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午後,狄君璞悶坐在書房中,苦惱的、煩躁的、自己跟自己生著氣。上午和梁逸舟的一篇談話,始終迴盪在他的腦海裡。他懊惱,他氣憤,他坐立不安,他又後悔自己過於激動,把整個事情都弄得一敗塗地。但是,每每想起梁逸舟所說的話,所指責詛咒的,他就又再度怒火中燒,咬牙切齒起來。老姑媽很識相,當她白炒了一盤辣子雞丁後,她就敏感的知道事情並不像她想像的那樣如意。於是,她把小蕾遠遠的帶開,讓狄君璞有個安靜的、無人打擾的午後。

    這午後是漫長的,狄君璞不能不期待著心虹的出現,每一分鐘的消逝,對他都是件痛苦的刑罰。他一方面怕時間過得太快,另一方面又覺得時間過得太緩慢太滯重了。他總是下意識的看手錶,不到十分鐘,他已經看了二十次手錶了。最後,他熄滅了第十五支煙,站起身來,開始在房子裡來來回回的踱著步子,表上已經四點了,心虹今天不會來了。或者,是梁逸舟軟禁了她,反正,她不會來了。

    他停在窗口,太陽快落山了,山凹裡顯得陰暗而蒼茫。他佇立片刻,掉轉身子走回桌前,燃上了第十六支煙。

    忽然有敲門聲,他的心臟「咚」的一跳,似乎已從胸腔裡跳到了喉嚨口。拋下了煙,他三步並作兩步的衝進客廳,衝到大門口。大門本來就是敞開的,但是,站在那兒的,並不是他期待中的心虹,而是那胖胖的、滿臉帶笑的高媽。狄君璞愕然的站住了,是驚奇,也是失望的說了句:「哦,是你。」高媽笑吟吟的遞上了兩張折疊的紙,傻呵呵的說:「這是我們小姐要我送來的,一張是大小姐寫的,一張是二小姐寫的,都叫我不要給別人看到呢!」

    狄君璞慌忙接過了紙條,第一張是心霞的,寫著:

    「狄君璞:

    媽媽爸爸已取得協議,暫時不干涉姐姐和你來往,怕刺激姐姐。但是,他們顯然另有計劃,等我打聽出來後再告訴你。姐姐對於你早上來過的事一無所知,你還是不要讓她知道好些。珍惜你的時間吧!別氣餒呵!

    高媽已盡知一切,她是我們這邊的人,完全可以信任!

    心霞」

    再打開另一張紙條,卻只有簡簡單單的一句話:

    「請我吃晚飯好嗎?

    虹」

    狄君璞收起了紙條,抬起眼睛來,他的心裡在歡樂的唱著歌,他的臉上不自禁的堆滿了笑,對高媽一疊連聲的說:「謝謝你!謝謝你!謝謝你呵!」

    高媽笑了。說:「大小姐馬上就會來了,晚上老高會來接她。」

    「不用了,我送她到霜園門口。」

    「我們老爺一定會叫老高來接的,我看情形吧!」

    高媽轉過身子走了。狄君璞佇立半晌,就陡的車轉了身子,不住口的叫著姑媽。姑媽從後面急匆匆的跑了出來,緊張的問:「怎麼了?怎麼了?哪兒失火了嗎?」

    「我心裡,已經燒成一片了!」狄君璞歡叫著說,對那莫名其妙的老姑媽咧開了嘴嘻笑,一面嚷著:「辣子雞丁!趕快去準備你的辣子雞丁!」折回到書房,他卻一分鐘也安靜不下來了,他燒旺了爐火,整理了房間,在火盆旁,他安置好兩張椅子,又預先沏上一杯好茶,調好了檯燈的光線,拭去了桌上的灰塵。又不知從那兒翻出一對蠟燭,和兩個雕花的小燭台,他一向喜歡蠟燭的那份情調,竟堅持餐桌上要用燭光來代替電燈,因而和老姑媽爭執了老半天,最後,姑媽只好屈服了。當一切就緒,心虹也姍姍而來了。看到心虹,狄君璞只覺得眼前一亮,他從來沒有看到心虹這樣打扮過,一件黑絲絨的洋裝,脖子上繫了一條水鑽的項鏈,外面披著件也是黑絲絨的大衣,白狐皮的領子。長髮鬆鬆的挽在頭頂,用一個水鑽的髮飾扣住。臉上一反從前,已淡淡的施過脂粉,更顯得唇紅齒白,雙眉如畫。她站在那兒,淺笑嫣然,一任他上上下下的打量著自己,只是含笑不語。那模樣,那神態,有說不出來的華麗,說不出來的高貴,說不出來的清雅,與說不出來的飄逸。

    好半天,狄君璞才深吸了一口氣說:「心虹,你美得讓我心痛。」

    把她拉進了書房,他關上房門,代她脫下大衣,立即,他把她擁入了懷中。深深的凝視著她,深深的對她微笑,再深深的吻住了她。她那嬌小的身子,在他的懷抱中是那樣輕盈,她那小小的唇,是那樣溫軟。她那長而黑的睫毛,是那樣慵慵懶懶的垂著,她那黑黑的眼珠,是那樣醉意盎然的從睫毛下悄悄的望著他。他的心跳得猛烈。他的血液運行得急速。一早上所受的悶氣,至此一掃而空。他吻她,不住的吻她,不停的吻她,吻了又吻,吻了再吻。然後,他輕聲的問:「你爸爸媽媽知道你來我這兒嗎?」

    「爸爸去公司了。我告訴媽媽我不回去吃晚飯,她也沒問我,我想,她當然知道我是到這兒來了。除了這兒,我並沒有第二個地方可去呀!」狄君璞沉默了一會兒,他不知道梁氏夫婦到底準備怎樣對付他,但他知道一點,投鼠忌器,他們也怕傷害心虹。這成了他手中唯一的一張王牌。他現在沒有別的好辦法,除了等待與忍耐以外。命運既已安排他們相遇,應該還有更好的安排。等待吧!看時間會帶來些什麼?

    「你有心事,」心虹注視著他,長睫毛一開一闔的。「告訴我,你在想些什麼?」「沒有什麼。」狄君璞牽著她的手,把她引到火邊的椅子上坐下。他坐在她旁邊,把她的手闔在他的手中。「我等了你整個下午,怎麼這樣晚才來?」

    「你為什麼不去霜園?」她問,心無城府的微笑著。「難道一定要我來看你?唔,」她斜睨著他:「我看你被我寵壞了,什麼都要我遷就你。但是,」她熱烘烘的撲向他:「我會遷就你,無論你要我做什麼,我都會遷就你,我知道你不喜歡到霜園來,那兒的氣氛不適合你,你寧願要這樸樸實實、笨笨拙拙的農莊,也不願要那豪華的霜園,對吧?好,你既然不喜歡去霜園,那麼,我來農莊!如果你不討厭我,我就每天來吃晚飯!」狄君璞心中通過了一陣又酸楚又激動的暖流,這孩子,這癡癡的傻孩子呵!她已經在為他的不去造訪而代他找藉口了。一時間,他竟衝動的想把早上的事告訴她,但他終於忍住了,只是勉強的笑笑說:「你知道,心虹,你家裡的人太多,而我,是多麼希望和你單獨相處呵!」「噓!」心虹把一個手指頭壓在嘴唇上,臉上有一股可愛的天真。「你不用解釋,真的,不用解釋!我每天都來就是了!記住,君璞,你高興怎麼做就怎麼做,我不要改變你。假如你願意,給我命令吧,你是我的主人,而我,一切聽你吩咐。先生。」狄君璞拿起她的手來,輕輕的吻著她的手指,他用這個動作來掩飾他眼底的一抹痛楚。呵,心虹!她怎樣引起他心靈深處的悸動呵!「告訴我,」他含糊的說:「我有什麼地方值得你這樣愛我?」「呵,我也不很知道,」她深思的說,忽然有點兒羞澀了。「在我生病的時候,我常常看你的小說,它們吸引我,經常,我可以在裡面找到一些句子,正是我心中想說的。我想,那時我已經很崇拜你了。後來,爸爸告訴我,有一個作家租了農莊,我卻做夢也想不到是你,等到見到你,又知道你就是喬風,再和你接近之後,我忽然發現,你就像我一生所等待著的,所渴求著的。

    呵,我不會說,我不會描寫。以前我並非沒有戀愛過,雲飛給我的感覺是一種窒息的,壓迫的,又發冷又發熱的感覺,像是一場熱病,燒得我頭腦昏然。而你,你帶給我的是心靈深處的寧靜與和平,一種溫暖的、安全的感覺。好像我是個在沙漠中迷途已久的人,忽然間找到了光,找到了水,找到了家。」她抬眼看他,眼光是幽柔而清亮的。「你懂嗎?」他緊握了一下她的手,算是答覆。注視著她,他沒有說話。迎視著他那深深沉沉、癡癡迷迷的注視,她也不再說話了。好長一段時間,他們只是默默相對。室內好靜好靜,只偶爾有爐火的輕爆聲,打破了那一片的沉寂。窗外,太陽早就落了山,暮色慢慢的,慢慢的,從窗外飄進室內,朦朧的罩住了室內的一切。光線是越來越黝暗了,他們忘了開燈,也捨不得移動。房間中所有的傢俱物品,都成了模糊的影子。他們彼此的輪廓也逐漸模糊,只有爐火的光芒,在兩人的眼底閃爍。「心虹。」好久好久之後,他才輕喚了一聲。

    「嗯?」她模糊的答應著,心不在焉的。仍然注視著他,面頰被爐火烤成了胭脂色。

    「我有件東西要拿給你看。」他說。

    「是什麼?」他滿足的低歎了一聲,很不情願的放開了她的手,站起身來,走到書桌邊去。拿起一張稿紙,他扭亮了檯燈,折回到心虹身邊來,把那張稿紙遞給了她。她詫異的看過去,上面寫著一首小詩,題目叫「星河」,這是他昨夜失眠時所寫的。她開始細聲的念著上面的句子:

    星河在世界的一個角落,我們曾並肩看過星河,山風在我們身邊穿過,草叢裡流螢來往如梭,我們靜靜佇立,高興著有你有我。

    穹蒼裡有星雲數朵,夜露在暗夜裡閃閃爍爍,星河中波深浪闊,何處有鵲橋一座?

    我們靜靜佇立,慶幸著未隔星河!

    曉霧在天邊慢慢飄浮,晨鐘將夜色輕輕敲破,遠處的山月模糊,近處的樹影婆娑,我們靜靜佇立,看星河在黎明中隱沒。

    心虹念完了,抬起頭來,她的眸子清亮如水。把那張稿紙壓在胸前,她低聲的說:「給我!」「給你。」他說,俯下頭去吻她的額。

    她攤開那張紙,又念了一遍,然後,她再念了一遍,她眼中逐漸湧上了淚水,唇邊卻帶著那樣陶醉而滿足的笑。跳起來,她攀著狄君璞的衣襟,不勝喜悅的說:「我們之間永遠不會隔著星河,是不是?」

    「是的。」他說。攬住她的肩,把她帶到窗前。他們同時都抬起頭來,在那穹蒼中找尋星河。夜色才剛剛降臨,星河未現,在那黑暗的天邊,只疏疏落落的掛著幾顆星星。他們兩相依偎,看著那星光一個個的冒出來,越冒越多,兩人都有一份莊嚴的、感動的情緒。忽然間,心虹低喊了一聲,用手緊緊的環抱住狄君璞的腰,把頭深深的埋在他胸前,模糊而熱烈的喊:「呵,君璞,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他攬緊了她,把下頷緊貼在她黑髮的頭上,默然不語。而門外,老姑媽已經在一疊連聲的叫吃晚飯了。

    於是,他們來到了餐桌上。這是怎樣的一餐飯呀!在燭火那朦朧如夢的光芒下,在狄君璞和心虹兩人那種恍恍惚惚的情緒中,一切都像披上了一層夢幻的輕紗。似乎連空氣裡都漲滿了某種溫馨,某種甜蜜。狄君璞和心虹都很沉默,整餐飯的時間中,他們兩人都幾乎沒說過什麼,只是常常忘了吃飯,彼此對視著,會莫名其妙的微笑起來。在這種情形下,坐在一邊的老姑媽和小蕾,也都跟著沉默了。老姑媽只是不時的以窺探的眼光,悄悄的看他們一眼,再悄悄的微笑,而小蕾呢?她是被這種氣氛所震懾了。她好奇,她也驚訝。瞪著一對圓圓的眼睛,她始終注視著心虹。最後,她實在按捺不住了,張開嘴,她突然對心虹說:「梁阿姨,你為什麼要有很多名字?」

    「什麼?」心虹不解的,她的思緒還飄浮在別的地方。她和狄君璞都沒有注意到,她已經把「梁姐姐」的稱呼改成了「梁阿姨」。「你看,你以前的名字叫梁姐姐,婆婆說,現在要叫梁阿姨了,再過一段時間,還要叫媽媽呢!」小蕾天真的、一本正經的說著。老姑媽驀的從喉嚨裡乾咳了幾聲,慌忙把頭低了下去,再也沒想到孩子會把這話當面給說了出來,老姑媽尷尬得無以自處。心虹卻飛紅了臉,把眼睛轉向了一邊,簡直不知該怎麼辦好。狄君璞望著小蕾,這突兀的話使他頗為震動。美茹在小蕾還沒懂事前就走了,事實上,美茹一直不喜歡孩子,她嫌小蕾妨礙了她許多的自由。因此,這孩子幾乎從沒有得到過母愛。他注視著小蕾,伸手輕輕的握住了小蕾的手,說:「小蕾,你願意梁阿姨做你的媽媽嗎?」

    小蕾好奇的看看心虹,天真的問:「梁阿姨做了我媽媽,是不是就可以跟我們住在一起?」

    「是的。」狄君璞回答。

    孩子興奮了,她喜悅的揚起頭來,很快的說:「那麼,她從現在起,就做我的媽媽好嗎?」

    心虹咳了一聲,臉更紅了。老姑媽已樂得合不攏嘴。狄君璞含笑的看著孩子,忍不住在她額上重重的吻了一下,多可人意的小東西呵!這篇談話對心虹顯然有了很大的影響,因此,在飯後,心虹竟一直陪伴著小蕾,她教她作功課,教她唱歌,給她講故事。孩子睡得早,八點鐘就上了床,心虹一直等她睡好了,才離開她的床前。挽著狄君璞,她提議的說:「到外面走走,如何?」

    狄君璞取來她的大衣,幫她穿上,攬著她,他們走到了山野裡的月光之下。避免去農莊後的楓林,狄君璞帶著她走上了那條去霧谷的小徑。楓林夾道,繁星滿天。那夜霧迷離的山谷中,樹影綽約,山色蒼茫。他們相並而行,晚風輕拂,落葉繽紛,岩石上,蒼苔點點,樹葉上,露珠晶瑩。這樣的夜色裡,人類的心靈中,除了純淨的美的感覺以外,還能有什麼呢?愛,是一種至高無上的美。他擁住她,吻了她。抬起頭來,他們可以看到月亮,看到月華,看到星雲,看到星河。她把頭靠在他的肩上,低聲說:「我很想許願。」「許吧!」「知道馮延巳的那闋『長命女』嗎?」

    他知道。但他希望聽她念出來。於是,心虹用她那低低的、柔柔的聲音,清脆的念著:「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長健,三願如同樑上燕,歲歲長相見!」她的聲音那樣甜蜜,那樣富於磁性,那樣帶著心靈深處的摯情。他感動了,深深的感動了。攬緊了她,他們並肩站在月光之下。他相信,如果冥冥中真有著神靈,這神靈必然能聽到心虹這闋「再拜陳三願」,因為,她那真摯的心靈之聲,是應該直達天庭的呵!「看!一顆流星!」

    她忽然叫著說。

    是的,有一顆流星,忽然從那星河中墜落了出來,穿過那黑暗的廣漠的穹蒼,不知落向何方去了。狄君璞伸出手來,做了一個承接的手勢,心虹笑著說:「你幹嘛?」「它從星河裡掉下來,我要接住它,把它送給你,記得你告訴過我的話嗎?你曾幻想在星河中划船,撈著那些星星,每顆星星中都有一個夢。我要接住這顆星,給你,連帶著那個夢。」他做出一個接住了星星的手勢,把它遞在她手裡。她立即慎重的接了過來,放進口袋中。兩人相對而視,不禁都笑了。他們再望向天空,那星河正璀璨著。她又低聲的念了起來:「在世界的一個角落,我們曾並肩看過星河,山風在我們身邊穿過,草叢裡流螢來往如梭,我們靜靜佇立,高興著有你有我。」

    他們佇立著,靜靜的,久久的。

《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