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二)
    3
    不久,就有消息傳到連隊,說是上教導大隊的人員已定,本連錄取的是王北風。李四虎一聽眼就直了,拍屁股大叫:「這他娘的不可能!」然後去找連長。連長說,連隊報了兩個,是把石平陽作為第一人選的,最後是營裡定的。李四虎又去找營長。也不喊報告,呼啦一下將門撞開,進去就吼:「營長,你這事辦得不漂亮!」
    莊必川那功夫正在刮鬍子,扭過半個臉來,斜睨了李四虎一眼:「又耍什麼瘋?」
    「論班,咱們班是基準班,」李四虎火扎扎地說,「全連哪個班長不是從咱班熬出去的,基準連的基準班是全營的骨幹教導隊,這話是你說的吧?」
    「基準班的重要性,我不比你清楚嗎?」莊必川繃住左臉的某一塊,狠刮一下。「到底什麼事,說!」
    「可這挑骨幹上學,怎麼成了四班副啦?論個人素質,他王北風能跟石平陽比麼?那次打直瞄,石平陽頭一回上炮,首發距靶心只有三十公分。王北風呢,首發跑了,他小子緊張。拍著良心說,我帶了幾茬子兵,最紮實的就要數石平陽。」
    莊必川刮完臉,晃悠悠地收拾著東西,沖李四虎笑笑,笑得陰陽怪氣:「哦,沒想到你李四虎還挺仗義的。」打住這句話,嗓子陡地往上一提:「李四虎你小子要注意,最近表現不怎麼樣!我聽說,別人喊你兵痞,你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前天還把副連長給罵了,有這事沒有呵!」
    李四虎從容不迫地從桌子上扯出一根煙,點著後惡狠狠地吸了一口,不做正面答覆,把眼睛翹到天上。
    「你先別替石平陽叫屈,說一說,進山拉練你為什麼不去?病?你小子還會有病?少給我裝。你肚子裡那幾根彎彎腸子,老子數都能數過來。」
    李四虎說:「明人不做暗事,我想復員。你當副連長我就當班長了,你當營長我還是班長。在你手上,總是老實人吃虧,我不能眼瞅著石平陽走我的道兒。一年又一年,探個親才七天你就發電報,找個對象連手也沒摸一把就吹個球了,我落了個什麼?老莊你拍著胸膛說,不是我李四虎,你上得沒這麼快!」
    莊必川也火了,猛地揚起巴掌,欲往桌上拍去,卻又懸在空中,仰起臉來,微閉雙眼,口中唸唸有詞:「大風起兮雲飛揚……一、二、三、四、五……」
    李四虎愣了,嘟噥道:「這搞球啥,裝神弄鬼嚇人不是?」
    莊必川的眼皮鬥爭似地顫了顫,終於睜開了。「我這是制怒……最先進的制怒方法……他媽的這個怒看來是制不住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怒既是制不住,就跳了起來:「李四虎,我問你,你還是模範黨員麼?你還是班長標兵麼?今天你總算暴露了那根名利思想的尾巴。你小子玩命地幹,就是為了落個什麼嗎?黨員的覺悟呢,革命軍人的意志呢?好哇好哇,我總算把你看透了。你說石平陽素質好,你當我不知道呵?上次拉練你裝病,一班照樣帶得嗷嗷叫,全程四百二十公里沒有一個人進收容隊。技術上我也看了,再加把火候,不比你差。我要向連隊建議,由石平陽擔任基準班長,你當副班長。這也算是組織上對你鬧情緒的有力回答。」
    李四虎頓時懵了,蔫巴了半晌才回過神來,冷著臉問了聲:「你說話可算數?」
    莊必川說:「你要是後悔,我還可以收回來。」
    李四虎「叭」地一下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你要是把它舔起來我就後悔。」
    莊必川大怒,霍然起立,一拳將寫字檯上的玻璃砸得粉碎:「李四虎……你紿我滾出去。」
    李四虎昂首挺胸跨出門外。
    石平陽那時候並不知道營長把他和王北風的名字調個兒的事,更不知道李四虎大鬧營部的事。當王北風去學習而他被刷下來的消息證實後,他頓時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兩個人關係雖好,但自己在各方面略佔優勢,這是明擺著的。條令考試,王北風的綜合成績是4.65,自己是4.86;地形學定目標點,兩個人都是全優,但自己比王北風精確0.5米,就那麼一丁點兒,但也是優勢。至於其它方面,什麼覺悟啦,魄力啦,都是抓不著看不見的,不那麼好比較,可也不見得比王北風差呀。
    王北風臨走的前一天晚上,連隊召集骨幹開會為他送行。連長說:「王北風呵,你要記住,咱連可是『炮兵之神』咧。你們在外面闖的同志,只許往光榮傳統上增添新榮譽,絕不允許抹黑。」
    王北風坐得端端正正,兩手放在膝蓋上,很嚴肅很謙虛,說:「連長你還不瞭解我王北風嗎?當兵這二年多,在連首長的正確領導下,在各位老同志的熱情幫助下,我在思想、訓練和工作幾方面都取得了一些進步。但我絕不會驕傲自滿,絕不夜郎自大,一定要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風物長宜放眼量,一定要為連隊增添新榮譽,說啥也不能讓連首長和各位老同志失望。」
    王北風憋紅了臉,但話說得很暢快,方方面面都顧上了,且用了不少新鮮詞兒。連首長滿意,老同志們也很愉快。所謂老同志,就是班長骨幹們,只不過多穿了件把軍用褲衩而已,但大都很講究個尊重。石平陽坐在後排,跟著大夥一起微笑,心裡突然就有些自卑,論起表達能力,自己是比不上王北風。
    連長點點頭,又說:「你這個同志聰明好學,也能吃苦,這我放心。但你這同志也有缺點,愛耍個小聰明,譬如那次搞成果法……算球了,都過去了。總之,要紮實,不要搞花架子。至少,在本營去的三個人中,你要弄第一。要是讓八連九連的同志靠了前,小心回來我剝你的皮。」前面的話連長說得很溫和,後一句則咬得惡狠狠的,像是真要剝人皮似的。
    王北風走後,石平陽很是沉默了一陣子。想想兩個那天在河邊,自己說下的那幾句狂話,心裡就燒得慌。那時候,王北風就說他想考學校,想提干。石平陽想,人家把心旮旯的話都對你說了,多麼信任呵!石平陽也就很真實地說了自己的願望,說他也想考學校提干,也想當一輩子兵,並且非常豪邁地狂了一句:「嘿,我想當炮兵團長!」如今,王北風真的快要提干了,自己呢,別說炮兵團長,離炮兵排長也遙遠得很。心裡憋了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兵就當得很地道,從此嘴皮子更加收斂,手腳上倍下功夫。幾種炮手的業務都輪了一遍,李四虎就教他練習射擊指揮,為當班長做必要的技術準備。
    4
    夏末連實彈射擊,一班首發命中,餘下的六發五中。
    發射完畢後李四虎問石平陽:「方向修正量我下的是六密位,你怎麼只裝了四個?」
    石平陽答:「目標運動方向與射擊方向成銳角,應該減少修正量。這是你的小本子告訴我的。我估量了一下,夾角大約三十度,所以就減了三分之一。」
    李四虎沒說話,很深沉地看了石平陽一會,掰過他的手,見那上面摞了很厚一層繭花。又看了看他的褲子,膝蓋處已經褪了色。儘管補了兩塊護膝疤,針腳還是糟了,用手一扯就破。李四虎問:「這是第幾條褲子?」
    答:「第三條。」
    李四虎說:「行了。」
    石平陽莫名其妙地問:「什麼行了?」
    李四虎不做正面回答,說:「這段日子我老在琢磨你,作為班長,我當然希望我的兵都能舍下身子玩命地幹,可我總有些奇怪,好像你這個人真的不知什麼叫愁什麼叫情緒……我是說,你從來不感到累麼?」
    「累呀,睡上一覺又好啦!」石平陽答。
    「你是比我強,想得開,肚子裡寬敞,」李四虎長長地出了口氣,「我是他媽的遇一件事洩一次勁。打個比方,就像一條狗,弄個繩子拴著你,往前撂一塊肉引著你,讓你看到吃不到。隔天又扔一塊。總能看到,總是吃不到。起先還能狠狠地叫兩聲,久了,連叫都沒勁了。你也是三年頭的老兵了,怎麼說呢?……有些事,不能太實心眼了。」
    「班長……」
    「啥?」
    「我覺得,班長這話有點……那個。」
    「咋?」李四虎臉上一緊。「……你是說我落後?……是呵,真的落後,這話不像是我李四虎說的。……兵當老了,就油了,就落後個球了。退回去三二年,別人在我面前這樣說,我可能會罵他。散佈消極情緒不是?」
    「……我不是那個意思……就說力氣吧,我也有個比方。我覺得人的力氣就像井水,舀了一瓢它還往外冒。舀得越多,冒得越歡。要是老不舀呢,它就成了死水。你說是不,班長?」
    「這個比方新鮮。」李四虎眼睛亮了一亮:「你說,這是個什麼理兒?」
    「泉眼順通呀。天天舀,天天浸,泉眼越浸越大,水就越冒越歡了。」
    李四虎點點頭,想了想又說:「你的泉眼是什麼?」
    石平陽愣了一下,那金色的野心又在胸腔裡熊熊燃燒。他依稀看見四個兜的軍服微笑著向他招手。那次王北風走,連長安慰他說,也就是個卵子教導隊,不去也罷。在家幹好了可以直接提,說不定還先提呢。他多麼希望連長這話早點成為現實呵。當兵時姨父對他說,給咱弄身軍裝穿穿,他當時想,很快就會有的,而且是四個兜的。「我喜歡當兵。」半晌,他才對李四虎說了這句話。
    李四虎笑了笑,笑得有些深刻意味,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用說我也知道你想的是啥,咱都一樣。別說咱街頭兵,就是城裡兵,誰不想穿件四個兜?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這不是壞事。」
    沒過多久,連隊骨幹進行了調整。石平陽被任命為一班班長,李四虎被降成了班副。石平陽當時驚呆了,直疑惑是聽錯了,若不是李四虎在一旁捏住他的胳膊,他差點兒沒有蹦起來。
    解散後,石平陽拽過李四虎,直嚷嚷:「這是什麼意思這是什麼意思,班長你說這不是影響咱倆的團結麼?」
    李四虎說:「別咋唬,是我跟營長商量的。」又往前帶了幾步,,「從現在起,你別再喊班長……也別喊副班長。老子干滿了八年兵,還沒當過副職。你就喊我老李得了。」
    石平跺著腳說:「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嘛?」
    「當班長的還要記住一條,不該問的不問。走,咱倆去轉轉,也算個交接班。」李四虎說著,率先上路,領著石平陽到本班的菜地、豬圈、衛生區轉了一圈。
    這是秋天,西嶺山上有了成熟的顏色,除了坡上坡下的幾處營房,還有零星的村莊,周圍有一些柿樹棗林,紅紫掩映,在青山溝壑裡燃出叢叢簇簇的暖調。登上一個高處,李四虎說:「你看,這雖是窮山溝,但是很寬闊,山裡空氣好,養人。」
    石平陽覺得李四虎話裡有話。「班長,你是不是還在憋著一口氣?」
    李四虎哈哈大笑:「石平陽你還是不瞭解我呵!我這個人油兒巴嘰是不假,但我沒有小肚雞腸。我當了八年兵六年班長,早他媽膩了。我今年二十有六了,擱在舊社會,都快抱孫子個球了。你說,一個小班長,我犯得著憋氣嗎?」
    石平陽說:「這事讓我好不明白呵!」
    李四虎說:「跟你做個保證,從今天起操我照出,崗我照站,病號飯我不泡了。但有一件事,你得幫我。」
    石平陽說:「你待我掏心掏肺,什麼事我也得幫呵……要是換軍裝,我還留了一套新的。」石平陽心下想,連個小班長都給擼了,這個兵他還能再當下去嗎?眼看年底快到了,根據歷史的經驗,老兵臨復員前都想把軍裝換新帶回去,反正也是交舊領新,新兵們誰也沒那麼原則,樂得做個人情。
    「哈哈,」李四虎又笑了一次,笑得有些淒慘:「石平陽你又錯了,你看我這張臉,好好看看,這張臉上有不正之風嗎?咱人窮志不短。講句難聽話,窮得光屁股,咱也得把老二翹起來。人活個志氣!」
    「班長,有啥你就直說了吧。」
    「相信我嗎?」
    「這還用說。」
    「不怕我給你找麻煩?」
    「你不會的。」
    「那好,」李四虎往上走了一步,轉過身子,說:「舉起右手,往下,毛嶺莊大樹尖向左四指幅,近一千六百米。」
    「是西黃村。」
    「村東小橋向右兩指幅山坡獨立房。」
    「門前好像晾有紅床單。」
    「對了,就是那兒。那是一個代銷點,老闆娘叫於文蘭。我們倆早就認識了,關係已經確定了……看,那邊還有一個孩子。」
    「啥呀——?」石平陽此一驚非同小可,嗓音都變了:「班長,你是在嚇唬我吧?」
    「怎麼樣,害怕了吧?」李四虎斜過臉,怪模怪樣地沖石平陽笑了笑,有些詭詐的味道。
    「班長你開什麼玩笑,你怎麼能這樣,這可是作風問題呵!」
    「卵子,我是超期服役老兵了,把下兩代的義務都提前盡了,就不該有個女人?」
    「可是……咋就有孩子了呢?還不是要命嗎?」
    「那孩子不是我的,也不是她的。她哥嫂離婚了,各又找了主,就把孩子扔給她了。你文蘭嫂子可是個正兒巴經的黃花閨女。」
    嗨——!石平陽繃緊的神經驟然鬆弛,一口長氣呼出了好幾秒鐘:「你早把話說完不得了嗎?嚇得我這一身冷汗。」
    「再過倆月,我就該復員了,我得抽點時間去跟她合計合計,兩家工作都要做。這段時間,你得替我遮著點,別讓人亂哄哄地嚷,把好事給我砸了。」李四虎掏了掏兜,居然又掏出來一個髒乎乎的小本子,說:「往後,班裡就由你獨立挑大樑了。炮場上那套你都爛熟了,重要的是把人籠住。」李四虎把煙根轉移到嘴角處,咬住,很認真地翻開小本子,看了看說:「先給你介紹一下幹部情況,就從營長說起吧……」
    石平陽選了一塊石頭坐下,瞪著大眼珠子看李四虎。
    「老莊這個人嘛,有個突出的特點,愛抓典型,尤其重視基準班。說起來你恐怕不信,他連咱們班誰每月跑幾次馬都掌握得八九不離十,跑馬多了他就讓你滾蛋。知道耿其明為啥調班吧?論起玩炮他不比你差,原先老莊是有意讓他接我的,就是那方面不行,一想老婆第二天早晨就換褲衩。老莊說跑馬多了傷元氣在次,主要是傷思想,鋼火不硬。」
    石平陽目瞪口呆。
    「不信?那我再告訴你一件事。你別真以為那次上教導隊把你刷下來是因為那泡稀湯,不,不是。那不是偶然的。沒那泡稀湯你可能也走不掉。你小子學東西快,素質好,又本分。你到班裡才幾天,他的本子上就記下了你的名字,還打了重點號,你強過王北風他比誰都清楚。但有一條,直接提干留下來用可以,送去上學他不幹,真是塊材料,出去就回不來了。老子吃的就是這個虧。咱在玩炮,他在玩咱。他也想提我呀,他後來真的想提我,可後來就由不得他了。幹部制度改革,師裡都沒這個權。……再說咱連隊幹部。咱連長老宋有真本事,個人技能好,但他組織能力不行。關鍵時候還得咱基準班長給他撐著。副連長貪,誰探家帶東西他都要,但誰的問題他也解決不了,一貪,屁股就不乾淨,膽子就小。這個人可以省略不計。有一個人你得尊重,就是指導員,人正,有才,文章寫的好。他沒結過婚,他從前的未婚妻是咱師醫院的醫助,得白血病死了,他心裡傷得很深,在他面前別提女人的事。還有,他最怕別人說他不懂業務,他要是轉到你的炮上,你不僅要恭敬謙虛,而且還不能讓他看出來你是裝的。總而言之四個字——對營長留一手,對連長露一手,對指導員笑一下,對連副哼一聲。我說的這些你都記住了嗎?」
    石平陽連連點頭:「記住了記住了。」心裡卻想,可我能做到嗎?怎麼這麼複雜呀?這幾年班長當下來,還不把人煉成精了?
    「對於班長們,球,都是老兵了,要的就是個尊重。舌頭打個滾,感情不賠本。你先把炮玩靈了,再謙虛一下,人家口服心服。像你這樣光知道自己悶頭干,人家反而覺得你孤傲狂妄。幾張嘴巴一起臭你,能把香胰子泡成臭豆腐……總而言之,你不光要琢磨炮,還要琢磨人。明白嗎?」
    「明白。」石平陽又點點頭。
    「當班長的,有三條路。一是別人咋干我咋干,這條路穩當。二是領導喜歡咋干我咋干,這條路寬敞。三是應該咋干我咋干,這是一條出成績的路,但也可能是一條羊腸小道。你準備選哪條路?」
    石平陽陰起臉,深沉了半晌,說:「班長,你走的是哪條路哇?」
    李四虎又咧開大嘴笑了:「我原先走的是李四虎之路,稀泥巴路,如今是走投無路。」
    石平陽說:「那我就走石平陽之路。」
    李四虎說:「換上個人,送一條雞公山煙我也不跟他放這麼多屁。這好歹也是我當兵幾年的一點理論知識。講這些啥意思?你記住,要想混個前途,還要保住咱炮手的德性,這二條路你都得走,膛著走……我是明白得太晚了呵……」
    到了年底,李四虎果真復員。臨走那天,李四虎對連首長說,不用費事了,讓石平陽幫我背個行李卷子,送到西黃村就行。李四虎到西黃村落戶的事,經過一番小小的周折,終於得到了各級有關部門的認可,一則他兵老,有結婚生孩子的資格;二則也不違反婚姻法兵役法或其它任何什麼法。離隊前三天,李四虎就同那個叫於文蘭的姑娘到鎮上開了結婚證,並帶回連隊讓大伙仔細地羨慕了一陣子。
    路上,石平陽怯怯地說:「心裡頭是不是有點……那個?」
    「屁,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那個啥?這條路早晚得走,晚走不如早走。」
    石平陽自己心裡反倒極不是滋味。
    「這下好,老婆孩子熱炕頭,早晨也不用一大早起床,黑起屁眼喊口令了,再也不用為個逑名次累得扯筋脫肛了。那爿小店我要把它辦得紅紅火火的,小日子要弄得滋滋潤潤的……好哇好哇,外出也不用請假了,老子自由了,老子不是兵了,再也不受那紀律約束了!老子想到哪裡就——到——哪——裡!」未了,李四虎簡直是在喊,聲音拐著彎兒,破破爛爛地極刺耳。
    「老李,你嘴硬……你在哭麼?」
    「啥話?我李四虎啥時候哭過?來,幫我吹吹,沙子進眼裡了。日他媽,這風真大。」
    再往前走,兩個人都不說話。
    「石平陽哇,你也是老兵了。」
    「在你面前,我覺得還是個生瓜蛋子,老不起來。」
    「我一走,你就會迅速老起來的。媽的,真塊,一晃都是八年了。當初來部隊的時,我還是個嘎小子,眼下,離三十不遠了。」
    走過一個山脊,李四虎愣住了。—班全體,除開他和石平陽,還有六個人,組成一個小小的夾道歡送陣勢,打著一個自製的橫幅:「廣闊天地大有作為」。
    李四虎愣了半晌,眼窩子燙起來,問:「誰的主意?」
    「大伙。」石平陽答。
    「在大伙心裡,你永遠是我們的班長。」兵們保持立正姿勢,向李四虎行注目禮。
    李四虎往前走了兩步,突然站住了。「大伙別這樣別這樣,這份情太重了,我李四虎這一輩子值了,就沖大伙的這份情,我覺得比當個師長團長都光榮。就送到這裡吧。往後……往後……」李四虎說不下去了。
    「老班長,咱們班新老都在這了。一起再唱一支歌吧。」石平陽提議道。
    「那好那好,就算分別歌了。我看,咱們就唱《戴手銬的旅客》裡面那首吧,正好合今天這個味兒。」
    ……
    送戰友,踏征程
    默默無語兩眼淚
    耳邊響起駝鈴聲
    戰友哇戰友
    ……
    歌聲響起來,傳開去,有些嘶啞,隨著壓抑的冷風,在原野上繚繞。有個兵哭了,接著又一個,兵們都在默默地流淚,淚水浸泡了歌聲,於是更加悠遠。
    「別唱了別唱了,這他媽就像跟遺體告別似的。咱班唱歌拉歌比歌,還沒有這麼喪氣過。這歌沒勁,換首歌唱!」李四虎把背包往地上一扔,立正站好,高聲說:「注意了,我來起一個。戰友戰友親如兄弟……預備——唱——!」
    戰友戰友親如兄弟
    革命把我們召喚在一起
    你來自邊疆,他來自內地
    我們都是人民的子弟
    戰友戰友
    ……
    歌聲越唱越響,如一股粗壯的狂飆,裹著年輕的潮濕,在山野裡顫顫抖動,滾滾而去。李四虎往臉上揮了一把,儘是淚。彎腰背起背包,就在這歌聲的陪伴下,頭也不回地走了。
    5
    石平陽的鋪蓋搬上了李四虎享用了八年的床板。
    第一次獨立組織訓練,莊營長自然要親自把關。但他沒有走進炮場,老遠地蹲在一棵樹下,悠然自得地抽煙。令莊營長困惑的是,石平陽用了整整一個上午訓練拔插銷,那玩藝簡單得就像放屁,犯得著費這麼大勁?後來他總算弄明白了。在石平陽手裡,全班六個人沒有一個順利過關的。老兵們對拔插銷這門技術早玩膩了,很不情願,卻被石平陽雞蛋裡面挑骨頭,做一動,挑一動,而且那骨頭挑得合情合理,有根有據。老兵服了,新兵更不敢馬虎。莊必川想,有門,李四虎那個茬他接上了。他是在磨呵,磨意志,磨任性,也磨較真勁兒,把老兵磨軟,把新兵磨硬,在老兵面前磨出威嚴,在新兵面前磨出威信。莊營長起身拍拍屁股,揚長而去。
    李四虎語錄:「第一招是斗住老兵,一腳踢在他屁股上,而且要絕對保證踢得他不敢吭氣,往後的事情就好辦了……」
    下午訓練分解結合。莊必川踱著營級步伐直接走進了訓練場。那陣子石平陽顯得很輕閒,在一旁冷眼相觀,既不示範,也不糾正。兵們各自為戰,把炮上的鐵疙瘩們卸下來裝,裝上去卸,十分認真賣力。莊必川叫過來兩個人親自驗收,其動作之熟、速度之快、精度之準,令莊必川高興得直想哼幾句《沙家濱》。
    「石平陽呵,我來考考你。」莊必川把石平陽叫到圈子外,抬頭看了看天,然後抓了把碎土向空中拋去,說:「開始!」
    「風向13-20。」石平陽脫口而出。
    莊必川走到炮後方向盤前,標定13-20,再對上接目鏡,鏡頭射線果然與遠處一縷炊煙走向重疊。莊必川哼了一聲:「嗯,不錯,正負不過5。……風速?」
    石平陽略一遲疑,然後說:「每秒2。」
    莊必川又把手伸到風中,擋了擋說:「基本正確。」想了想,又說:「再考你一下,理論的。有人說過這樣一句話:勇敢者只死一次,膽怯者卻經歷千百次的死。知道這話是誰說的嗎?」
    「咱們師長。」石平陽毫不含糊地回答。
    「是嗎?」莊必川滿臉狐疑。「我怎麼記得像是拿破侖說的。」
    「師長看望新兵時說的。原話是普魯士的一個叫克勞什麼茨的人說的,師長那天用來教導我們。」
    「小子,好記性……你會拉胡琴麼?」
    「不會。」
    「會下圍棋麼?」
    「不會。」
    「喜歡文學麼?」
    「上學的時候想當作家,那時候誰都這麼想過。」石平陽有些不好意思。「寫了幾首……那不叫詩,老師說我那是干叫喚,提虛勁,以後就沒再寫了……其實,我自己覺得那詩挺好的。」
    「寫詩?咱們師倒真有個大詩人,在《解放軍報》上發表過。師長,咱們師長,是五十年代的大學生,到外國當過武官。上面有人嘀咕說咱們師長幾十大歲了瘋瘋癲癲,沒個大領導的味兒,但咱師幹部沒個不尊重的。」莊必川扭過頭問:「見過師長打籃球嗎?」
    「沒有。」石平陽答。
    莊必川很幸福地笑了笑,接著說:「師長每回到團裡來都要組織打籃球。他自己不打,當裁判。《體育報》上登過一張照片,中鋒帶球上籃,是宣傳科朱幹事拍的,師長親自題詩。聽著呵。」莊必川咳了下,潤了潤嗓子,醞釀了一陣激情,然後開始朗誦:「……呵,呵,離開地球/在這個瞬間/將粗獷的人生拋進空中/完成一次力的寫意……呵……呵……」莊必川陶醉了片刻,問:「知道那中鋒是誰嗎?」
    「是你,營長。」
    「咦,你是聽誰說的?」莊必川好生奇怪。
    「猜的。」石平陽咧嘴笑了一下,笑出了狡黠的味道。
    「你記不住克勞什麼茨,卻把師長那首詩背得滾瓜爛熟,這很能說明問題。」
    「哦?哈哈……小子,戀愛過嗎?」
    「沒有。」石平陽回答得很堅決。他覺得自己曾經對某個姑娘產生的那點小意思,距離戀愛的境界還十分遙遠。
    「會溜冰麼?」
    「不會。」
    「康樂球?」
    「不會。」
    「操,你小子愛好也太單一了點。」莊必川很遺憾地嘖了嘖嘴巴。
    石平陽覺得委屈:不是你一個勁地鼓勵我們要一心一意撲在訓練和工作上麼?怎麼又成單一了?
    「也好。人啦,一輩子只能幹成一件事。當然,我指的是大事。炮兵的大事就是操炮。……不過,也得豐富點。衝你這身膘,這副靈勁,打籃球準是一把好手,師長一見肯定喜歡,沒準也會給你來上張照片配上首詩……你小子還真有股帥勁兒……怎麼樣,星期天我教你打籃球?」
    「不用教,打籃球你不如我,營長。」石平陽挺了挺腰桿子。
    「呵呵?你不是不會麼?」
    「我沒說不會。你什麼都問了,就沒問我會不會打籃球。在學校我是校隊中鋒。」
    「那好,星期天咱們定點投籃。我要是輸了,送你一條雞公山香煙。你要是輸了,就把我的被子給拆洗了。」

《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