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茅塞頓開

  轉眼間,春節快到了,我們處長老杜有傳聞要調走,我副處長好幾年了,想藉機運籌運籌,頂上這個位置。楊娜說,讓張市長說句話不就行了?快過年了,咱們是不是該到張市長家串個門?我為難地說,張市長家在哪兒住,我還得打聽打聽。
  楊娜是個精明人,很大氣,她不是胡同裡出來的小女人,雖不是大家閨秀,卻有著淑媛般的女人味兒。這種女人味兒讓我感到妻子身上大眾化的華麗,和平常心理的一點虛榮。這種虛榮激勵我在政治上的奮鬥,而我每取得一點點成績,都會在楊娜那安分守已中的一點風頭主義中體現出來。
  早晨,斜射的朝陽從樹枝間篩落在潔淨的市府大路上,又反射到市政府大樓棕色的牆面上,浸在車水馬龍裡,也映照在上班的人們的心裡。
  我走進市政府大院,看見張副市長的黑色奧迪車停在院內,司機馬厚正在用撣子撣車。馬厚是個矮胖子,四十五六歲,圓臉龐,面色發黑,剃著板寸,一雙精於算計的小眼睛不停地轉。
  「忙呢,馬哥。」我熱情地走過去打招呼。
  「雷處長啊,這麼閒著。」馬厚客套地說。
  我掏出煙遞給馬厚,馬厚趕緊掏出火給我點上。
  「馬哥,」我藉機問道,「我問你個事兒,快過年了,我想去看看張市長,能不能把他家的地址告訴我?」
  「雷處長,張市長對你印象不錯,你是該去看看,你帶紙和筆了嗎?我給你畫一下。」馬厚爽快地說。
  我連忙拿出紙和筆。馬厚接過去畫了起來,他一邊畫一邊說:「按照我畫的這個圖,就能找到了。」
  我連忙道謝。
  「雷處長,太客氣了,將來你高昇了,大哥還要借你的光呢。」馬厚說完,哈哈大笑。
  馬厚是市政府辦公廳的老司機了,給許多領導開過專車,他特別善於揣摩領導的心思,這兩年他與韓壽生的關係非常緊張,他討厭韓壽生在他面前擺架子,但在心計上又玩不過韓壽生,所以,在張副市長面前總是處於被動地位,他特別希望韓壽生快點滾蛋。我平時不僅注意與韓壽生搞好關係,也注意與馬厚搞好關係。馬厚喜歡我,也隱隱感到我有可能獲得張副市長的青睞,所以他從心裡願意幫助我。我也希望通過韓壽生和馬厚,將自己「忠心耿耿」的信息經常性地傳到張副市長的耳朵裡。我的小聰明非常奏效。
  張副市長的家在一個只有兩棟六層居民樓的院子裡,樓很普通,就是一般的居民樓。這是我沒有想到的。晚上,我和楊娜手裡拎著剛買的水果,來到張副市長家樓下。我懷著惴惴的心理按了門口的防盜門鈴。
  「誰呀?」一個女孩的聲音問。
  「我是雷默,來看看張市長。」我連忙回答。
  門「啪」的一聲開了。我和楊娜一起走進樓道,心情複雜地上到四樓,來到張副市長家門前,從門裡迎出來的是張副市長的夫人孟麗華。
  我把手裡的水果遞給小保姆小梅,客氣地說:「大嫂,買了點水果,不成敬意。」
  孟麗華非常熱情,「雷默,見外了,來就來唄,買什麼東西,快進來,快進來。」
  我和楊娜換了拖鞋,隨孟麗華走進客廳。客廳有四十多平方米,大紅地毯,背投彩電,真皮沙發,博古架上擺滿了與名人政要的合影。牆上掛著一幅金匾,上面寫著「天下為公」,對面牆上掛了一柄龍泉寶劍,寶劍旁邊頭衝上掛著一隻千年烏龜殼,黑亮黑亮的。
  「雷默、楊娜,你們倆快坐,小梅,倒茶。」孟麗華給我的印象始終是春風滿面。
  我和楊娜坐在沙發上,小梅端上兩杯茶,放在茶几上。
  「大嫂,不客氣,快過年了,我和楊娜來看看您和張市長。」
  「雷默,我們家國昌啊,沒少提起你,國昌的碩士論文是你寫的吧?」孟麗華讚許地說。
  我謙遜地笑了笑。孟麗華是個不漂亮的女人,身體很胖,中等身材,有一種貴夫人的氣質,是典型的貴夫人的相貌。孟麗華一臉慈祥,笑瞇瞇地望著我和楊娜,讓我倆喝茶。
  「你大哥身邊就缺你這樣的人才。楊娜,吃個橘子。」孟麗華說完,給楊娜剝橘子。
  「謝謝大嫂,我自己來,大嫂,瞧您既有氣質,又有風度,皮膚還特別好,一看就是福相。」楊娜沒話找話地恭維道。
  孟麗華被誇得合不攏嘴,臉笑得像盛開的牡丹花一樣,「楊娜可真會說話。」說著把剝完的橘子遞給楊娜。
  「前些日子,我感冒了去市人民醫院看病,感覺市人民醫院變化可大了,醫院環境好了,服務質量也提高了,嫂子,您可真能幹。」我也甜膩膩地恭維道。
  我心裡覺得自己和妻子對孟麗華的恭維十分可笑和俗氣,我不知道為什麼人一涉及到個人利益時會變得這麼卑微起來,心想,張國昌和孟麗華如果見了中組部領導,會不會也是這個樣子?
  「是嗎?感覺好了,我剛當院長的時候,醫院虧損得都快經營不下去了。現在是東州市效益最好的醫院。」孟麗華自豪地說。
  「大嫂,您可真行!」楊娜敬佩地說。
  孟麗華看上去就是一個特別愛聽恭維話的人,天生一副官太太形象,而且善於居高臨下地與人親近。她一邊與我和楊娜嘮著家常,一邊喊著張國昌的名字,讓他出來見客。
  不一會兒,張副市長從書房裡走了出來,他穿著睡衣長袍,一看就是剛洗過澡,頭髮油光發亮。他下意識地推了推眼鏡,笑容和藹地和我們兩口子打招呼。我和楊娜趕緊從沙發上站起來。
  張副市長笑著擺擺手,示意我倆坐,「小兩口都來了,坐吧,坐吧。」
  我和楊娜又坐在沙發上,張副市長也坐在沙發上。小梅給張副市長的茶杯加了水,又給我和楊娜的茶杯裡加了水。
  張副市長從茶几上拿起軟包中華煙點了一支,又順手把煙盒扔到茶几上,「雷默啊,幹得不錯,我很滿意。下一步,你要著重幹一件事,就是將我上任以來的發言稿、論文、新聞稿、會議紀要等等,都收集起來,分類裝訂成冊,作為我的思想庫,這樣一來,今後工作起來也方便。」
  「這方面的資料我已經收集了一些了,張市長,您放心,我會盡快完成這項工作的。」我揣摩著張副市長的心思順著說。
  張副市長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水,滿意地說:「好啊,雷默,古人有句話叫『天道酬勤』,我還要加一句話叫『天道酬忠』啊。」
  「張市長,您的意思我明白,我一定努力!」我嘴上說明白,心裡惦記著接替老杜的事,根本沒深想,「張市長,有件事還想請您替我說句話。」
  「什麼事啊?」張副市長漫不經心地問。
  「聽說我們處的老杜要調到市建委去,您看能不能由我來接替這個位置?」我雖然用試探的口氣,卻滿臉渴望的神情。
  張副市長深吸了一口煙,語氣鄭重地說:「雷默啊,我根本沒打算讓你當處長。」
  我聽了這話,心裡涼了半截兒。楊娜聽了張副市長的話也露出失望的表情。
  張副市長似乎看出了我和楊娜的心情,他笑了笑,吸了一口煙,又深呷一口水,平和地說:「雷默,韓壽生跟了我快五年了,我準備讓你接替他。」
  我聽了這話,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秘書是仕途之路的終南捷徑,我從未有過這種奢望。我沒有想到第一次到張副市長家裡,就有這麼大的收穫。
  「張市長,這是真的嗎?」我半信半疑地問。
  「你大哥還能騙你不成?」孟麗華笑著說。
  「雷默啊,」張副市長語重心長地說,「秘書是領導的門面,領導的耳目,領導的心腹,領導的左右手,將來你的言談舉止都會關乎我的形象。凡事都在一個『悟』字。比如,中國有句成語,叫『聲色犬馬』,將『聲』與『色』並列,足見古人對聲音的重視。聲音對人來講,在某種程度上不亞於容貌的作用。我們可以從聲音判斷一個人的性格。自信的人,聲音蘊藏力度;熱情的人,聲音滲透熱烈;樂觀的人,聲音包含活力。你平時有沒有注意過你自己說話的聲音?」
  我一邊謙遜地聽著,一邊搖了搖頭。
  張副市長端起茶杯又呷了一口水,接著說,「做秘書的要有秘書的聲音,做市長的要有市長的聲音。要善於運用聲音的技巧傳遞思想感情。一個人聲音的高低,熱情的程度可以反映一個人在政治上的成熟程度。」
  我從未聽過這麼高深的官場之道,大有茅塞頓開之感。
  這時,客廳裡電話響了,打斷了張副市長的談話。小梅接了電話,「哦哦」了兩聲,便遞給了張副市長,張國昌接過電話說:「好,好,我在家。」便撂了電話。
  我知道有人要來了,便看了看表說:「張市長,不早了,我們該走了,打攪您了。」
  張國昌也沒挽留,他握著我的手說:「雷默,這一段辛苦了,以後有空就帶楊娜來玩。」然後又對孟麗華說:「麗華,送送雷默和楊娜。」
  孟麗華一邊與我和楊娜寒暄,一邊把我們送到了門口,而且看著我們下了樓才關上門。
  我和楊娜在樓道裡碰見了一個人,藉著樓道裡的燈光,我認出來,這個人是東州市最紅的私營企業家趙奎勝,他手裡提著個大包。趙奎勝似乎也認得我,見面時點了點頭便徑直上了樓。
  楊娜見我與他點了頭,便問:「默,你認識這個人?」
  「我認得他,但他不認識我。」我自嘲地說。
  「那人家為什麼跟你點頭?」楊娜不解地問。
  「可能是他總去市政府見過我,面熟唄。」
  「他是幹什麼的?」
  「他就是赫赫有名的私營企業家趙奎勝。關於他的傳說可多了。」
  我牽著楊娜的手一邊在解放大街慢慢地走著,一邊給楊娜講趙奎勝的傳說。
  「趙奎勝的經歷和紅頂商人胡雪巖很相似,他是安徽人,十幾歲要飯到了東州市。曾經是東州市的小乞丐,靠每天早晨在火車站給一個賣油條的生爐子,混兩根油條吃。有一天,他在油條攤兒撿了一個特別不起眼的兜子,偷偷摸摸打開一看,裡面裝了一大堆錢,都是一百元一捆的,趙奎勝嚇壞了,當時他拿著兜兒跑了也就跑了,可是這小子挺有人味,他沒跑,一直等著那個丟錢的人。後來一個六十來歲的老頭兒慌慌張張地回來找錢,一看趙奎勝拿著自己的兜兒,在那兒傻等著,便上前說明情況,趙奎勝把錢還給了老頭兒,老頭兒非常感動,見趙奎勝是個乞丐還不為錢所動,便把他領回家,認作乾兒子。老頭兒是做藥材生意的,他先是教趙奎勝做中藥生意,後來老頭兒介紹趙奎勝認識了火車站管車皮的侄子。八十年代初火車站的車皮非常緊張,他就是靠倒騰車皮,淘了第一桶金,現在是東州市最大的房地產商。不過還有人說,他去過金三角,在緬甸開過賭場。總之這個人是個傳奇人物,很神秘。」
  這時,天已經下起了小雪,我和楊娜兩個人內心很激動,我們漫步在小雪中,街燈下我的身影在楊娜心中似乎也漸漸高大起來。
  春節過後,我就開始收集張副市長上任以來的發言稿、論文、新聞稿、會議紀要等材料,整整收集了兩個月,並分類整理送市政府印刷廠打印,最後成冊時一套是十二本,每本都有一寸厚。我沒有多印,一共印了五套。送張副市長一套,韓壽生一套,自己留下了三套。通過這項工作,我掌握了張副市長的思想脈絡,寫起張副市長的材料更是得心應手,張副市長越發離不開我了。
  我深深體會到給領導服務也應當像做學問一樣,要研究,研究領導的思想脈絡、個性品質、愛好修養,甚至缺點毛病,有時要設身處地地想,我如果是他,應該怎麼做?工作不僅要求細膩,而且要求厚重,要求深刻。
  市政府辦公廳是市政府的核心部門,綜合處室是市政府核心的核心,在綜合處工作,如果不檢點,完全可以狐假虎威,因此,我時時用《三言——警世通言》中《王安石三難蘇學士》裡的四句話警示自己:「勢不可使盡,福不可享盡,便宜不可佔盡,聰明不可用盡。」
  然而,我是有野心的,我懂得韜晦之術。亞里士多德說:「人天生是政治的動物。」我雖有狡黠的智慧,但我有善良的骨髓,這也使我面對權術這種墮落的智慧而時時感到痛苦。

《市長秘書前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