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那樣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聽在雪儂耳裡卻有如被人扔了一瓶冒煙的硝化甘油到她手上,而她全然不知道該如何處理它,屏息了兩秒,她猝然起身走到落地窗前,視若無睹地望向綠意盎然的森林,心頭宛似被一隻無形的手緊掐住似的揪成一團,胃也抽緊了。

  他甘願守在夜丘整整九年不離開,就為了等她?

  她無法理解,只不過是一時迷上她而已,短暫的迷戀總是有清醒的時候,但他卻執著了整整九年,為什麼?

  因為他們沒有正式道過別,所以他終結不了這段迷戀嗎?

  「雪儂。」

  不知何時,埃米爾悄悄來到她身後,雙臂親暱地環住她的腰,一陣甜蜜的溫暖立刻包圍住她,她輕飄飄地倚入他懷裡,貪婪地品味散發在空氣中的愉悅。

  「嗯?」

  「九年前我忘了告訴你一件事。」

  「什麼事?」

  「頭一次見到你,我就迷上了你……」埃米爾低沉地呢喃。

  「我知道。」日記上寫得清清楚楚的,不知道才怪。

  「但當時我以為只要能夠得到你,很快就可以拋開對你的迷戀了……」

  「這我也知道。」她也認為應該是如此,特別是經過了九年的分別之後,他早該將她拋到宇宙另一頭去了,誰知他竟然……

  究竟是為什麼?

  「可是……」埃米爾將下巴輕輕擱在她頭頂上,嗓音輕柔如絲。「那一夜風雨中,你逼使我發洩出心中的怒氣,當風雨停歇時,你也撫平了我心中的暴風雨,當時我就明白,我不再迷戀你了……」

  「……」是嗎?那他幹嘛守在夜丘等她九年?

  「因為我愛上了你,雪儂,這就是我忘了告訴你的事。」

  他……愛上她了?

  乍聞這震撼性十足的告白,雪儂先是一陣錯愕,然後是激動、狂喜——按照以上的順序各三秒鐘,但不到十秒鐘,情緒忽又急轉直下,一路狂洩到冰點以下,狂喜化為惶恐、慌亂、駭異——同時發作,她猛然回身推開他,好像被人自身後桶了一刀似的,一時失措得說不出半個字來。

  不,不對,他怎能愛上她,他愛的應該是另一個女人呀!

  然而眼見埃米爾總是深沉不可測的眼神因她拒絕的姿態而流露出受傷的表情,顯然他是真的受到傷害了,才會突破他鋼鐵般的自製而顯露出來。

  這個成熟的男人依然有他的弱點啊!

  「埃米爾……」她不由吐出歎息似的呢喃,僵硬的身子悄然融化,堅強的意志又遲疑了。

  她主動趨前環出雙臂圈住他的腰,眷巒地貼在他溫暖的胸膛上好一會兒,再徐徐仰起臉來與他四目相對,晶瑩的目光中充滿了無奈,難以割捨的痛楚刺穿了她的心,理智與感情在腦中激戰。

  「雪儂?」他俯下唇來覆上她,聲音低啞而飽含無限柔情。

  「你……」她憂愁的輕歎。「不能愛上我啊!」

  「不能?」

  倘若埃米爾只是一個平幾的普通人,沒有在歷史上留名,也沒有留下任何紀錄的阿貓阿狗,她就不需要這麼在意,在發現自己懷孕當時,她一定會設法說服自己,既然他只是歷史洪流中一粒無關緊要的小砂子,可有可無的小卒子,那麼她跟他攪和在一起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二十世紀也罷,十九世紀也無所謂,只要影響不了歷史就沒什麼關係,然後,她會被自己說服,縱容自己順著感情而行。

  可是……可是……

  「不能。」

  「為什麼?」

  為什麼?

  她能說嗎?

  如果可以,她全心全意希望能夠拋開一切顧慮,放縱自己的感情,愛他、陪伴在他身邊,直到世界末日來臨的那一天。

  如果他只是歷史上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卒子的話。

  但事實偏偏不是,雖然他並不是什麼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可是在勃艮地的地方性圖書館裡還是找得到有關於他的紀錄——因為他是康帝酒園歷代主人之一,雖然不多,畢竟還是有,而且紀錄上還明載他曾經鬧過一件醜聞,既然有紀錄,那件醜聞便非發生不可,因為有紀錄的歷史是不可改變的事實。

  不過這還不算什麼,如果只是一般性的緋聞,影響也大不到哪裡去,重點是,他是愛上了一個女間諜。

  不用懷疑,只要跟「間諜」這兩個字搭上邊,無論發生任何事肯定都是超大條的,就連打個噴嚏都可能把凡爾賽宮吹到北京去,否則以這時代的潮流,已婚男人另有情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實在不太可能鬧出什麼醜聞。

  除非那個女間諜牽扯上什麼大事件。

  而一八五七年正是好戰的拿破侖三世在位,八九不離十跟戰爭有關係,即使她萬分痛恨必須眼睜睜看著埃米爾和那種骯髒事扯上關係,但那是歷史,不是小學生寫作文可以隨心所欲想修改就修改的,無論是好是壞,都只能按照既定歷史去走,不然她幹嘛這麼辛苦的壓抑自己的感情?

  但現在他竟然說他愛上她了,難道她終究還是在不知不覺中影響了歷史,造成歷史的變動,成為改變歷史的大罪人?

  
《鳥籠裡的暹邏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