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筆

一不做二不休,陳嬌回了椒房殿,又出了半日的神,索性叫楚服過來,讓她去找少府丞,「把未央宮的堪輿圖取來給我看。」

雖然沒有明說,但未央宮既然是皇帝的後宮,管理者自然非帝后莫屬,歷代天子對於自己居住的宮室也一向很上心,也就是劉徹這樣成天惦記著往外跑的少年天子,才會經年累月不召見少府丞了。

皇后有令,少府丞自然很快就到了,他手持一卷光輝的錦緞,恭恭敬敬地為陳嬌展了開來——又暗地裡去抹額頭上的汗珠。

陳嬌見了,倒不禁發一笑。「少府丞辛苦了,這東西雖然貴重,也不是不能讓黃門來捧嘛。」

少府丞就抬起頭來——居然是一張年輕的臉,看著甚至還未成人,他很拘謹,連連磕頭謝罪,過了一刻才說,「少府丞因病未至,娘娘索要急切,少府中人不敢怠慢,小人因此自告奮勇,執圖而來。」

陳嬌的笑容不由得就淡了三分,她看了楚服一眼。

楚服容色平靜,一臉的理所當然。

也是,以竇氏、陳氏的威勢同自己的身份,沖少府使些威風,又算得了什麼,楚服這樣的大宮女,就是達官貴人,也要爭相和她結交。

「算了,畢竟是一片慇勤。」她隨口敷衍了一句,便低頭細省這張文華燦爛,繪有宮室百許的秀麗錦緞,「少府丞既然不在,便留個話吧,病好歸值,讓他過來見我,這張圖就留在這裡好了。」

那少年人卻並不肯就退下去,一邊謙卑地叩首,一邊徐徐地道,「娘娘,這張圖畢竟是三四年前所作,這幾年間,宮中變化不少,西宮角落又多了幾扇門、幾棟樓,尚且來不及繪製新圖。小人雖不知娘娘用意,但亦不得不為之陳詞,請娘娘明察。」

這個年紀的少年人,能夠進出宮闈面見皇后的,想必出身必定非富即貴,不是世襲了父親的官職,就是托蔭庇做了皇帝身邊的侍中,就算是對陳嬌說話,態度裡也總帶了根深蒂固的輕慢,雖然不至於你你我我起來,但也總不會謙卑得小人不離口。

態度這樣恭順,膽子這麼大,又這麼會來事……

陳嬌就多看了這少年人一眼。

他雖然態度謙恭,但神色坦然,唇邊含了若有若無的笑意,接受到陳嬌的視線,亦並不特別侷促。這少年生得也算清秀,雖然年紀還小,沒有長開,但已經隱隱可以預想日後成年時的俊朗風采。

「你叫什麼名字?」她一邊彎下腰細細地審視著圖中建築,一邊漫不經心地問,「今年多大了?」

「小人桑弘羊,洛陽子弟,今歲十三。」這回答似乎相當中規中矩,但在陳嬌耳朵裡,到底還是聽出了聲音中的一線緊繃。

也就是有所求的人,才會這樣患得患失了……看來,他雖然年紀小,但卻很急於向上爬。

腦海中那聲音也長長地哦了一聲,她說,「原來是他。」

看來,此人在劉徹年間也將是個人物。至少崛起的速度並不慢,在幽閉長門前後,已經得到一定的重用。

陳嬌自覺她求才若渴,渴得還要比劉徹更久一些。

她就又運了眼力,度了桑弘羊一眼。

桑弘羊雖然被她看得有幾分心驚肉跳,但到底還是拿捏住了表情,未曾露出不安來。

「是天子身邊的侍中吧?」陳嬌隨口和他嘮了兩句家常,又說,「既然對宮室這樣熟悉,改日少府丞過來的時候,你也跟著吧。」

桑弘羊面帶喜色,知趣地退出了宮室。陳嬌又低頭細細地看了很久,才讓楚服,「好生把它捲起來,卻不用繫了,用過午飯,我還要再看看。」

楚服就彎下腰來,伶俐輕巧地捲起了這厚重的錦緞,捲到了邊時,又停住不動。

也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陳嬌的一隻腳壓在了圖邊,並未抬起來。

楚服便順著那精緻的五彩描金襪往上,一路自金紅襦裙往上,望到了陳嬌的眼。

皇后平時打扮隨意,今日只是梳了同心髻,耳垂雙明珠,又略略描過眉,上了一點胭脂。此時靜靜倚在枕邊,支頤望著楚服,雙眼波光蕩漾,似乎正沉吟著什麼。

雖然一語不發,但陳嬌的眼睛似乎竟會說話,楚服驚慌起來,她鬆開手,恭順地將額頭貼上了草蓆,語帶惶然,「楚服做得不對,請娘娘責罰。」

真是個聰明人。

陳嬌不免又犯起了躊躇,她久久都沒有說話。

到底還是那聲音不忍得,先歎了一口氣,「你就放她出宮也好,她那樣傲氣的人,哪裡禁受得住你的反覆敲打折磨。」

連王太后都當不起這聲音的一句心疼,陳嬌這十多年來,還是第一次聽到她去憐惜另一個人。

看來,當時楚服固然犯了一個絕不該犯的錯,但這聲音對她,畢竟也不是全無情分,畢竟也不是將她只看做劉徹的替身。

陳嬌歎了口氣,就要說話。

看了楚服一眼,又覺得實在可惜:識看眼色,又識文斷字的宮人,長樂未央兩宮加在一起,也不會超過五個。

她臨時又換了口中的說辭,「讓少府丞過來,不過是心血來潮,一時興起。我怎麼不知道,我竟著急成這個樣子,再三索要,只為了看這張堪輿圖?」

楚服額頭上一下就沁出了密密的汗珠,她重重地叩了幾個頭,立刻認下了不是,「小人狐假虎威,敗壞了娘娘的清譽,請娘娘責罰。」

說她聰明,真不是陳嬌偏心。一宮的少女,能歌善舞的遍地都是,自從賈姬承寵之後,懂得款擺腰肢在劉徹身邊端茶倒水、掃地擦窗的美貌宮人也多了不少。可懂得用狐假虎威這四個字的人,又有幾個呢?《尹文子》這三個字和尋常宮人說起來,恐怕還當你要捉幾頭小蟲來玩。

「罰你,不必了。」陳嬌淡淡地道,「人還是要多讀書,才能達禮,天祿閣橫豎就在左近,以後得了閒,多去走動走動。」

天祿閣是漢室藏書最多的私家密室,很多外間不得流傳的古冊,天祿閣中都有收錄。太學中的博士視此為聖地,很多人巴結竇氏,就是為了走一走太皇太后的門路,進天祿閣中抄錄幾本古籍。

楚服呆了很久,才起來謝恩,「謝娘娘不罰,謝娘娘提拔。」

陳嬌到底忍不住又點了她一句,「用心做事,不要有不該有的心思。」

話出口,楚服怔了半天,似懂非懂,面上多了幾分冤枉。陳嬌自悔失言,她覺得今天見了韓嫣之後,整個人心緒都有些太浮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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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劉徹回椒房殿的時候,楚服就不肯上前服侍,和陳嬌賭氣,差遣了兩個最嬌媚的少女來給帝后鋪床。

她們也都頗知道上進,跪在地上整頓被褥的時候,身子都要貼到地上了,腰臀還堅持地撅起來,渾圓地擺來擺去,劉徹的目光被吸引過去一瞬,都覺得好笑,問陳嬌,「這兩個小姑娘的腰是鐵做的?」

阿嬌難得被劉徹逗樂,笑了半天,把兩個面紅耳赤的女兒家打發下去,又趴在錦被上,把那張堪輿圖再拿出來看。

劉徹就心不在焉地陪她一起看,看了半天才曉得問,「怎麼想起來看這個?」

一聽他發沉的嗓音就知道,這是被勾起了綺思,迫不及待,想要就寢了。

不可一日無婦人,真是說他不錯,床笫之間需索的程度,甚至讓陳嬌大感辛苦,每個月月事那幾天,劉徹好像得到默許,一夜有時候還要傳召兩個宮人,賈姬得幸幾次,也都在那個日子。

陳嬌有時候都會可以去看韓嫣的臉色,不乏趣致地想:難為韓嫣打熬得好身板。

「我想。」她故作不知,輕聲細語和劉徹商量,「後宮女人多了,永巷那邊和前殿一帶,進出總要有個規矩,不然就像今天,我讓人找少府丞過來說話,少府丞病休,一個小侍中也就被楚服領進來了,都沒有人過問一聲。宮中御女三千,鬧出醜事來,也不大好看。」

凡是帝王,就沒有樂意後宮穢亂的,劉徹也上了心,半坐起來沉吟著看宮室圖,「怎麼忽然想起這件事來了?」

「今天從祖母那裡出來,迎面撞見大姐一家去長信殿。居然是韓嫣領進來的。」陳嬌頓了頓才道,「也不是忌憚他什麼,只是要人人都這個樣子,宮中幽怨的女人又多,鬧出一兩個無父的孩子來究竟是小事。最可慮者——」

她笑著看了劉徹一眼,又拉長了聲音,玩笑一樣地說,「要是你隨處臨幸了哪個宮人,第二天她和別人勾搭上了,孩子生出來,算誰的?」

這倒不是玩笑,這時候除了陌上百姓、百戲侏儒之外,沒有人穿有檔的窮褲,劉徹看上了誰,一掀下裳就可以隨處完事。他要誠心不讓人知道,陳嬌還真很難搞明白,就是身邊這些宮人之中,有誰有寵,有誰無寵。

既然如此,若是有心人能夠勾搭一個侍中,一旦傳出喜訊,萬一又是個兒子……

劉徹的聲色就漸漸嚴肅起來,他坐直了身子,誇陳嬌,「這件事,是我沒有想到,你擔憂得很對。」

又和陳嬌開玩笑,「成親兩年,你才給我出了這一個主意,以後也要常常動腦,為我查遺補缺才好。」

陳嬌懶洋洋地說,「能把後宮管好就行了,別的事,你和侍中們商量,別來問我。」

又說了幾句話,看劉徹這個主意出一出,那個主意出一出,期期艾艾的,好像有話說不出口,忍不住就噗嗤一笑,放了劉徹一馬。「除了賈姬那幾個人之外,還有誰是受過御恩的,你告訴我,改動規章也不是一朝一夕的時,這些宮女要先妥善安置起來。」

劉徹頓時又鬆了一口氣,不免有幾分訕訕然:其實陳嬌在這上頭不算妒忌小氣,貴為天子,得閒寵幸幾個宮女又算得了什麼,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提到這種事,他總有幾分心虛。

《出金屋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