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馬(自序)

    常常,聽到許多作家在接受訪問的時候說:「我最好的一本書是將要寫的一本,過去出版的,並不能使自己滿意。」
    每見這樣的答覆,總覺得很好,那代表著一個文字工作者對未來的執著和信心,再沒有另一種回答比這麼說更進取了。
    我也多次被問到同類的問題,曾經也想一樣的回答,因為這句話很好。
    可是,往往一急,就忘了有計謀的腹稿,說出完全不同的話來。
    總是說:「對於每一本自己的書,都是很愛的,不然又為什麼去寫它們呢?至於文字風格、表達功力和內涵的深淺,又是另一回事了。」
    也會有人問我:「三毛,你自以為的代表作是那一本書呢?」「是全部呀!河水一樣的東西,慢慢流著,等於划船游過去,並不上岸,缺一本就不好看了,都是代表作。」這種答覆,很嚇人,很笨拙,完全沒有說什麼客氣話,實在不想說,也就不說了。
    其實,才一共沒出過幾本書,又常常數不出書名來,因為並不時時在想他們。
    對自己的工作,在心裡,算的就只有一本總帳——我的生命。
    寫作,是人生極小極小的一部分而已。
    堅持看守個人文字上的簡單和樸素,欣賞以一支筆,只做生活的見證者。絕對不敢詮釋人生,讓故事多留餘地,請讀者再去創造,而且,一向不用難字。
    不用難字這一點,必須另有說明,因為不大會用,真的。
    又要有一本新書了,在書名上,是自己非常愛悅的——叫它《送你一匹馬》。
    書怎麼當作動物來送人呢?也不大說得出來。
    一生愛馬癡狂,對於我,馬代表著許多深遠的意義和境界,而它又是不易擁有的。
    馬的形體,織著雄壯、神秘又同時清朗的生命之極美。而且,他的出現是有背景做襯的。
    每想起任何一匹馬,一匹飛躍的馬,那份激越的狂喜,是沒有另一種情懷可以取代的。
    並不執著於擁有一匹摸得著的駿馬,那樣就也只有一匹了,這個不夠。有了真馬,落了實相,不自由,反而悵然若失。
    其實,馬也好,荒原也好,雨季的少年、夢裡的落花、母親的背影、萬水千山的長路,都是好的,沒有一樣不合自然,沒有一樣不能接受,虛實之間,莊周蝴蝶。
    常常,不想再握筆了,很多次,真正不想再寫了。可是,生命跟人惡作劇,它騙著人化進故事裡去活,它用種種的情節引誘著人熱烈的投入,人,先被故事捉進去了,然後,那個守夢田的稻草人,就上當又上當的講了又講。
    那個稻草人,不是唐吉訶德,他卻偏偏愛騎馬。
    這種打扮的夢幻騎士,看見他那副樣子上路,誰都要笑死的。
    很想大大方方的送給世界上每一個人一匹馬,當然,是養在心裡、夢裡、幻想裡的那種馬。
    我有許多匹好馬,是一個高原牧場的主人。
    至於自己,那匹只屬於我的愛馬,一生都在的。
    常常,騎著它,在無人的海邊奔馳,馬的毛色,即使在無星無月的夜裡,也能發出一種沉潛又凝煉的閃光,是一匹神駒。
    我有一匹黑馬,它的名字,叫做——源。

《送你一匹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