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

眾大笑,我也笑。那位哲人般的婦女耐心等大伙笑畢,開口道:
    「這有啥稀罕的?這不就是男人嗎?我們怎麼可能要求男人把心思放在鍋碗瓢勺這些事上?男人是男人,女人是女人,要不,世界上就用不著分男人女人了。讓男人干家務事兒,我認為,是咱們女人的失職!」一片嘩然。那婦女擺擺手,「我們家,我主內,他主外;外面你的事,我不問;家裡我的事,你別管。真就是油瓶子倒了,你也別動,我來!你出差,告訴我幾天,八天?好,我給你預備上十雙襪子——打出點富餘,防止萬一——用一個塑料袋裝好,另外再預備上一個塑料袋,裝每天換下來的髒襪子,最後一總帶回來,給我。這次來生孩子,我給他預備了四套乾淨內衣,一星期一套,四套穿完,正好我也就出『月子』了。」
    那婦女態度嚴肅認真誠懇,她是她生活哲學的虔誠信徒,虔誠便會滿足,便會幸福,便會神聖。這就是信仰的力量。客觀無法左右,信仰卻可以調整。
    我幾乎是懷著羨慕的心情看她,心情漸漸開朗。彭湛並不比別人家的男人更差。別人能過我就也應該能過。我吃了餃子,還是熱的,羊肉胡蘿蔔香菜餡兒,非常香。胃口隨著孩子的出生奇跡般恢復了,那麼大一堆餃子吃了下去並未感到絲毫的不適。也並沒有人問我為什麼吃餃子而沒有喝雞湯,就是有人問也沒有什麼,我會像那個肥碩女子一樣,把自己的丈夫連笑帶罵、半真半假地數落一通。
    ……
    他長得遠遠不是我所期望的大眼睛、長睫毛、高鼻樑。也不白,紅,那種毛還沒有長出的小兔子樣的紅,人說這樣的孩子長大了是黑皮膚。引人注目的是嘴很大,還在產房裡時,他剛出來時,就有個助產士當場脫口而出道這個孩子的嘴怎麼這麼大啊!接著馬上又對我說男孩子嘴大一點沒有關係,語氣裡帶著明顯的安慰,可見至少在她那裡,嘴大不是長處。
    隨著走廊裡一聲「發孩子啦」的吆喝,我輕盈地飄出了病房。的確是「輕盈地」,的確是「飄」,那種幾秒鐘內減去三十三斤體重的感覺,非此而無法形容。
    這是次日的上午。在院期間孩子一直由院方集中管理,一天兩次「發孩子」,上午九點下午四點,交由母親餵奶。現在有人說這種管理方式缺少人文情懷主張孩子一出生就同母親一起,我卻認為它很具人文情懷,它使我在生產的極度疲憊中得以休息,也給了毫無經驗的我一個逐漸熟悉適應孩子的過程。
    走廊裡停著一架巨大的嬰兒車,車上躺著一大排乍看上去形狀顏色包裝完全一樣的嬰兒,區別只是有的在「啊啊」地哭,有的在渾然不覺地睡。我有點擔心我會不會認不出他,我們只見過一面,匆匆忙忙。……我看到他了!正在哭,哭得很使勁,嘴上方的肉都掙得發白了。飛快地走過去拿起拴在小手腕上的布條看:韓琳之子!弓下身子小心翼翼把我的「子」從嬰兒車的深處撈上來雙手捧在胸前快步回到房間在床上坐下,他彷彿接到了信號毛茸茸的小腦袋立刻準確地向我懷裡拱來,他的頭髮很黑很亮還有點鬈曲,我們長得也不是一無是處,即使就是一無是處全世界的人都嫌你媽媽還是愛你只會更加愛你我可憐的小丑娃娃!
    剛被抱在胸前他就停止了啼哭,腦袋轉來轉去尋找,小嘴大張並且發出「吭哧吭哧」的聲音,這就是他最初給我的「要吃」的表示;再大大,能發出一個單音節的時候,則是用小手拍打著脖子明確告訴你:「奶……奶……奶……」我想他拍打脖子是因為他感覺到喝下去的東西都是從脖子那裡流下去的,據此便認為他餓了,就是他的脖子餓了;更大些,能跟成人一塊就餐、桌上飯菜花樣多點時,他會發出滿意的歎息:「今天吃高級飯。」上小學,放學開門進家後展現給我的一個永遠的畫面就是:下邊兩腳交替著往下蹬鞋,上邊兩隻胳膊往後下方伸著以讓雙肩書包滑落,再上邊,一顆頭髮亂蓬蓬的腦袋已盡其所能地探向了餐桌。如果餐桌上擺著的是他喜歡的飯菜,就會高興地衝我大叫一聲:「好乖來!」「好乖來」是我誇獎他時的一句口頭禪。因之我想,供給食物與需要食物大概就是母與子最基本的關係了吧。表面看供給者是在付出,在奉獻,事實上我的感覺完全不是這樣——兒子使我成為了一個不可取代的重要人物,他全身心地信任我依賴我,從小到大,我何曾這樣地重要過?生命就此有了新的意義新的動力。
    三天後出院,來接我們的是彭湛,申申,和陸成功。陸成功開著車。收拾停當後護士將我的兒子送了來,就在我抱著他準備向外走時,聽到了悶悶的一聲「撲嘰」。在場幾個人都聽到了卻都不是太明白,護士說孩子屙了給他換了再走吧,說完後就去取尿布。取尿布回來後,打開襁褓,擦,換,重新包好,同時叮囑:「回去馬上給他洗洗屁股,別淹了。」我機械地答應著,目不轉睛盯著護士每一個動作,盯著襁褓裡那細細軟軟的小小肢體,從兒子出生後一直平和鬆弛的心,陡然間沉重緊張。
    我和彭湛帶著兒子回到了只有我們兩個人的家裡。
    從前,我眼裡心裡的母嬰全都罩著一圈聖母聖子般的光環,聖潔、純淨、美麗得如詩如歌如畫如夢,直到身臨其境方知全然不是:洗不完的尿布屎布,徹夜的啼哭,溢奶吐奶,清洗消毒,母親乳頭裂了,嬰兒肛門淹了……彭湛也不能再出去,洗涮,取奶,採購,做飯,一件事連著一件事,做也做不完。
    他變得沉默了,一天到晚難得說幾句話。早晨,推開房間門進來,一聲不響徑直走到床腳處,端起那盆堆得小山也似的尿布盆子,一聲不響出去。他幾乎不大看兒子,我是說湊到跟前,像許多父親對自己新生孩子的那種看,帶著喜愛、關切,帶著點兒研究、好奇。沒有。我想,這是因為他已有了一個孩子,而且也是兒子,而且——承認這點我很難過——為兒子難過——那個兒子比這個兒子要漂亮得多。在醫院裡第一次看到兒子,他的反應是皺眉一搖頭,笑道:「這個娃兒好醜啊!」那神情語氣在外人眼裡是玩笑,只有我清楚,這是真情。父愛是有條件的,不像母愛,能夠博大到沒有邊際沒有原則。
    蘭州方面不斷有電話來催,催他回去,我不吐口他就不能回去。我一向不願為了自己勉強別人,心裡也清楚這樣硬留下他實際上等於把他推得更遠。但此時我顧不得了,顧不得別人——他,顧不得以後。眼下我離不開他,離不開人,我還在月子裡,就是不在月子裡,我一個人也承擔不了一個嬰兒所需要的全部。
    從他回來後我們就一直在找保姆,但那時還是有一搭無一搭不覺著多麼緊迫。有時暗想我沒做過母親沒有經驗他為什麼也會這樣地沒有考慮沒有安排呢?蘭州方面見電話催他不回便改拍電報。他把電報拿給我看:「有要事速回」,一連拿回了三封。他給我看電報的時候不說什麼。我看完電報也就不說什麼。
    這其間他曾帶回過兩個保姆,一個是從黑市上找來的,身上無任何證件介紹信。問他為什麼不去勞動服務公司找,說是得先登記,得等。我說再急也不能不管不顧啊,他就又去勞動服務公司登了記,表現出了相當的耐心和忍讓。但是勞動服務公司介紹來的那個姑娘最終我也沒有接受。姑娘來後我讓彭湛帶她去附近的一家部隊醫院找我一個朋友幫忙給她做體檢,不是我過於挑剔講究,家中我的兒子剛出生十來天,幼小脆弱得不堪一擊。彭湛耐心對我說這是正當途徑介紹來的各種證明一應俱全不應該有問題,並拿出了其中的「健康證明」。那張健康證明是姑娘家鄉出的,且不說她家鄉在開具這類證明時負不負責任,單看開證明的日期,一年半之前,就很有重新做檢查的必要。我說完我的理由彭湛沉默了,低頭斜看地面,兩手交叉緊握,手背上青色的血管鼓突,不知在想什麼會怎麼做。我卻想不管他怎麼想怎麼做,我不讓步。他沉默,如爆發前的火山,我都能感覺到沸騰在他胸中的岩漿。突然我想,他會不會就此提出離婚?接著我冷冷地想,別想。法律不允許。孩子還在哺乳期。這一刻我明白了為什麼那麼多死亡了的婚姻仍在維持,為什麼有的雙方已如仇敵一般勢不兩立卻仍不得不在一個房簷下苦苦糾纏折磨對方的同時也折磨著自己,他們必定有著想分也分不開的理由,這理由壓倒一切。兒子睡了,房間裡靜得令人窒息。……彭湛站起來,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他,他目不斜視,拉開房間門,出去了,我直起了脊背。「走,我帶你去醫院,查一下體。」門廳裡,他對等在那裡的姑娘這樣說。我長長噓了口氣,身體一軟,再也撐不住了似的靠上了床頭,同時心中對彭湛的歉意油然升起。暗暗乞望這姑娘的體檢一切順利。應該是順利的,看她紅撲撲的臉蛋壯碩的身材,能有什麼問題?保姆一安頓下來立刻就讓他走,讓他這樣地一個人充任保姆,實在是一種浪費一種難為。體檢結果,乙肝六項指標五項陽性,她不僅是乙肝病毒攜帶者而且正處於活動期;此外,患有滴蟲性陰道炎。
    第三個保姆總算一切順利,彭湛在把她帶來的同時拿回了第四封電報,這次電報上只兩個字:速回。
    他走的時間是晚上,晚上我在房間裡給兒子餵奶保姆在疊尿布,彭湛在門廳裡等待出發。這天是兒子出生後的第十四天,除了在醫院裡的三天,十來天了,我幾乎沒怎麼睡過覺。新生兒的睡眠沒日沒夜毫無規律,我做不到。不該睡時我睡不著,該睡時他若醒著我就也不能睡,睡眠的極度缺乏使本來旺盛的奶水迅速枯竭,不得已只有添加牛奶,添加牛奶等於成倍地添加了工作量奶水也就益發地少,以致形成了一個惡性循環,這令我身心疲憊走路都有些打晃。房間外靜靜的聽不到一點聲響,看表還有十幾分鐘他就該走了他在外面幹什麼呢?兒子好不容易吃夠了但還沒有睡著。我卻等不得了,乾脆抱著他,趿上鞋,開門走了出去。
    他斜靠在行軍床上看一本雜誌,地上,放著他回家時背著的那個大背囊。我出來他似乎沒有想到,急忙坐起身給我讓出了一個空讓我坐,我沒有坐,我把兒子放在了上面,心裡說,看看他彭湛看看他,看看你的親生兒子。他低頭看兒子,我看他,他的臉上什麼都看不出。
    我說:「咱們給他起個名兒吧?」
    「你起吧。」
    「海辰,怎麼樣?」又試著念了念:「彭——海——辰?」
    「讓他跟你姓吧。」接著他馬上又說,「我媽也姓韓,他姓韓算是跟了他奶奶。我媽要知道肯定高興。」
    我難過得話都說不出來了。能說出來我也不說。他不捅破我不捅破。他維持到哪步我就跟到哪步。他伸出一隻手撩上我垂落的頭髮,是因為感到內疚了嗎?
    「韓琳,你也要注意休息。」他說。
    我一把抱住了那隻手,哭了:「我困死了,十多天沒怎麼睡覺了,我困死了……」
    手裡的那隻手被抽了出去,果決,猛烈,不容置疑。我抬起頭,看到了浮在他眼中的冰冷,滿腔熱淚霎時間被這冰冷凝固。我抱起兒子站起來,趕在他開口之前,說:
    「你該走了。」
    「是啊,我得走了。」
    他穿衣服,背背囊,開門,關門,通通通通,下樓的腳步,腳步消失聲……
    我連夜寫信,給梅玉香,小梅,請她在她家鄉幫我物色保姆。不是發現了現任保姆有什麼不好,但心中總不能完全踏實。現在這個家只有我和我的嬰兒了,保姆就不能僅是一個勞力,她還得是我的夥伴,我的依靠,我的另一個家庭成員,能夠跟我一起將這個家支撐起來。小梅會為我負責。
    寫了沒幾行字手就麻得攥不住筆,掐住手心使勁揉,好一會兒才能再寫。原以為是長時間不寫字的緣故,後來才知是落了病了,「月子」沒有坐好,精神焦慮,勞累,過早接觸涼水,可能都是原因。直到現在,十幾年了,右手仍不能長時間寫字,不僅寫字,類似的勞動都不能久做,比如拖地,比如騎自行車,硬撐著做下去,就會發麻,一直麻到小臂。如果不是電腦及時出現使我得以「換筆」,就我所從事的行當來說,我得算是殘了。
    還給母親寫了信。
    孩子出生不久母親就派了妹妹前來探望,妹妹來時正趕上我們家的最鼎盛時期,彭湛在,保姆也在。她進門時彭湛在廚房裡剛把燉雞湯的高壓鍋蓋揭開,兩人隔著一層熱騰騰的汽霧打的招呼,那一幕給了妹妹很深的印象:妻子坐月子,丈夫燉雞湯。事實是,當時彭湛正準備給自己開午飯,每次雞燉好,我喝湯,他吃肉。把肉從湯裡撈出來,趁熱澆上醬油,拍上點蒜末,開一瓶二鍋頭。他的酒不僅沒戒,程度似乎更深,但這時我已根本不再管他,他已不在我的心上,正如我已不在他的心上。站在廚房的桌前喝酒吃肉,就是一頓飯了,一隻雞夠了,主食都不必吃。我是後來才在書上發現,只喝湯不吃肉是一種認識上的誤區,營養其實還是肉裡面多,只不知彭湛當時是否知道這點。妹妹來了他當然要放下自己的午飯來招呼妹妹,路過衛生間時,妹妹又看到了正在裡面吭哧吭哧洗尿布的小保姆,一切都合乎常規有條不紊;來到臥室,我正給嬰兒餵奶,臥室關著半邊窗簾,房間裡幽靜清淨。於是妹妹站在床頭看著我微笑,「很幸福吧,當了母親?」我點頭,其實當時我皸裂了的乳頭正疼得鑽心。奶水太少,海辰不得不使勁吸吮,導致了乳頭的皸裂,但是越不吸奶會越少,只得忍著疼讓他吸。這些我都沒跟妹妹說,說了於事無補,徒然地讓母親擔心——她是母親派來的欽差大臣——何苦來呢?我們姊妹間有一個沒約定過的默契,誰也不准回娘家坐月子,誰也不許把孩子送到家裡讓父母帶,再大困難,自己解決。父母一生不易,應該有一個屬於自己的晚年。妹妹放下兩大紙盒子的東西當晚就乘車返回了,帶著一個「幸福」的印象回家向母親匯報去了。她原本打算住幾天的,請了一周的假,沒住一是實在住不下,二是發現自己在這裡也沒什麼用處,反要我們張羅她的吃住。走前她跟我說,能寫信的時候給母親寫封信,母親很惦記的。
    我給母親的信中說,嬰兒好,我好,彭湛也好。次日,把兩封信同時發了出去。
    彭澄來了,從西藏來,去301醫院送病號,領導給了她十天的假,都知道她在北京有親戚。
    彭澄來送的病號是一個團長,因感冒引起了腦水腫,肺水腫。那位團長駐守在海拔四千八百米的高山上,在那種嚴重缺氧的地方,一個普通感冒就可能致命。那是位英雄團長,才三十五歲,軍區派直升機把他從山裡接了出來,先是送到了四軍醫大,又從四軍醫大轉到了北京。彭澄說粗通醫學的都會知道這團長根本就是活不成了,之所以還要這樣轉來轉去,除了尚存的一絲絲僥倖外,更多的,是一種姿態,一種精神,一種思想政治工作,是為了他的士兵戰友親人,以及所有那些依然駐守在高山上的活著的人。一說到這位團長彭澄的眼圈就紅,她說韓琳姐你沒有見過他你不知道他有多優秀,他不僅精通軍事熟悉部隊而且居然還會寫詩,《人民日報》上都發表過,《人民日報》啊!又說如果她早認識了他肯定會愛上他,可惜他結婚了孩子都有了,女孩兒,六歲,漂亮得沒法說,集中了父母身上的精華。女孩兒的媽媽也漂亮,大眼睛雙眼皮,是重慶一家大公司的會計師。
    現在的彭澄一點都不後悔去了西藏,說起西藏來就滔滔不絕剎不住車兩眼放光。她說她的收穫大極了,去了才幾個月已經記了三大本子的日記,初步打算寫三本書,一本有關西藏的書,一本有關西藏軍人的書,一本有關西藏軍人妻子的書。並且還當場拿出了她寫的一首詩,詩的題目叫《墓地裡只有一個她》。詩的真實背景是這樣的,她們乘車進藏時車差點翻了,驚嚇過後,車上的女孩子們就七嘴八舌地說開了,主題就是:假如真的「光榮」了。一個女孩兒說要是她「光榮」了,就請大家跟組織上說,把她埋到某某烈士陵園去,於是馬上就有人說:「你好傻喲,那裡就你一個女的,好孤獨的嘛!」……這使彭澄大為感慨,據此敷衍成詩:
    墓地裡只有一個她
    你跟誰說話?
    墓地裡只有一個她
    你不寂寞嗎?
    墓地裡因為有了她
    冰峰都變得溫柔;
    墓地裡因為有了她
    白雪也悄悄融化。
    你給單調塗上了一抹粉紅,
    你給秋冬帶來了活潑的春夏,
    你是群雄中的一匹牝鹿,
    你是叢綠裡的一簇鮮花,
    你是我心中永遠的偶像啊,
    永遠明亮的眼睛永遠飛揚的短髮。
    假如祖國需要我也會來到這裡,
    春夏秋冬日日夜夜同你做伴,
    一起說著我們年輕女兵的悄悄話……
    看著這詩聽著彭澄說的那些事兒,感覺上遙遠得像是上輩子的事兒了,心情悵惘、憂傷,難過得要命——青春已逝。那充滿著理想、夢幻,我的健康的、美麗的、純淨如月亮的青春啊。而今那月亮高懸在遼遠的夜空,已然是可望而不可及,永不可及。
    「韓琳姐,你怎麼了?」
    「……喜極而泣。」
    「為什麼事兒?」
    「你來了唄。」
    她根本不信,審視地看我,然後說:「別不好意思承認,是不是,被我的詩,感動了?」
    我愣了一下隨即連道:「是是是。」
    這她倒信,她是真覺自己這詩寫得好,信心十足地投了十幾家報社雜誌,居然就沒有遇上一個知音,至今連封鉛印的退稿箋都沒能收到。彭澄為此憤憤不平,認為這些報社雜誌水平、思想都有問題。
    「他們發的那些詩我也不是沒看,什麼呀那叫?『噢,我的心,碎成了肉末……』」她以手摁胸半閉著眼,用氣聲朗讀了不知打哪看來的這句詩後道:「『碎成了肉末』,他怎麼不說碎成了餃子餡兒,不更獨到獨特?就煩這些表面文章,文字遊戲,無病呻吟,純粹有病!」
    「剛才還說人家無『病』呻吟!」
    「無病呻吟就是『病』,精神病!」
    我笑了起來,於是她也笑了,白白的兩排小牙一閃一閃。她黑了一些,但絕沒有黑到她恐懼的那個程度,而且,比一年前更好看了,細看才發現她割了雙眼皮。手術做得非常成功,不認識她的人根本看不出來。
    「你割雙眼皮了?」
    她臉紅了,也有些不安:「是不是不好?」
    「怎麼想起割雙眼皮來了?」
    「最近我看了很多的畫報封面文章插圖,仔細做了研究,發現,凡是公認的漂亮女人,都是雙眼皮。」
    我擺手打斷她,問:「你是不是有什麼情況了?」
    她馬上就反應了過來,馬上大搖其頭:「那事兒現在根本不在我的計劃之內!我的計劃,先立業!韓琳姐,說真的,你覺著我這詩,怎麼樣?」
    我覺著,一般。其間的激情、思想,包括承載情感思想的那件事兒,都過於表層,需要沉澱。但是我沒說,做了母親之後,我有了一些變化,變得溫和溫厚了。
    「我再看看。」我說。
    「你覺著能發嗎?」她問。
    我還是說我再看看,她情緒便有些低落。於是我說:「詩我不是太懂,感覺上確實比有些發了的詩要好,至少這裡面有真情實感。等坐完了月子我幫你找人。你那裡還有底稿吧?」
    這時候海辰醒了,剛才他一直在睡。我半臥在床上他的身邊,彭澄坐在我對面地上的一隻小凳子上,邊跟我說話邊搓著泡在一隻大澡盆裡的尿布,保姆去買菜了,尿布要及時洗出來曬出來否則就會沒有換的。看到海辰醒了彭澄立刻起身去廚房拿來早已溫好了的牛奶,那時候我的奶已很少,積蓄一天一夜後,只夠海辰一頓的量。海辰全名韓海辰,但是我沒有對彭澄說,只告訴她說叫海辰。她很喜歡,說是這名字又大氣又響亮。
    彭澄的到來給我和海辰提供了質的幫助。她到來之前,出醫院回到家裡以後,海辰就沒有洗過澡,沒人敢給這樣小的嬰兒洗澡,我不敢,彭湛不敢,小保姆也不敢。由於不洗澡海辰的肛門淹得通紅,後來就有組織滲出液了,疼得哭。我能做的就是用濕紗布給他蘸,往上抹香油,新生兒那麼的小那麼的軟那麼的滑,以致我連屁股都不敢給他洗。彭澄到的當天就給他洗了澡:先把我平時用來洗腳的盆子刷了做海辰的澡盆,「怕淹著可以先用這種小點的盆子嘛!」她說,邊就對好了大半盆溫水,然後幾下子把海辰脫光,蹲下,左手托著他的後頸背部,小身體放自己腿上,腦袋沖盆後仰,洗頭;洗完頭後把身體放入水中,左手始終托住其後頸背部,右手撩著水洗,邊洗邊給我講解,諸如頸部、腋下、大腿根、肛門這些皮膚皺褶多的地方要重點洗之類。初浴的海辰大哭,哭得像是要沒氣了。我想說又不敢說,不敢說還是說了:「他沒事吧,哭那麼凶?」「沒事兒,習慣了就好了,等於是生下來就沒洗過澡。這麼大的嬰兒應該每天洗一次,也是一種皮膚護理。」我很慚愧,老老實實看著再不吭聲。看過幾次,便在彭澄的監督指導下動手練習。沒有多久,海辰洗澡再也不哭,改為洗完後哭,不願出來,邊哭邊掙扎著往水裡出溜。洗過澡的嬰兒鮮亮滋潤,母子皆歡喜。
    護校學員畢業實習時必須挨科轉一遍,彭澄曾在婦產科待過兩個月,業務一流。
    一直不知如何準確把握嬰兒的冷暖,彭澄說,摸摸他的小腳丫,溫溫的就好;只要有太陽沒有風,彭澄就會敞門敞窗,說是新鮮空氣和日光非常重要,堵門關窗地「坐月子」並不科學;她指揮小保姆把我和嬰兒的被褥裡裡外外地曬過,拍過,說日光消毒最好。曬過的被褥鬆鬆軟軟,散發著好聞的太陽香味;她一天兩次給我熬鯽魚湯、香菜羊肉湯下奶,說至少要保證孩子吃上三個月的母奶,三個月之內是嬰兒大腦發育的關鍵;她給海辰擠橙汁兒喝,一次就是50毫升,海辰喝了居然沒事兒;晚上她帶海辰睡覺,睡大床;把冉睡的兒童床兩頭放下就是一張成人行軍床,我睡那裡。一天夜裡睡足了一大覺醒來,看到大床上彭澄的一隻手上下拍打著身邊的床鋪,起身細看,她和海辰都睡著了,她拍打床的動作正是她拍哄海辰睡覺的動作,人都睡著了動作不停。
    還在雲南的時候,彭澄就常常問我有關天安門長城,香山圓明園頤和園,還有王府井,因為要赴西藏不能來京她曾那樣地憤怒過遺憾過,而今在北京的十天假期快完了,她除了去附近商店為我們買些必需的生活日用品,哪裡都沒有去過。我讓她去,她說以後再說,說以後我年年都得來,休探親假,北京我有親人有家的嘛。她在這裡不到十天,身心放鬆、營養睡眠充足的我幾近枯竭的奶水便重新旺盛,每每看到海辰咕咚咕咚大口吞嚥、吃飽喝足之後滿足地睡去,我便會默默對他說:兒子,如果你將來真的很聰明,真的有出息,可得記住謝謝你的這位姑姑。
    怎麼也想不明白,一母同胞的兄妹,為什麼會這樣的不同。
    我跟彭澄無話不談,除了她的哥哥。到底他們是一母同胞血脈相連,這點自知之明人情世故,我有,我懂。不談不談還是談了,不得不談。早就該給海辰上戶口了,彭湛沒去,保姆辦不了,我在月子裡,彭澄說她走前一定要把這事辦了。她是在走的頭一天去的,我把海辰的有關情況寫給了她,她拿著那張紙邊走邊看,走到房門口又折了回來。
    「『韓』海辰!……為什麼?」
    「你哥哥的意思。」
    「不可能!」
    「你去問。」
    「你們倆怎麼了?」
    「不知道。也許你哥哥知道。」
    「韓琳姐!」
    於是我說了,說了一部分;彭澄就是我說完之後說的她的那番話:「嗨,韓琳姐,他們男的你還不清楚,都這德性,屬於——」她頓頓,「社會化動物。不像咱們女的,有個好丈夫,有個圓圓滿滿的家,就很知足。」
    「屬家居動物。」我道。
    她大笑,其實沒那麼可笑,她是為了迎合。笑畢,揮揮手又道:「甭管什麼動物吧,反正男人女人不同。男人追求那種更廣闊的世界更社會化的成功,朋友啊同事啊工作啊社交活動啊,對他們來說格外重要,像水和空氣。」
    「那麼,家庭呢?」
    「家庭就需要女人多辛苦一些了。其實這也是造物主的本意,否則,他為什麼不給男人卵巢子宮不安排他們生育?」
    我很失望,想不到她竟會如此大而化之,本以為至少會從她那裡得到一點是非評判,一點安慰。於是我不再說什麼,血濃於水。再者她明天就要走,何苦招惹她不愉快呢?可是,事情已不可能按照我的意願發展——
    「我走了,再晚了派出所該下班了。」她邊說邊向外走,邊好像順便似的說道,「就彭海辰了啊。」
    「彭——澄!」她哆嗦了一下,站住,沒有回頭。我一字字說,「彭澄我跟你說過那是你哥哥的意思你我都沒有權利也沒有必要強人所難!」
    她回過頭來:「他肯定是賭氣,你肯定是多心了,我的哥哥我瞭解!」
    「你以為你瞭解!」
    氣氛有些僵了。我把臉扭向了另一邊,不是為了強調某種情緒,是為了掩飾,不想讓一個比我小那麼多的女孩兒看到我的眼淚。片刻後,彭澄回來了,在我身邊坐下,半邊身子靠著我,輕輕晃著。
    「別生氣了,韓琳姐,啊?我哥哥就這人,大大咧咧,什麼都不在他的心上,從小就這樣,我媽都讓他氣病過好幾回,沒治,討厭得很。……」
    我僵硬地挺直身子目視前方,生生把已湧上眼眶的淚水給逼了回去,決心什麼都不再說了。她明天就要走,去那麼遠那麼高的地方,不應該讓她再承擔什麼。
    「給海辰辦完戶口,我去301一趟,看看陳團長,」那個英雄團長姓陳,「時間不會很長。」
    「你儘管去。」
    「陳團長現在靠呼吸機活著,等於是已經死了。我總想,其實死亡對死者真的算不了什麼,死亡只能讓活著的人痛苦,特別是他的親人。我跟陳團長的妻子聊過,他們倆高中時是同班同學,要好得很。可是結婚十年,在一起呆的時間加起來還不到一年……」
    突然明白了彭澄為什麼要在這個當口跟我說這些,說吧,我聽著!
    「其實陳團長完全可以要求轉業,他沒要求,他妻子也沒有要求他要求。我問他妻子為什麼,他妻子說,他喜歡部隊,喜歡帶兵,硬把他叫回來,放棄他喜歡的事,他能愉快嗎?不能。他不愉快,我們這個家還有什麼愉快可言?再說了,把一個能做大事的男人圈在家裡,對社會是浪費不說,最終對家庭,也是損失。這真是一種大智慧啊,這跟好多沒文化的農村婦女那種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被動地任勞任怨,又不一樣。」
    年輕的真誠有時候真是愚蠢,真是不知深淺沒有分寸,我忍無可忍。
    「彭澄,你的意思我懂,事實上我也一直是這樣做的:懷著一個孩子,帶著一個孩子,還搬了家,一個人。為什麼?為自己。所謂女人們的無私奉獻大都是虛妄,她們不過是沿襲了『女主內男主外』的傳統,是為了讓她們的男人騰出工夫去做、做成那些能獲取大利益的事情,爾後,封妻蔭子,夫貴妻榮,皆大歡喜。……」
    「對,很對!」彭澄聲音也高了起來,「正所謂顧家的男人沒本事,有本事的男人不顧家!」
    我不該,可我還是說了她的哥哥「發了」之後帶回來的那兩千多不到三千塊錢的事,然後,說:「『顧家的男人沒本事,有本事的男人不顧家』,是不是也可以這樣理解:兩頭你總得佔著一頭?」
    「不要以成敗論英雄!」
    「不以成敗論以什麼論?」
    我們已經不是在爭論,是吵架了,但即使在最衝動最生氣時我都沒有說出最後的話:她的哥哥已另有新人已經不打算要這個家了——這個彭澄視為自己的家的家,不說不僅是由於自尊,更由於彭澄,我們彼此喜愛,不願意分開。但由於不能說出這個最終的原因,我因此就顯得十分無理,我看出彭澄對我失望了。最後,她先閉了嘴,接著,穿衣穿鞋,不聲不響地向外走。
    「彭澄!」
    「我去給海辰上戶口。」
    傍晚,她回來,帶著屋外寒冬的一團涼氣,把一個深棕紅的戶口簿交給了我,打開看,上面的名字是:韓海辰。
    次日,彭澄走了。她那蔫蔫的,沒精打采的,彷彿無故受了主人重大傷害的小動物般的神情,就成了她給我的最後的、永遠的記憶。
    彭澄走的第二天,保姆不辭而別。是中午,我剛給海辰喂完奶,聽到屋外傳來「彭」的關門聲,當下心裡就有一種不祥預感,抱著海辰趕出屋去,屋外門廳的床上床下,已沒有任何保姆的東西。她什麼都沒拿我的,她只是不願在這待了,這麼小的地兒,電視都不能看。彭澄在時她沒有機會收拾東西沒機會走,彭澄一走,她立刻就走,連工資都不要,一天都不想多待。
    這時我還在月子裡,還有兩天滿月。我想還有兩天應該是沒有關係的吧,人家外國婦女就從來沒有坐月子一說。那天下午,等海辰睡著,我在他身體周圍堵滿了枕頭被子確信他不會滾下床後,穿上大衣,戴上帽子圍巾口罩,全副武裝頂著三九天的寒風,乘公共汽車去了勞動服務公司。勞動服務公司沒有現成可以帶回來的人,只能先做登記,完後我就拚命往家裡趕一秒鐘都不敢耽擱。剛進樓道就隱約聽到了嬰兒的哭聲,我希望這是我的幻覺,可惜不是,越往上走哭聲越真,打開門後衝進屋裡,見海辰躺在床上仰面朝天聲嘶力竭,一張小臉青紫青紫。當時是下午五點左右,打那以後,一連三天,一到下午快五點的時候,海辰便會沒有任何鋪墊、沒有任何過程、沒有任何來由地突然就放聲大哭,不管他當時正在幹什麼,在吃奶在睡覺,還是在娛樂在沉思。每到這時我就會把他抱起緊緊摟在懷裡,不停地親他不停地跟他說媽媽在,媽媽在,媽媽愛。他不會說話但一點不影響我們之間的交流:那一刻,當他哭時——哭是他唯一的呼喚方式——哭了那麼久那麼久仍沒有任何回應時,他以為他的媽媽沒有了,他的媽媽不要他了,他被這個世界拋棄了。那之後,我再沒讓他一個人在家裡待過。如果要出去買菜,取奶,我會把他包得嚴嚴實實地抱上。
    ……
    把洗好的尿布晾上,晾涼的牛奶放進冰箱,奶瓶也都煮沸消過毒後,想想確實沒有什麼事了,我簡單洗了洗,進屋準備睡覺。這時是晚上九點,海辰正一個人躺在大床上,腦袋使勁後仰,看著夾在床撐上的床頭燈喃喃自語。嬰兒剛出生時都是小瞎子,這時眼睛剛有光感,所以對燈光有著格外的興趣。我上床在他的身邊躺下,靜靜地看他看燈。就在這時,門外響起了敲門聲。我下床,出屋,來到門口。
    「誰?」
    「我。」一個熟悉的陌生聲音。
    「誰?」我急切地又問,我需要確認。
    「我,我呀,韓琳護士!」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慌慌張張地打開門,正是小梅,梅玉香本人,站在我的面前,笑瞇瞇地。
    我愣住,然後,抱住小梅,哭了。
    小梅一看到海辰就喜歡上了,捏捏他的小手,按按他的臉蛋,捻一捻他的頭髮:「嘖嘖嘖,這個大胖小子,真喜死人!」她是真心喜愛不是敷衍,這一點,做母親的清楚,可我仍不放心。
    「是不是……丑了點?」
    「丑?你可真會看!他現在小,十年後你看,準保是一個颯颯利利的小伙子!」
    「怎麼知道?」
    「我弟就是我抱大的。」
    那天晚上,小梅自己給自己鋪的床,自己給自己下的面,吃了,碗洗了鍋刷了一切都歸置好了,又去洗了澡,把換下來的衣服也就手洗了出來,除了需要我告訴一下什麼東西放在哪裡,她簡直就像到了自己家裡,無師自通,熟門熟路,當過兵到底是不一樣。但我心裡還是踏實不下來,或者說,越發不踏實了。自己人當然好,像彭澄呀,我妹妹呀,可臨時幫手終究不是辦法,我和海辰需要的是一個能夠長久待下來的保姆,自己人怎麼可能來給你當保姆?各人都有個人的一大堆事。
    「小梅,你在我這兒能住幾天?」
    「看你需要了。」
    「我記得信上跟你說過——」
    「三年,到海辰能上幼兒園——差不多。」
    「什麼差不多?」
    「我差不多能待到那時候。」
    這時候小梅已經脫了衣服上床躺下了,她說她累了,汽車火車地趕了一天一夜。我坐在床腳處她的對面,心裡頭大惑不解,按說我應該高興,高興不起來,不敢。我想起了她的那個家,寬敞的院子,時髦整潔的房間,院子裡的豬,雞,菜園子,地裡的莊稼,還有她的婆婆,她在縣城裡搞運輸的丈夫……作為實際上的一家之主,她怎麼能夠撇下那個需她一手安排料理的家一走三年?又不是缺錢,她家是村裡的富戶;也決不會僅因為是戰友,就是父母姐妹親兄弟,你有困難也只能是盡量兼顧,不可能做的這麼極端。極端了就不合常規常理,就不能不讓人嘀咕。
    細談下來,果然是有問題;問題出在了小梅和「同志程百祥」之間。
    百祥要兒心切——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求醫無果後,便把心中的隱痛對自己早已相中的那個「人很可靠」的戰友兼老鄉說了。那人是部隊的副連長,已婚,當時正回鄉探親。最初,百祥的建議令他大驚失色,同時耳熱心跳——這是他事後對小梅說的——他見過小梅,且不說小梅是如此可愛,就算一般人材,一個姑娘,處女,而且是由她的丈夫出面請求代為服務,不論對哪個功能健全的男人,都應算是一樁順遂人意、千載難逢的美差,真正意義上的助人為樂。副連長和他的妻子關係很好,但這並不能影響他受到這個建議的誘惑,就好比一個人喜愛蘋果也可以同時喜愛鴨梨。男人的愛心之博大之寬廣由此可見一斑,不像女人,胸襟狹窄還沾沾自喜,自詡為「愛得專一」。可惜,這位副連長雖是男人,又是軍人,嚴格的軍旅生活使他首先想到了紀律,他拒絕了,他的拒絕反使百祥越發堅定了自己的選擇。於是有一天,百祥請他吃飯,在飯桌上,苦口婆心:
    「這算啥違反紀律?哪條紀律上說,不許你幫助別人?」
    「婚外戀……」
    「你哪裡婚外『戀』了?」
    「婚姻之外的男女關係也是一樣的……」
    「咱這個可不一樣!」
    副連長便不吭聲了,原本不抽煙的人,一支接一支地抽,抽得嘴唇都爆起了皮,思想鬥爭相當激烈。他不吭聲百祥就也不吭,令副連長暗暗失望:這人怎麼這麼笨?怎麼就看不出他現在需要的不是理由,是方案,一個可以讓人無憂無慮心安理得的嚴謹方案。沒有。這人顯然沒有這樣的洞察力,沒有這樣的智慧。和這樣的人共謀,能安全?思來想去,左右權衡,副連長還是不想因這樣一點甜頭就毀了自己的前程,紀律就是紀律。作為副連長他處理過這類事情處理過別人,那一刻他的心堅硬,冰冷,像冬天裡的一塊石頭——將心比心。
    「百祥,你這個忙,不是我不想幫,是幫不了。……謝謝你的信任。」
    「到底為了啥?……橫不是你也不行吧!」
    百祥真的是急了。副連長聽他這種話都說出來了頓時也急了,「我不行?……我不行!你去問——問我老婆!」
    當然他知道百祥不能去問他老婆,所以他提出的這個證人在法律的角度上說就是不予認可,所以百祥也就不說什麼,只是嘿嘿冷笑。副連長被逼到了牆犄角,只好直說:
    「……我怕讓人知道。」
    「誰能知道?」
    「萬一呢?」
    「它就沒這個『萬一』!我和小梅不會說,都不瘭不傻。再就是你了,你能說?」
    「紙裡包不住火,沒有不透風的牆……」
    這時的百祥心中已有了底,拍著他的肩膀說:「放心,老弟。這事兒,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當下指著天地發下了毒誓。
    小梅不同意。
    「你拿我當什麼了,母豬,母驢,拉個公的來就能配種、下崽兒?」
    「你們老娘們兒考慮問題就是死性!……我都不在乎了,你還在乎什麼?」
    「你不在乎你去和他配,別扯上我!」
    這句話像刀,直戳百祥心尖,夜暗中,他悲涼地笑了。當時他們在床上,熄了燈。這時間也是經過考慮選擇的,談論這樣的話題,有夜的掩護遮蔽,會容易一些。透過窗紙,屋外的秋月已升上了中天,窗下豬圈裡一直嗚嗚嚕嚕的豬們,也早都安靜下來,睡了。片刻,百祥低低道:
    「我要是行,你們我誰都不求,統統地給我滾蛋!」停了停,扯著嗓子猛然大叫,「滾——蛋!」
    嗓子都扯劈了,把小梅嚇了一跳,還沒等返過神兒來,大腿上又挨了百祥狠狠的一腳,差點沒被他踹下床去。小梅沒有吱聲,也沒還手,知道自己剛才的話說得不太中聽,知道自己剛才光想著自己了。這時,房間門外響起了他們的娘的聲音:
    「百祥,三更半夜的,你發什麼神經!」
    只要他們倆有什麼爭執,他們的娘從來不問為什麼,不問誰對誰錯,誰對誰錯都是百祥的錯。憑著母親的直覺,老太太感覺到兒子媳婦之間有點不太對頭,而且感覺得到,是兒子委屈了媳婦。她喜歡這個媳婦,能幹,講理,孝,心還細,一日三餐四季衣裳,都為她考慮打點得周周道道。為此她常一個人歎息,為什麼這閨女不是自己的親生閨女?媳婦是娶回來的,能來就能去——老太太似乎早早地就預感到了日後的危機。
    「沒事兒,娘,我和百祥說事兒呢。你睡去吧!」
    屋裡,小梅搭了腔,百祥沒吭氣。他們的娘在門外又站了一會兒,然後,窸窸窣窣地走,然後,吱扭,關上了對面她的房門。
    房間裡陷入了死一樣的靜寂,好久好久,久得小梅疑心百祥睡了,於是,輕輕噓口氣,翻了個身,準備睡了,不料,百祥從後面一把抱住了她,臉貼在她的後脊樑上,嗚嗚地哭了。小梅拍著他的手。
    「看來你實在是想要個孩子,這麼著,趕明兒我上縣裡醫院問問,給你抱一個來。」

《大校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