事?」她反問。
    他只好道:「你們沒……」說到這裡他想了想,大概是為想合適的詞兒,後道:「你們沒幹?」
    「干了。」小梅口氣乾脆,理直氣壯,但心裡還是咯登了一下。
    「那怎麼沒起作用?」
    「你當是種莊稼啊,播上種子就能發芽?」
    「也差不多。」
    「差多了!」
    接著運用在醫院婦產科學得的知識,給百祥上了一堂人體生理課。百祥其實也知道所謂的排卵期一說,畢竟是農家子弟,就算不清楚人體的來龍去脈,豬馬牛羊的交配之事是打小耳濡目染過來的,想來人也不會差得太多,他只是疏忽了,他過於急切了,他因之非常地沮喪。小梅卻因之暗生喜悅。她因此就有了和他再繼續的可能。她想繼續。他呢?在一起的時候,她曾多次想跟他談談關於以後,沒談。那三天裡,他們顧不上交談,他們只用身體交談。
    他來信了。當意識到是他的信時,她拆信的手都哆嗦了。有那種被激起的生理反應的因素,也有恐懼,她不知道他會對她、對他們的這件事說些什麼。信的前面有稱呼,後面沒署名,沒署真名,用了個假名,玉青,一個看不出性別的名字。信寫得也很聰明,用的全是只有當事人才能懂得其真正含意的隱語,諸如,「頭一次交鋒,她居然敢反抗,也不想想,她哪裡是我的對手!」「永遠忘不了取得決定性勝利的那一瞬,我願為了那一瞬去死!」「從小到大,沒吃過這樣甜這樣香的糖,你願意再分我一點嘗嘗嗎?」……這些話反比直白露骨的描述更能動人心弦,令人遐思,令人心旌搖蕩。過分露骨直白的性愛描述,弄得不好就會像性的教科書,不僅沒有味道,其特有的透徹清楚,還會降低人的慾望,甚至引起反感。其實所有的透徹清楚,都會降低相應的慾望,如同大徹大悟之後的人就會想到出家一樣。有了距離才會有美,含蓄才是藝術,每一個戀愛中的人都是出色的藝術家。
    ——他們戀愛了。由肉體開始,向情感昇華。
    她給他回信。前面有稱呼,後面有署名,署的他老婆的名,桂玲。這樣即使信被別人看到,也不怕。怎麼過分,都不怕,頂多被人嘲笑一通,明裡嘲笑,暗裡他們還得羨慕,在那個一律是男性的世界裡,能有著這樣一個多情纏綿的老婆,是幸福,還是榮譽。小梅在信中傾其肚子裡所有的詞兒——還不夠,還得查詞典——表達著自己對他的思念、情感。
    「……韓琳護士,我真是想他啊,想得吃不下,睡不著,心裡慌慌的,什麼都幹不下去。」
    「百祥知道嗎?」
    「不知道他現在知不知道。我走的時候他還不知道。」
    「什麼意思?」
    「唉,小心著小心著到了還是讓人知道了,那些信。……其實每次我們的信末尾都要寫上『看完燒掉』,他寫,我也寫,可結果呢,誰都沒燒,捨不得。想他的那些日子,我是靠了那些信才熬過來的,每封信看了都有幾十遍,信紙都看毛了,看薄了,看軟了。事兒最後出在了他那一邊。我這邊沒啥,甭管怎麼樣,百祥是個男人,粗,再說,我的那些信就是拿給他看,他也看不出什麼,這些玉青寫信時就都防著了。」即使跟我這樣八竿子夠不著的人,小梅說起她的戀人來也絕不說真名,彷彿是只要說了,就算埋下了一分對他的威脅,現在她視他如命。
    是桂玲去部隊探親時出的事兒。她去部隊,副連長的同僚們當然要去看她,去看她,就有人拿出小梅大作中的一些句子、段落跟她打趣。他們都認為那些信是她寫的,副連長是這樣說的。副連長一向並不隱瞞這信,有時還公開地念,給他們看,在部隊這很普遍,有戰友之間相互信任、有福同享的意思,也有炫耀的意思。他們看著她,笑,意味深長地道:「嫂子,他真是想你啊,想得吃不下,睡不著,心裡慌慌的,什麼都幹不下去。」「想你的那些日子,他是靠了你的那些信才熬過來的,你的每封信他看了都有幾十遍。」以及什麼「那三天的分分秒秒都銘刻在心永生不忘」「願我們的愛情像山一樣高水一樣長」「不管你在哪裡我都追隨你哪怕天涯海角」……把個桂玲聽得一頭霧水,但她沒動聲色,而是巧妙地應對、周旋,有這麼幾次下來——她在暗處他們在明處——她就完全掌握了事情的真相:有一個女人頂著她的名義在同她的丈夫通那種信。她問他,他承認了。開始桂玲是打定了主意要原諒他的,男人有幾個不花的,尤其是有魅力的男人?別人只是知道和不知道的區別罷了。最終使桂玲決絕的,是他的態度。她問那女人是誰,他抵死不說,於是她的心涼了,知道他們是真的了。涼透了的心裡,能剩下的只有仇恨,她當即提出了離婚,而後,直接找到團政委做了匯報。軍隊,特別是中國軍隊,在男女之事的要求、防範上相當嚴格,不嚴格也不行,你想啊,把成千成萬體魄強健的青年男子圈在一起,一圈至少三年,這方面再不把得嚴點兒,有點苗頭就能燃成熊熊大火,有點漏洞就能釀成洪水決堤般的滅頂之災,所以,除了不間斷的思想教育和嚴密的組織紀律之外,在處理上,也有著相應的嚴厲措施。事實上,具體實施起來,絕大部分的各級軍官是相當實事求是的,有時甚至是心慈手軟的,都是人,都知曉箇中滋味,但,即使是那些屬於可以理解可以原諒的過失,也得有前提,兩條:一、沒有給部隊造成影響;二、沒有人告你。只要具備了其中一條,部隊就不能不做處理。政委找副連長談話,不談他也清楚,處分,或者轉業,否則,桂玲那裡肯定通不過。他拒絕了處分。是處分就要公佈,同時必須公佈的,是處分的理由,他不想讓他的戰友他的部下知道這理由,不想讓他們失望:噢,你整天教育連隊怎樣怎樣,自己原來卻是這樣,當面人背後鬼啊——只有他知道他不是,教育連隊時,他是真誠的,即使到此刻,他都真誠,可他怎麼能跟他們解釋清楚?只好走,離開,遠遠地。政委不想讓他走,這是一個有前途的軍事幹部,其時,任命他為連長的命令都報上來了。當然,出了這事,任命就得緩兩年了,但是,要是走了,那可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政委沒能說服他,年輕軍官的自尊心太強,強到了脆弱。他說,丟不起這個人啊,走吧。只是,可不可以讓我自己打轉業報告,再由領導批准?政委同意了。他哭了,又說,我辜負了部隊的培養領導的信任,給領導添了麻煩給部隊抹了黑,按說,沒有資格提什麼要求,可是,政委,如果可能,這事兒,請替我保密。政委沒有說話。他也就知趣地閉了嘴。事後,幾年之後,他才知道政委果然為他保了密,對誰都沒有說,對其搭檔、團長都沒有說,讓這事爛在了自己的肚子裡。那位政委當到師政委後退休了,退休之後閤家搬進了一座濱海小城的干休所裡。相互聯繫上了後,副連長年年都要專程去探望他,依然稱呼他,政委。
    桂玲是在離婚後知道了小梅的,知道是小梅後她大為震驚,深受刺激。原以為那人至少應該是城裡人。桂玲的戶口在農村,是當地聯中的語文老師,雖是同在農村,論起地位、身份來,卻是幾倍於小梅之上的。所以以她有限的人生經驗,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出,她的丈夫怎麼能棄高求低,與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村婦女私通,乃至葬送了自己的事業。因找不到一個合理的解,最終桂玲把心中的千般揣測萬般疑惑化成了一個字:賤。
    小梅慢慢地跟我說了她與副連長分別再見時的情景。
    「……那天我去縣裡給百祥的娘抓藥,老太太有個心口疼的老毛病,搭的是人家的一輛拖拉機。不過三十多里的路,早晨出發,頭半晌才到,路不好,車也破,那一路上把我顛的,全身骨頭都散了架子,身上撞得哪哪兒是青,腮幫子都沒脫得了,拐彎時一個沒抓穩,撞在了車頭的後玻璃窗上。趕到下車,整就是像給人打了一頓。立夏了,穿的衣裳單,上身還是短袖。我不在乎,縣城裡,沒人認識我,我也不認識誰。……從藥鋪抓藥出來,遇上一個人向裡面走,我沒朝他看,低著頭快走,說是不在乎,能真不在乎?一個女人,鼻青臉腫胳膊上也是,讓人怎麼想?不知是哪根神經作怪,我覺著那人在看我,就抬起了頭來,天,是他!又不是他。模樣沒變,可眼前的這個人分明不是當初來我家時的那個人了。還是穿著軍裝,可肩上、領子的肩章領花沒了,只剩下幾塊顏色深一點的印子,光禿禿的。……韓琳護士,到現在我都覺著,世界上沒有什麼衣裳比軍裝更精神、更好看的了,可是,也沒有什麼衣裳比拿掉了肩章領花的軍裝更灰頭土臉的了。想是沒想到會在這裡遇上我,他愣住了;我也愣住了,我比他還沒有想到會在這裡遇上他。頭一個念頭是,他回來怎麼不告訴我?不知愣了多一會兒,他先開了口,問:百祥打你了?這時我還沒有回過神來,愣愣地反問了一句:你怎麼在這?他看著我的臉:都青了。我下意識順著摸了一把,不由疼得吸了口氣。他又說了,有點著急的樣子:我去找百祥談,咱們倆這事,不怪你。——這時我才突然反應過來的,出事了!
    「那天中午,我們倆在街邊一家賣面的館子裡,一人要了碗麵,湊合了一頓。一碗麵我都沒有吃完,光顧哭了,為他。我想沒有誰能比我更能知道,他失去的是什麼了,我也當過兵啊!……你是沒見他從前的樣子,筆直的身板,筆挺的軍裝,一槓三星的肩牌金光閃閃,上我們村時,男女老少都算上,沒個不回頭看的——是我毀了他!他直個勁地安慰我,叫我不要想太多;又說百祥不知道他就放心了,但願我這邊不要再出事了。別看我當時腦子裡亂哄哄的,可是一點都不糊塗,我說,你什麼意思?他看著我,說:跟百祥好好過。我說:要是我說我想跟你過呢?他搖頭:不行,那樣太對不起百祥。我說:你就不怕對不起我?!他這才不做聲了,半天,說:小梅,你看我現在這副樣子,連個工作都還沒有。當時他正在等待安置辦的消息,一直住在縣城他一個戰友家裡,不願回家住。就有這樣一種男人,要麼衣錦還鄉,要麼寧肯死在外面,也不願讓家裡人知道。我說,我又不是衝著你的工作。他一口咬定不行,最後了,被逼不過了,才說了實話,他說,我現在沒有心思。說完還怕我不明白似的,說,提不起情緒,對不起。」
    說到這時小梅痛哭,我懂得她心理:她在他那裡,不過爾爾。女人對男人的這類失望很大一部分原因在於自身:擺不清或死不肯正視自己在對方那裡應有的位置。在男人那裡,如果說事業是他的「錦」,女人只是這錦上的花,事業是「皮」,女人便是皮上的毛,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當然我不能這樣說,不能火上澆油,現在小梅需要的是安慰。我安慰小梅:
    「有的男人事業失敗時才會想到女人的慰藉,有的正好相反,事業失敗時不談愛情,比如他。兩者相比,後者好,起碼是有責任心的吧——自己還沒有著落呢,就不能再拖上一個墊背的。」
    這一類的話我能做到張口就來,都不用過腦子。如果事情完全相反,我就能找出完全相反的說辭。不是沒有是非,而是一種更高境界的是非觀:萬事萬物人為本,是非標準也得依據人的需要變化,比如此刻,我在安慰人,那麼把人安慰了就是最大的「是」,否則,便為「非」。小梅靜聽我的安慰,神情專注,就像從前聽我給她講數學,給她念馬雅可夫斯基的詩。令我始料不及的是,我這番似是而非的話會對她產生那樣大的影響,以致直接影響了她對日後生活的選擇。
    小麵館一別之後,副連長再沒有跟小梅有過任何方式的聯繫,充分顯示了一個軍人的果斷性格。小梅還得從百祥的口中,捕捉著有關他的零星信息:分配工作了……辭了工作了……去了省城了……收到我的信時小梅正在極度痛苦之中。痛苦而不能展示,每天面對著百祥和他的娘,痛苦著還得快樂著,這就生成了新一種的更深層次的痛苦。以前的痛苦僅僅是與相愛的人不能聚首,那痛苦單純且伴有歡樂,思念的歡樂,遐想的歡樂,回味咀嚼的歡樂,同悲共喜的歡樂;現在呢,除了痛苦還是痛苦,好比感冒引起了肺炎或腎炎,繼發病通常要比原發病嚴重得多。百祥那邊也不讓小梅安生。不知是有了感覺還是怕節外生枝或日久生情,儘管小梅懷孕未果,百祥也絕口不再提讓小梅和副連長配對兒的事。只是加緊了自身的治療——也是手中有了些錢了——而這些治療都是要求配偶給予配合的。百祥便要小梅配合。這種無以拒絕的合理騷擾真真讓小梅膩歪透了,可她無法也無處逃脫。就是在這個時候,我的信從天而降,她拿著這信彷彿快要溺斃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繩子。她把信給百祥看同時說要親自到我家幫忙——沒說三年,一步步來——百祥也是當過兵的人懂得戰友情,對小梅所言也就深信不疑,心裡當然不能說沒有想法,但是他不敢過分違背小梅的心願,就這樣,小梅來到了我這裡。
    那天晚上睡前,我同小梅談起了薪酬。
    「不要!就是幫忙!」她說。
    「那我心裡不踏實。」
    她想了想:「好吧。你們這兒都怎麼給?」
    「高的有一月八十的,少的四十五。」
    「就四十五。」
    我同意了,那時我的經濟窘迫已初露端倪。

《大校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