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信得 夜航與書

    16歲,她獨自去英國讀書。大學報考分子生物學,沒有選擇其他熱門專業。這門學科試圖瞭解生命現象本質及其客觀構造。感性,靈性,意識,情緒,情感,這些組成,她經由與貞諒共同生活,已觸摸到此中結實血肉。把所有經驗,先大力織成一塊平衡光滑的織物,再慢慢切割它的經緯,剖析它的纖維屬性。也許她一直渴望能夠更廣闊和客觀地檢視自己。
    在過程中,只是逐漸感受到幻滅。理論對瞭解自我質地沒有最終幫助。貞諒賦予她顛沛流離四處遊蕩的童年,已成為內心觀念的堅硬基石。她只信任身體力行得以檢驗的真實事物和直接經驗。
    倫敦是陰鬱而不存親近的城市。古老建築,人群面無表情生疏有禮,性情的保守和刻薄,與它無血緣的人無從領會。學校裡身材瘦削臉色蒼白的歐洲同學,她與他們無話可說。細雨霏霏的氣候常有,雨水使人倦怠。休息日,她獨自帶一把長柄雨傘,穿黑色大衣和球鞋,背帆布包,坐地下鐵穿梭整座城,逛遍博物館,美術館,教堂,廣場,集市……所有大街小巷。用腳步丈量地圖上的每一個標記。疲憊時,走進街角咖啡店買一杯熱咖啡,一隻夾新鮮奶酪的全麥小圓麵包,坐在落地窗前的高腳木椅上,看著街景進食,休憩。雨中的古老建築,清冷輪廓湮沒於水霧中。電車開過叮叮噹噹。耳邊略帶堅硬腔調的英語嗡嗡作響。
    她說,在這個城市裡,我得到完全的隔絕,因此覺得自由。
    20歲,她意識到生命陸續緩慢長出新的結構和部分。她仍舊習慣在眼皮上描出漆黑粗壯的眼線,眉間塗上戲劇化的白粉。皮膚黝黑,東方面孔,一雙眼尾細長的漆黑眼睛,單眼皮,眼神高遠冷淡。十年如一日,始終是齊眉劉海的濃密長髮。她來自高山上與世隔絕的少數民族村莊,唯一留存下來的樣本。同學老師以為她是日本人或韓國人。她說她是中國人,他們會問她來自中國哪裡。她無法說明經歷,生性嚴肅,不愛插科打諢嬉笑過場,於是從不解釋也無說明。很多人因此認為她倨傲。
    她的確無法輕易說清內心容量。那裡隱藏的黑暗深沉難辨。
    跟身邊同齡人並不靠近,幾近活在完全不同的層面。她少年時想要和貞諒反向而走,在臨遠積極投身友誼尋找伴侶,成年之後卻自動放棄。投靠人群需要付出太大代價。事實上,她並不知道如何與人互換。她的生命在按照一種既定的秩序堅定有力地抽生、蓬勃,即使是新生的結構,也遵循同一軌道。等她清楚自我的屬性,她便也學會了坦然接受孤立。
    因為失去對情感的信仰,投入情愛姿態不羈。不交結朋友,只有戀人。很多戀人,男性,女性,年齡身份全無限制。與不同膚色不同語言的人進行肉身的聯結,這種短暫而迅急的麻醉,使她一度無法自控。與旁人的關係,都以自發行動作為主要方式,直率,熱烈,截然乾脆。她耽溺於性與藥物。
    種種方式,不過是想暫時得以忘卻。忘卻存在,忘卻記憶,忘卻時間,抵達日常經驗無法揭示的心靈層面。聽到,看到,感覺到種種清醒時無法被打開的超脫大門。只要能夠有效完成,哪怕曇花一現,時效完盡,身軀跌落大地分崩離析。這些禮物,暫時使她忘記自身是個異質的存在:沒有親人,沒有故鄉,沒有歸宿。她被放置在世界任一角落,隨波逐流,孑然一身,自生自滅。
    我們是否一定要尋找和回歸故鄉,這樣才會聯通本源,讓心安寧。15歲時,她詢問琴藥,並要求他日後安排時間帶她去尋找春梅。他答應她,但說,其實你未必需要知道自己從哪裡來。最終,你也不會知道要去的是哪裡。所謂故鄉,我們回不去的地方,你不必擔心沒有家,沒有血緣的認知。我們每一個人都只是暫存這具肉身之中的過客。度過此生,是讓靈魂完成這段旅程,讓它獲得超越的能量。世間所有地方,不過都只是旅店。也許以後我們還回來。也許不再回來。
    你希望自己回來,還是不回來。
    當然不要回來。如果回來,那說明我們的力量不夠。
    16歲冬天,與貞諒最後一次去往清遠山。
    山頂上廢棄古老的寺廟,清遠寺,大殿裡有三座佛像,分別代表過去現在和未來,用生長一千年銀杏雕刻而成。清遠寺也許是一座真正的廟宇,古老,被廢棄,永恆儀式感的佛像,沒有人來燒香跪拜祈求俗世繁榮。寺廟歷經浩劫多次,被戰爭和權力交替輪番洗刷。後來有一年,雷電劈擊殿前老玉蘭樹,引燃火災。但始終沒有人擾動三座大佛,佛像完好無損,大佛神情目空一切。
    庭院裡臘梅在雪後凜冽寒氣中綻放,黝黑色清瘦枝幹上,金黃色梅花密密排列,散發出清香,在灰白天色裡顯出勃勃生機。破損牆壁上留有墨跡,有人用放逸行書抄了一首晉人的詩。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她們在詩句前佇立,長久凝望這片字跡。
    晚上住在寺廟旁邊的小旅館。這家私人旅館名叫清宿,每次來山頂,她們都會住在這裡。旅館有溫泉,在露天溫泉裡浸泡,細雪落於頭臉輕輕碰撞,絲絲融化在滾燙熱湯裡。她和貞諒全身赤裸,偶然而稀少的親密靠近。她緊繃繃的身體,彷彿蓄勢待放的花蕾,堅硬青澀。身心極為早熟,也許因為身邊存在一對內心深沉不馴的成人男女。貞諒纖瘦,但畢竟是在褪色中,肉體有一種熟墜。如同已開到盛期的花樹,在釋放出內裡最後一股力量。她的手臂、後脖以及後腰上的刺青,花紋均來自古代圖飾。
    她記得那刻當下,這個成年女子對她說的話。
    貞諒說,信得,不知為何,我覺得人越老去,越覺得這個世界什麼東西都不像是真的。只有我們的感情是真的。人若死去,什麼都無法帶走,余留的不過是內心倖存的記憶。只有情感與我們同行。但它在這個假的世界裡處處碰壁,最後也會如同假的一般帶來損傷。我的確漸漸覺得什麼都不重要,去往遠處的哪裡,過什麼樣的生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擁有真實的情感。如果人得到整個世界,卻沒有得到感情,只是獨自一人,他該如何存活。我不願意寂寞至死。
    她說,信得,我不願意寂寞至死。
    她說,而我要在很久之後,才能明白這句話。因為只有在那時我才能夠知道,寂寞是什麼。
    那天是星期三。清晨,貞諒獨自外出。
    她出門時穿一件紅色大衣,黑色鑲銀線的絲襪,絲絨繡花鞋。臉上撲了粉,塗淡淡的口紅。她對裝束一向率性,有時邋遢潦草毫不在意,但這次卻有鄭重艷美,渾身熠熠閃爍。她說要出門見人,黃昏時回來,但沒有詳細說去哪裡,見什麼人,做什麼事。信得也就什麼都不問。看見她手指上戴著一枚鑽石戒指,心有好奇,用手撫摸這枚精光閃爍的戒指。貞諒說,你可喜歡。她說,喜歡。貞諒便把那戒指脫了下來。
    她把它放在她手心裡。說,你喜歡就給你,可以戴著玩玩。這是個庸常東西,不會讓人顯得更美。它不過是一個舊日禮物。
    她看出來這戒指極為昂貴,指圈內刻有奢侈珠寶品牌的限制編號。貞諒遣送它的態度平淡自若,沒有留戀,已不關心它出路如何。她只開門準備離開。她說,你逐件收拾行李,我們要走。她問,我們要去哪裡。她但笑不語,對她擺了擺手,眼神表明一切早有安排,不必操心。她的紅大衣鮮明耀眼,在門沿邊快速掠過,如同一道彩虹光線。門外冰天雪地,陽光劇烈,湛藍色天空如同寶石般明淨而紋絲不動。
    她知道貞諒已做出決定和琴藥分手。她們兩個即使離開臨遠,不過繼續面對漫長孤旅。往前走或者往後退,都不是出路,總之哪裡都不是家。貞諒會再找一個島嶼嗎。再找一個異國小鎮嗎,或者再找到一個高山之巔的村莊嗎。她們最終並不知道將去往哪裡。所有存在過的都是臨時決定。她熟悉貞諒風格。小時候某個早晨她在旅館裡睡得正酣,貞諒已打包好行李,走過來撫摸她的頭髮,輕快地說,起床,我們要離開。
    她決定去找唯一的朋友莊一同。穿上大衣,騎自行車一個多小時,抵達他家花園門口,在樓下高聲叫他名字。這個英俊軟弱的男孩從裡面跑出來,看見她眼睛裡有喜悅驚奇光彩。他真的喜歡她,她想。忠心耿耿跟隨在她身後,做她意願的事情,附和她的想法,容忍她暴戾任性,為她偶爾的溫柔主動喜不自勝。以後她還會有這樣的伴侶嗎,或者說,這是她需要的伴侶嗎。她無力猜想,只覺得身心疲倦想獲得安歇。
    她說,一同,我想在你家裡停留一會兒。我要躺在床上。
    他的房間她來過多次。一起做作業,閱讀,爭論,看碟片,聽音樂,嬉戲玩耍。在他鋪著藍色床單的單人床上,她脫掉外衣躺進棉被裡面,神情蕭瑟。他站在旁邊,目光擔憂,說,你是不是病了。你是否發燒。他撫摸她的額頭,她拉住他的手,說,你進來抱著我。
    他和她一起躺進棉被裡,伸出手臂給她。她把腿壓在他肚子上,抱住他脖子,臉枕著他的肩頭,緊緊擁抱住這具身體。這不是她在湖邊觸摸過的健壯豐饒的成年男子軀體,這是一具屬於少年的清潔而單薄的身體。她不覺得他美,但此刻這一切溫暖而可倚靠。
    一同一動不敢動,平躺著任由她需索依賴。也許感動,說出內心的話。
    Fiona,我父母最近在協議離婚。我父親有了外遇,他要棄家而去。
    你害怕嗎。
    是。他們日日爭吵。感覺這個家隨時都要破碎。我和母親要失去依傍,以後何去何從。他眼中淚光閃爍。
    如果你知道一切不存在任何堅固的穩定的不變的可能,你就不會畏懼。她伸手抹掉他眼角眼淚,說,我們有什麼依傍呢。時間在變化,人在變化,沒有什麼能夠一成不變。
    他知道她在安慰他,抱住她愈發傷心,開始抽泣。
    她說,我未曾擁有過如常人一般的家庭,也不知道哪一天又會出發去世界哪一個角落。如果你覺得傷心,我是否該傷心致死。但我還活著,一同,你要相信,我們原比自己想像得要更堅韌麻木。一切都會變。一切也都會完盡。一切還會重新生發。一切會繼續行進。
    他逐漸入睡,她卻清醒,聽他發出均勻呼吸。輕輕從床裡面爬出來,穿好衣服下樓離開。
    回到家裡做簡單食物。開始檢查書籍、衣物,看哪些需要拿走,哪些只能留下。她翻閱一本20年前的地圖冊,在地圖上找到春梅的標示。對照後來新版的地圖冊,春梅被刪除,周圍的地形和道路描繪也已改變。老版地圖冊中,貞諒夾了一頁素描,是她路過的春梅。她年輕時去旅行,在長途客車玻璃窗邊,為它無心而野性的美所吸引。半途下車。在山路邊為它畫下一幅素描,直至搭上下一輛車離開。這是她和春梅一眼之緣。地震之後它消亡於世。她領養了此地唯一倖存的女童。
    她想像在這個地方,哪一間木樓是她的家。她的父母,兄弟姐妹,家族親戚,會有跟她一樣的細長的眼睛形狀嗎,還有濃密漆黑的頭髮,粗直的眉毛,前額高而渾圓。如果她一直沒有離開那裡,現在又會是什麼處境。她會在養豬放牛,做一切粗雜勞動。她不會受到教育。她很早就會結婚生子。也許一生都不會越過高山。
    因這注定的天性的不確定,她極渴望找到一個穩定的地方停留,得到一個地址不會更換的住所,得到一個忠實愛慕的伴侶,得到一份心有所屬可托付信念的人生。
    她感覺疲累,躺在床上入睡。在夢中抵達一個火車站。
    候車廳是巨大的拱頂建築,堅固的鋼骨結構。數條軌道上停著火車,人群熙攘,語音如同沙沙雨聲。她站在月台上,手持車票,不知道該登上哪一列火車,去往哪裡,完全不得要領。又怕錯過時間,滯留在這個陌生地不知何去何從,心裡焦灼。一個面目不清的成年女人出現,她的五官無法分辨,說,信得,我帶你去。她跟上這個女人,人群變成劈開的海水。她們走的是一條孤單而空曠的通道,有密封玻璃隔離出來的廊道,兩邊放置形狀詭異的盆景。疏朗枝幹扭曲成優美造型,掛著鮮紅的圓形小果實,像大葉冬青果實。走到一個檢票口,一個人攔住她們,從抽屜裡拿出一疊票據,給她們兩張通行證。此時,她才稍微放鬆。在經歷漫長的慌亂而無目的的掙扎之後,此刻結果,也是夢結束的時候。
    很多年之後,她在歐洲某個城市的火車站裡,看到和夢裡結構相似的火車站。相同角度、聲響、質地和氣氛,當下渾身一凜,感覺如夢初醒的警惕。她用了無法預計的時間,以重複夢境為當下這個無心抵達做了漫長準備,終究最後抵達宿命指向的地點。
    又夢見和貞諒一起,站在清遠寺殿前觀望古老玉蘭樹,開出碩大潔白花朵。棲息野鳥,在光禿樹枝上婉轉鳴叫。一朵盛極而衰的白花,從枝頭脫落墜於樹根泥地,發出撲一聲墮落輕響。突然時間煥然一新,被剝奪參照和對立,顯示出獨立意味。除了當下一分一秒,不容彷徨期許。如同置身大海之中,如何數算水滴,與此一起律動,起伏,真心實意才是歸宿。貞諒俯身撿拾起那朵玉蘭,花瓣俱完整,飽含水分和硬度,只是岌岌可危。
    她俯首嗅聞它,臉上露出一絲微笑,輕聲說,信得,你可知道,事物就該讓它以本來面目抵達最終的路途,不會更多,也不會更少。這也是你我所擁有和失陷的真實面目,不能更多,也不能更少。少女內心無比惆悵。輕聲應答,說,我知道。
    然後她警醒。凌晨5點20分,貞諒沒有回來。
    她打電話給琴藥,響了很長時間。他接起來,聲音清醒鎮定。
    信得。
    貞諒一直沒有回來。昨天她是否與你在一起。
    沒有。我們沒有約會。
    那她會去哪裡。
    你不要擔心。等天亮,我過來與你一起處理。
    他與她一起等待了3天。第4天,她報了案。
    警方來家裡檢查,試圖尋找蛛絲馬跡。家裡堆滿雜物,但貞諒生前不做文字記錄,也沒有書信。臥室床上發現一本筆記本,記錄工作和店舖相關安排計劃,沒有任何情緒或感想抒發。在床墊下找到一份密封的書信,是一頁遺書。(W//R\\S//H\\U)日期顯示它寫在去年,有簡約的3個交待:所有遺產歸屬沈信得。一旦她有意外,沈信得由許熙年監護成人。她不要墳墓,把骨灰撒在手機山谷中。
    這份遺書,證明貞諒於這世間再無其他深入的交集和糾葛。她的人生寂寥至極。
    許熙年接到告知,抵達臨遠。他迅速清理和變賣房子物品,要帶信得回北京。他說,我打算送你去英國寄宿讀書。貞諒的財產處理之後,歸於你的新賬號。不必擔憂以後讀書和生活的費用,我會來做安排。直到你大學畢業獨立生活。
    她說,我什麼時候去英國。
    很快。學校和住宿聯繫好就可出發。
    她無端生出勇氣,說,我不知道貞諒的故事,能不能告訴我,她是誰。
    他說,我認識她的時候,她是20歲。當時我在盧塞恩工作,她租住在一個古老建築的小公寓,獨自生活。每天上半天語言課,在露天市場買蔬菜水果,在家裡做飯,種花,閱讀,縫小衣服,在咖啡店裡閒坐,去教堂。有個男子每個月來看她一次。他在蘇黎世有家庭,但曾去國內工作,認識她,無法娶她。他的妻子不願意生育,不限制他自由。她懷孕之後,他希望她生下孩子。願意給她一大筆錢,條件是孩子他需要帶走。我是他的朋友,被委託照顧她生活。
    她在懷孕後期經常逃跑,漸漸知道在做的是一件無望的事。離家出走,又被追回來。男子受驚嚇,氣急不可控制,用力掌摑她,說再這樣任性傷害了孩子,就將什麼都得不到。他把她鎖起來,捆起來。有時又抱住她,難過愧疚,流淚不可自制。他癡迷她,但他的現實生活不需要她存在。她小時家境貧困,出身卑微,執意對抗生活深淵,17歲認識他,一直跟他虛耗。這個貌似強大有力的男人,帶來世間殘酷規則。
    這規則是,你從哪裡來,你就依舊待在哪裡。她不服輸。這代價至為巨大。冬天,她在醫院裡生下孩子。孩子即刻就被抱走。她幾次試圖自殺,最終被帶回北京,接受醫生治療,嘗試重新生活。我一直照顧她。她內心黑暗能量激烈,我希望她能用時間去控制、轉化、消解。她開始織布,以此清潔和平靜自己。她做得很好。在感覺被治癒之後,她領養了你。
    她問,她從來都沒有提起過那個男人和孩子。
    他說,她在治療中有部分失憶。記得其他,唯獨不記得這兩個她再沒有機會見到的人。也許這對她來說是一種本能的保護。
    這樣做,是為了得到金錢嗎。
    不。她希望得到時間。哪怕只是一段有期限的感情。她那時候年輕,不知道有些感情即使付出代價也無法僥倖得到。不知道有些感情即使結束,也依舊會在我們心裡留下創痛。
    這個一貫冷靜體面的男子,傾訴中露出崩塌,說,我第一次見到她,她剛剛抵達盧塞恩。那是個幽靜潔淨的城市,有湖泊,雪山,天鵝,古老木橋。她已懷孕,身形還未顯現,穿著一條粉白色連身裙,式樣很老舊。眼白跟嬰兒一樣微微發藍,眼神清澈如同山泉。我們去看公寓,她走在前面,粗黑辮子在後背晃動,上面綁著細細彩色絨線。我從未見到過這般恍若隔世般存在的女子。我知道,我對她的憐憫將使自己成為她的奴僕。我一直盡力照顧她。她想要的感情是沒有的。這樣的感情成本太高,沒有人願意並且能夠支付。雖然我深愛她,我也只能落荒而逃。
    她想起與貞諒一起去北京到過的公寓,一屋子奢華沉重傢俱水晶吊燈古董物品,空蕩蕩大屋洞穴般停滯空氣。一對成年男女冷淡客氣,靜靜置置。她聽到的,是春日花海之中貞諒與琴藥嬉戲玩耍的清脆笑聲,輕盈靈動充滿活力。他們說話總有機鋒,不管做飯還是勞作,樂在其中。點起燭火吃飯,不說什麼話,眼睛也能閃閃發亮。生命交融相聚的生機、喜悅和神秘。激發,生長,燃燒,滿足。這讓彼此沉溺的歡愉,是遲早要被收回去的罪孽嗎。如果人原本不該得到脫離凡俗的生活。
    她是一個走在路上的人。他是一個脫離日常生活範疇的浪子,不想結婚,不適合廝守,只想遊戲人生。貞諒的生活從無選擇,往前走,是斷崖深淵,往後退,是漫漫夜路。三個男人,一個給了她經歷和物質,一個給予她照顧保護,只有琴藥,令她得到快樂,也最終令她幻滅。
    他們本該在一起,嬉戲世間,秉燭夜遊,打發現世庸常黯淡。貞諒對無常和虛空早有識別,卻試圖證實還能獲得新生。對方無力承擔她的期望。他試圖脫離常規限制藩籬秩序,拒絕面對事物苟延殘喘原形畢露。他們任由她,她任由自己,逐漸陷落沉沒到底。
    最終消失。
    她先回北京,之後起身前往倫敦。等待間隙打發時間,在機場書店看到剛剛上櫃一本新書。
    她平素不讀國內作者小說,閱讀書目極為冷僻,大多是古書以及專業學科的著作。人的時間無多,只能讀有用或確實喜愛的書。其他的碰都不用碰,這是她的態度。這本書,沒有作者照片,沒有推薦,也沒有生平。作者是那一年備受關注和爭議的暢銷作家。她的第一本書,一個由六個小故事組成的短篇小說集,書名是《六段》。
    登機還有幾分鐘。她隨手拿起翻動一頁,讀到它的題句來自詩人裡爾克。
    我可能什麼都想要:那每回無限旋落的黑暗以及每一個步伐升盈令人戰慄的光輝。
    快速瀏覽其中一篇小說,她決定買下它。這是離開中國之前,她讀到的最後一本中文寫作的書。
    她把書塞入行李箱。一隻黑色箱子打包完整16歲之前的生活。行囊裡不過是衣服、書籍、地圖冊、素描、照片。她的手上戴著那枚貞諒的戒指。這戒指代表過什麼,愛而不得的無奈,人世的殘酷和冷硬,還是一個人試圖對抗世間所付出的代價。她一直覺得貞諒與世無爭,簡樸自足,如此形式優雅而完整的驕傲。她們從未為生計憂慮,或為衣食住行對別人低聲下氣,不需要小心翼翼應對敷衍這人世。
    最終,這忠於自我的美好形式背後,卻是以沉痛的降服作為代價。
    深夜機場,她站在落地玻璃窗前,看空曠夜色中飛機起落,詢問自己,是否還會再回來。前途蒼茫不明,只能對它順服。接受在13個小時之後,抵達1萬公里之外的歐洲城市。在地球的另一邊,另一端,在膚色語言不同的人群中生活。在全然陌生的歷史中存在。她的過往將被粉碎,如同一次新生。
    這是她人生中注定的無數出發當中的再一次。凌晨1點半,夾雜在神情疲憊哈欠連天的人潮中,登上即將穿越漆黑夜空飛往歐洲的大型客機。
    她說,我在飛機上讀完《六段》。一盞小小閱讀燈照亮航程,有時讀得睡過去,醒過來之後繼續翻頁。有時思緒翻湧,不能自制。有時則心平如鏡,無心無想。我看到不同的人生充滿細碎線頭般的對照和連接,一直以為自己特別,但並非孤立。人與人如同分叉小徑的交匯,就內心結構而言沒有什麼不同,只不過屬性和模式變換無窮。
    讀完之後她決定把它擱置,塞入行李箱隔袋,不會再讀它,也不認為可以把它處理。她選擇把它收藏起來。有些書,讀完就可即刻丟棄。有些書會放在枕邊一讀再讀。有些書,適合青天白日亮相在書架。有些書,讀完之後把它收藏於黑暗之中。如同收藏青春,收藏記憶和歷史,收藏一份信物,收藏另一個隱蔽而真實的自我。
    事實上,13年之後,她重新又把它取出來。再次讀完一遍,並決定寫出第一封信給不曾謀面的作者。
    她說,如果有一種結局是命定,人無法借助任何假定逃離。哪怕貌似逃離,也不過是兜轉自我欺騙的小圈子。命運總是靜靜守候於拐角處,等待你我迎頭撞上。即使我們獲得一段叛逃路途,建設自我欺騙和生活幻象,積極爭取鬥志昂揚,獲得時間。人生照舊銅牆鐵壁。
    她說,我和歷史失去聯絡,也不流連往事。到了倫敦之後,和一同,琴藥,所有故人故事,徹底截斷關係。我本能地把心設置成一個機警的平台,觀察和過濾隨時闖入的思維和情緒,把漂浮不定的幻象如同擊打透明氣泡一樣,生發時即刻自動破碎。一切只當它是浮光掠影,這樣才能控制自我。
    我見過太多身不由己,情難自禁。這是一種軟弱和羞恥。
    有時我想,這個世界上還會有誰與我有關係。人與人的關係,究其本質,也許是彼此滿足需求和幻象的關係。如果無法成立,它就將面臨孤立、隔絕、斷裂、分離、摧毀。人,所有的人,只能靜默無聲小心翼翼,生活在屬於自己的深淵邊緣。
    因為對人的世界的無法信任,她放縱於肉體和藥物。也談過數次傷筋動骨的戀愛,都是和年齡大15歲之上的男子。有的是她的教授,有的是商人、藝術家、模特、律師或醫生,身份國籍形態截然不同,相同的是,她都曾試圖刻意在他們身上尋找少女時代留下烙印的痕跡。她信仰過一個男子的美和光能,信仰過他的自生自滅,無所作為,他的不馴和無情。她幻想自己還能夠得到,每次故作投入,竭力燃燒自我,但每次都挫敗而終。
    這些男子,不管是已婚還是單身,最終呈現的都是束縛於大地的庸常之心,拖沓冗長毫無作為。膽小,自私,懦弱,虛偽。屬於人世的戀情,被重力拖累,果然都不具備超越性。
    自我重新回歸的時候,總是讓人破碎。
    22歲,即將畢業。某個起霧冬日清晨,在浴室穿上蕾絲內衣,絲襪,機車皮衣,絲絨短裙,高跟鞋。帶著酒精和藥物退卻之後的頭暈及虛空,走出一夜歡愛的男子公寓。樓梯上足音響徹,她感覺靈魂如同從冰冷的海洋深處慢慢浮出。在街邊打出租車。玻璃窗中女子臉色青白長髮潦草。她能報出的唯一地點是租住房間,除此之外再無去處。街道上掠過堅固頹美的建築,忘記自己身置何地。
    該如何和這個世界建立一種聯繫,和別人建立一種關係。她不知道。她的青春形同一場無人觀看的舞台戲劇,出演唯她一個。觀望自己的獨角戲,生命力旺盛,演出茫然賣力。
    記憶並非膠片式的展出而呈現血肉鮮明的質感。這血肉逐漸拆除溶解,滲透擴展於她的肉身和意識。在夢中她見到舊場景。老撾天花高曠的殖民地風格小房間,夏日午後,她對著百葉窗光影出神。貞諒在旁邊小浴室裡淋浴。門半開著有水流聲音,風扇慢悠悠晃動,她的白色襯裙搭在木椅子背上,輕輕蕩起一角輕盈的夏布。她走出門外,來到的卻是臨遠的農舍。貞諒與男子在日光花影中癡迷聯結,瞬間跨越生死界限。
    她站在古老檀木格扇邊。六扇古老的山西紫檀格扇門分隔,雕飾極為精湛。鹿,蝙蝠,花瓶,蓮花,鯉魚,童子,牡丹,石榴,鴛鴦……種種傳統吉祥圖案,華麗深邃,如同她無從瞭解的成長之後的道路。空氣中刺鼻的梔子花香氣。年少無知,不知道已置身於時間邊緣。往前一步,是成人世界的虛無荒涼,退後一步,是孤立的人生。只有這立足的瞬間,天真無邪,天長地遠。
    又見到與他佇立在水庫邊上那座亭。雨水聲音剛剛平息,湖面蕩起波紋,月光下他赤裸的肉體如同花海爛漫。穿著夏布旗袍的女子,從背後伸出手,遞與她一束粉白色石竹花,鋸齒邊緣的花瓣,像一簇棲息的蝴蝶。女子詢問,你喜歡花嗎。蹲下來與她雙目交接,落落寡歡的眼神如一面湖水般寧靜。
    這一個晚上,她覺得需要祈禱。跪下來閉起眼睛,把雙手交叉放在胸前,做一個禱告。說出內心話語。說出懺悔、悲傷、秘密以及禁忌。貞諒對她說過,如果生命裡不曾持有罪惡、慾望、盲目、破碎、苦痛,它多麼乏味。但現在她明白,一旦持有,就必須重新學習清洗和捨棄。
    她跪在床邊,試圖說話,醞釀再三,呼吸覺得粗重,卻什麼都說不出。漸漸,就只有滿臉的眼淚傾流,無法自制。
    她在這個內心洶湧卻說不出一句話的夜晚,陡然感覺到成長。她已是成人,成為和貞諒和琴藥一般擁有內心歷史的成年人。她將和他們一樣,如大海一般波瀾不驚隱藏波濤起伏,並因為秘密和創痛閃爍出無盡的暗與美。
    也不算專注學業,但升級都順利。有一種力量映照世間眼睛無法抵達的邊際線,涵蓋人無法理解和創造的事物。她相信自己對這種力量的感應,來自童年與寺院接近的經歷。如同奇幻的鑲嵌壁畫和佛像,是它樸素無華的一次顯示。這種力量,超越圖書館和實驗室裡百般驗證和論證。畢業之後,她放棄繼續讀碩士,也沒有去尋找商業性質的工作。
    和以前的情愛癲狂相比,突然失戀很久。生活中再無來自他人的情感和肉身糾葛。百轉千折的慾望,被一種剛硬潔淨的理性覆蓋。她穿越過它的變幻形式,觸摸到它的骨骼。她的情感,不可能再和年輕女孩熱烈困惑中的愛慕貪戀混淆。只是很想休息。於是一個人默默度過落空的一年。
    之後。她參加一個國際性慈善機構,提供義務工作。接下第一個任務,跟隨小組去東南亞少數民族自然村,進行自然環境保護和改良的指導工作。先到越南又到老撾。她再次回到老撾。小組工作基地在萬象。每次人員撤離遠地村莊的工作,都在萬象集中。她沒有抽空去琅勃拉邦。童年時候待過的地方,法式殖民地風格白色大房子,陽光炙熱氣氛淳樸的大街小巷,以及有古老壁畫的寧靜寺廟。它不是她的故鄉,只是記憶中一個標記。
    她與貞諒的所有旅程,已化身為她的結構不可分離。她無需去求證或試圖尋覓回憶。
    在萬象,工作間隙有兩天休息。她住在老城區靠近寺廟的旅館裡,閒暇時在寺廟學習禪坐和中草藥按摩。那日中午,在花園晾曬完衣服,走在小廳,看見一個穿軍綠色卡其襯衣的年輕白人男子,正向接待處當地少年打聽,如何才能看到夜晚出來活動的大象。
    他們詞不達意糾纏良久,她在旁邊觀察,走過去對他說,要做此事,離萬象較近的是距離82公里的班納村。大象會在黃昏或晚些去往鹽漬地。帶上手電筒,月圓之夜會更好,但也未必能夠如願以償。如果能夠走遠些,就去南部的吉翁村。那裡老龍族的村民以前會讓大象幹農活。但現在大象越來越少,大象只用來載遊客。
    他說,你怎麼會知道。他有濃密的睫毛以及深褐色孩童般明淨的瞳仁。
    她說,我小時候跟母親在南部村莊住過很長時間。森林小徑時常邂逅在搬運木頭的大象,現在應該也見不到了。
    驕陽如火。正午時分,街巷上遊客很少,熱帶植物在塵土烈日中兀自狂熱地開花。他們結伴去西薩格寺。這是她在此地喜歡的一座寺廟。當初暹羅人進攻,掃蕩全城,唯獨這座廟宇得以保全。低矮精巧的迴廊佈滿小龕壁,擺滿各種銀製和陶瓷佛像。她脫鞋,赤足走近高曠的殿宇。古老的《本生經》壁畫剝落破損但絲毫無損它的美。天花板有花卉圖案的優雅裝飾。法式水晶枝形吊燈。一座佛像在鮮花燭火的供奉之中,微微含笑。
    她讓他在殿外的廊柱邊等她。她獨自跪在那裡,雙手合十,以恭敬的姿勢跪拜,沉默良久。
    等她出來的時候,他問她,你在祈求它的佑福嗎。她說,只是對它表達尊敬,它在此地存留長遠還能讓我看到,這是殊遇。自然,每次過來,我也順便告訴它我內心的願望和話語。
    在倫敦取到大學錄取書那一年,她得到通知。需要回國一次,回去臨遠。
    有人在燕坡水庫看見上浮的汽車,打算撈取上來當廢銅爛鐵處理,卻發現副駕駛座上余有一具骨骸。是貞諒開的日本二手車。經過偵查化驗,證實是她遺骨。車子墜落之時,車上並非只有貞諒一人。停滯3年的警方調查再次開始。琴藥被取保候審。她被要求回去提出公訴以及出席庭審。
    在法庭上她見到分別3年的琴藥。
    他得了病,是肝癌。身形消瘦,腹部有腹水,貧病交加。即便落魄到底,身邊也有年輕女孩子照顧他,並且懷了孕。女孩希望他能病癒,如果能好轉,就生下孩子。如果不能好,她只能再自找生路。琴藥對女人始終有魔力。但他在疾病折磨和時間捉弄中失去活力,如同火焰般熱烈頑盛的生命力,使圍繞空氣都散發出熱量,那是他嬉戲玩耍遊蕩人間的支撐。一旦活力停滯,整個人如同被抽光樹汁的枝葉,萎靡乾涸面目全非。
    他也許一直在等待這個時刻來臨,最終能夠說出這一切。這歷時3年長久的隱藏、迴避、沉默。在法庭上,面對律師提問,供認不諱。
    他說,那個週六,貞諒約他一起外出。貞諒決定離開清遠,前路已定,之間反而沒有了任何爭執,心平氣和。她說,琴藥,你與我在一起,只為與我相愛。我已明白。我們時間無多,能有幾時算幾時。我的回憶稀少,知道你對我的貴重。我對你也沒有佔有之心,我只是一意孤行。
    雪後冬日上午。她盛裝見他。他駕駛她的日本車,兩個人再次上清遠山去燕坡看臘梅。水庫上結了厚厚冰層,日光閃耀。突然飛過來兩隻綠頭鴨,色澤鮮艷,在冰面停棲下來慢慢走動。他說,她當時提議,我們開車到湖中。她要給鴨子拍照。
    按照他的直覺,以前他會拒絕這提議。事實上,他從未將車開到過結冰的湖面。但那一天,他們回復到剛認識時的愛悅平和,她也神情愉快,他願意滿足她要求。這是她執意的要求嗎。是的。是她執意。她平日也經常用手包裡的小相機拍下一切關注的細節,可以作為工作的素材。
    他小心翼翼駕駛汽車趨向。劇烈陽光晃耀在前窗玻璃上幾近盲目。整片山谷空無一人寂靜無聲。副駕駛座上的貞諒,從包裡摸出一隻平素常用的康太斯T6定焦相機。他有些緊張,因為完全感覺不到冰的彈性,也聽不到壓力發出的聲息。坐在汽車裡,失去判斷推測,如同在盲目中摸索前行。他已經後悔自己服從。此時,身邊女子轉過臉來看他,露出微微笑容,說,琴藥,你害怕嗎。
    這是他聽到她說的最後一句話。金色陽光暴烈有力,鋪滿她整張線條分明艷麗鄭重的面容,那笑容詭異如同一抹飛掠而過的鳥翼。就在這瞬間,他感受到冰面破裂,車子猛然下墜。冰冷刺骨的水,從踏腳板處湧入。他大叫快開車門,同時自己飛快去推車門,卻發現車門被死死卡住。狹小空間裡迅速注滿湖水。他們被水浮起。車子往12米深的湖底沉落。
    他用力搖動窗玻璃,拽住貞諒紅色大衣,推動她身體,試圖奮力把她推向窗外。卻在此刻,感覺到黑暗中那雙手,出現從未有過的堅定力量,緊緊揪住他,把他拽拉下沉。他的行動,由主動轉變成被動,無法動彈,奮力掙扎。持續的窒息和恐懼。他無法有任何思考,只有身體隨著本能做出的反應,拼盡全力,掙脫那雙如同死亡逼近般堅定的緊攥的手。奮力一推,大衣邊緣從他臉上滑過,如同紅色火焰在水中飄飛而去。即刻,沉寂像一塊厚重絨布潑灑過來,牢牢覆蓋一切。什麼都看不見。你確定當時是她抓住你不放嗎。是。但我知道無人可以證明。我無暇思索她動機何在,我只有按照本能逃生。
    他隱約聽見自己的心跳聲,耳邊咕嘟咕嘟的水聲,以及腦袋裡轟鳴著流水沉悶的振動。窒息。昏沉。意識稍縱即逝。即便如此,依然嘗試控制住浮力中虛弱無助的身體,從窗戶爬出去,奮力往上游動。這短短時刻,持續多久。也許對當時的他來說,有漫長的一生那麼久。但也許,不過是數十秒。當他狂亂的手碰觸到一塊堅硬破裂的冰塊,緊緊攀住它,整個身體得以依靠。找到回復世間的橋樑。奮力把腦袋頂出水面,劇烈陽光頓時衝擊而來,黑暗中沉溺的眼睛,瞬間如同刀刺。
    等視力逐漸回來。他看到一望無際的冰雪水面,除了他自己,什麼都沒有。但是我已沒有任何力氣。冰凍刺骨。我無法再下水去找她。這樣我會死。所以你選擇離開這裡,去尋找幫助。對。我渾身濕透冰凍,身體僵硬,精疲力盡,只剩最後一絲求生的本能,支撐自己走過冰湖,走出山坡,來到山路邊上,等待經過的汽車。那天有人載你嗎。有。一輛去往外省的卡車,從山路上開過。他們載我到市區家裡,之後直接開走。你為何不報案。如果你及時報案,會有人馬上去那裡找車找人,也許她還會有一絲希望。不。絕無可能,那天溫度非常低,更何況她不會游泳。所以,你確認她必定死去,你不報案。不。我覺得報案於事無補,她已死去,而我將沒有辦法說清楚在我身上發生的事情。我知道一定會有麻煩。所以,你選擇隱瞞3年,讓她的屍體在湖底腐爛,最後變成一具骨骸。如果你要以這種角度來表達,那麼我承認,這是我的選擇。
    我陳述的事實就是如上所說。我已完畢。
    庭審結束,她去看他。
    她等在接待室,隔著玻璃窗看見他被人帶出來。往昔俊美健壯的男子被疾病掌控,消瘦至不成人形,臉色青白,穿一件灰色毛衣,臉頰和下巴綻出鬍子茬。他們再次又離得很近。他的眼睛沒有變。看著她,眼神裡露出往日微笑。
    他說,信得。你在英國可好。似忘記他們剛在法庭對峙兩邊。
    她說,我考上大學。分子生物學。
    呵。以後你會知道我們每個人為什麼有不同的組成。不同的組成,讓我們得到各自不同的命運。
    所有熟悉感覺在瞬間來臨。他是那個爬上桑樹為她摘下紫色桑椹的男子。他告訴她用何種方式去觀望雲朵。他在月光下吹起尺八心無旁騖。他與她們一起共赴春日花海的盛宴。他在暴雨之後的亭子裡卸下衣衫美麗完整。他以情感和肉身洞穿一對來自遠方的母女充滿幻象的生活。他是讓她最終看到空虛破碎的男子。
    他說,你相信我剛才說過的所有的話嗎。
    她說,如果我不相信,一切又會有什麼不同。我只想知道你為什麼讓她獨自沉落在湖底3年。
    我是個普通男子。信得。我軟弱。需求自保,苟且偷生。
    你任她死去,獨自留在湖底。這是愛嗎。
    對。這是愛。你母親最終逼迫我做出承認。她要的真相就是這個。他平靜地看著她,沒有躲避視線,說,現在,你可以覺得徹底失望了,信得。愛既不高尚,也與浪漫無關。它會在某個特定時刻顯露出直接和殘酷。沒有伎倆,沒有幻術,沒有前景,沒有餘地。只有考驗和真相。這就是俗世的平常凡人之間的愛。
《春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