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煩

太皇太后是在金俗被封為縣君後,才忍不住動怒的。

「找回來就找回來了。」老人家年紀大了,就算是發火,也好像是和誰說心裡話,語調輕緩中帶了些笑意,不知道的人,還當她在說什麼可樂的笑話。「又是封做修成君,又是食湯沐邑,是把她當公主待了呢。阿啟什麼時候有這樣一個女兒流落民間,我竟不知道。既然如今找回來了,好歹也領到我的長壽殿中,讓我瞧瞧。」

大長公主帶了些幸災樂禍,總算在女兒的注視下,沒有添太后的不是,勉強說了句不鹹不淡的風涼話,「說起來,也是天子的異父姐姐,食湯沐邑是有些過了,一個縣君,還是當得起的。」

陳嬌就在心底歎了口氣。

劉徹也真是老實不客氣,這裡得了自己會盡力周全的許諾,那頭就不由分說,封了個縣君不算,連個氣都沒通,就已經賜給了湯沐邑的待遇。陳嬌就是個聖人,也都有火氣了。

腦海裡那聲音猶自不給她省心,似乎感應到了她的不快,還幸災樂禍地輕笑起來。

「他呀,皮厚心黑。」聲音中竟是帶了小調一樣的歡暢,「我是受過無數次的算計了,你才栽一次,也不算什麼。」

想來她是吃過無數次『皮厚心黑』的虧了,陳嬌真想知道在這聲音又怎麼學不會聰明,若她與後事一無所知,吃了這一次虧,會肯再幫劉徹才有鬼了。

也就是年紀還輕,用人才會這麼狠,來年活該他吃個大虧。

她又在心底歎了口氣,才徐徐出言道,「外祖母,家和萬事興,有些事,阿徹也不是不想照顧大家的面子。如今坊間的傳言想必是不大好聽的,堂堂天子的姐姐,乞食為生……孝道孝道,總是要照顧到長輩的面子,才算是盡了孝道嘛。」

兩次點出面子,兩次的意義卻不大一樣。第一個面子,說的是天家的面子。本身金俗一事既然曝光,天家面子掃地,已經難以避免。第二個面子,說的就是王太后的面子了。

會讓自己的女兒沿街乞食,形同流丐,自己在宮中安享富貴,這個母親真是做得好。拋夫棄女,求一個進宮服侍,這個妻子也真是做得好。

陳嬌也是實在沒有辦法了,才只好盡量把損傷都集中在王太后一個人身上,先挽回劉徹在老人家心底的印象再說。——反正如今太皇太后對這個媳婦,自然是能有多不滿意,就有多不滿意了。

太皇太后悶哼了一聲,悻悻然地道,「阿徹什麼都好,就是受家人連累頗多。」

頓了頓,意猶未盡,又指著陳嬌的方向,言之鑿鑿,「等著瞧,他那一對外甥、外甥女,由貧賤乍然而入富貴,心性稍差,必定鬧得不堪入目。你只管記住這句話,以後丟臉的時候,有得是呢。」

到底是在宮廷中打滾了一輩子,雖說也有讓人哭笑不得的時候,又已經很久不能視物,但老人家的眼力,依然無比毒辣。

陳嬌再回頭想想太皇太后欲立梁王為儲的往事,就又品出了一絲深意:若是能夠鬧成,眼下是梁王繼位,那麼太皇太后的尊榮與竇氏的風光,又何止於此呢?

孝景皇帝十六年的尾聲還沒有過,天子的幾個舅舅已經蠢蠢欲動,竇氏一族卻只有一個竇嬰在朝中苦苦支撐,尚且不大得意。其餘族人雖然非富即貴,但大都沒有實權,雖然太皇太后威風尚在,但百年之後,竇氏的低沉卻是眼看得見的。

陳嬌不禁又望了母親一眼,才輕聲細語,「您就只管享受您的清靜吧,鬧出笑話來,丟人的也不是您,自有人不舒服呢。」

大長公主自以為明白了女兒的意思,忙又幫著添了幾句話,好歹才把老人家勸住了去午睡,這才偷空和女兒在御苑中漫步。

長樂未央二宮,歷經漢室幾代帝王經營,其實已經豪奢靡麗,美不勝收。長壽殿附近就有一個花木扶疏的小園子,不但幽靜,而且草木鬱鬱蔥蔥之中,有一座小小的假山,山頂一亭高出諸屋,可以遙望宮外太液池,是天子重陽登高的地方。據說陳嬌曾經從小就喜歡在假山上攀援為戲,這一世她素來穩重安閒,攀援一說已經不可考,但或許是受了什麼影響,從前太子位上還坐著別人的時候,她就很喜歡和廢太子身邊的小中人在這裡抽陀螺。

久而久之,大長公主也就養成了在這裡和女兒密話的習慣——自從椒房殿裡的抱怨傳到了王太后耳朵裡,她就很謹言慎行,在椒房殿中除了擺擺威風,很少說出正事。

「肚子還是沒有消息?」第一句就問到了陳嬌的隱痛,她發覺這世上最能讓她無奈的居然不是劉徹,而是母親。

「還沒有。」對著母親,也沒有什麼好玩弄心機的,陳嬌蹙起了眉頭,「吃食上又再查驗過了,並沒有什麼不妥。」

母親就長長地嗯了一聲,過了一刻才道,「依你的意思,廚子倒沒有換人,但都盤過底了,從採買到上菜,都是太皇太后時期的老人,知根知底,不少還是長壽殿中人的親戚,也不至於被人動了手腳去。」

雖說陳嬌本人從未聽說有任何一種吃食藥材,可以在毫無所覺的情況下使人絕育。母親、外祖母甚至是陳氏一族,也都對此一無所知,她更想不到究竟有誰要她生不出孩子,但必要的工作還是要做。不然,心底自然總是有一絲懷疑,難以根除。

如今肯定了周圍環境,並沒有分毫不對,她倒是接受了事實,雖然還有幾分不甘,但也不能不承認,「也許就是我的體質,天生不易有孕……」

「劉徹對你寵愛如何?」母親的盤問總是很粗俗,但也居然總是很在點子上。

「專寵逾恆,」陳嬌細聲說,「上個月我月事那幾天,他和韓嫣在一處兩日,又到賈姬那裡去了一次,私底下寵幸了一個小宮人,倒也沒有張揚出來給人知道……除此外,都在椒房殿裡歇。」

依當時長安子弟的作風,劉徹絕對已經算是非常專寵椒房了。就連大長公主都挑不出一點毛病,她欣慰地點了點頭,還是給陳嬌鼓勁,「你今年才十六歲,年紀還輕呢!一時半會沒有身孕也不要著急,這是看緣分的,急不得,最要緊還是抓住天子的心,別讓別的野女人拔了你的頭籌去,要是一舉得男,那就麻煩了。」

子以母貴,母以子貴,在這件事上,母親是很有道理的。

陳嬌就低眉輕聲應了一句,「嗯。」

又問,「賈姬的事,辦得怎麼樣了?」

大長公主一開始還老大不樂意陳嬌提拔賈姬,直到眼見著賈姬淪為陳嬌堵王太后之口的活木塞,這才轉了口風,誇獎陳嬌聰慧。

兩母女又說了幾句心事話兒,大長公主說起修成君母子,不免有幾分幸災樂禍,「對景,你外祖母必定是要給太后難堪的,到時候你不要插口……老人家氣得一晚上沒有睡好,也要讓她出一口氣。」

能把劉徹乾乾淨淨地摘出來,陳嬌已經很知足了。她略帶疲倦地歎了口氣,輕聲說,「娘,私底下怎麼說不要緊,見了修成君一家,還是要客氣些,阿徹看他們很重。」

見大長公主不以為然,只好又加重了語氣,「畢竟是阿徹的姐姐,又受了不少苦,阿徹心裡是不好受的,你和他們起了齟齬,為難的人是我。」

「你又怎生為難了?」大長公主提高了聲音,「難不成她們母子還能給你氣受?笑話,要不是我們母女勸著,太皇太后一怒之下,還不知道怎生揉搓呢。弄得不好,一帖藥也是難說的事!見事分明一些,就該對我們俯首帖耳,這才像點樣子!」

有太皇太后作為後盾,又得到劉徹素來的敬重,大長公主這一番話,真是說得威風八面、霸氣十足。

陳嬌腦海中那聲音驟然長歎,聲氣中既有緬懷,也有相當的無奈。

「若非有我。」她欣慰又後怕地說,「你怕不是早被教壞了。」

陳嬌本人亦無比慶幸她不像母親。

「市井中人,大字不識一個,您指望他們見事怎麼分明?」她無奈地問?

大長公主的回答亦來得很快,理直氣壯,帶了一絲狡黠。「他們不分明不要緊,阿徹見事分明,那就行了。」

終其一生,劉徹也的確對她很容讓,很孝順。不論女兒是不是皇后,是生是死,大長公主的一生總是過得很快意的。

阿嬌於是只能無語,心中亦不免悄悄涼了一分。

她不是不知道,只是每一次再度肯定時,總覺得有些淒涼:原來這世間即使親如母女,也沒有人會全心全意設身處地,為另一個人考慮。

#

從長壽殿裡出來,陳嬌本來想到長信殿打個轉,走了幾步,又覺得才在太皇太后跟前說過太后的不是,又並不是法不傳六耳,將來傳揚到王太后耳朵裡,她再一想今日自己還若無其事地去侍奉,不免就要壞了觀感。

只得又折回來,推說,「有些腰酸,起輦吧。」

宮人們就起了御輦,陳嬌斜倚在迎枕上,半瞇著眼睛,幾乎漸漸睡去,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聽到有人說,「恭請殿下安。」

語調生硬,措辭也夠古怪的了,宮中人一向俗稱諸位命婦為娘娘,殿下一詞,也就是大典上才能聽人提起。

陳嬌睜開眼,猶自有幾分迷糊,見到是修成君一家三口,忙傳令,「歇了輦。」

就親自起身,彎腰握住修成君的手,親手拉她起來,「大姐進宮來陪母后說話?」

又對修成君的一兒一女金仲、金娥點了點頭,「一家人,不必多禮,起來吧。」

她一向養尊處優,自然有一股貴氣凌人,方才斜倚輦上假寐,意態慵懶嫵媚,此時臉上猶帶紅暈,偏又舉止雍容,雖親切慈和,卻又令人有紆尊降貴之感,修成君母子哪裡承受得住,紛紛自慚形穢,兩個孩子連頭都不敢抬,修成君本人亦只能唯唯諾諾,語不成句。

韓嫣見場面並不得體,只好起身打了圓場,請修成君,「縣君並公子、女公子,請起身。」

陳嬌也是睡得有些迷糊,直到此時才發覺韓嫣進了內宮,不免有幾分訝然,望向韓嫣時,又和他對了一眼。

她是何等敏銳之人?自然發覺韓嫣面上殘存的少許驚艷。這少年立於庭中,一襲深衣形貌昳麗,在一片暖陽中,竟如一株玉樹,樹梢有情絲輕擺,尚未隨風遊走,雙眼燦若寒星,含笑注視陳嬌,朗然照人處,可意會竟不可言傳。

陳嬌心中猛然一動。

她又偏過頭去和修成君說了幾句話,這才站在原地,目送諸人遠去。

才要上輦,想到韓嫣那一眼,不禁又歎了口氣,柔聲道,「韓舍人請稍住一步。」

韓嫣便住了腳步,規規矩矩疊手在輦邊侍立,連同修成君三人也一併好奇地看了過來。

市井村婦,畢竟是市井村婦。

好在陳嬌也的確沒有什麼要背著人說的話。

「雖說舍人是太子家令,但後宮是女子居所,長樂宮中還好,如有長者之令,自然可以謹慎往還。未央永巷一帶,舍人還要避嫌為上,」陳嬌的語氣很不經心。「免得瓜田李下,有什麼說不清的事,那就麻煩了。」

韓嫣還未怎樣,腦中先有人幽幽歎了口氣,輕聲提醒,「韓嫣這個人,你碰不得,別動了情,那才真叫麻煩。」

陳嬌神色不變,堅持不肯搭理,只是輕喝,「起輦!」

縱使本人一無所覺,但在這一刻,她的確露出了頤指氣使的天驕風範。

《出金屋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