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有生態而後有文化,這個道理,一直被杭州雄辯地演繹著;雄辯到,連最偉大的詩人來到這裡也無心寫詩,而是立即成了生態救護者。

杭州當然也有密集的文化,但我早就發現,什麼文化一到杭州就立即變成了一種景觀化、生態化的存在。且不說靈隱寺、六和塔、葛嶺、孤山如何把深奧的佛教、道教轉化成了山水美景,更讓我喜歡的是,連一些民間故事也被杭州鋪陳為動人景觀。

最驚人的當然是《白蛇傳》裡的白娘娘。杭州居然用一池清清亮亮的湖水,用一條宜雨宜雪的斷橋,用一座坍而又建的雷峰塔來侍奉她。

她並不包含太多我們平常所說的那種「文化」。她甚至連人也不是,卻願意認認真真做一個人。她是妖,也是仙,因此什麼事情都難不著她。但當她只想做一個人,一個普普通通的人時,那就難了。

這個故事本身就是對中國歷史的一種詰難。中國歷史「兩多一少」。一是多妖,以及與此近似的魔、鬼、奸、逆;二是多仙,以及與此近似的神、聖、忠、賢。這兩個群落看似界限森嚴卻時時可以轉換。少的是人,與妖與仙都不同的人。因此,白娘娘要站在人和非人的邊緣上鄭重告訴世間的人,人是什麼。民間故事的這個構想,驚心動魄。

杭州似乎從一開始就知道了這個民間故事的偉大,願意為它創製一個巨大的實景舞台。這個實景舞台永遠不會拆卸,年年月月提醒人們:為什麼人間這麼值得留戀。與這個實景舞台相比,杭州的其他文化遺跡就都顯得不太重要了。

像《白蛇傳》的故事一樣,杭州的要義是追求人間之美。人間之美的基礎,是生態之美,尤其是自然生態之美。

在杭州,如果離開了自然生態之美,什麼文化都不成氣象。

這與我們平常所熟悉的中國歷史和中國文化的主旨,有很大差別。

《山河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