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這是老堡長的家。老堡長死了才三年,目光還活生生銳辣辣的呢。瞎子,你也真是瞎子呵,先爺想,你怎麼能把尿撒在堡長家門口呢?先爺把斧子靠在門框上,跪下給堡長磕了三個頭,深躬三拜,說堡長喲,耙耬山脈方圓數百里,遭千年不遇的旱荒了,男女老少都逃難去了,一個村、一個世界只剩下我和瞎子了。
  我們留下來守村落。我們已經三天沒有正經吃過一頓飽飯了,今兒先到你家借些儲存,明年還時決不缺斤短兩。又說,堡長喲,你忙你的吧,我知道這旱荒年月各家糧食都藏在哪。話畢,先爺從地上起來,拍拍膝上的土,提著糧袋到東間裡屋去,潦潦草草看了罐,看了缸。不消說,缸罐都清清白白的空。然先爺不懈氣,他彷彿知道誰家的存糧都不會盛在鮮明的缸罐裡。該去床下找。藉著從窗子裡透過的陽光,他把東屋的床下看得格外仔細。這年月逃難走了,誰把糧食擺著留給盜賊呢?是我也要把糧食埋到床下去。可堡長家的床下除了生白鹼的青瓷尿盆,委實幹淨得沒有一絲虛土的痕跡。先爺又挪動了空缸空罐,找了找桌子下邊,翻了櫃裡櫃外,砰啪之聲在三間屋裡不絕於耳,直折騰進去許多時間,身上、臉上的蛛網、塵土滿天滿地,也沒有找出一粒糧食。
  先爺從裡屋出來拍著手上的灰說,堡長呀堡長,你活著時候.我沒有做過任何對不住你的事,儘管我生日比你大半月,可我一輩子見你都叫哥,你家沒有餘糧你就說話呀,你讓我在這白白翻騰半天,好像我的力氣用不完似的,好像離開你家就借不到糧食似的。
  堡長自然不語。
  堡長不言語,先爺就幾分睥睨地斜了他一眼,說也真是,白讓我給你磕頭三拜。之後,先爺拍了拍臥在門口的盲狗的臉。
  走,先爺說,就不信月亮一落就不見星星了。
  依原樣關了堡長家的門,把壞鎖掛在門扣兒上,先爺一家一家進,一連撬砸了十幾把鎖,進了七戶人家,糧缸糧罐,櫃裡櫃外,床下桌下,家家都找得細如髮絲,終還是沒有找到一粒糧。
  從第七家出來時,先爺拿了一桿稱飼料的秤,一桿馬鞭子(這是一家大車戶,先爺幫他家趕過車),到村街惘然地立下來,把秤丟在路邊,把鞭子扔在地上,說我要秤幹啥?能找到糧食時,我可以用秤稱一稱,來年也好如數還人家,可糧食在哪呀?說我要鞭子幹啥,雖然鞭能如槍護身子(先爺曾一鞭抽死過一隻狼),可一個山野的動物都逃了,連個兔子都沒有,這鞭不是一根廢鞭嘛。
  各家大門的板縫都被曬得比先前寬許多,先爺瞇眼朝天上瞅了瞅,看日已中天,又到了午飯時,還沒有聞到一絲糧食味,心裡慌慌的感覺漫無邊際地升上來。他讓盲狗坐在村街上,說你在這等著吧,兩眼瞎黑,到誰家你也看不到糧食藏在哪兒。然後他就朝另外一條胡同走去了。先爺專挑日子富足的人家才撬鎖,可一連又三家,手裡的糧袋依然空空癟癟。從那條胡同回來時,日光把他的臉照成了青白色,紫亮的斑點在臉上閃閃爍爍,晦氣又濃又烈地在滿臉的溝壑之間淌動著。他手裡提了一個鹽罐。鹽罐裡有半把鹽粒。先爺在嘴裡含了一顆鹽,過來又給狗的嘴裡塞了一粒鹽。
  狗用盲眼盯問他,沒有找到一把糧食嗎?
  先爺不做答,忽然拿起地上的鞭子,站在路的中央,對著太陽辟辟啪啪抽起來。細韌的牛皮鞭,在空中蛇樣一屈一直,鞭梢上便炸出青白的一聲聲霹靂來,把整塊的日光,抽打得梨花飄落般,滿地都是碎了的光華,滿村落都是過年時鞭炮的聲響。直到先爺累了,汗水叮叮咚咚落下,才收住了鞭子。
  盲狗惘然地立在先爺面前,眼眶潤潤地濕下來。
  先爺說,瞎子,不用怕,以後有我的一碗,就有你的半碗,寧可餓死我,也不會餓死你。
  盲狗眼裡湧出了淚珠。淚珠彭的一聲掉落下來,在地上砸出了兩個豆似的小坑。
  走吧,先爺提了鹽罐,拿了鞭子和秤,說回坡再刨種子去。
  然而,剛走兩步,先爺的腳便釘在了地面上。他看見一群要從村外進村的老鼠,每一隻都如豐年一樣又圓又胖,黑亮亮在村口一堵牆蔭下,不安地盯著村落裡,盯著先爺和盲狗。霎時,先爺的腦裡嘩嘩啦啦有一扇大門洞開了。
  先爺笑了笑。
  這是村人逃難後先爺第一次笑出聲,老呵呵的聲響如文火炒豆般又沙啞,又脆啦。先爺說,餓死天,餓死地,還能餓死我先爺。
  先爺領著盲狗迎著驚呆的老鼠走過去,說瞎子,你知道糧食都藏在哪兒嗎?我知道,先爺我知道。
  當夜,先爺在山坡地裡,就刨了三個老鼠窩,弄出了一升玉蜀黍種子粒。先爺前半夜在棚架上淺淺睡一覺,至下夜時分,月明星稀,地上溶溶一片明亮時,先爺讓瞎子在那棵玉蜀黍的圍席旁守護著,自己獨自到刨不出種子的田地中央坐下來,屏住呼吸,一動不動。這樣靜過半個時辰,他就聽到了老鼠嘰嘰地叫聲,不是歡樂的嬉鬧,就是爭食的打鬥。再把耳朵貼到地面上,摸準老鼠尖叫的方位,在那裡插一根棍子做標記,回去扛了鋤
  來,繞著棍子翻三尺遠近,一尺深淺,準有一個鼠窩。鼠窩裡居然有大半碗玉蜀黍的種子。一粒不拉,連鼠屎帶種子捧到碗裡,先爺就到第二塊刨不出種子的地裡如法炮製。
  很長一段時間,先爺的日子過得忙碌且充實。一早起床,回村去絞擰井裡的水褥子,回來吃過飯後,把糧食中的鼠屎撿出來,盛在一個碗裡,碗滿後就埋在那棵玉蜀黍旁。中飯之後,午覺是一定要睡的,棚架上的日光雖然利銳,卻沒有地上蒸騰的熱氣,有時還刮一些溫涼的風,覺也睡得踏實,一覺醒來,已經到了日紅西山。起床再回村去擰半桶水來,暮黑便如期而至了。吃過夜飯,和狗一道,陪著玉蜀黍在陰怖的沉寂中坐著納涼,向狗和玉蜀黍提一些他最常思考的問題,如為啥莊稼總是一片一片葉兒長,問得狗和玉蜀黍啞口無言,他就點上一袋煙,長而又長地吸一口,說還是我對你們說了吧,因為它是莊稼,它就得一片一片葉子長;因為人家是樹木,人家就得兩片兩片葉子長。有些夜晚,風習習地吹著,先爺會向狗和玉蜀黍提些更為深奧的問題。他說你們知道吧,老堡長活著時,村裡來過一個做學問的人,他說這地球是轉的,轉一圈就是一天,你們說這做學問的人是不是在放屁?地球是轉的為啥我們在床上睡時沒有把我們倒下床?為啥缸裡的水沒有倒出去,井裡的水沒有流出來,人為啥總是頭朝著天走路?先爺說,照那人的話說,地球是吸著我們才睡著了不會掉下床,可你們想,地球吸著我們,我們為什麼走路還能抬起腳?這樣黑洞一樣模糊深刻的問題,先爺談論時,臉上的神聖便正經八百,手裡燃了的旱煙也顧不上再吸了。到最後,疑問全都水落石出擺在了狗和玉蜀黍的面前,先爺便極懊悔地倒在田地裡,把臉和天平行著,讓月色洗著他的臉,說我太給那讀書人面子了,他在村裡住了三天,我都沒有去問他。我怕當著全村人的面他答不出來臉上掛不住。先爺說,他是靠學問混飯吃,我不能砸了他的飯碗呀。
  玉蜀黍棵長得一帆風順,葉子寬得和巴掌樣,一層層從地面直到葦席外。它已經高出葦席兩頭,夜間生長的嗓音都變得粗大瘖啞了。再過些許日子,個頭就算長成了。先爺為了進出方便,拆開了一面葦席,他七天前進去和玉蜀黍棵比了個兒,玉蜀黍棵也就到他脖子下,又兩天就到了他額門前。今兒,先爺又一比,它的頂競高過他的髮梢了。先爺想,再有半個月,它就該冒頂了,再半月就該吐穗了。三個月之後,就該有一棒玉蜀黍穗兒
  了。先爺想到在這禿無人煙的山脈上,他種出了一棒穗兒,剝下有一碗粒兒,顆顆都如珍珠般,在旱過雨落不久,村人們自世界外邊走回來,可以用這一碗粒兒做種子,一季接一季,這山脈上又可以汪汪洋洋無垠著玉蜀黍的一片綠世界,我死了他們得給我的墳前立一塊功德無量碑。
  先爺自言自語說,我真的是功德無量呢。這樣說著時,他就舒舒坦坦進了夢鄉。或這樣說完夢話後,他還依然在夢裡,人卻從棚架上爬下來,到那棵剛鋤過的玉蜀黍邊,又精精細細地鋤一遍。靜夜中的鋤地聲,單調而又嘹亮,像一曲獨奏的民間音樂,在山脈上聲悠聲漫地傳出很遠很遠。鋤完地,他沒有回去睡,又扛上鋤到別的地塊屏住呼吸,尋找鼠窩裡的玉蜀黍種子了。至來日醒來,他發現原來的空碗裡盛滿了玉蜀黍粒兒和鼠屎,他會站在碗邊愣許久。
  棚架柱上掛的那個糧袋子,已經裝了半袋玉蜀黍,把他日子中的憂慮擠得無影無蹤了。三天前的午時候,先爺正睡覺,盲狗忽然把他從棚架上哼哼嘰嘰扯拉醒,咬著他的布衫兒,把他引到兒十步外的一塊田地角兒上,到那兒先爺就發現了一個老鼠洞,洞裡有滿滿一捧玉蜀黍粒,回去稱了有四兩五錢重。原來盲狗可以找到鼠洞了,它在一塊田里懵頭懵腦兜圈子,鼻子嗅著地,有鼠窩的地方它便歡歡樂樂對著天空叫。
  糧袋兒迅速脹起來,先爺再也不用夜半三更潛到地裡屏息靜氣了。他只消把盲狗領到地裡,那田里的鼠窩便可以一個不漏的出現在先爺的鋤下邊(有一半鼠窩沒有糧)。無論如何,糧食是有節餘了。那個糧袋幾天間就滿到口上了。然而,先爺在高枕無憂時,忘了他該迅疾地把山脈上的鼠洞都挖掉,他不知道那些老鼠已經不再從點種的種子窩裡把玉蜀黍粒兒刨出來,吞在嘴兩側,把它運回到窩裡存起來。老鼠們被狗的叫聲和先爺的鋤聲驚醒了,它們和先爺比賽似地消耗著它們的存糧。直到有一天,太陽似乎比先前近了許多倍,一個山脈的土地都成了一塊燒紅的鐵板時,先爺睡不著,想把糧食稱一稱,取出那桿秤,在蔭處校了秤盤是一兩,可到日光下一校,秤盤卻是一兩二。先爺有些驚疑,把秤拿到更毒日光的山坡上,秤盤卻又成了一兩二錢五。

《耙耬天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