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北京造一座紀念堂,這裡有一棵老香樟樹被征。全寨民眾聽說後,都長時間地跪在這棵老樹前,隆重祭拜。砍伐那天,沒有一個村民在場。北京方面得知這個情景十分震驚,立即撥款在老樹原先生長處建造紀念亭,把樹根當做神明供奉至今。

一棵樹,在別處看來只是一段木料,但在這裡不是。這正像甲骨文不是一堆骨料,萬里長城不是一堆磚料。

那樹根龍飛鳳舞,又凝斂成一派尊嚴。我端身鞠躬,向它深深致敬。然後,收拾心情,放鬆腳步,隨著火槍手們走回村寨。

路邊的屋裡屋外,有一些婦女在埋頭織繡。在一個場地上,有兩個十四五歲的男孩子在剃頭。這似乎很尋常,我小時候在家鄉也經常看到類似的景象,但火槍手提醒我了——這一剃,小伙子算是成年人了。

原來,這也算是這裡的成年禮。我走近前去,不禁大吃一驚:剃頭用的剃刀,居然與割草打柴的鐮刀一模一樣!顯然仔細磨過,頭頂四周的頭髮早已剃得乾乾淨淨,露出了青青的頭皮。四周剃淨了,便突顯出了頭頂髮髻。髮髻豐茂,盤束在一起,被村民稱為“青山樹林”。

我笑了,心想,用鐮刀割去亂草,把大樹種上頭頂,這就是這裡的成年禮。

成年了就要戀愛。這裡的風俗是由女孩子主動求愛,怪不得這些火槍手走起路來那麼威風,他們每個人身上都掛著好幾個女孩子贈送的相思帶呢。真正的定情儀式,是在剛才發現我們的鞦韆架上。女孩子們在參天古木間蕩著鞦韆,漂漂亮亮地在小伙子們的仰望中施展出百般身段、千般嫵媚。她們有時也抬頭嬌聲叫一句“有客人進村”,現今這個觀察哨的主要功用是觀察腳下的人群。終於見到了意中人,便美目專注不再放過,而擺盪鞦韆的姿態則愈加飄逸、愈加高遠。

目光和目光的對視是確定無疑的信息,女孩子快速地跳下了鞦韆,或者那個小伙子也爬上相鄰的鞦韆呼應著蕩上一陣,再一起跳下,便手挽著手走進樹林。

樹林中,一棵高大的馬尾鬆緊緊地擁抱著一棵柔俏的楊梅樹。歷來村寨裡的年輕情人都會讓這兩棵樹為自己證婚。

你看,一切的一切,都離不開樹。

這下我更加理解那位告別繁華都市回來的姑娘了。熙熙攘攘的街市間當然也能找到愛戀,但是,哪裡找得到可以施展百般身段、千般嫵媚的鞦韆架?哪裡找得到樹林間那兩棵緊緊擁抱在一起的“證婚樹”?

是樹林的儀式,決定了人生的儀式。若你曾經與這種儀式長在一起,走得再遠也會回來。

回來了,在這普天之下最潔淨的山嵐間吐出一口濁氣,然後自語一聲:“我本是樹。”

這話語,過去聽來覺得原始和天真,現在聽來,卻蘊涵著一種後現代的浩茫探詢。

《山河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