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我們不能因此而把山西商人敗落的原因全然歸之於他們自身。一兩家鋪號的興衰,自身的原因可能至關重要;而牽涉到山西無數商家的整體敗落,一定會有更深刻、更宏大的社會歷史原因。

首先是因為中國近代社會的極度動盪。一次次激進主義的暴力衝撞,表面上都有改善民生的口號,實際上卻嚴重地破壞了各地的商業活動,往往是「死傷遍野」、「店舖俱歇」、「商賈流離」。山西票號不得不撤回分號,龜縮回鄉。有時也能發一點「國難財」,例如,太平天國時官方餉銀無法解送,只能賴仗票號;八國聯軍時朝廷銀庫被佔,票號也發揮了自己的作用。但是,當國家正常的經濟脈絡已被破壞時,這種臨時的風光也只能是曇花一現。

二十世紀初英、美、俄、日的銀行在中國各大城市設立分支機構,清政府也隨之創辦大清銀行,開始郵電匯兌。票號遇到了真正強大的對手,完全不知怎麼應對。辛亥革命時隨著一個個省份的獨立,各地票號的存款者紛紛排隊擠兌,而借款者又不知逃到哪裡去了,山西票號終於走上了末路。

走投無路的山西商人傻想,新當政的北洋軍閥政府總不會見死不救吧,便公推六位代表向政府請願,希望政府能貸款幫助,或由政府擔保向外商借貸。政府對請願團的回答是:山西商號信用久孚,政府從保商恤商考慮,理應幫助維持,可惜國家財政萬分困難,他日必竭力斡旋。

滿紙空話,一無所獲,唯一落實的決定十分出人意料:政府看上了請願團首席代表範元澍,發給月薪二百元,委派他到破落了的山西票號中物色能幹的夥計到政府銀行任職。這一決定如果不是有意諷刺,那也足以說明這次請願活動是真正地慘敗了。國家財政萬分困難是可信的,山西商家的最後一線希望徹底破滅。「走西口」的旅程,終於走到了終點。

於是,人們在一九一五年三月份的《大公報》上讀到了一篇發自山西太原的文章,文中這樣描寫那些一一倒閉的商號:

彼巍巍燦爛之華屋,無不鐵扉雙鎖,黯淡無色。門前雙眼怒突之小獅,一似淚涔涔下,欲作河南之吼,代主人鳴其不平。前月北京所宣傳倒閉之日昇昌,其本店聳立其間,門前尚懸日昇昌金字招牌,聞其主人已宣告破產,由法院捕其來京矣。

這便是一代財雄們的下場。

《山河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