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4節

  二十二
  現在我能夠以平靜的心情對待思文,但要說到愛,卻仍難愛起來。我沒有辦法勉強自己的感情,彷彿那是被鬼而不是被我自己控制著,說是說不明白的。生活又回到正常的軌道,但那一層陰影卻再也難以拂去。
  好幾次我突破內心的抵抗,讓內心的驕傲在那種遊戲的口吻和掩護下,對她做出親熱的舉動,玩笑似地說著親熱話:「林妹妹什麼事又不高興呢?《紅樓夢》裡那個林妹妹是世界上第二喜歡生氣的人,第一我就不知道是誰了。其實她心裡沒有生氣呢,你以為她心胸那麼狹窄吧。」說了就去拉她的手,在她的手心搔搔幾下。又抱了她說:「大家來看啦,高力偉和她太太好親熱呢,就是他太太有點不好意思。」思文把其中的矯作看得透徹。她溫和地抗拒著我,把我輕輕推開。我說:「又不理我!又不理我!你猜是你不理我我急些還是我不理你你急些,你自己猜吧!」她淡然說:「算了算了,又何必呢。」我像被揭了衣服,赤裸裸地站在人面前一樣羞愧。尷尬地笑一聲說:「你這樣對我,你以為我臉皮有多厚呢?只有九寸可沒有一尺那麼厚,我還想給自己的自尊心留一寸餘地呢。算了算了,可是你說出來的,以後別怪我。」她說:「是我說的。說了又怎樣,可不說又怎樣?我要的是真的,不摻水的。別以為自己的自尊心是西瓜,別人的是芝麻。」在茫茫暮色中,她的表情平靜如水,讓我感到恐懼。我猜不透究竟她已是心如死灰,還是在醞釀著一場新的爆發。
  幸好我們都很忙。思文忙著寫論文,上選修課,還要幫趙教授工作。我除了上課,看書,做作業,還要時時耳朵塞了小耳機提高聽力。其它時間我就弄我的豆芽,一個星期也能賺五十多元,比我的獎學金也少不了多少。星期天我去華文學校上兩節課,教那些華人小孩「人手口,牛馬走」,也有二十塊錢。忙能夠使人暫時地忘記煩惱,痛苦也要在時間中去體驗。
  有一天中午思文問我:「我們現在錢有多少了?」我說:「三千來塊吧。」她問:「什麼時候可以到一萬塊呢?」我說:「明年五、六月吧。看起來一年一萬塊的目標可以實現。」她說:「我想求你一件事。」我想,嘿,她倒學乖了!轉念又一想,她一定有什麼不同尋常的事,要打這錢的主意了。想著心中警惕起來,本能地想去保護那點錢。於是我收了臉上的笑意說:「什麼求不求的,錢又不是我一個人賺。」她說:「那也有你賺的在裡面。
  我是這樣想,我想把這些錢拿了,再找誰借幾千塊錢,湊齊一個一萬塊,買一張moneyorder寄給思華去,只周轉一個來回,辦了簽證馬上寄回來,她現在快申請到護照了。」我問:「借錢要付利息不呢?」她說:「那是要付的,這是在加拿大。」我說:「真的我倒不是捨不得錢,的確你妹妹來了毫無意義,白白地勞民傷財。」她說:「那不關你的事,你不用著這個急。」這件事我本來覺得不合適,她又口口聲聲說「不關我的事」,我心中的牴觸更加強烈。我說:「不關我的事,你倒是說得好聽!我們還是夫妻不呢?」她煩躁起來說:「你是個什麼意思呢,我說什麼你也不聽,只要是我說的就一定不聽,對也不聽!」我說:「可惜你從來沒錯過。」她說:「我沒有精神跟你噴口水,這樣固執的人天下少有,舌子講枯了也沒有用。對你這樣的人只有──」我馬上說:「殺一刀。」她說:「殺一刀也殺不出血來。我找了那麼多年找一個人,到底還是誤會了,想起來心裡一抽一抽的痛。」我說:「那還來得及消除這個誤會。」她說:「消除就消除,我捨不得!你嚇我嗎?我怕!以後再跟你嗦那些這些,現在道理不跟你講,就算你是積德,做一次好事好不?」我說:「我沒有做過一次好事,好吧?」她說:「那也可以這樣說,你還以為你是謙虛吧。」我不做聲,想起了那天計劃好了要改變她,現在該怎麼辦?看起來要相安無事只有什麼事都聽她的,在大事情上她一定要堅持的,不會妥協,只有我退讓。我心中怎麼也服不下去,坐在那裡細瞇了眼不做聲。她過來扯我的手說:「別又想裝無賴裝過去,存折拿來。」我用力把她的手甩開。她睜大了眼說:「那天醫生跟你講了,我現在情緒不正常是正常現象,你記得不?」我說:「知道自己不正常就是正常。你倒是想威脅我是嗎?不要為自己瞎胡鬧找理由。」她說:「我威脅你是嗎?我心裡其實怕是嗎?」說著靠攏一步,把拳頭虛晃一下。我嚇得一讓,笑了說:「又來了又要來了。又還想打人吧!」她晃一晃拳說:「我是看你值得打才打的,到哪天我恐怕自己打也沒情緒打了。」我說:「以為自己是什麼大人物吧,瞎胡鬧。」沒料到她真的一拳打過來,落在我肩上,說:「我瞎胡鬧了!」說著又打過來。我用手攔了她說:「打不得了,再打不得了,再打就會出事了!」
  她哪又肯聽,邊打邊說:「打,打!就是要打!對你這樣固執的人就是要打,你不喜歡我我就是要打。對你除了打還有第二個辦法沒有?你自己說!」我一邊攔她,嚷道:「打我還要我喜歡你!」她說:「你不喜歡我就要打!」我說:「打一個人還要一個人喜歡她!」她說:「一個人不喜歡我我就是要打!」我開了門想跑出去,她用腳把門抵了,又打過來。我迎面抓住她兩隻手,她說:「你鬆不鬆?不松我數三下!一、二、三!」我還不松,她彎了腰一口咬住我的手背,我痛得叫一聲鬆了手,說:「我跟你說,再打就會出事的,到時候別怪我!」她邊打邊說:「出事怕什麼,要離就離,以為誰稀罕你!還在想著自己是個什麼了不得的人物吧!」她追得我滿屋子跑,我東竄西竄幾次想打開門跑出去都被她堵住。這樣竄著我感到了羞恥,一股倔勁上來站住說:「你打,你打,反正你現在打人是打慣了。」她撲上來又打幾下,說:「我還懶得打了,今天夠了。」說著坐在椅子上喘氣。我看著她,冷笑幾聲,冷笑著聲音漸漸增大,突然,莫名其妙地,爆發出一陣哈哈大笑。住了笑我把手拍得「叭叭」響說:「打得好,打得好!」說著開了門說:「太好了,太好了!」慢慢走下樓去。
  一出了門就被強勁的風裹住,我哆嗦一下,想上去加件衣服,想想又算了,到廚房裡把房東搞衛生穿的塑料雨衣披了。站在門口我歪了嘴朝空中笑一聲,自己也不明白是嘲笑還是苦笑,沿著街道漫無目的地走過去。
  走了不遠忽然聽見思文在後面叫:「高力偉,高力偉!」我忙躲到人家的門邊,看見她在風中艱難地走著,一邊叫著急急地過去了,頭髮在風中一飄一飄的。我又往回走,心中非常平靜,沒有激動也沒有傷痛,只是手足沉沉的有些遲頓。我沿了街慢慢地走,街上沒有人,人都被大風吹到屋子裡去了。陽光帶著一絲溫熱在大風中照出一個明朗的白天。走了很久我不知到了什麼地方,折回去又不知怎麼走到沒有到過的街道上去了。忽然聽到肚子「咕咕」一陣響,記起還沒吃午飯,摸摸口袋有幾個硬幣,掏出來一隻一隻數了,有一塊多錢。在路邊的小雜貨店買了兩個麵包,邊走邊咬,不知道有什麼味道,真跟嚼蠟一樣。心想可以騙肚子就算了,勉強塞進去幾口。想冷靜地考慮一下與思文的關係,想一會也想不出什麼名堂,又覺得毫無意義,乾脆拋開了不想。我對自己這種平靜感到奇怪,想著大概是習慣了。麵包還剩下一個實以難在下嚥,就丟到路邊,心想過一會就會有路過的狗叼走了,又想加拿大的狗可能不吃麵包,要吃肉,剛才只買一個就好了。忽然我抬起頭,發現自己面前是坡側的那一片墓地。
  二十三
  站在那裡可以看到墓地的全貌。
  墓地四周被鐵絲網圈著,高高低低不同式樣不同顏色的墓碑一層一層斜斜地排下去,一直到坡底,大概有幾千個,在太陽之下顯得格外沉寂。風吹著落葉在墓碑間滾動,發出簌簌的輕響,又有幾片被捲著向空中飄去。枯草在風中搖晃。幾隻白色海鷗停在碑頂一動不動,又有幾隻在墓地上空盤旋,漸飛漸低,發出嘶啞的叫聲停到墓碑上。我慢慢繞了過去,往下走,我記得馬路那邊坡側有一張鐵絲網的門。
  幾個月前我第一次經過墓地,心中一動,又奇怪這麼大一片墓地卻在城市中心。每天經過,好幾次想進去看看,但忙忙碌碌把這件事淡忘了,經過時也不再注意。我繞到門邊,馬路對面的楓林完全落葉,黑色枝桿鐵似的舉向空中。小車在馬路上來來往往。我從鐵絲網門中走進去,裡面安安靜靜沒有一個人。我沿了一條小路往裡面走,枯葉在腳下發出輕微的斷裂之聲。這些墓碑高的有一人多高,矮的只齊膝蓋。一個大理石的墓碑兩米多高,我伸出指頭在上面一按,馬上感到了那光滑的質感,一種冰涼的感覺傳過來。手指移開在碑面上留下一個清晰的指紋印,一圈一圈的看得清清楚楚。我仔細去讀上面刻的碑文,在心裡翻譯過來。這個男人1836年生於聖約翰斯。1905年死去,生前曾經做過二十多年的市政府議員。又一個墓碑只有腰那麼高,石質碑的下端生著綠苔。碑前放著一束花,已經枯萎,乾枯的花朵還顯出最後的殘紅,在風中顫抖。碑面沒有塵埃,顯然不久前有人清擦過了。我在墓前蹲下去看碑文,這是一個女人的墓碑,她死去也已經有四十年了。我驚奇地發現碑文上記載著她生前竟是紐芬蘭大學歷史系的教授,心跳起來,怕是自己看錯了,又一行一行看一遍,在心裡翻譯著,的確如此。
  我努力去想像四十年前的歷史學系是什麼樣子,不知系圖書室中可還有她的一部著作?一種空漠而悵然的感覺在心中湧動。四十年後的今天,居然還有人來清擦獻花,難道是她女兒?我想像著四十年前的那個風華正茂的金髮少女,如今已成白髮老嫗。幾十年只是時間的一瞬,但把一個少女變成老婦人卻已經足夠。她還記得自己的母親,就在不久前,她顫巍巍地走過這條小路,在墓前獻上一束鮮花。也許,不久以後,她也將告別人世,這個墓碑將永遠地被人遺忘。在這個墓碑前我停了好久,看那凹進去的碑文輪廓依然清晰。我似乎朦朧地意識到了一點什麼,突然發出幾聲自己也不明白的「嘿嘿」冷笑,那聲音空洞洞的使我自己打個冷顫。我默默穿過整個墓地,然後沿著盡頭的小路向上走。墓地最上端是一道石砌的矮牆,我順著矮牆往回走,一邊檢閱似地俯瞰整個墓地。我走了十幾步,忽然發現我所站的這個位置,可以看到大西洋的一角。我坐在矮牆上,凝望著眼前的一切。在凝神中我聽到一種沉悶的隱約聲響,這種聲音我開始也聽到了卻沒有注意,這時忽然領悟到了可能是大西洋的濤聲。我靜下心來側了耳仔細辯別,終於確認了這是真的。
  太陽漸漸偏西,大西洋的波濤在疲憊的陽光下遠遠地閃著萬點鱗光。我,一個孤獨的異鄉旅人,在這遙遠的地方,沉默地望著墓地、太陽、波濤。海鷗們在碑頂斷續地發出悲慼的叫聲,人死去真的還不如一隻鳥呢。面對這大片墓碑,生命的有限性不再是一個遙遠的概念,它像墓碑表面一樣有著真實的質感。如果不是有這麼大一片墓場作證,我很難想像在這麼偏遠的世界一角,也有那麼多人曾經在時間裡存在,在這片土地上誕生、成長、奮鬥、成功,然後,寂然而逝,在時間之流中化為烏有。曾經存在過的全部痕跡,就是這一座墓碑,這靜穆的矗立就是生命的凝結。來了,又去了,如此而已。
  時間什麼也不是卻又是一切,它以無聲的虛空殘酷掩蓋著抹殺著一切,使偉大的奮鬥目標,劇烈的人生創痛,最後都歸於虛無。一個人一旦理解了時間,他就與痛苦結下了不解之緣。時間使偉大變成渺小,驕傲變成悲哀,使少年的意氣風發變成老年的沉默不語,使一切意義變得意義模糊,唯有它永恆存在。它以寂然的平和把許多趾高氣揚的人都打敗了,想到這一點我感到了一種公平,一點安慰。從小我就在內心強烈地感到歷史深處有一雙無所不在的眼睛在注視著,這使我有一種模糊的使命感,覺得自己這生命存在的重要。在這一片墓碑面前,生命的短暫渺小無可掩飾地顯示著本來面目,我感到了那些幻想的虛妄。一個人當他成熟到能夠明白自己在時空坐標中的人生定位,他就再也沒有勇氣驕傲。這時我覺得自己與這些長眠於地下的異國人有了一種精神感應,他們並不像我以前設想的那樣,在對生命的遲頓麻木中混混沌沌度過一生。他們與還生活在這個世上的人唯一區別只是生活在不同的時間之中,他們已經被歲月漫不經心地輕輕掩蓋。眼前的歲月顯得重要,這只是現在還存在著的生命的感受,時間在均勻地冷漠地移動,它並不理會這些。
  歷史以不動聲色的沉默,掩蓋了這些逝者的奮鬥足跡,他們的偉大和榮光。只有回到歷史的情境中才能體會到歷史的無奈,前人其實已經做了他們能夠做的一切。哪怕是自己吧,就這麼回到歷史中去,其實了並不能真的就做點什麼,真的不能。一切尖銳的呼喚和強悍的突入,都將幻化到那漫無邊際的廣闊和不動聲色的綿長之中去。我想像著幾十年一百年之後,我早已長眠在地下,和這些墓中人呆在一起。也還會有人來這裡作哀傷的憑弔。並驚異地發現一塊刻有中國人名字的墓碑。就在這一瞬間,我覺得自己洞悉了一切世事的秘密,參透了生死。生與死、痛苦與歡樂、偉大與渺小、成功與失敗、希望與絕望、愛與恨……扭結著、滲透著、匯聚摻揉、相互激盪,直至最後的界限漸漸消失。我忽然有了一種滑稽感,為什麼名和利會像木偶後面的提線人,用蒼白的雙手操縱了人世間的一切。
  太可笑了真的太可笑了。就在歷史這一瞬間,世界上有多少地方在沸騰著,喧囂著,上海街頭人頭湧動,華爾街笑語喧嘩。同時,非洲叢林大象在安詳地散步,暗處的獵人已經悄悄伸出槍口;北京機場飛機正在升空,送別的親人向一閃而過的飛機招手;克里姆林宮戈爾巴喬夫正在敲定決定世界面貌的最後計劃;好萊塢一座豪華住宅中曾紅極一時的明星正與愛滋病作最後的博鬥。這一切正在成為不可逆轉的過去……而我,一個異鄉的旅人,在這偏遠的人間一角,正默然凝視著這一片墓地。沒有什麼景觀能夠更強有力地啟發人們的心靈,在它面前你的心無法迴避。這時,我體驗到了一種不清晰的感悟,一種強烈而意義曖昧的衝動,浩蕩邃遠,洶湧澎湃,深不可測,它像一條大魚在水中游動,我屏心靜氣想抓住它。我已經清楚地看到了大魚的脊背和鰭翅,看到了它在陽光下閃爍的鱗光,在水中游動捲起的漩渦。可是,當我快要抓住它的那一刻,它又倏然而逝。生命的感覺千聚萬匯激起越奔湧卻無法表達,使人痛切地感到了人類語言的蒼白。一遍又一遍,我竭力在心中挖掘,卻是徒勞無益,徒勞無益。
  我在冥想中忘記了時間。似乎在一剎那間,太陽已經西沉,遙遙地透著殷紅,大西洋的一角在夕陽中一片金光閃動,北風在高空嗚咽,海鷗低翔,衰草顫動,墓碑排列著整齊的方陣,在金色陽光的點染下,莊嚴肅穆,雄偉悲涼。歷史上一定曾有過無數像這樣在北風夕陽中佇立的瞬間,在那些瞬間先人們也曾無限悲涼地感受到了這所有的一切。在這一瞬間,歲月如雪山般紛然崩塌,千萬年歷史象幾頁書一樣被輕輕翻過。
  就這麼簡單地,歷史在我眼裸呈著,一片寧靜的慘烈。我感到了一種神聖的召喚,想像著自己迎著夕陽飄過去,在大海上飄逸如飛,履水無痕,前面是島嶼,冰山。我在島嶼冰山之間飛馳,刀光一閃,劍影一飛,刀光劍影中開拓出一片純淨的天地。那裡沒有憂慮沒有煩惱直至永恆。於是在凜冽的北風中杖劍立於天地之間,凝視著夕陽中浩渺的一片金光閃動,嘴角浮出沉靜的微笑。這樣想著我緩緩站起來,以一種壓抑的平靜凝望著眼前的一切,似乎在等待著一個最後的宣判。人生最寶貴的東西是生命,這生命象無盡時間之流中的電光一閃,無法也沒有必要去追尋最後的意義,那電光一閃的瞬間就是終極的意義。人不是為了承受苦難而來到這個世界的,苦難沒有絕對的價值,苦難使苦難的意義化為烏有。在時間之流中每一個生命都那麼微不足道,卻又是生命者意義的全部。時間的偉大和冷漠無情使人只有站在個體生命的基點上去體驗世界,他別無選擇。時間象太陽的黑子,把一切都吸攝了去,而不留下一點痕跡。站在那裡我感到了一個巨大的陰影正從容地、沉靜而執著地向我逼近。隔著茫遠的空間和悠遠的歲月,我似乎聽到了宇宙間那個蒼老的聲音。
  我迎看夕陽走過去,許多逝去聖人的身影浮在夕陽那端,孔子、屈原、曹雪芹……高峨冠博帶,面孔模糊,一個一個向我飄來。我想像著聖人們的步態,把手操在背後,挺直了身子,從容地一步一步地走著,塑料雨衣擦得嚓嚓地響,心裡滿意著自己的姿式。走到鐵絲網門邊我忽地打了一個冷顫,我突然意識到在風中已經呆得太久,渾身冰涼。這種冷的感覺使我回到了現實,剛才的萬端思緒像一個飄忽的夢忽然逝去。我心情沉重起來,想到了思文,想到了中午那一幕。北風呼嘯,野曠天低,夕陽寧靜地在地平線上射出最後的光,在天邊點染出一片絢麗。我沉默地走著,我心裡明白自己只有一個去處。那就是回家。我的心猛地一緊,想起了出來已經有幾個小時,不知思文可給豆芽澆了水?心中焦急著加快了腳步,恐怕會燒壞這個星期的幾十塊錢又沒有了。走著我去想像那些聖人們是否也曾面臨只屬於他自己的平凡瑣細的苦惱,如此卑微卻無法超脫?路邊那遠遠近近的一幢幢別墅式的房子與我都沒有關係,屬於我的只有鮮水街的那一間。我實在太冷也太餓了,無論如何,那是我在這大千世界的唯一歸宿。
  二十四
  凜冽的風從更遙遠的北方帶來了雪,一夜之間世界變成了一片純白。早上我下樓去開門門已經被雪堵住,推了半天又踢了幾腳,還是打不開。安妮從樓上下來,站在我身後「咯咯」的笑。我說:「Icanstayathomeforawholeday.Noproblem。」就趴在窗口看外面的雪景。安妮燒了一壺開水,從門縫中倒下去,一推門開了,就站在門口笑,顯出少女天真的神態,又上樓去換了雪靴,出門去了。我站到門口看雪,雪又下起來了,越下越緊,被風扯著在空中橫飛連街對面的房子也看不分明。鏟雪車在門口馬路上隆隆開過,車後就撒下一些大顆粒的鹽來。思文從樓上下來說:「又呆了,又在心裡抒情吧,可早飯還沒吃呢。」
  那天回家以後,思文問我到哪裡去了,到處找也找不到。我說:「看墳去了。」她沒聽明白也不追問,說:「高力偉,是我錯了,是我不對──」我打斷她說:「是我不對,下次我再也不這樣了。」她「撲哧」一聲笑了說:「真的我心裡好後悔,我總是管不住自己。」我說:「管不住自己也看情況的,在國內你一定就管住自己了,現實得很。」她說:「你想得太多了,我從來沒有那樣想過。」我說:「你從來沒有那樣想過,你從來就是那樣做的。不怪你只怪我自己,男人爭不來那口氣就該打!打死了也就打死了,打廢了也就打廢了,誰叫他自己沒出息呢?」她說:「你一定要這樣想我也沒辦法,反正我沒這樣想,騙你是狗。」我笑一聲說:「我也不指望你承認,你心裡明白。」她說:「你這次就原諒了我最後一次,你考驗我再給我一次機會。不過真的你太固執了,我沒有辦法。」我說:「沒辦法就用老辦法,那也是辦法。」她說:「那我倒不會了。不過醫生說,我情緒不正常是正常的,我懷的是誰的孩子呢?我脾氣不好你就體諒一點好不?」
  也許,我是應該體諒一點,可我沒這份心情。我也再懶得去裝出熱情的神態,我覺得自己現在有資格有理由不去盡這一份責任。於是就這麼平平淡淡地過著,思文對我也不提更高的要求。我希望心中的冷淡會漸漸消失,但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心中卻毫無變化。我對自己感到絕望,在恐懼中等待著現實的臨近,這使我對生存的殘酷性有了更深的體會,人必須去接受自己不願接受的東西,無可逃脫。我咬緊牙關硬撐了去面對現實,而且,我更加執拗起來。我已經把自己的堅持當作對思文的一種考驗,在這個世界上我現在能堅持的也只有這一點點了。
  思文說:「高力偉你越來越固執了,真的叫人沒有辦法沒有耐心。」我說:「那你把慣用的伎倆又展現出來。」她說:「你心裡對我有什麼就明掏出來,也用不著轉了彎這樣表示。」我說:「你真要我說呢還是假要我說?我真說了你別又罵我打我。」她認真嚴肅起來,說:「那你說,說真的。」我也認了真說:「說了也好,不說透事情也還是那麼呆著。」我看她的臉色還平靜,說:「我這個人呢,有些怪毛病,我自己也挺恨的可就是改不了,我拿自己也沒辦法。我心裡吧,就是沒有辦法接受一個精神上壓倒我的女性。其實壓倒我又怎麼樣呢,人家比你強嘛,一個人總得實事求是!可明白了還是沒有辦法,你說這有什麼辦法?要不我到醫院裡去動了手術把心換一個算了。」她輕輕冷笑一聲說:「你以為這就是男子漢了?你有本事把一切都操心完了,我多操心一件事我還算個人!我還願意在家裡做太太呢,和趙教授太太一樣,看看電視、錄像,開了車去超級市場,到健身俱樂部去呆半天,回來做做飯。我不願意嗎?可是行嗎?行嗎?你英語又不好,我不去活動靠你你行嗎?」我說:「你講的都對,因為我無能,所以我就該挨打挨罵。」她說:「跟你講話好難,越講越講不清了。我也懶得講了。」說著扭了頭過去不再理我。
  在旁人看來,夫妻之間為了那麼一點說不上口的小事發生了激烈的難以調和的矛盾,是很可笑很難理解的,他們不瞭解這種衝突的心理背景。我和思文也是這樣。我和她之間有著一種隱約的對立,這種對立很容易地就引發一些毫無理由的衝突,這簡直成為一種慣例了。衝突有時就在我自己也難以預料的地方爆發出來,真叫人防不勝防。固執己見已經成為我一種習慣性的本能的反應,而思文,她的習慣性反應就是動手。醫生的話使她放棄了任何克制情緒的努力,在這種理由下,她在事後也不再像以前那樣過來請我原諒。我簡直連想下台也下不去了,挨了打倒還要我去陪不是,那怎麼可能?
  有一次她問我:「要你給家裡寫信,寄本新英漢詞典來,寫了沒有?」我說:「我不要,我沒有寫,我萬一要查個什麼字借你的用一下。」她說:「我的不借。」我說:「不借也可以,我就用自己的小詞典。」她說:「你不寫我寫了。」說著提了圓珠筆就趴在桌子上寫起來。我探頭看她是寫給我父母的,推一下說:「要寫你跟你自己家裡寫,別跟我家裡寫。」想也沒想到,她把圓珠筆一橫就在我手背用力敲了一下。我痛得手一彈,連連甩著手說:「這圓珠筆是鐵的呢,你下毒手!」她又趴在那裡去寫,一邊說:「這還算輕的,下一次就沒有這麼便宜了。對你這樣的人還有第二個辦法我就不這樣了,你願意說我下毒手就毒手。」我手背上紅紅的一道,熱熱的痛。
  我伸到她面前,另一隻手指了說:「你看,你自己看,腫了,腫了。」她看了說:「腫了?好,好。這樣印象深些。」又有一次,晚上不知為什麼事爭吵起來,她揚了手作勢要打我,我說:「又來了,又來了!」她把手放下來說:「跟你這樣的人講也講不清,吵也吵不清,一件簡單得要命的事就是弄不清,不知道是我錯了還是你錯了!」背了書包下樓去了。我站在樓梯口,看見她竟開了門走到外面的風雪中去了。我追到門口,看見她往學校方向走去。我赤著腳踩在雪中追了上去,一把抓住她。她掙扎說:「讓我走,讓我走!」我說:「都十點了還到哪裡去!這麼大的風雪,不得死了吧!」她還不肯回去。我說:「我是赤了雙腳踩在雪裡啊!零下二十多度!」抬了沾著雪的腳給她看,她才跟了我回屋子裡去。回到房裡我說:「思文你原來脾氣好,現在變壞了。」她說:「我只是對你脾氣不好。」我說:「我又不是特別壞的人,壞蛋。」她說:「那總有原因,那怎麼警察抓小偷又不抓別人呢。」我忍不住笑了說:「照你說那我是活該。」
  還有一次,發出的豆芽還剩下幾十磅怎麼也推銷不出去。思文說:「浪費了也是浪費了,你都送到前面那個超級市場去。便宜點。」我說:「不行,這個超級市場一個星期只能賣掉十幾包,你把這幾十包送去,也是賣不完,還把印象搞壞了,下次他們也不稀罕你的了。」她說:「那你說怎麼辦,辛辛苦苦發出來都包好了,又去丟掉?」我說:「下個星期我少發點。」她說:「送呢還是不送,你一句話!」我說:「送去也是白送,送給朋友也好。」
  她說:「送給朋友?你等於是去告訴每一個人,我們在這裡發豆芽賺錢,你不要臉了,我還要臉見人呢。睡覺的房子裡擺幾隻垃圾桶,幾好的風景!讓人背地裡笑得打滾!」我說:「丟掉算了。」她不再說話,把豆芽一包包放到紙箱裡,吃力地想抬到單車後座上去。太重了放不上去又放下來。我說:「你懷孕了你不要忘記了,你自己要對自己負責。」她也不做聲,把豆芽一包包拿出來放在地上,把紙箱放上去,學了我平時的樣子用彈力繩紮好,再把豆芽一包包塞進去,推了車子就要出門。我抓住單車龍頭說:「思文,你別感情用事,說了送去沒用就沒用,我送了這麼久了我不知道?不信你試試!」她說:「讓我試試!」我說:「試也是白試,讓他們說我們的東西不值錢,以後就當我們的豆芽是草了!」
  她說:「你鬆不鬆手?」我說:「我求你了。」她一拳就朝我抓著龍頭的手打來我手一縮,她自己的手打在龍頭上,痛得皺眉,卻也不吭聲。她推了單車就走,出門下台階時踉蹌了一下,差一點摔倒。我跑過去扶她,她已經上了馬路。我追上去說:「我去送,我去送。地上這麼厚的雪。」她說:「不要你去,你轉個彎就丟掉了。」我拉了扎紙箱的彈力繩說:「思文告訴你送去沒有用的。」她說:「鬆開了手!」對面有小車開過來,我們讓到路邊一點。我說:「告訴你……」她說:「還不松是不是?」她一隻手扶穩了車,謄出一隻手舉上空中說:「松!」我相信她會打下來,卻還是拉了繩子不動。她一拳打在我手背上,我說:「你打吧,反正你自己的是一樣痛,作用力等於反作用力,我還是男的,沒有那麼怕痛。」她說:「那是你要我打的,作用力等於反作用力!」又是幾拳打下來。我鬆了手說:「你這個人太沒有修養了。」她氣洶洶說:「修養?跟你這樣的人講修養兩個字,那是白講了。修養?哈哈。我早就說了,除了打沒有第二個辦法。」說著推單車走了。我站在那裡看著她漸漸遠去,來往的小車將殘雪濺在我的褲腿上。

《曾在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