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
    蕭副司令離開貫山之後不久,七中隊出現了一次小小的波動,原因是大隊部給七中隊配了三個區隊長。在此之前,學員隊的班長是由學員們輪流擔任的,區隊長則由中隊指定三名學員臨時擔任,譚文韜就是一區隊的代理區隊長,二、三區隊的區隊長分別由某某集團軍的闞珍奇和某某省軍區的安國華代理。都是老兵了,雖然當了班長區隊長,其實也算不上是個什麼官兒,起個上傳下達聯絡人的作用而已。但是現在突然另外配了三名區隊長,學員們心裡就多少有點不自在。
    譚文韜和闞珍奇等人稀里糊塗丟了一頂區隊長的官帽,後退一步當了班長,凌雲河等一、四、七班的班長則後退再當副班長,其他他依此類推。當不當這些個不上品位的小官倒沒什麼,彆扭的是這幾個人來到此處的動機。
    這三名區隊長也是士兵,跟學員們差不多的兵齡。為什麼把他們配來,大隊部機關裡有一些傳說,有的說這三個人也是沒有提起來的幹部苗子,上次在七中隊選拔中落榜了,後來通過關係擠到教導大隊來,是來等機會的。
    另外一種說法是,這三個人中,一區隊的張崮生和二區隊的童自學是姚大隊長在某炮兵師當副師長時培養的苗子,是大隊長把他們抽調過來的,三區隊的江村勻是大隊余政委在某分區當政治部主任時的警衛員。對以上兩種說法,學員們並不以為然,無論是論實力還是資格,他們都是無法和通過正常渠道選拔上來的學員們抗衡的。
    還有第三種說法,就不能不讓學員們重視了。說這幾個老兵一個是軍區某首長的侄兒,一個是總部某官員的兒子,還有一個是軍委現職某首長在解放戰爭中老房東的孫子,也是因為生不逢時,沒有來得及直接提干就遇上了幹部制度改革,現在只好採取迂迴戰術,放在七中隊,跟班學習跟班作業,等待學習結束,學員當中或者有人成績出了問題,或者身體出了問題,甚至考慮到了有人會犯錯誤而被取消學員資格,隨時準備取而代之。
    不管這些傳說有沒有根據,但畢竟不是讓人愉快的消息。就連教員們都暗地不平。這些學員已經夠不容易的了,提了幾年都沒有提起來,能到貫山腳下可以說是過五關斬六將,好不容易才有了這麼一個機會,憑什麼還來分一杯羹?而且不是個分享的問題,是你有我無的問題。
    學員們對這三個莫名其妙的區隊長都很冷漠,自己卻在暗中較了勁,心弦於是又繃緊了。原來大家雖然也沒有放鬆,但那是在沒有外部壓力的情況下,就像跑步,六十三個人一起出發,跑快跑慢,都是要到達目的地的。現在不一樣了,有幾個人在你身邊伺候著窺探著,滿懷希望地盼望你出問題。你要是落伍了,他就有可能佔據你的位置。你的失敗,正是他的勝利。
    競爭又出現了,這是六十三個人對三個人的競爭,看起來不是勢均力敵,可是,誰又知道在這三個人的身後是怎樣的背景呢?而且,它帶來的負面影響還不止於此,競爭一旦出現,就不僅是六十三比三了,學員內部也勢必會因為這三個人的出現而產生新的角逐,競爭機制隨即引入。大家不宣而戰,每個人都懂得那個道理,那就是不管那三個人的來頭真假,也不管他們有多麼雄厚的背景靠山,必須首先保證自己在前六十名,才能絕對穩操勝券。
    一區隊新來的區隊長叫張崮生,乍一看當兵是有些年頭了,個頭不高,眼睛不大,說話不多,精神不足,有點未老先衰的樣子。張崮生剛剛住進來的時候,就顯得格格不入,學員這個圈子他是無論如何也擠不進去的。學員們不謀而合地很少搭理他,更談不上支持工作了。
    白天上課,張崮生也跟著去,大家各忙各的顧不上他。晚上回來日子就難受了。該熄燈的時候不熄燈,學員們躺在鋪上交流學習體會,或者談論一些針砭時弊的話題,很有針對性地聲討開後門的不正之風,義憤填膺地指責有些當官的挖別人牆角塞自己私貨的不道德行徑。
    總之有說不完的牢騷。學員們都是從大門考進來的,又受到蕭副司令的厚愛,對於自己的卓越有了充分的認識,說起話來振振有詞,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優越感。
    張崮生就一遍一遍地喊,熄燈啦,熄燈啦。
    自然是沒有人理睬他的。
    控制燈繩的是二班的馬程度。
    誰要以為一臉憨厚的馬程度是一根筋心眼不夠使,那他就看走眼了。
    馬程度在原部隊理所當然地就是個尖子,既然在千萬大軍中殺開一條血路躋身於非凡的七中隊,顯然也是有他的絕招的。馬程度的重要絕活之一就是滾加滾減,他對於數字的敏感和悟性非常人能比。炮兵的坐標精確到公尺,五位數後面還有小數點,指揮員在一邊馬不停蹄地讀出數據,馬程度睜著一雙(貌似)傻乎乎的眼睛盯著你,你讀出十組八組都不要緊,加減乘除各種運算隨你變換,你把情況出完了,他能脫口而出把最後的結果告訴你——這個本事,在炮兵的行當裡,不能不說是個巨大的優勢。
    事情往往又有正反兩個方面,凡有強項,就必有弱勢。馬程度既然是處理數字方面的天才,儘管他能把滾加滾減運算到登峰造極的地步,也必然就會在數字以外的某個領域出現智商的死角,暴露出與他的天才匹配的愚蠢和遲鈍。一涉及到彈測法、緊密法、夾差法、成果法這些設計原理,他就沒辦法了,一法也不法,十幾堂課暈車坐下來,比別人拉下來一大截,這段時間心裡正在著慌,又見刺斜裡殺出三個所謂的「區隊長」,更為嚴重的是大家都在傳說這三個人是來覬覦學員提干指標的,他的恐慌感和敵意自然比別人又多了幾分。
    馬程度是不會配合張崮生的。什麼球區隊長,你叫拉燈繩咱就拉了?我聽你的有個好嗎?馬程度裝聾作啞。
    張崮生急了就喊,馬程度,熄燈啦,你拉一下吧。
    馬程度皮笑肉不笑地說:區隊長,我在練夾差法呢,你老人家又不是不知道,我在班裡成績倒數,我不加油不行,我要老是搞倒數,恐怕有人要頂我的名額呢。
    僅僅是一個熄燈問題,就很讓張崮生下不了台。
    張崮生說,大家怎麼對我這樣呢?不是我自己想來當這個卵子區隊長,是大隊安排我來的。你們老是不熄燈,我是要挨批評的。我有我的難處,給我一個面子行不行?
    張崮生的話說得可憐巴巴的,可是沒有人相信他。
    譚文韜從心眼裡同情張崮生,甚至還有點心痛。老兵了,就為了爭取加那兩個兜,把人格都扭曲了,把人的尊嚴都拋在腦後了,這算是怎麼回事啊?
    譚文韜有時候躺在鋪上就想,張崮生你是何苦呢,你也是吃了三四年軍糧的人了,咱們老兵再怎麼說也不能把腰彎下去。你來湊這份熱鬧,讓人瞧不起,光是大家看你的那眼光就讓人受不了。活人還能叫尿憋死了?提不了干你就沒有別的出路了?學員們看你的那眼神,就像看賊似的。
    譚文韜看不過去了,就說,馬程度,什麼夾差法?白天幹什麼去了?把燈拉了。
    話說得強硬。
    馬程度這才乖乖地把燈拉滅了。
    在學員的心目中,譚文韜是有地位的,這不僅是因為他曾經在全軍區拿過兩次第一,還因為他對大家都比較幫助,尤其馬程度,是需要譚文韜經常給他上小課的,對於譚文韜,馬程度是個小小的崇拜者,可以說言聽計從。
    張崮生對譚文韜自然應該感激,但是也見不到他臉上有什麼流露。
    二
    進入六月,七中隊開到了瓦崗寨地區駐訓,科目是炮兵的基礎功能訓練——定點。
    用祝敬亞教員的話說,軍事地形學既是一個指揮員必備的基礎,也可以把它同人生哲學結合起來。作為一個炮兵指揮員,既不是地質專家,也不是地理專家,但是他必須運用地理和地質原理將地表形態研究透徹。我們所處的宇宙裡,一草一木一人一狗都有個位置問題,軍事地形學說到底就是關於位置的學問。而位置不僅具有軍事意義,它還是我們一切行為的依據。
    然後就是關於位置的闡釋。從高斯-克呂格投影的原理到高斯平面直角坐標網的構成,從地理坐標的經緯度到子午線和方位角原理。
    祝敬亞往講台上抱了一個大西瓜,把瓜皮一塊一塊地取下來,比比劃劃地說,設想將地球表面鋪展成平面,分別以英國的格林威治天文台和赤道作為橫坐標和縱坐標起始原點,覆蓋以縱橫網絡,形成坐標系,以數字指示某點空間位置。譬如一棵樹,只有將它放在坐標系的網絡裡,才能不分國界不分階級地用數字確定它在宇宙中間的位置。
    祝教員說,定點和做人是一個道理,人也有自己的坐標,但是人的坐標是可以變換空間位置的。縱坐標是人的品格,橫坐標是人的才幹。如果把一個人走向社會作為坐標原點,那麼,他在平面直角坐標系裡的最好的人生道路,應該是呈四十五度角向上發展。也就是說,他必須有健康的品格,和與這品格相適應的能力,人品的高度和能力的長度兩條線交會的地方,就是你的人生坐標。光是品德高尚而能力平庸的人不行,縱坐標大於橫坐標太多,仰角太大,腳下空空,能力就十分有限了,好心做不了好事。如果一個人才華出眾而品質一般,橫坐標值過多地大於縱坐標值,同樣不行,人生射線離原始的水平線太近,那點能量僅僅能夠滿足自己的消耗,於社會益處不大。如果是品質惡劣,那就更不行,人生射線在原始的水平線以下,縱坐標取負值,他的才華可能會成為人類的災難。希特勒就是這樣的人。
    祝敬亞不僅口頭傳授,而且,為了直觀,還畫了一個德才直角坐標系示意圖:
    在這個坐標系裡,呈現如下態勢:
    品德值大於才能值,在一個適當的範圍內(銳角大於四十五度),是個比較有能力的好人。(見圖中所示B點)
    品德值小於才能值,在一個適當的範圍內(銳角小於四十五度),是個比較好的有能力的人。(見圖中所示C點)
    有德無才(銳角為九十度),是個平庸的好人。(見圖中所示D點)
    有才無德(銳角為零度),是個平庸的壞人。(見圖中所示E點)
    無論是品德射線還是才能射線,一旦超出了直角坐標系,那就統統是非正常人,前者是廢人,後者是罪犯。
    說來說去,一句話,德才相當,相輔相成,呈四十五度上升,乃為最佳人生彈道弧線。由縱坐標值和橫坐標值構成的面積最大,亦即對社會的貢獻最大。
    下課之後,學員們就議論紛紛,祝教員的論述顯然有獨到之處,不僅精闢,而且形象。
    當天晚上散步的時候,凌雲河拽住了譚文韜,重點討論了這位頗為獨特的先生。凌雲河問譚文韜:「你知道祝教員為什麼叫拐五洞嗎?」
    譚文韜想了想說:「大約是在部隊時候的代號。」
    凌雲河嘿嘿一笑說:「我原先也是這麼想,現在我突然明白了。不是代號,是綽號。祝教員口口聲聲四十五度,你想想還有沒有另外一種方式可以表述四十五度這個概念?」
    譚文韜想了一會兒,恍然大悟,大笑著說:「明白了明白了,四十五度就是七百五十密位,七百五十就是七五零,七五零就是拐五洞。這個綽號取得還真有文化,既貼切又含蓄,挺有琢磨頭的。」
    凌雲河說:「就沖這個綽號就能看出來他為什麼官當得不順了,學問做得太認真了,認真得連自己姓什麼都忽略了,自然是當不好官的。迂腐。」
    譚文韜說:「他從來就沒打算當官。他早就確定了自己的位置。他就是要當拐五洞嘛。」
    凌雲河說:「你錯了,他的四十五度人格論是理論上的,出現在做人坐標系裡是個虛線。他是個書獃子,才幹都消耗在學問上了,在社會上,尤其是與人打交道的能力太差。為什麼有本事又上不去?就是因為他把勁用偏了,他以為他盡職盡責滿腹經綸就是拐五洞了?幼稚。其實誰也不可能把自己做人的道路先確定個角度,再沿著這條射線往前走。你是走在社會上,完全是跟著感覺走的,你是什麼人就必然走什麼路,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再說社會發展到今天,衡量人的能力已經不僅僅是看他的學問和才華了,而更重要地是看他處理人際關係的能力。當官的所有的學問都是關於人際關係的學問。這門學問甚至比製造衛星的學問都重要,你不從人際關係的坐標網裡把自己的站立點找出來,你就是有摘下月亮的本事也捂著不讓你去摘,起不到實際作用的本事叫什麼本事?」
    譚文韜有點發愣,他沒有想到凌雲河會把問題思考到這樣的深度。想了想說:「你這個人,張口閉口都離不開當官。」
    凌雲河說:「這有什麼不好嗎?當官是最能體現人的價值的。你沒聽人說過嗎?人征服人是最大的征服,人享受人是最大的享受。而征服人和享受人都必須以當官為前提的。不當官你征服個屁享受個屁。」
    譚文韜說:「謬論。」
    凌雲河說:「這話可別當著蕭副司令說,這是他老人家的語錄。」
    又說:「我就看不慣你假模假式的。你要是沒有官癮,那你還黑起屁股不屈不撓地考這個教導大隊做什麼?」
    譚文韜說:「當然,如果以進步幅度衡量,祝教員好像是慢了一些,但是人各有志,他走的不是當官的路。」
    凌雲河說:「對了。你沒聽有人說嗎,什麼叫垃圾?垃圾就是放錯了地方的寶貝。這話是有道理的。你分析看看,在所有的人際關係當中,祝教員最適合於處理教學關係,所以他是我們的好教員。要是把他放在戰場上,他就是個參謀,當參謀長都不合適。他會聽你我的指揮你信不信?」
    譚文韜哼了一聲,譏諷地說:「恐怕只有你敢指揮他。你誰不敢指揮啊?」
    凌雲河說:「這絕不是狂妄。戰爭的學問從很大的程度上講,也是人際關係的學問。指揮員不一定是專家,但是他必須善於指揮專家。甚至可以說,一個指揮員的本事就在於他會不會使用那些比他更有本事的人,當然這個本事指的是專業能力。如果撇開其他因素僅從指揮系統上講,士兵的才能在於運用技術使用武器,連長的才能在於運用戰術使用士兵,團長的才能在於運用智慧使用連長,而軍長的才能則在於運用謀略使用團長。」
    譚文韜嘿嘿一聲冷笑,一針見血地指出:「又是從哪本書上背下來的,在我面前也不放過賣弄?」
    凌雲河當然不會在乎譚文韜的攻擊,說:「讀書是學習,使用也是學習,而且是更重要的學習。你想啊,戰爭制勝有那麼多因素,地形兵力裝備敵情氣候條件等等,除了神仙,誰也不可能樣樣精通,知道點皮毛就不錯了。所以說,精通的只能當參謀,懂點皮毛的才可以當指揮員。如果說當指揮員必須精通一門學問的話,那麼這門學問首先就應該是人際關係的學問,上級的,部屬的,敵人的,友軍的,你把所有人的情況,包括智力意志品德技術等等都爛熟於心了,你的指揮就游刃有餘了。」
    譚文韜說:「我看祝教員有對手了,明天的課可以讓你上了。」
    凌雲河說:「你別笑話,這個問題我是有研究的。」
    譚文韜說:「你不好好研究教程,琢磨這些東西幹什麼?」
    凌雲河嘿嘿一笑說:「教程有什麼好研究的?我用一半力氣就可以排在前十名,我可不去跟你爭第一,我只想爭最大的。第一和最大是兩個概念。能在技術上、戰術上、甚至在戰役思想用兵謀略上都佔據第一流水平,未必就是最大的權威,要不怎麼諸葛亮還歸劉備指揮呢?你在這裡即使把第一壟斷了,以後也未必就比我指揮的人馬多,不信十年以後看。咱們現在學的都是小道道,打打基礎而已。你以為我會當一個職業炮兵啊?實話告訴你,我是以炮學為看家本領,陸海空三軍的情況都關心,思想政治工作方法咱都沒有放鬆學習。我尤其關注的是未來高技術戰爭。實話告訴你,我壓根兒就看不上這些什麼加農炮榴彈炮,這些玩意兒在未來戰爭中根本就派不上用場。你們這些人就知道為了眼前利益去弄四個兜,並沒有多少人從未來戰爭的實際出發去思考問題。現在邊境也在小打小鬧,可那算什麼戰爭?可笑。老譚我跟你講一句大實話,現在真正能夠清醒地理解未來戰爭的人並不多。可是我們不能不把目光放遠一點。」
    譚文韜聳了聳鼻子,看猴子一般看著凌雲河說:「媽的野心不小。」
    凌雲河說:「我倒是建議你多研究一下《參考消息》,看看幾個大國的武器裝備都到了什麼程度了。我現在放一句大話在這裡放著,我估計,以後如果再發生大的戰爭,那絕對是你我連想都想不到的樣式。我甚至可以講,在未來高技術戰爭裡,孫子兵法都不一定能夠派上用場。什麼戰術啊,什麼謀略啊,什麼聲東擊西瞞天過海,恐怕還沒等你把陣勢擺好,戰爭已經結束了。」
    譚文韜說:「你這話有悲觀情緒。如此說來,我們這些不發達的國家就束手無策啦?」
    凌雲河狡黠一笑,說:「老譚你是個明白人,你知道我這個杞人憂天憂得不是完全沒有道理。至於說如何作為,不是你我這樣小兵嘎啦子能夠決策的。我也絕不會認為你就甘心當個炮兵連長營長什麼的,不然你小子那麼賣命地整幹什麼?每回小考你假考三四,大考全是第一。教員說,對數算到小數後一位就是好成績了,你這個牲口硬是要算到小數後三位,你在前面黑起屁眼猛跑,可把弟兄們坑苦了,馬程度硬是被你們這些尖子逼得差點兒犯病。」
    譚文韜說:「別胡扯。你這話傳到馬程度耳朵裡,他還可能真會這麼想。未必我他媽的成績好還好成壞人了?」
    三
    三個「區隊長」也參加了瓦崗寨駐訓,這一點很讓七中隊學員反感,馬程度之流則在反感中又多了幾分警惕,馬程度曾經不止一次對凌雲河和譚文韜嘀咕:「看看,這幾個狗日的果然是有狼子野心的,你說我們學員來定點,他們來湊什麼熱鬧?還主動交作業。誰讓他們交的?多事不是?」
    譚文韜不客氣地訓斥馬程度,說:「你小子也太小心眼了,你管那麼多幹什麼?你把你那一攤子學好就行了,像你這樣疑鬼疑神的只顧把心思放在琢磨別人身上了,成績能好嗎?成績要是上不去,我看他把你頂了也是活該。」
    話是這麼說,但是持譚文韜這種態度的畢竟不是很多,多數學員還是用一種頗不友好地態度對待這三個不速之客。
    從瓦崗寨駐訓回到N-017之後,關於按時熄燈的問題仍然解決不了,而且說風涼話的已經不是馬程度一個人了,對於窺伺提干指標的人,七中隊學員有理由同仇敵愾。於是乎,有人活學活用,結合祝敬亞的四十五度人格論,經常含沙射影地說些誰誰誰德才兼備,誰誰誰有才無德,誰誰誰有德無才之類的話題。馬程度甚至在公開場合下不懷好意地問張崮生,一個死皮賴臉企圖頂替別人指標的人,他的人生射線是多少度?與此同時,二、三區隊也有人採用不拘一格的方式,分別對童自學和江村勻進行精神包抄。
    在這樣的環境下,張崮生、童自學和江村勻自然十分孤立,按照多數學員的想法,他們居然沒有捲起鋪蓋逃之夭夭,簡直是個奇跡。
    「就沖這一點,也可以看出來,這三個傢伙是個花崗岩腦袋——狗日的早晚要把咱們頂掉幾個。不信你們等著瞧。」——馬程度憂心忡忡同時又信誓旦旦地如是說。
    有天吃過晚飯,張崮生獨自一人爬貫山,步子走得很慢,一聳一聳的,兩肩耷拉著,無精打采的樣子。譚文韜從飯堂回來,老遠看著張崮生的背影,覺得那背影居然很有蒼涼感,頓生惻隱之心,便信步跟了上去。
    這正是夏日黃昏時刻,欲落未落的太陽像是一粒碩大的蛋黃,擠壓在西方的山脊上,下緣已經被擠破了,桔黃色的液體將山體染成一片一片燦爛的海洋。譚文韜追上張崮生,兩個人對視一眼,誰也沒有說話,就在山坡上選了一塊地方坐了下來。落日的餘暉從遠方瀰漫過來,在兩副軍裝上面鋪排出斑駁的圖案。
    還是譚文韜先開的口:「老張,是不是心裡不痛快啊?」
    張崮生苦笑著說:「沒什麼。」
    又說:「謝謝你幫助了我。」然後就沒有下文了。
    譚文韜想了想,單刀直入地問:「老張,咱們都是老兵了,明人不做暗事。你告訴我,你是怎樣到這裡來的?」
    張崮生說:「你是說……你也相信傳說,說我是來等待頂替你們的……?」
    譚文韜說:「我是不會擔心的,有人有這個擔心,你也應該諒解。大家到了這一步,都不是容易的,誰也不希望節外生枝讓自己泡了湯。」
    張崮生說:「我理解,可是……我也難啊。」
    譚文韜心裡一動,看來,傳說還真不是空穴來風。
    「你真是來……等待什麼的嗎?」
    譚文韜以為張崮生也許會否認或者含糊,卻不料張崮生回答得十分肯定:「是的。我是在等待。」
    儘管早有思想準備,但是當張崮生自己證實了那些傳說,譚文韜還是情不自禁地哼了一聲,牙痛似的。事實本身讓他意外,張崮生的坦率也讓他意外。
    「你估計這種等待會是什麼結果呢?」
    「不知道。但是我必須等待,只要還有一線希望,我就要等下去。這是我的最後一個機會了。我感謝有人給了我這個等待的機會。」
    譚文韜注意到了,張崮生的話裡有一句「感謝這個機會」,他敏感地意識到在這句話的背後好像有文章。
    「你希望是什麼結果?如果你們三個人等待成功了,就意味著要從學員裡淘汰掉三個人,你不覺得這很不合適嗎?」
    「是的。但是我不能放棄我的權利。我希望參加一場公平競爭,要麼我獲勝,留下來,要麼碰得鼻青臉腫,扛起鋪蓋卷子滾蛋。」
    張崮生說這話的時候,眼睛裡跳動著倔強的光芒。
    譚文韜心裡覺得好笑,便冷笑了一聲:「什麼叫公平競爭啊?我們參加選拔的時候你在哪裡?你知道那種嘔心瀝血的滋味嗎?」
    張崮生看了譚文韜一眼,把頭垂下了。「那時候我的家裡出了點事,我沒有趕上。可是我不能就此……」
    就在這一瞬間,譚文韜從張崮生的眼睛裡看見了一種他所熟悉的東西,他自己的眼睛裡也有這種東西,那是由渴望所點燃的理想之光,是在命運的大山壓迫之下由不屈和掙扎碰撞出來的火星。
    譚文韜突然惶惑了。一個男人面對另外一個男人,一個坦率的男人面對另外一個坦率的男人,他們要麼會成為患難至交的朋友,要麼會成為不共戴天的敵人。可是張崮生他是敵人嗎?當然不是,他充其量不過是一個為了捍衛自己利益的老兵,只不過他的獲得可能是建立別人失去的基礎上,這就使他的行為不容置疑地打上了自私的烙印。可是……站在張崮生的角度設身處地地想一想,他沒有過分,他並沒有採取不正當的手段來擠兌別人,他只是在等待,儘管他的等待動機不是那麼高尚,可是他也沒有做過什麼卑鄙的事情啊。
    都是老兵了,都當過幹部苗子,你們至少已經有了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提干可能,而他只不過是抱著百分之幾以下的希望等待,他是弱者而你們佔盡了風光,他有什麼可怕的呢?你看著他不順眼,是因為覺得他在窺伺你的前程位置,這使你感到不舒服,感到前程險惡。可這並不是他的錯。
    是啊,你就讓他等待好了,你要是比他優秀,就給他一個等待的機會,在最後的角逐中,乾淨漂亮的把他踢下陣來,讓他輸得心明眼亮。你要是草包一個,終於被他撲上來咬了一口,那是你自己不爭氣。
    譚文韜又想到了另外一個問題,那便是張崮生神秘的背景,這也是引起眾多學員反感的因素。
    「老張你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有個很有權勢的……家庭或者親戚?」
    張崮生怔了一下,笑了。「譚文韜……哦過去,我說的是我們見面以前,我一直在心裡把你作為標桿的,我是佩服你的,我都應該稱你一聲譚老一……譚老一你想啊,我要真是有一個當大區司令的伯父,還能等到今天來跟你們擠得頭破血流嗎?無稽之談。」
    「那麼,你是通過什麼門路到七中隊來的?」
    「這個我不能告訴你。我惟一可以告訴你的是,我問心無愧,我到七中隊來,完全是走的光明大道,個人沒做一點動作,是組織上安排我們來的。請你相信我。」
    落日終於全部隱進山脊線下面,山野裡升騰起初夏的暮色。從這裡望出去,在群山中間有一塊小小的平原,阡陌縱橫,青紗無垠。太陽落下去的方向,放射狀地輻射出許多雲絮,那就是火燒雲了。火燒雲籠罩著已經升起炊煙的村莊。田野裡見不到農人和拖拉機的蹤影了,只剩下晚歸的牧童,在田埂邊牽著水牛慢悠悠地晃蕩。
    在這個霞飛滿天的夏日的晚間,譚文韜突然暗中做出了一項決定,他要幫助張崮生。把他當做真正的對手來幫助。但是這個意思譚文韜沒有說出來,他只是善意地提醒張崮生,能考進七中隊的,不說有三頭六臂八仙過海的神通,但是,在炮兵這個行當裡,七中隊的人的確是身經百戰久經考驗的,恐怕不是那麼輕易就會敗陣的,也許你等到最後還是竹籃打水。
    張崮生笑笑說:「當然,我知道。」
    譚文韜後來把他和張崮生的交往告訴凌雲河了。
    凌雲河笑著說:「好啊,你成了咱們七中隊的內奸了。等結束的時候有人被他們頂了,你不挨掐才怪。」
    譚文韜說:「機會是大家的,不能說一進入七中隊就算進了保險櫃,咱們也一樣多了挑戰,我認為這不是壞事。」
    凌雲河說:「好,歡迎參與,不怕競爭,有大家風範,丈夫氣概。」
    頓了頓又說:「你老兄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你底子厚實基礎好,腦子反應快,成績始終都是處於領先地位。可是你看馬程度蔡德罕他們,考進七中隊已經使出了吃奶的力氣,成績欄裡的名次一直都在五十名以後徘徊。原先還不那麼緊張,自從來了兩個區隊長,精神狀態馬上就不一樣了,空前緊迫,馬程度的夾差法本來就是弱項,這段時間沒命地練,臉都熬綠了。要是讓張崮生他們頂了,豈不也是個悲劇?」
    譚文韜怔怔地想了想,凌雲河的話不無道理。可是,他又委實很同情張崮生。他自己也鬧不明白,他在感情上甚至偏向於張崮生,也許是張崮生那副忍氣吞聲的樣子打動了他,也許是他的競爭條件更加惡劣?
    譚文韜說:「這真是一件殘酷的事情,反正總是有人得到鮮花,有人要淚眼相看。為什麼會這樣呢?」
    凌雲河說:「凡是有人的地方就有左中右,就有爭奪,這是人際關係原理的一條鐵的法則。」
    跟譚文韜一樣,凌雲河是用不著為自己擔心的。在七中隊,他雖然不是最冒尖的,但是保持前十名的地位是輕而易舉的。
    四
    星期六的下午理論課結束之後,凌雲河笑嘻嘻地問譚文韜:「夥計,星期天怎麼過?」
    譚文韜老老實實地回答:「上午打球,下午睡覺,晚上寫信。」
    譚文韜說的是實話,他到教導大隊來,只給已經升任營長的李建武寫過一封信,其他連家信都沒有寫。
    凌雲河說:「好主意。不過還有比這更好的主意。有人邀請我們去雲霧峰玩,中午野餐。你看怎麼樣?」
    譚文韜警覺地問:「誰邀請我們?」
    凌雲河笑笑說:「你緊張什麼?是叢坤茗和楚蘭。」
    譚文韜狐疑地看著凌雲河:「那……不太合適吧?」
    凌雲河反問道:「有什麼不合適?」
    譚文韜想了想說:「反正就是不合適。」
    凌雲河說:「第一,節假日外出咱們請假,合適。第二,條令規定不許單人外出,咱們是四個人外出,合適。第三,條令規定戰士服役期間不許談戀愛,咱們不談戀愛只是結伴遊山玩水,合適。」
    譚文韜覺得凌雲河有些強詞奪理,說:「照你這麼一說,還真沒有什麼太大的不合適。可是我覺得咱們兩個男的和她們兩個女的一起出去玩,有點彆扭。」
    凌雲河說:「只要你心裡沒有什麼別彆扭扭的想法,就沒有什麼彆扭的事情。咱們都是要當幹部的,不能老有土老冒意識。你知道嗎,50年代咱們軍隊還專門有軍官舞廳,節假日軍官們都去跳舞,摟著如花似玉的大姑娘都不彆扭,現在反而連跟姑娘一起上山都不敢了,時光倒流嘛,復辟後退嘛。」
    譚文韜問:「是誰發起的?」
    凌雲河說:「這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去不去?」
    譚文韜旗幟鮮明地回答:「不去。」
    凌雲河眨了眨眼,陰陽怪氣地嘿嘿一笑說:「真不去啊?那我就叫常雙群了。可是你得保密。」
    譚文韜說:「既然是光明磊落的,還保什麼密?」
    凌雲河說:「光明磊落的事情也不能滿世界張揚啊。階級鬥爭要天天講月月講年年講,要提高警惕,防止階級敵人乘虛而入。」
    譚文韜說:「行了,我就當不知道這件事。」
    這個夜晚譚文韜睡得不怎麼踏實。譚文韜有點替凌雲河擔心。兄弟,咱們能有今天可不是容易的事,你得珍惜。有些問題,咱們還得忍著點,為了咱們的大想法,管緊你那個小想法,可別因小失大。
    自從那次在汝定城「鎮壓反革命」回來之後不久,譚文韜就感覺到了什麼,大隊部的一號隊花叢坤茗看凌雲河的那份眼神兒,似乎多了一點內容。如果七中隊有人談戀愛,第一個開始的恐怕就是凌雲河,這傢伙愛虛張聲勢,有一套蠱惑姑娘的戰術。
    譚文韜站在自己的立場上分析,自己在這個問題上反應也不算太遲鈍,在大隊部那些姑娘中,他說不清楚為什麼,他倒是更喜歡楚蘭一些。他堅定地把自己的感覺局限在一個牢不可破的界限上:喜歡,喜歡就是喜歡,沒有別的意思。喜歡是一種可以自由馳騁的情感,是法律和紀律都不能阻擋的情緒,但是如果再往前走,就不妥當了。
    他和楚蘭的最初相識是在大隊機關閱覽室裡,他不能不承認自己對那個溫文爾雅的女孩子是很有好感的。但是他十分警惕地遏制了這種好感。女知青給他製造的傷口至今仍然隱隱作痛,他不想在這個問題上再給自己找麻煩了。經濟基礎沒有打牢,就談不上上層建築。
    但是,有些問題,卻不是以個人的理性思考所能夠轉移的。譬如說感情這東西,不像裝定諸元,裝多少是多少,你把自己的分寸定在一定的界限上,可是它不一定就老老實實的按你的規矩。什麼叫好感,好感就是一種說不清楚的感覺。
    那次借書半個月之後,一天晚上他和魏文建去大隊部的軍人服務社買牙膏,回來的路上看見有幾個女兵正在櫥窗下指指點點,見他和魏文建走近了,姑娘們不再嘰嘰喳喳了,幾雙青春的眼睛一齊轉過來,毫不遮掩地看著他和魏文建,看得兩個人很不好意思,譚文韜趕緊低頭去看自己的風紀扣,疑惑是自己身上某個部位不得體或者扣錯了扣子。幸好都不是。
    後來他就聽見清脆的一聲:「譚文韜,九一八。」
    譚文韜當時嚇了一跳,鬧不明白自己是不是跟「九·一八事變」有了什麼瓜葛,等女兵們咯咯咯一陣脆笑,才知道這幾個女兵正在辦櫥窗,公佈各中隊本月訓練成績,譚文韜的綜合成績是九十一點八,居全中隊第三。排在第一的是常雙群,第二是闞珍奇,第五位居然是二區隊那個成績一直比較靠後的蔡德罕。
    這段時間,每次小考譚文韜都後退一步,將自己的名次移到第三第四或第五——當然,到了第五,他就不會再往下掉了,而第一第二則經常拜託給常雙群、闞珍奇甚至栗智高。
    喊他的姑娘叫柳瀲。柳瀲說:「譚文韜你一直都是排在最前的,這次怎麼搞到第三啦?」
    他笑笑說:「我又不會神機妙算,哪能次次領先啊?」
    這時候他注意到了楚蘭。在他跟柳瀲說話的時候,楚蘭一直微笑不語。他向楚蘭笑笑,楚蘭也向他笑笑。他們甚至連話也沒有說,但是他對楚蘭那赧然一笑印象極佳。再後來女兵們往七中隊去的次數多了,交往也自然了,他才知道楚蘭是大隊部那群女兵當中的才女,會寫新聞報道,還寫得一手好字。
    這兩個月中間,譚文韜再沒有跟女兵們有什麼聯繫了,只是在大隊會操或者放電影的時候見過她們。認真收拾腦中細軟,相對而言,他還是覺得更喜歡楚蘭一些。楚蘭身材不如叢坤茗的好,沒有那麼苗條,但是也不差,眼睛黑亮,樣子憨憨地,屬於純情少女一類。
    當然,喜歡就是喜歡,絕對沒有別的意思。在男女關係上,他譚文韜是有歷史教訓的,當年跟女知青打的那場愛情球,球還沒發出去就癟了,意思還沒遞過去就被踹了一腳,不僅在感情上慘了一次,還差點兒被解放軍炮兵某部接兵首長某某某當成了把柄。
    愛情是什麼?愛情跟作戰是一個道理,只有當你擁有一定實力,你的佈陣謀局才是有意義的。他譚文韜不會打無把握之仗,紙上談兵畫餅充飢的事他更不會幹。而凌雲河和叢坤茗就不好說了,這兩個人都是激情型的,不太矜持,又郎才女貌,接觸多了,沒準會醞釀一些纏綿來。
    晚上熄燈之後,譚文韜突然有些後悔。自從來到貫山腳下,快一個季度過去了,才去過一次縣城,還跟土流氓打了一架,弄得連商店都沒逛好。這段時間集中力量突擊於戰術理論的補習,生活單調而且勞累,既然凌雲河他們有了那麼個活動,其實跟著出去玩玩也挺好的。當然,玩是有分寸的,不能瞎玩,歷史的經驗值得注意,在這方面他是有經驗教訓的。
    這一夜委實是個不眠之夜,譚文韜輾轉反側。一種在近年來遭到嚴重鎮壓的情愫像泉水一樣一點一滴地重新流回到今天的感覺器官裡,分分寸寸地格局著他的神經。他是個老兵,是個骨幹,是個班長,是個正在準備穿上四個兜的軍官。可是,他畢竟是個二十歲剛剛出頭的血氣方剛的青年。那種雄性的激情,那種發自生命內部的本能的衝動,即使壓上三座大山,也不是說消滅就可以消滅的。它們可以沉默一時蟄伏一時,但它們不會永久沉默。它們在時時咬噬著他折磨著他,只要有了可乘之機,它們就會從某個角落裡防不勝防地發射出來,衝撞和膨脹他的血管,燃燒他的骨骼,讓那旺盛的生命的河流在他的靈魂深處奔騰喧嘩。
    在這個繁星滿天的夜晚,譚文韜雙手為枕,大睜著雙眼,望著朦朧的天花板和暗河一樣流進宿舍的夜色,視野撲朔迷離。
    他突然想起了那片油菜地。那是怎樣的一片油菜地啊,金黃,燦爛,無邊無際,像漣漪一樣湧向天之盡頭。就在那海洋一樣寬闊和深邃的油菜地裡,埋藏著他一段刻骨銘心的情感經歷……熄燈號響一個小時之後,人民解放軍預提炮兵軍官、未來戰爭的優秀指揮員譚文韜似睡非睡地閉上了那雙在白日炯炯有神的眼睛,走進了自己尚且不太複雜的歷史,走進了昔日故鄉的艷陽白雲下,那是一片如火如荼的油菜地……
    五
    那年那月那日。天上有顆好太陽。
    一條埋沒在花叢裡的田埂,從茸茸蔓蔓的原野上犁出了一道若隱若現的溝壑。露水在豐滿的葉片上滾動,聚集成碩大的顆粒,掛在葉稍上欲滴未滴,於是便有了一地細碎的陽光,在碧綠和鮮黃之間靜止著流淌著。
    一個少男和一個少女在花間躑躅前行。
    跟在趙靈靈的身後往前走的時候,高中畢業生譚文韜並不知道他和她要到哪裡去,是去幹什麼。那時候的知識青年大都沒有多少知識,但是在鄉下人的眼裡,又似乎特有知識。趙靈靈是從城裡來的,是表裡如一的知識青年,就連褂子和褲子也穿得很有知識——軍用皮帶攔腰束著上身的的確良碎花布襯衣,將小胸脯烘托得鄉下人不敢拿正眼去看。認起真來說,譚文韜算不上什麼正經八百的知識青年,尤其是算不上下放的知識青年,只不過是一個將小集鎮商品糧戶口就地轉為農村戶口的「還鄉團」,也穿著畢嘰卡學生中山裝,左上兜還明晃晃地插著一根「長江」牌自來水筆,人五人六地混跡於知識青年的隊伍裡,像個抓革命促生產的公社幹部,並且還像城裡人那樣學會了在田埂上散步,煞有介事地沾花惹草。
    花是油菜花,準確地說是莊稼,不嬌媚也不高貴,卻盛開,旁若無人姿意縱情,形成了此起彼伏的滔滔氣勢,簇擁著拍打著天壤的連接處。譚文韜和趙靈靈就被包圍在金黃色的潮水之中。空氣中瀰漫著花粉甜蜜的味道,不斷有蜜蜂蝴蝶為這濃郁的香味醉倒,在他們的身邊暈頭轉向地飛來旋去,猶如情侶如醉如癡的舞蹈。
    油菜花和油菜花上空的陽光撲朔迷離地蕩漾著,在兩個少年十八歲的血肉裡召喚出一些莫名的躁動,他們毫無準備和戒備,卻心有靈犀地走上了那條田埂,走進了那片遼闊得有些神秘油菜花地。
    他們在當時說了些什麼,已經十分朦朧了,依稀記得好像是討論過一部剛剛放映的電影,是朝鮮故事片,名叫《看不見的戰線》。趙靈靈說他好羨慕那個女中尉,她是那樣的漂亮,穿上軍裝又是那樣的英姿煥發。
    「我要是能當上兵就好了,能當上女中尉就更好了。最好是咱倆一起當兵,你肯定進步會比我快,你可以當一個大尉,我們可以並肩戰鬥,我們會成為英雄的。」趙靈靈說。
    譚文韜沒有吭氣。譚文韜那時候認為趙靈靈的想法是憑空的幻想,是不著邊際的事。對於今生今世能不能當上大尉,他心裡一點譜也沒有。他的現實理想是當一個村支書或者公社團委書記。
    在以後的漫長歲月裡,譚文韜可以淡忘許多細節,但有一個細節卻始終清晰。他記得那天趙靈靈穿的是一件白底碎綠花的的確良襯衣,下身配著經過修改了的綠軍褲,將正在成熟的身材曲線勾勒得十分生動。她站著,他也站著。此前譚文韜曾經不止一次悄悄地注意過趙靈靈的眼睛,那雙眼睛無論如何是他認識的那些鄉下女孩子們所不能比擬的,大而且亮,絕對不會像鄉下女孩子那樣躲躲閃閃的,只有她趙靈靈的眼睛敢於那樣看人,只要她看你,她就會毫無遮攔地看,圓圓的眸子流光溢彩,長長地睫毛偶爾撲閃一下,那目光簡直就是逼視,能看得你忐忑不安,讓你沒做虧心事也虧了心,心裡虛虛的。他怕那雙眼睛,那是一種他負擔不起的高貴的美麗,裡面也有他不敢正視的驕傲的野性。而在那天,譚文韜終於注意到趙靈靈的身體了。他本來正在注視著天上的浮雲。作為一個胸懷革命理想而壯志未酬的小鎮青年,他越來越覺得自己的理想沒戲了,他有很多思想只能向遠天的那些白色的綿狀物體做無聲的表達。但似乎是在突然間,他聽見了一個燦爛的微笑和一個微笑著的夏天——真的走進夏天了,他發現他的心裡正在翻捲著盛夏酷暑的滾滾熱浪。他的目光在天穹的雲面上驚驚悸悸地顫動了一下,立刻便被來自左側的閃電般的光輝灼痛了——他看見了掛在趙靈靈臉上的兩片紅暈,像是剛剛開放的桃花,她的嘴唇微微開啟,眼中流淌的是深淵裡清澈的泉水。
    譚文韜手裡正玩弄的半截草棍頓時停止了轉動,並發出了斷裂的呻吟。
    她說,多好的天氣啊,我們坐一會兒吧。
    他說那就坐吧。就怕弄髒了你的衣服。
    她笑笑,從褲兜裡掏出了一塊方格手帕,鋪展開來,然後就拉過譚文韜的手說,跟我坐一起嘛,離那麼遠幹什麼?
    後來,危險和美妙的事情便在同一時刻發生了。
    幾年後,身為人民解放軍某部炮兵士兵和准軍官的譚文韜疲憊之餘,在一個叫作N-017的地方,在中原別茨山的腹地深處,在一個魂纏夢縈的不眠之夜,當徹底鬆弛了繃緊的炮兵神經之後,腦子裡突然蹦出一個莫名其妙的詞彙——危險。那絕對是一個充滿了危險——不論是對於他還是對於趙靈靈,那都絕對是一個危險的時刻。
    當然,危險和美妙總是相輔相成的。
    太陽依然在頭頂盤旋,油菜花兒在燃燒,藍天麗日之下,是一片熊熊的金黃色的火焰,天氣在那一瞬間無孔不入地熱了起來。那是一個奇特的瞬間,是一個從來沒有呈現過的、而且將來也永遠不可能複製的瞬間。譚文韜坐下了,此刻他和這個一向高傲的女孩子挨得那麼近,她身上淡淡的的香味不斷地刺激著他的鼻翼。他並且咬緊牙關放肆地像她看他那樣看著她。他從她那半啟半合的嘴唇裡感受到了一種強烈的召喚,那是一個少女全部和最高美麗的集中展示,是一朵鮮花在首次綻開時濺溢出來的最鮮艷的色彩。
    他聽見她喊了他一聲,她叫出了他的名字,那聲音輕微得就像夢幻。他已經記不清自己當時的反應了,他是被她那種奇怪的、從來沒有見到過的生動的樣子震驚了,茫然不知所措。他想他是回答了一聲,他不知道她還會說什麼,可是她什麼也沒有說,只是那麼微笑地看著他。
    後來她又喊了他一聲,聲音同樣是異樣的朦朧,就像是輕輕地歎息。啊,十八歲啊十八歲,譚文韜將永遠記住了他和她的十八歲。他知道從他和她的十八歲的身體裡同時發出了源於生命深處的信息,滾動地、燙熱地、強硬地、不容置疑地,命令著他去做一件事。只要他有那個膽量,他就會把那件事做得如同陽光一般燦爛。她不會拒絕他。他想他首先就應該佔領那兩片欲啟又合的嘴唇,那裡有溫熱的濕潤在等待著他,然後他將繼續向她胸前那兩峰明顯隆起的小小高地上攀登,他想像不出來那兩座高地上是怎樣一種景致,再然後……再然後會發生什麼事情他就不知道了,那就要跟著感覺走了……
    幸福的時刻就要到來了,在那個……他曾經無數次朦朧地想像過的預感過的事情上,已經臨近了畫龍點睛的重大時機。然而,就在這人生一堂至關重要的課程即將揭曉的時候,一件不幸的事情發生了——大隊伙房的大師傅杜大爺把中午飯做好了。
    杜大爺站在大隊部伙房門口的土坎上,手搭涼棚遮住陽光,瞇縫著昏花的老眼四下裡睃巡一番,終於在老遠的萬花叢中發現了兩個含含糊糊人影,然後憋足丹田之氣,左腿一撩,一隻手往乾瘦的屁股上猛力一拍,就迸出了驚世駭俗的一嗓子:
    干——飯——咯!
    如果能夠以冷靜的態度心平氣和地分析,杜大爺不可能看見他們的表情,也不可能看見他們是拉著手坐在田埂上的。但趙靈靈卻由此凝固了神情,機警地抽回了手,赧顏一笑說:「今天可真熱啊。」
    譚文韜也回過神來,訕訕地說:「是啊,今天可真熱。」
    趙靈靈站起身子,把臉轉過去了,朝向大隊伙房那邊,以一個優秀的插隊知青和農村生產大隊團支部書記的口吻說:「我們走吧,杜大爺等我們吃完飯還要回家幹活呢。
    譚文韜也站了起來,機械地應和說:「那就走吧。」
    然後就無精打采地跟著趙靈靈走了,走出了這塊遼闊而絢麗的金黃色的油菜花地,安全和遺憾在同一時間成了定局……
    幾年之後,當譚文韜平靜地躺在別茨山深處如水般靜謐的夜晚,終於有機會耐心回味並認真總結當年那段不曾羅曼的羅曼史的時候,真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這一切是不是都是碰巧呢?碰巧一個男人遇上了這個女人而不是那個女人,碰巧這個女人生下的是這個孩子而不是那個孩子,碰巧這個孩子是個男孩並且長大了,碰巧這個男孩在同一個女孩相識在一片油菜地畔,碰巧一對少男少女在醞釀了一種美好而危險的情緒、已經看到了頭頂高懸的禁果並且已經在徘徊在陷阱的邊緣的時候,碰巧大隊部的瘸腿大師傅杜大爺把飯做好了。如果沒有這些碰巧,他或許就提前當上了失足青年或未婚丈夫,那麼,今天的一切也就不成立了,也就沒有今天他在別茨山腹地為了自己的前程和命運做頑強的衝刺了。這些過程看起來都是偶然的。可是,這些偶然裡又似乎蘊含著必然,似乎總有一個強大的力量在冥冥中左右著他,校正著他的人生軌跡。這股力量不是別的,就是他自己的感覺,就是他自己的意志為了前進所做出的必然選擇,就是他本人的自我約束的力量。如果沒有沒有這種力量,即便是杜大爺的及時出現驚飛了一場春夢,他也會在以後杜大爺沒有出現的那些日子裡重如春。油菜地是永遠的,油菜花地裡的感覺還可以重新找回來——只要你願意去找。可是他沒有去找。在此後同趙靈靈相處的日子裡,他一次又一次地咬緊牙關,克制著他那個年齡經常出現的衝動,表現得冷靜而坦然,從而平穩地度過了愛情的茫茫黑夜,健康地繼續成長,順利地走進了軍營,成為一名優秀的士兵和骨幹,成為人民解放軍的一名前程坦蕩的預提軍官。
    意志啊意志,這對一個人來說是多麼重要的東西,對軍人來說就更是至關重要的了。從一定的程度上講。克制力,往往就是一個人、一個軍人、一個指揮員乃至一支軍隊的生命。為了將來,他必須克制。
    六
    星期天是個晴天,湛藍的天空純淨如洗,像是一塊透明的藍色玻璃,籠罩在漸次起伏的別茨山區。
    這是個誘人的天氣,在這種天氣裡,是應該到戶外去走走。當然最好是有幾個合脾氣夠水準的朋友一起走。
    早晨吃飯的時候,譚文韜裝得漫不經心,問凌雲河:「常雙群答應去嗎?」
    凌雲河說:「我還沒有跟他說。」
    譚文韜想了想,說:「別跟他說了,我親自去。」
    凌雲河狡黠地笑笑說:「老譚你知道咱倆的最大區別是什麼你知道嗎?一個蘋果放在桌子上,凌雲河第一眼見到就決定吃它,譚文韜則要圍著桌子繞三圈才能決定。我就知道你昨夜又進行了激烈的思想鬥爭,最後還是正確的革命路線佔了上風。」
    停了停又說:「你當然得親自去,叢坤茗和楚蘭都說請你一道,我要是跟常雙群說了,那算什麼事兒?」
    譚文韜說:「你可得注意了,咱們又不是去配對子,誰去不一樣?」
    凌雲河說:「當然不一樣。你讀書太少,不懂得女孩子的心理。朋友也得講個對味嘛,叫你跟馬程度去散步你幹不幹?他老是跟你討論夾差法你煩不煩?沒勁嘛。當然我不是說常雙群沒勁,常雙群去了不熱鬧。大煙鬼老謀深算的樣子,聊起天來也嚴肅得心事重重的,姑娘們受不了。」
    譚文韜正色道:「我還必須提醒你。我去和你去的動機不一樣。你名曰爬山,其實心懷鬼胎,有不可告人的陰謀。而我是真正的爬山,並且捎帶著監視你。」
    凌雲河笑笑,說:「管好你自己吧。我要是真的想出格,你就是軍統特務也發現不了蛛絲馬跡,除非我自己炫耀。」
    吃了飯就出發。
    走出教導大隊大門約裡把地,叢坤茗和楚蘭已經在樹蔭下等候了。楚蘭說:「看咱們這行動,搞地下工作似的,就差沒有左手戴手套了。」
    凌雲河說:「革命嘛,總是有一定的神秘性。革命的意義就在於它神秘,如果是全大隊公開地組織爬雲霧山,我寧肯在家跟馬程度他們磋商夾差法。」
    大家輕鬆一笑。
    走出N-017,已是小晌午了。天氣越來越熱。無風樹靜,汗卻沒完沒了地順著脊樑往下淌。女孩子心細,還帶了兩把陽傘。凌雲河和譚文韜連草帽也沒戴,光著腦袋任太陽曬。叢坤茗說:「這樣不行,你們兩個都是祖國的花朵軍隊的棟樑,哪能讓太陽這麼烤你們啊,傘你們打吧。」
    凌雲河說:「要學那泰山頂上一青松,烈日噴焰曬不死,嚴寒冰雪鬱鬱蔥蔥。我們把傘打了,你們兩個水靈滋潤的姑娘一會兒就成木乃伊了。我們久經考驗了。同志們往前走吧,不要管我。」
    叢坤茗說:「我怎麼聽這話有點王成的味道?還為了勝利向我開炮呢。」
    楚蘭撲哧一聲笑了,「我們真傻,兩個人合打一把不就行了嗎?」說完緊走幾步,順理成章地同譚文韜把肩並起來。那邊叢坤茗也笑著同凌雲河並排而行。
    可是問題並沒有得到解決。走了不到三十米,大家又都覺得不對勁,步子邁得彆扭,出汗反而更多了。凌雲河說:「這樣不行,傘小人大,覆蓋不了,你照顧我,我照顧你,誰也沒佔到便宜。我看這兩把傘還是你們自己享用吧。」
    譚文韜在楚蘭身邊已經侷促得快虛脫了,也積極響應凌雲河的提議,說:「我們炮手都是久經考驗了,這點太陽算啥?我們不跟你們分享了。」
    說完一步跨出來,揚眉吐氣地站在太陽底下,還仰臉朝天打了幾個噴嚏。
    叢坤茗和楚蘭相視微笑,汗涔涔的臉上洋溢著健康的紅暈。叢坤茗說:「別找借口了,你們兩個男同志人高馬大的,心裡卻鬼鬼祟祟的。」
    凌雲河和譚文韜都不說話,不好意思地撓頭皮。
    叢坤茗沒來由地就把臉色黯了下來,眼睛裡不易察覺地閃動了一絲憂鬱,歎了一口氣道:「看看咱們這兵當的,歷史到了咱們手裡,就像又回到了萬惡的封建社會,連並肩戰鬥都不敢了。你們怕什麼?不就是合打一把傘嗎,戰爭歲月裡女同志還背傷員呢。」
    楚蘭說:「坤茗你行了,他們現在處在非常時期,注意一點是應該理解的。」
    叢坤茗說:「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什麼叫非常時期?咱們也當過解放軍的幹部苗子嘛,未嘗他們要當官,咱們這些人民群眾就都成了狐狸精啦?豈有此理。」
    凌雲河說:「好了好了,你厲害。我跟你說我怕的不是影響,我怕我靠你太近你會愛上我,到時候你可別喊上當。」
    叢坤茗說:「自不量力。你以為我老叢就那麼容易受你蠱惑?沒有的事。」
    凌雲河說:「你這樣講還真不一定,楚蘭你和老譚作證,等我回部隊了,不出三年,我就把叢坤茗追到手。」
    楚蘭笑著說:「那我們就等著花好月圓那一天吧。」
    到雲霧峰,要經過縣城,幾人一商量,還是先搭車。
    夏天的縣城比以往多了許多顏色,這幾年已經開始流行連衣裙了,雖然還沒有大張旗鼓地盛行,從款式和色彩上有點試試探探的味道,但畢竟不再是過去單一的灰色藍色占主導地位了。
    女孩子穿上連衣裙果然別有韻味,有線條了,有起伏了,身段的優勢也就顯出來了。相比之下,當兵的女孩子就有些自慚形穢,一律是肥腰肥褲腿的綠軍褲,那褲子女孩子穿可以,老爺子老太太穿也行。上身則是一件歷史悠久的白洋布長袖襯衣,蓬鬆寬大,再好的體形也被埋沒在其中了。街上的花姑娘們就覺得當兵的女孩子很蠢,很傻。
    當兵的女孩子也當真傻眼了,這是怎麼啊?退回幾年,女兵們是多麼神氣啊,紅領章紅帽徽,燦爛耀眼,光彩照人,走在大街上感覺良好,招來的儘是羨慕和嫉妒,可是轉眼之間三五年不到,世事如煙,這身軍裝便成了過去的輝煌,人們再看到軍裝,只能對兩個字產生敏感的聯想,這兩個字就是奇和怪。甚至就連這個巴掌大的小縣城,昨天還面朝黃土背朝天的鄉下姑娘,今天也穿得花枝招展,坐在街面上,用一種奇怪的眼光,打量著穿白洋布長袖襯衣的當兵的姑娘,眸子裡毫不掩飾自己的驚奇和困惑。
    條令規定,戰士服役期間,不得著奇裝異服。在某某十年代,幾乎所有的部隊對這一規定都有一個相似的闡釋:戰士不得著軍裝以外的服裝。有些地方即使沒有做出明確規定,但是也往往形成了一種約定俗成的規矩。在營房裡,約定俗成的規矩往往比白紙黑字的規章制度更加具有約束力。
    叢坤茗是在縣城的百貨大樓門口堅定了決心的。她要去買一件的確良短袖襯衫。她用義無反顧的口氣把自己的決定告訴了楚蘭。
    楚蘭沒有馬上表態,想了一會兒才說:「我也買一件。」
    她們沒有將自己的重大舉措告訴兩個男兵,她們讓他們在百貨大樓的門口等待,想幹什麼幹什麼。
    譚文韜和凌雲河等了二十三分四十六秒,叢坤茗和楚蘭才出現在百貨大樓的門口。
    兩個男同志在感覺上首先就是眼前亮了一下,感覺兩個女同志同來的路上有了很大的區別,變得有些陌生了。當硝煙散盡之後,兩個男同志終於弄明白了,這兩個女同志更漂亮了,或者說漂亮得更像她們自己了。她們的臉上掛著明顯的羞澀,是那種鄉下女孩子頭一次穿新衣服共有的不好意思。
    凌雲河和譚文韜看地形一般搜索著目標區域的每一個異常情況——叢坤茗穿了一件鵝黃色黑碎花點的確良短袖襯衫,楚蘭穿的是湖綠色的,叢坤茗的頭上多了一隻櫻桃色的發卡,楚蘭的頭上不顯眼地多了一根天藍色的絲帶。所有的零碎搭配得渾然天成,既不勉強也不做作,恰到好處地點綴了兩張漂亮的臉龐。
    叢坤茗說:「別那樣看著我們,好像我們作賊了似的。」
    凌雲河真誠地感歎了一聲:「到底是咱當兵姑娘,不打扮吧,穿那件白洋布就像田埂上挖豬菜的,一打扮起來吧,就像演電影的,相比之下,這小縣城的丫頭們就是瞎塗亂抹了。」
    譚文韜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傻乎乎地問:「回到大隊部,你們還敢這樣穿嗎?」
    叢坤茗瞪了譚文韜一眼:「為什麼不敢穿?我們當了五六年兵了,今年就是復員的人了,未嘗連個的確良也不敢穿?」說完,鼻子倏然一酸,眼睛居然濕潤了。
    七
    雲霧山在縣城西南十幾公里的地方,屬於別茨山餘脈一支,雖然海拔只有七百多公尺,但是因其風景秀麗,名勝古老而馳名方圓。
    據說原先有一座寺廟,應該算是佛教根基,但是在前些年亂糟糟的歲月裡,不知道被什麼人砸個稀爛。這幾年已經有了開放的聲音,當地政府為了吸引遊客增加財政收入,以財政撥款和民間募捐相結合的形式,積累資金重建雲霧山旅遊景點,山上於是有了不少仿古建築,其主殿依山傍巖,古樸端莊,氣象雄渾。殿的北邊是青磚素瓦的讀書亭,綠樹掩映,曲廊婉蜒幽靜;西面是視野開闊的的望雲閣,天晴站在閣頂,方圓數十里山川河流盡收眼底。東邊群峰簇擁,雲蒸霞蔚;南面是一湖碧水,浩渺無垠。
    炮兵教導大隊所在的位置雖然距離此地不算遠,但是作為教導大隊的老兵,叢坤茗和楚蘭卻從來沒有到這裡來過。倒也不全是因為時間不從容,主要還是沒有那個情趣。這一次有了七中隊兩個明星級炮手陪同,心境自然大不一樣。
    上山的路上,譚文韜說:「你們叫喚了幾天,我還當雲霧山是多麼高大多麼險峻呢,也不過就是七八百公尺的高程。」
    凌雲河說:「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這山是有講究的。據說這裡最早不是寺廟,之所以出名,是因為有一個在京城做大官的的人來這裡隱居讀書。你到裡面就看見了,裡面有頌吟廬洗墨池,還有奕台歌榭,整個是一個封建階級逃避階級鬥爭、享樂消遣的地方。」
    叢坤茗驚訝地說:「咦,凌雲河啊,看不出來你土兒巴嘰的,肚子裡還有點學問呢,原來不光會操炮啊?」
    凌雲河神秘地笑笑,「你把我們都看成什麼人了?你以為我們就是四肢發達大腦遲鈍的低級動物?不是吹的,給我三個月時間,我老凌能把唐詩三百首倒背如流你們信不信?」
    叢坤茗笑道:「說你胖你就喘了,就你那肚子裡裝的那點墨水,唬得住別人還能蒙得過我?你不過就是早有準備,來之前看了《雲霧山志》是不是?你行了,你在蕭副司令面前已經夠出風頭了,就連遊山玩水這點機會也不放過,還在我們這些大老粗行伍面前賣弄,簡直是個陰謀家。」
    譚文韜趁火打劫:「我看連陰謀家也算不上,彫蟲小技而已。」
    楚蘭說:「坤茗你也不要這樣講,人家這樣作也是別有用心,還不是為了給你一個好印象?讓你這麼一揭老底,我看凌雲河恐怕要松勁。」
    凌雲河哈哈哈哈大笑,說:「好利害的丫頭,一針見血,硬是想看看我老凌臉紅?沒那回事。我們這張炮手的臉是不銹鋼造的,隨你們怎麼糟踐,只要戰友們高興,我寧肯犧牲自己的面子。」
    楚蘭說:「好,有男人風度,像個知識分子。」
    楚蘭今天心情很好,前幾天接到趙湘薌的來信,證實了今年政治學院確實要開設新聞專業,而且重點面向部隊招生,在錄取原則上專業成果起決定性的作用。根據趙湘薌所掌握的情況,像楚蘭這樣具有競爭實力的不多,出線的可能很大。
    到了半山坡,果然就看見了一幢古色古香的茅舍,捨前有幾畦花圃,花圃外面有一大片菜地。茅舍的房簷下懸著一塊木匾,上書「逍遙齋」三個行草。門框兩邊鐫著一副楹聯——寵辱不驚,閒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漫隨天上雲卷雲舒。
    叢坤茗問:「這是什麼意思?」
    凌雲河想了一下說:「果然是個讀書人的境界。寵辱和去留,大約指的就是受不受朝廷喜歡了,在這裡流露出來的,喜不喜歡都無所謂了,當不當官都無足輕重了,有閒心種自己的花,看天上的雲。這是一種超脫精神。」
    叢坤茗說,這個人有意思,不知道他當的是什麼官,當得這麼不耐煩。
    楚蘭在一旁看牆上的說明,介紹這個「逍遙齋」的主人原來是個巡撫,巡撫是個多大的官?大家都不知道,正好旁邊有個看門的老頭,義務解說道,所謂巡撫,就是朝廷的封疆大吏,一般來說跟省長省委書記差不多大。
    凌雲河說:「乖乖,想必也是個中央委員了,說不定還能進政治局呢。這老小子恐怕是吃多了撐的,放著那麼大的官不做,到這裡來種什麼菜。我國有幾億農民,在乎他一個中央委員種的那點子菜?」
    譚文韜說:「這是高人一著。當官雖然顯赫,但是也有當官的苦處,雖然在老百姓面前耀武揚威八面威風,可是在在皇帝面前,壓根兒就沒有自由,成天都是點頭哈腰滿臉媚笑,孫子一樣。宦海沉浮,險象環生。官當得再大都不行,當得再大上面都還有官,就算當了皇帝,還成天提心吊膽,生怕人家把他推翻了,把他宰了。從這個意義上講,當官的都是奴才,古時候當官,沒有奴顏媚骨,那是一天也當不下去的。」
    凌雲河說:「喲,譚文韜你好像是看破紅塵了。那你還死乞白賴地來上這個教導大隊幹什麼?回家種地得了。」
    譚文韜說:「完全是兩回事。人家來這裡隱居,是因為人家已經當過了大官,把官癮過足了,把官當出了境界,見好就收,功成名退,才算是隱居。咱們一天官也沒有當過,排長的滋味都沒品嚐過,你去種菜那算是哪門子事?你本來就是個鄉巴佬嘛,你種菜那是份內的事情。你想啊,一個省委書記,他高興了來種菜,跟你爹我爹種菜那種感覺一樣嗎?差遠了。所以說,咱們現在要考慮的不是隱居的問題,而首先是要取得隱居資格的問題。」

《仰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