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類歷史上,一切高度文明的城堡被攻克後,下場總是最為悲慘。

因為勝利者知道,城堡裡邊已經形成了一種遠遠高於自己的文明秩序。攻下來後,無法控制,無法融入,無法改造,除了毀滅,別無他途。

入城的契丹人騎在馬上四處打量,他們發現,不僅是市民的眼神和臉色那麼冷漠,就連城磚和街石都在反抗。一種復仇的氣氛瀰漫四周,抓不住,又趕不走。

於是他們在掠取財物後下令:騰出都城,舉國南遷,然後放一把火,把整個城市燒掉。

我們現在無法描述那場大火,無法想像一座亞洲大都市全部投入火海之後的怕人情景。更無法猜度無數過慣了大城市繁華生活的渤海人被迫拖兒帶女踉蹌南下時,回頭看這場大火時的心情和眼光。

記得當地的考古工作者告訴我,發掘遺址時,總能看到一些磚塊、瓦片、石料這些不會熔化的東西竟然被燒得粘結在一起,而巨大的路石也因被火燒烤而處處斷裂。

這場火不知前後燒了多長時間。我伸頭看過的那口八寶琉璃井的井水,當時一定也燒沸了,很快又燒乾了。然後,在到處還是火焦味的時候,大雪又把一切覆蓋。

怪不得,我第一次來考察時在井口伸頭,看到的是一副把一切都看倦了的千年冷眼。

其實,匆匆地來了又匆匆地走了的契丹人,也正在開啟自己的一部歷史。我在研究北魏王朝的時候曾經關注過他們,當時他們遊牧在遼河上游。唐朝也曾草草地為他們設立過「松漠都督府」,唐朝末年,耶律阿保機統一契丹後稱帝。因此,他們來進攻渤海國時,還是一個很「新鮮」的政權。後來他們又改為遼,與五代、北宋都打過交道,也學習了漢文化的很多東西,發生過不少恩怨故事,而在公元一一二五年,為金朝所滅。

他們被滅亡的時候,離他們滅亡渤海國,正好兩百年。

至於滅亡他們的金朝,年齡更短,只存世一百二十年。滅亡金朝的,是蒙古和南宋。當然大家知道,後來南宋又被蒙古滅了。

……

那麼多次的滅亡,每一次,都少不了熊熊大火吧?都少不了那一口口燒沸了、又燒乾了的古井、老井、廢井吧?

地下總有水源,它們漸漸又都有了波光。但伸頭一看,與我在渤海國遺址看到的一樣,冷眼,總是冷眼。

我一直在猜測,那幾個清代的流放犯,狀如乞丐的大學者,那天歇腳的時候有沒有看到那口廢井?估計沒有。但是,後來那個又來了兩次的老人,看到了沒有?

如果看到了老井,看到了冷眼,我想,他們一定會陷入沉思。他們對那段歷史並不陌生,但也一定會對一座名城只剩下幾方石料、一口廢井的景象而深感震撼。我相信他們在震撼之餘會對自己的遭遇更加達觀。在如此廢墟面前,科場案的曲直,親人們的屈死,只是變成了歷史褶皺中的微塵。

歷史很漠然,在多數情況下不講曲直、不講感情。比歷史更漠然的是自然,這幾個老人去擔柴的地方,正是一個火山口。朝代的更迭以百年計,火山的動靜以萬年計。

火山口也是一個廢井,它的冷眼,連地球都不寒而慄。

當然,這超出了那幾個流放大學者的知識範圍。

《山河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