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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將筆輕輕放去筆架上,在一片沉默中把宣紙翻過來舉高。

  「小女子獻醜了。」她淡然說著,看也不看氣極敗壞的趙雙雙一眼。眾人嘩然,稱讚的有,叫好的有,更多的是不可思議。其實誰都知道她司馬習玉是個異域來的人,之前的話不過是客套。她明白,但在那個人面前,無論如何也要挺直腰身,傲然相對。別人怎麼看她,都無所謂,只有他,她絕對不能讓他看低了自己,即使明知道他不是他。

  她痛恨這種本能,但十六年了,她一直生活在這樣的環境裡。沒有辦法,司馬習玉就是這麼賤,世界上誰都可以看輕他,唯他不可以;誰都可以責怪他,唯他不可以。她一定要做到最好,最強,將其他人全比下去,讓他眼裡以後只能有她。

  這,大概就是她那不知道姓名來歷,拋棄她的父母給予她最後的東西。那種瘋狂的血液,孤注一擲,不顧一切。

  泉豪傑的驚喜交加,煉紅的連聲稱讚,念香的奇異沉默,如今都撼動不了她。她……好像快撐不住了。

  「砰砰砰」,天空中忽然傳來連聲巨響,所有人都嚇了一跳。習玉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混亂中靜靜向外看,原來天色已經這麼暗了,深藍的天幕,無數朵火焰之花盛開燦爛。哦,這個時代的人原來也知道怎麼做煙火,她想。

  19.錦瑟(2)

  然後淺藍的花朵,綠色的花葉,火紅的星星,慢慢開始變形,忽地變做一隻展翅而飛的仙鶴,栩栩如生。它揮了揮翅膀,彷彿就這樣飛走了,漸漸消散開來,沉沒在深遠的天崖之中。

  習玉只是靜靜地看著天空,事實上,她已經什麼都看不到了,眼前是一片可怕的雪花。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能站在那裡,聽不到聲音,看不到東西,她卻依然能昂然站在那裡,動也不動。

  念香後來回想起這日的場景,只有兩抹鮮艷的顏色:血紅,漆黑。紅色的是她被風吹拂的嫁衣和頭髮,那寬大的袖子,她看上去沒有一點喜氣,卻有一種即將羽化而去的蕭索。黑色的是她深邃的眼睛,看不到一點點反光,彷彿最幽遠的深淵,揉成兩點點綴在她雪白的臉上。

  這樣可怕的、寂寞的、傲然的神情,他從認識司馬習玉以來,一次也沒見過。她此刻完全是陌生的,不能靠近也無法靠近的。誰是真實的司馬習玉?大大咧咧出言不遜的,還是現在這個安靜到一碰就碎的女子?

  念香快步走過去,在下面所有人都為仙鶴煙火驚惶失措的時候,努力向她走去。不喜歡這樣的她,因為那種傲然不是為了他,是為了別人。司馬習玉,我要你回來!留下來!不要走!他走過去,一把摟住她,眾目睽睽,完全不在乎別人的眼光。她是他的人!他的女人!

  「走吧,離開這裡。」他淡淡說著,回頭對神色肅殺的泉豪傑輕道:「習玉喝多了,恐怕撐不住。我帶她先離開了。」

  泉豪傑點頭,道:「快帶她離開,你也不要出來。鶴公子的人來了。」

  念香微微一怔,轉頭看向煉紅,她臉色慘白,但目光卻極堅定,顯然相信自己的夫君能保護自己。他點了點頭,攬住習玉的腰,將她帶去裡面。

  習玉渾身幾乎沒有一根骨頭,完全靠在他身上。她緊緊抓住他的衣服,喃喃地說道:「帶我走,念香……你,你別放手,別放手……」

  念香將她一把抱起,把她的腦袋按在胸前,沉聲道:「嗯,我不放手,一定不放手。」

  他抱著她回到浣香摟,立即招呼樓外的下人:「去請大夫,馬上!」習玉已經完全昏死在床上,臉色慘白,不省人事。

  念香一根根將她頭上的髮簪摘下來,然後是步搖,飾花。他摘耳環的時候,才發覺背面染了許多血,她竟然是剛打的耳洞!念香低咒一聲,早知這樣,根本不該答應她讓她參加宴會!他小心翼翼地脫去她身上厚重的嫁衣,只留中衣,然後親自打了一盆熱水,用毛巾仔細擦去她臉上的胭脂水粉。

  她真正的臉色更加嚇人,完全沒有一點血色,嘴唇已經成了青色。念香擰了毛巾擦她的手腳,然後取來被子將她蓋的嚴嚴實實。

  為什麼會這樣?那天,他為什麼要轉身就逃?只是不敢面對自己的心情,所以將她一個人丟在那裡,連她生了重病也不知道。

  「別怕,沒關係,習玉。我會負責的,我一輩子都負責。」他喃喃說著,第一次有了悔恨的心情。喜歡上一個人,所以也喜歡上欺負她的感覺,不知道怎麼樣才是溫柔疼愛,又怕她發覺他的心情,於是加倍地欺負。

  他們都沒說錯,他一直是個沒長大的孩子。湖心小閣初見的失望,聽雪園的疑惑,後山的惱怒,萬櫻院的迷惑……他始終用一種孩子的方式去對待她,從未考慮過自己真正的想法和渴望。選擇不去在意的後果,就是爆發,從頭到尾不承認自己的心情,後果就是如此的痛苦。逃走的那兩天,他竭力想讓自己把那件事理解成衝動,親她抱她只怪當時的氣氛太曖昧。

  但,其實不是的吧?睡熟之後,人還會在意身上的衣服嗎?他自己都不敢相信,後半夜自己居然會爬起來脫了她的衣服,只為了心底隱約的衝動,渴望觸碰她一身雪膩肌膚。後面的衝動不可收拾,都暗示他淪落了。

  不是沒有對女子的身體產生過類似衝動,他也是血性少年,春暖花開之際便會氣血翻湧,有時甚至情難自禁。但他一直嚴守界限,從不與任何女子過於接近,甚至,完全不與她們有任何身體上的接觸。小小的一個司馬習玉,翻天覆地,破壞他所有原則和堅持,一個人的夜裡,他甚至會產生去引誘她的狂想。

  19.錦瑟(3)

  「習玉,我錯了……」他把她的手放去唇邊,輕輕一吻,「你什麼都好,壞人是我。你病好之後,我一定不會再欺負你了。」

  門外有人敲門:「公子,大夫來了。」

  念香趕緊起身,「快請進來!」

  老大夫搭了脈,又摸了摸她的額頭,掰開嘴看了看舌苔,然後轉身說道:「不打緊,是受涼外加過度焦慮,有些上火了。我開個藥方,裡面加點金銀花。藥可能有些苦,小姑娘不愛吃的話,可以就著蜜餞喝,不礙事的。現在讓她好好睡一覺,發發汗,醒過來的時候讓她喝藥,一日兩次,不出三天就能好啦。」

  幸好,不是大病。念香鬆了一口氣,給了賞錢打發走大夫,又吩咐唱月去抓藥,屋子裡又安靜下來。他靠在床上,見習玉蓋了三層被子還是冷得縮了起來,不由擔心。

  「你這麼個人,怎麼總讓我操心呢?」他輕聲說著,放下帳子躺去到床上,脫了外衣,然後緊緊抱住她。大約是覺得他暖和,習玉幾乎整個人都貼了上來,纏住不放。

  「唉……」以後還是分被子比較好,念香想著,不然,她如果怕冷纏上來,那自己一定是別想睡了。他按住她微涼的後頸,柔聲道:「睡吧,醒過來就所有痛苦都沒了。」

  「習玉,這個問題我已經說了兩遍,我不希望你再問我第三遍。如果連這種簡單的方程式都解不開,你會讓我非常失望,司馬家的孩子絕對不能落於人後。」

  「不要叫我哥哥,你我沒有血緣關係。以後就叫大哥。」

  「爸媽不喜歡你動不動就在他們面前無所事事晃來晃去,司馬家的孩子永遠不可以露出無聊的神情。如果有時間閒逛,不如去練字或者學外語,你離標準還很遠。」

  「你還差的遠,別這麼快就驕傲。」

  「還不夠,習玉,你可以做得更好!」

  「你到底有沒有努力過?這種成績也好意思炫耀?」

  習玉張開嘴,用力喘息。她已經竭盡全力了,司馬家的門檻簡直如同龍門,她這隻貓魚無論跳多高,也跨不過去。成龍的天之驕子,看她的時候永遠是憐憫苛責的,好像在說,你怎麼永遠這麼懶散?再不努力,我一定會拋棄你,永遠再不見你!

  司馬習玉一直相信,當一個人把另一個人當作神一樣來崇拜景仰的時候,就是愛情到來的信號。所謂的愛一個人,就是信仰的過程,那種痛苦甜蜜,只有苦行僧能夠體會。無論是肉體上還是靈魂上的折磨壓搾,都能產生畸形快感,那是神秘且不可言傳的感覺。

  她一直在水裡努力跳躍翻騰,試圖穿越橫埂兩人之間的那道龍門,跳到筋疲力盡。在即將粉身碎骨的的最後,她終於跳過龍門,成為司馬家眼中合格的天之驕子。然後是決絕的離開,頭也不回。

  她發覺自己沒有膽量去實現愛情,一直把對像當神的結果就是不敢靠近。十五歲的夏天離開司馬家,拒絕了國家重點高中的入學通知,就近進了一所三流高中,用以前攢下來的零花錢艱難過日子,一直到現在。算了,她這輩子恐怕也沒膽子靠近心目中的神,就連拚搏的勇氣都無法凝聚。離開也好,司馬習玉一個人生活,就算很卑微,至少很自由。玩命追逐愛情的下場是喪失一切勇氣,包括生活。她的所有精力都在那十五年裡花光了,從此也不能追逐了。

  她不敢做夢,夢裡永遠是可怕的荒野,周圍永遠是要她努力的聲音。所以,趕快醒過來吧,習玉!現在已經連司馬家的輪廓都選擇忘記,她還有什麼是不能忘記的!醒來,醒在這個沒有司馬家的世界裡,快醒過來……

  習玉緩緩睜開眼,眼前是無數根流竄的光線,她什麼都看不見。她想這大概是連續發高燒的後遺症,身體上的時冷時熱很痛苦,她瑟縮了一下,不知道自己現在何方。

  面前有人在對她說話,然後一隻乾燥溫暖的手蓋上她的額頭,很舒服。

  「終於醒了,習玉,現在覺得怎麼樣?能坐起來嗎?先喝藥再說。」

  19.錦瑟(4)

  她腦子裡一片混亂,只覺得這個人應該是自己生命中非常親密的一個對象,她有點討厭,有點在意,有點喜悅,還有點心悸。但,那是誰?

  有人扶著她,把什麼冒著怪味的東西送到她嘴邊。她本能地張口,乖乖把藥喝了下去,然後苦到皺眉,一個勁忍耐。那人好像在笑,然後突然把她放了下來,起身打算下床。身邊的溫暖一下子空了,變得冰冷,就是蓋了被子也沒用。

  念香輕輕把她放回床上,轉身準備下床穿鞋。忽然,一股微弱的力道牽住了他的後襟,他一回頭,就見習玉輕輕抓住自己的衣服,她眼神空洞地看著前方,但面上卻滿是哀求的神色。念香有些訝然,道:「怎麼了?我只是……」

  「別……別走……」習玉喃喃說著,眼睛裡忽然有什麼東西在聚集,濕潤的,透明的,「別走……別留我一個人……求求你。」她強忍著,豁了命去不讓眼淚掉下來。哭泣永遠是弱者的白旗,這是那人告訴自己的,所以,她無論遇到什麼事情,都再沒有掉過眼淚,現在當然也不例外。

  念香有些震驚,他輕輕握住她的手,柔聲道:「好,我不走。」他將習玉裹在被子裡抱了起來,又笑道:「我現在倒像一個為人父的,要哄任性的小女兒。乖乖,別哭,我帶你去拿蜜餞。」

  她一直抓著自己的衣服,那種神情叫他無論如何也放不下手。乾脆抱著她去外屋,取了一籃子蜜棗,先放一顆去她嘴裡。

  「含著吧,藥很苦的。」他又提了一壺熱茶,這才返回去抱著她一起去床上躺著。

  「你要能一直這麼乖就好了。」念香歎息道,低頭見她唇邊還沾著蜜棗金色的粘汁,他也不知怎麼的,竟然完全沒有思考,輕輕舔了上去。甜甜的,還有一點藥的苦澀與她身上特有的味道。

  他有些忍不住,雙手陡然一緊,按著她的後脖子,深深深深地吻了下去。他從未吻過人,但本能永遠是最好的老師,含住她的唇,急切卻又輕柔地吸吮。手裡觸到她纖細的脖子,只覺肌膚滑膩,形狀纖細,心裡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急速發芽,他無法控制。

  很久很久,他覺得自己幾乎要窒息,終於千萬般不捨地放開她,她卻已經昏睡過去了。念香怔了半晌,心裡又是喜又是澀,也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個滋味。他緩緩收回手,發覺她的拳頭一直死死地攥著,手指都泛出了青白的色澤。他趕緊小心去掰,兩根手指掰開之後,突然發覺她手掌有一團模糊的墨水印,好像有什麼字被汗水沖得看不清了。

  念香攤開她的手掌,卻見上面用潦草虛弱的筆跡寫著兩行字,模糊不堪,很難分辨出來。他看了很久,才看出是一首詩句:

  莊生曉夢迷蝴蝶, 望帝春心托杜鵑。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再看她時,只覺神情無比倔強,即使淒苦,也決不服輸的樣子。他猛然放下她的手,滿腹的怒氣怨氣發洩不出來,他想用力搖醒她,然後大聲質問她究竟為誰相思,或者馬上轉身離去,狠狠打一套拳讓自己一直疲勞下去。

  然而,他現在能感覺到的,居然只有傷心。喉嚨裡有什麼東西在一直往下掉,好像心也跟著一直掉,覺得無力。他沉默良久,終於還是躺了回去,將她摟去懷裡,閉上眼,將所有滋味壓下去。

  20.鶴公子的禮物(1)

  在念香心慌意亂的時候,朝霞廳裡已經亂成一團。仙鶴形的焰火在江湖上只有一個含義,就是被玉陽鶴公子視為眼中釘、發誓必要除去的對象。駕鶴西去,表示對方命不久矣。這是被稱為武林十大恐怖威脅,排行第四的必殺令。

  江湖人有一句名言,西鏡有臨泉,南崎看玉陽。臨泉泉豪傑與玉陽鶴公子都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但泉豪傑廣交俠士,為人光明磊落,向來為人所稱道,素有泉氏一門豪傑之稱。

  玉陽鶴公子大約可以名列江湖頭三名的神秘人物,幾乎沒有人見過他的真實容貌,他也從不參與任何武林聚會,完全自成一派,行事頗有點邪氣,完全沒有章法可言。這些年不斷有不經事的少年俠客試圖將他當作魔教魔頭誅殺,闖進了玉陽仙鶴宮之後就再沒出來過。從此玉陽鶴公子更成為一個禁忌話題,他手下一百零八士,舉凡暗殺,謀反,叛亂,無一不精,且從未出過差錯,素有南方閻羅之稱。

《憐香惜玉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