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明的第二心理品性,是對實際效益的精明估算。

上海人不喜歡大請客,酒海肉山;不喜歡侃大山,神聊通宵;不喜歡連續幾天陪伴著一位外地朋友,以示自己對友情的忠誠;不喜歡聽大報告,自己也不願意作長篇發言;上海的文化沙龍怎麼也搞不起來,因為參加者一估算,賠上那麼多時間得不償失;上海人外出,即使有條件也不太樂意住豪華賓館,因為這對哪一方面都沒有實際利益……凡此種種,都無可非議,如果上海人的精明只停留在這些地方,那就不算討厭。

但是,在這座城市,你也可以處處發現聰明過度的浪費現象。不少人若要到市內一個較遠的地方去,會花費不少時間思考和打聽哪一條線路、換哪幾次車的車票最為省儉,哪怕差三五分錢也要認真對待。這種事有時發生在公共汽車上,車上的旁人會脫口而出提供一條更省儉的路線,取道之精,恰似一位軍事學家在選擇襲擊險徑。車上的這種討論常常變成一種群體性的投入,一個人的輕聲詢問立即引起全車一場熱烈的大討論,甚至爭論得臉紅脖子粗,實在是全世界各大城市都看不到的景觀。公共宿舍裡水電、煤氣費的分攤糾紛,發生之頻繁,上海很可能是全國之最。

可以把這一切都歸因於貧困。但是,請注意,兩方爭執的金額差異,往往只是幾分錢。他們在爭執激動時一次次掐滅又一支支點燃的外國香煙,就抵得上爭執金額的幾十倍。

我發現,上海人的這種比較,大半出於對自身精明的衛護。智慧會構成一種生命力,時時要求發洩,即便對像物是如此瑣屑,一發洩才會感到自身的強健。這些可憐的上海人,高智商成了他們沉重的累贅。沒有讓他們去鑽研微積分,沒有讓他們去畫設計圖,沒有讓他們去操縱流水線,沒有讓他們置身商業競爭的第一線,他們怎麼辦呢?去參加智力競賽,年紀已經太大;去參加賭博,名聲經濟皆受累。他們只能耗費在這些芝麻綠豆小事上,雖然認真而氣憤,也算一種消遣。

上海人的精明和智慧,構成了一種群體性的邏輯曲線,在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中處處晃動、閃爍。快速的領悟力,迅捷的推斷,彼此都心有靈犀一點通。電車裡買票,乘客遞上一角五分,只說「兩張」,售票員立即撕下兩張七分票,像是比賽著敏捷和簡潔。如果乘客說「兩張七分」,就有一點污辱了售票員的智商,因為這兒不存「七分」之外的第二種可能。你說得快,售票員的動作也快,而且滿臉讚許;你說得慢,售票員的動作也慢,而且滿臉不屑。

一切不能很快跟上這條群體性邏輯曲線的人,上海人總以為是「外地人」或「鄉下人」,他們可厭的自負便由此而生。上海的售票員、營業員,服務態度在全國不算下等,他們讓外地人受不了的地方,就在於他們常常要求所有的顧客都有一樣的領悟力和推斷力。凡是沒有的,他們一概稱之為「拎勿清」,對之愛理不理。

平心而論,這不是排外,而是對自身智慧的悲劇性執迷。

上海人的精明估算,反映在文化上,就體現為一種「雅俗共賞」的格局。上海人大多是比較現實的,不會對已逝的生態過於癡迷,總會釀發出一種突破意識和先鋒意識。他們有足夠的能力涉足國內外精英文化領域,但是,他們的精明使他們更多地顧及現實的可行性和接受的可能性。他們不願意充當傷痕斑斑、求告無門的孤獨英雄,也不喜歡長期處於曲高和寡、孤芳自賞的形態。

他們有一種天然的化解功能,把學理融化於世俗,讓世俗閃耀出智慧。毫無疑問,這種化解常常會使嚴謹縝密的理論懈弛,使奮發凌厲的思想圓鈍,造成精神行為的疲庸。這種情況我們在上海文化中頻頻能夠看到,而且似乎已經出現越來越嚴重的趨勢。但是,在很多情況下,它也會款款地使事情取得實質性進展,獲得慷慨突進者所難以取得的效果。這可稱之為文化演進的精明方式。

《山河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