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慶長 愛是深沉的幻覺

    7月夏日午後。她醒來,從午睡竹床上起身,推開木門,走向庭院。
    陽光在院子裡渙散成白茫茫平原,午後炎熱空氣。梔子花纍纍滿樹,散發出濃烈香氣如同發酵。
    她穿一雙水紅色塑膠涼鞋,是祖母在集市上購買。童花頭,白裙。5歲慶長,沿著房屋之間窄小巷道,走向機耕路外大溪澗。巷子盡頭敞開,綠色山巒高聳綿延。轟隆隆水聲從遠處震盪過來。世界如同油彩般靜止,沒有風吹草動。
    水流一路奔騰,衝擊岩石和河灘。拎著鞋子涉入水中,溪水深及膝蓋。水底遍佈綠色水藻,小魚小蝦輕巧游動,鵝卵石稜角磨擦腳掌。在烈日下穿越一條河流,走向對岸。遠處,金黃稻浪在風中波動,開闊田野蒸騰泥土氣息。紫菀花開得繁盛,無邊際簇擁如同雲霞。
    草叢中有帶刺的茅莓,她俯身摘下一枚被陽光燙熱的紅色果實,輕輕放入舌間。抬起頭,看到溪邊堤岸石塊間棲息的翠鳥颯然飛起,發出婉轉清啼。翅膀閃爍寶石般藍紫色光澤,如同一道靜謐光線飛向遠處。
    一切展開井然有序。慶長的童年記憶,來自崇山峻嶺之中的偏僻村莊。這些場景從未在腦海中消失,在夢中,在入睡前的恍惚,在每一個意識與現實界限不清的時候,突兀如同一面鏡子從胸口升起。
    回憶真實確鑿,現實卻令人覺得變幻無常。如同以往27歲的她,在凌晨疾駛於空曠平原的列車上醒來,窗外一片漆黑。偶爾有稀疏燈火掠過,夜霧濃重。車廂裡熄了燈,只有走廊裡地燈照射出窄小通道。列車速度加快,車輪與鋼軌的摩擦聲帶有一種銳利。旅途正在展開,她去往瞻裡。無法辨認,夢中的旅程是目的所在,還是列車中的旅程才是一場夢魘。
    在夢中出現的5歲女童,與萬事萬物持有的單純而開放的關係,是她生命模式裡堅固的一組結構,被深深敲入泥土無可動搖的基底。它決定獨自穿越山嶺隧道走向日光花影的14歲少女的無所畏懼,決定在瞻裡荒蕪田野探訪一座古老廊橋的27歲女子的感傷情懷,決定她在窗台上輕輕躍下跟隨清池走向人世情愛的決心,也決定她從不放棄的掙扎和摸索。她尋求真實美好閃耀出光芒的事物,信任它們,付出代價,從不退縮。
    但肯定還有另外一部分自我被陷落。決定她在人群中游離顛簸無法停靠,決定她對感情近乎偏執和貪婪的需求追究,決定她與清池在這段糾葛關係中的互相損傷,決定她貌似獨立強大的表象之下,隱藏內在長久的缺損匱乏。如同一個有勇氣的人,獨自遁入一座夜色中的深邃森林,遠離人世,手中卻沒有火把。她並沒有在世間找到位置。
    此刻。30歲的她在雲端勻速航行的飛機上醒來,聽見耳邊巨大轟鳴聲。窗外呈現環形梯田和起伏山巒,青翠連綿。乘務員播報飛機將在半小時之後抵達貴陽機場。
    與清池斷絕音訊之後,定山重新介入她生活。等待她平心靜氣,再次提出結婚。
    她自然覺得勉強。說,定山,你已清楚我的生活和個性,為何還要如此提議。
    他說,是。正是因為我清楚,所以我希望照顧你。
    你知道,我們之間沒有愛。我們並不相愛。
    結婚是一個結盟的方式。我希望和生命的真實結盟,你是那個部分,慶長。也許我比你更消極,但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能夠付出的是什麼。你在我身邊就是我的所得。你像一束光線,慶長,你擁有真實。
    他又說,我對你沒有狹隘的佔有之心,也並不覺得可以佔有你。我尊重你的性情和工作,你有可貴之處。但在情感上,你始終有未生長完整的弱處。我不想在你被陷落之時,身邊一個依靠的人都沒有。你可以把婚姻當作疲累之後的休憩地,現在正是時候,我心裡清楚。我很高興還能夠站在你的身邊,這是我的決定。
    他們去民政局登記。秋日清晨,陰天,清涼雨絲。慶長穿白裙,戴上定山贈予她一枚小小鑽石戒指。定山穿藍色新襯衣。她30歲,他33歲。相識5年,反覆聚合,最終決定結婚。排隊很長時間,註冊完臨近中午。兩個人找餐廳吃頓飯,開了一瓶酒。是一個如慶長預期中的婚禮,簡單,安靜,沒有無關的人加入。僅屬於兩個人的樸素儀式。
    在餐廳,他說,慶長,我知道你對感情認真執著,我想給你安定而不是束縛。如果某天你得到方向可以繼續前行。我希望我們能夠因彼此存在而趨向更多光明,即使這只是我一廂情願的願望。我深愛你,你要相信。他又說,你可以休息一段時間,或者再找一個採訪線索,出去旅行和工作。總之,不要顧慮其他。我的薪水足夠維持我們簡單生活。你只管做喜歡的事情,我會支持。
    說出這段話來,他一定思量已久。她辭去雜誌社工作平日零散接活,生活責任都在他肩頭,但他願意背負。她隔著桌子伸出手去,他牽住,輕輕撫摸她手指,兩個人一時默默無言。呵,她與他之間終究還是生疏遙遠。這個願意承擔和背負她的男子,是和她的靈魂無法產生交會摩擦的人。她生活在他的身邊,仍是那個偽裝不需要愛也可以存活下去的人。但如果這是生活願意給她的安排,她起碼已學會順受。
    人與人之間持有信任才能互相憑靠。有時相愛不能使人信任,尊重卻可做到。30歲的慶長,對照3年前去瞻裡探訪一座橋的女子,漸漸擁有空曠和沉落下來的心得,不再如以往那般劇盛的偏激執拗。一種欲頂撞現實常規不管不顧的放任。她對某種如水流般緩緩滲透的孤獨有了消化和吸收的體會。
    曾經她的孤立邊緣如同剃刀般銳利容不下半分遲疑不決,曾經她對行動和意志的推進持有堅定激進的目的性,曾經她是個對自己對外界容不下任何模糊邊界的人,曾經她是個非黑即白一清二楚絕不妥協的人。百轉千折的煎熬和掙扎之後,經由與不同的人之間的感情,她試圖清潔和照亮自己。
    她去往高山上的村莊春梅。一個來自英國的志願者,在春梅唯一的民辦小學裡工作10年之久。獲知沈信得的信息,完全無心之舉。讀完信得的教課筆記,她對這個女子產生極大興趣。事實上,沈信得在兩年前已閉門謝客,拒絕一切外界採訪和探望要求。慶長做事堅韌,寫電子郵件給她,附上以前做過的數篇採訪,告訴對方如果做這個採訪,重點和關注絕非她所介意的喧嘩取眾。她說明目前沒有在固定媒體供職,會自主決定發表方式。
    一個月後,收到對方回信。信得邀請她去春梅。她說,你要攝影、採訪、聊天、觀摩都可以。以我的本意,希望你像個朋友般來春梅坐一坐。聽你聊一聊觀音閣橋,或其他。
    一個為自己而工作深入窮山僻壤的任務。再一次,一個人的旅途。
    在貴陽汽車站旁邊的小旅館,慶長住宿一晚。次日早晨,搭上前往孤沿的汽車。
    去往榕江縣。漫長迂迴的山路。她在客車座位上頭靠玻璃窗昏昏欲睡,醒來,長時間凝望窗外的青翠高山,幽美村落。河流和田野四處縱橫,婦女勞作,孩子活躍嬉戲。這與世隔絕般封閉山區,天高地遠,躲避掉外界強勢洶湧的經濟、商業、物化種種浪潮,和現代社會風氣略有不同,依舊保留人與自然的和諧關係。少數民族女子的髮式和衣物,延續傳統的審美,手工刺繡繁複艷麗。個體與古老歷史的聯結沒有斷裂,一切還能有條不紊。
    偶爾眺望到一處木屋重重疊疊的村莊,在僻靜田野邊際呈現,如同被遺失的找不到歸去路徑的故鄉。大片水塘裡盛開野地荷花,紅花綠葉映襯藍天白雲,唱出一曲悠長歌謠。慶長看著村莊在視線中逐漸消失,想起去往瞻裡的山路轉折處,邂逅一面遺世獨立的湖泊。世間有情萬物總讓她的心產生振顫。她是如此內心敏感豐盛的女子,知道還不能夠成為一個對感情失去要求的女子。
    與定山共存一個屋簷之下,如同搭伴過活的同居男女,禮貌客氣,略帶生疏。慶長有時失眠,需要長時間開燈閱讀,與他分床睡,定山也不以為意。一個男子安靜辛勤,工作,烹煮,打掃,無可挑剔,適宜共存。有時他在電腦前長時間工作,疲累至在沙發上直接入睡。她給他披上御寒的毯子,脫去他的鞋子。他們從不為瑣事爭執吵鬧,也沒有刻骨銘心的滲透和聯結。沒有思念。沒有粘纏。生命路線終究是並存而無法交叉重疊。
    憐憫與感恩,能否支撐起一段婚姻的形式。她追問自己,又為何一直沒有勇氣離開他。
    她說她要去春梅,用6個月或更長時間做一個攝影採訪。定山聽到她決定反而釋然,說,你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我只願意你快樂。他說,有時我深夜醒來發現你不在身邊,衛生間的門緊閉,燈長時間亮著,聽不到一絲絲聲音。我會擔心。
    定山母親得癌,在少年懷中閉上眼睛去世。這使得男子對死亡持有一種薄弱感受。成年之後,也許是一種壓抑,也許是一種訓練,他對待感情的形式顯得鈍感,過於平靜克制,有時接近無情。這關係始終是清淡而恆定的微溫狀態。使她覺得自己在這個婚姻裡,如同被保護起來的女兒。慶長的性格並不女性化,也沒有小女人的依賴和造作。他喜歡她遠走天涯獨立自主的生活方式。或者說,削弱抑制情感的濃稠和熱烈,正是他所期求的狀態。他們甚至很少擁抱。
    在內心他對女性的情感有一種下意識的隔離。也許他根本沒有要求,也許他是個信任中道的人,知道遠離愛慾和貪戀的一邊,就能避開恐懼和怨恨的一邊。慶長不清楚其他人的婚姻是怎麼樣的形式。但她與定山的這一種,注定特殊而無解。
    定山喜歡孩子,他的父親也有此期望。慶長從來都熱愛孩子,按照常理,應該讓定山實現願望。但她總覺得時間未到。也許是內心還沒有被拼湊完整,尚需尋找陷落之處。也許,她不想使用一個孩子來填補與定山感情之間的縫隙。事實上,這縫隙是一個風聲呼嘯的深淵。她沒有定山堅韌。他可以日復一日佯裝不知或故意忽略。畢竟是個男子,有繁忙的工作俗世的目標,但她卻無法停止覺察和感受這關係的疏離和淡泊。
    她和定山的婚姻,如同用一張薄薄白紙糊住的無底深淵。誰若忍心伸出一個手指,輕輕一捅,即告破裂。但他們兩個竭力維持,在一張白紙邊各自做戲,也許這就是婚姻的本質。不管如何,無法被解決的問題只能先擱置一邊。離開城市中的生活,離開定山,再次出發踏上旅途,這是她目前唯一能實踐的行動。在開放的空間和時間裡,獨自一人,獲得空白,查找內心失陷的角角落落。
    汽車在崇山峻嶺之中緩慢爬行。顛簸將近10個小時,抵達孤沿。
    慶長見到接應的男教師。姓潘,35歲左右男子,溫和消瘦,皮膚黝黑,在鄉政府車站等待。他是本地人,在春梅小學教書15年,一個人教三個班。學校裡有一台捐贈的電腦壞了,他背到縣城來修復,要把它再背回去。信得委託他來給慶長帶路。他已等她一天。兩人都沒有吃飯。慶長帶著平時旅行用的60升舊登山包,裡面是書籍、衣物和日用品。穿白襯衣粗布褲球鞋,一頭長髮編成粗黑麻花辮子盤成髮髻。行動灑落,一看便知是習慣風餐露宿之人。潘老師臉上露出笑容。他說,慶長,歡迎你來。
    汽車走過一段平坦公路,開始爬山。層層山脈如同沒有窮盡的畫卷鋪展。山路曲折,邊緣是高深懸崖。車子始終以S形前進,一個打轉,又一個打轉。黃昏暮色降落。夕陽如血。深邃山谷中變幻不定的光線,照耀綠色山林。不知為何,在遠離城市文明和繁華的地方,在偏遠深僻的地方,慶長覺得內心自如,不再流離失所。彷彿天生屬於這裡。
    遠離。遠離鋼筋水泥的石頭森林。遠離熙攘而隔絕的人群。遠離形式感和物質堆積的生活。遠離妄想。
    信得說,離天空越近的地方,宇宙的訊號和信息會不會與人的生命產生更為緊密的關聯。每一個出生的孩子,都擁有他獨特的天宮圖。萬物星辰為任何一個生命提供能量。而人在成年之後,漸漸失去和這股原始力量的聯繫,被給予種種事先設定和束縛的概念,進入自我虛設的牢籠。一個幼小的孩子會指著紅色說它是綠色,可以把前面說成後面,會詢問什麼是真什麼又是假。他們不分辨是非對錯。一切定義都是人為,和事物本質沒有關係。成人世界規則體系,吞噬與宇宙相聯的靈性和本能,人漸漸失去與自我的真實性互相聯結的能力。
    她說,我們最終面對的,是一個庸俗的難以被輕易改造的世界。
    3個小時後,汽車抵達叫做月塘的小村。潘老師說,他們將在此地農戶家裡借宿一晚,明天一早起來爬山。抵達春梅需要3小時左右山路,只能徒步。一趟來回,山路迢迢耗時耗力,平時春梅村民除了趕集和交易貨物,很少外出。
    高山頂上的村莊。持續上坡的路途,有時走在黃土裸露的坡道上,有時進入蔥蘢茂密的樹林。六月夏日,一絲風都沒有,空氣極為凝滯。黏濕汗水貼在肌膚上,一會兒身上衣服全部滲出汗跡。潘老師穩步走在前面,慶長悶聲跟隨,兩個人都背著不輕的負擔,往山頂深處行進。隨著海拔增高,視野越顯空曠。大片獨特的梯田結構呈現眼前,稻苗在風中起伏。
    春梅村寨出現在前方。密密麻麻木結構房子連接蔓延,屋頂覆蓋的木皮被經年風雨霜雪浸染呈現黑灰色,生長出絨密綠色蒼苔。小學在村子入口不遠處。廣場上有一面紅旗,沿著山腰邊緣建出的一排木頭房子。樹影下傳出孩子響亮誦讀的聲音。
    以前春梅小學只是幾間土屋,屋頂由竹樁壘成,地面是碎石泥地,沒有門,幾個教室用帆布隔開。在寒風呼嘯的冬天或者纏綿雨季,學生和老師苦不堪言。信得過來之後,因為逐漸擴展的影響力,為春梅小學找到捐助,最終重建房子。一度時間,電視台報紙雜誌各種媒體蜂擁而至採訪,不同的人探訪,不同的獎項要授予她,各種活動邀請出席。當地領導覺得自豪,極欲把信得捧成一個有貢獻的特殊人物,以此為當地做廣告謀福利。信得卻備受困擾。
    種種演變已完全違背本意。她不需出名,也不想被當做宣傳工具,只想繼續靜靜在深山教書。最終採取絕決,拒絕一切活動和探訪。村莊在一番泡沫般喧囂而虛浮的名聲震盪之後,重新恢復日常。
    信得上課。潘老師帶慶長去宿舍。木樓裡的窄小房間,破舊粗陋,沒有洗漱衛生設備。公共廁所是由木片遮搭起來的大坑,糞水橫流,蒼蠅到處飛。他們有食堂,自己蒸米飯吃。春梅隱藏在層層深山之中,經常斷電,洗澡需要去特定的接山泉的地方。夏天酷熱,冬季寒冷。土地貧瘠,只能種玉米和土豆。孩子讀完小學,要下山去讀書。除了信得,目前都是本地男教師。
    他說,這裡的環境艱苦,生活條件簡陋,課務繁重,學校裡基本留不下人。那些因為受信得的影響自動湧來的志願者們,三三兩兩,待了半年或一年,也都走盡了。
    他解釋這一切的時候,表情平靜。
    慶長把背囊卸下來靠在牆角,伸手推開木窗。窗外是逶迤山巒和古老楓樹的枝葉。高山圍繞之中的異族村寨,遠踞荒蕪山頂,顯得與世間格外疏離。
    信得的面容特別。細長鳳眼,額頭高而開闊,眉毛粗直,狹長臉形線條渾然。臉上散落黑色小痣,數顆極為明顯。她穿當地婦女的土布衣服,布鞋,頭髮盤成髮髻。皮膚黝黑粗糙。人很消瘦。剛到中國,她也曾在初中教英文課,但後來一直選擇待在春梅。這個村級小學有207個孩子,8個老師。加上信得,一個不領取任何工資和補助的義務工作者。她教自然,美術,音樂,綜合實踐課。每星期上15節課。
    這裡是高山之巔。她說,我喜歡待在高山的頂上。
    慶長每週一到兩次,和信得一起去爬山。已是秋天,山谷裡漫漫無際淡黃色芒草,在風中如潮水般起伏。山漆樹、烏桕、毛果槭、櫸樹的葉子都已被冷霜侵紅。深淺不一的紅色,使山林在陽光之下呈現出飽滿雜染的顏色。兩個習慣遠行的女子體力都好。帶了水壺和乾糧,一前一後悶聲爬上最高峰。脫掉鞋子,一起坐在山頂巨岩上,默默無言,或交談幾句,看藍天白雲,看底下山巒起伏,天地蒼茫一色。
    她也跟信得一起去家訪。走10多里崎嶇山路,抵達僻遠村落的學生家裡,有時在學生家裡留宿。真是赤貧如洗的家庭,房子用木板拼成,不能遮風蔽雨,四壁空空,灶台被煙灰染得赤黑。幾乎沒有任何傢俱。家裡的大人基本都外出打工,只留下老人和孩子。孩子要做很多農活,或者帶著弟弟妹妹一起去上課。來回路途遙遠,中午沒有飯吃。也沒有鞋子穿。
    沈信得來到此地,工作10年,無疑做出了選擇。
    她說,新時代是輛轟隆隆勢頭迅猛的列車,所有人擁擠其中,身不由己,即使前面方向不清,人心惶惶,但有誰可以試圖跳車或逃脫。人可以最終相信什麼。肯定不能相信互聯網,也不能相信電視電台報紙,不能相信主義制度概念形式,不能相信許諾和教條,也不能相信任何評判和結論。任何實際的世間事物,都在變化之中,都不可獲得最終的信任。如果找不到真實自我,那麼連自己也不可信任。這個自己,只是一個被裝入列車失去自由的身份。
    因此,她想讓孩子們學習的最重要的事,是找到自我。她教他們編歌表達內心所思所想。教他們觀察一年四季山林樹木變化,用心觀察自然細節,把它們畫下來。教他們感受水流、泥土、植物、動物,置身其中,與一切親身接觸和體會,通過觀察和記錄,把種種情感,情緒,意識,心靈的變化和經驗,在內心儲存起來,轉化成一種自我意識。進行感受和創造。
    她教出來的孩子,會更有活力,更有思考力。有些一旦升級去了初中,很容易被老師不喜歡,會被開除。未來其實並沒有多少想像空間。能有幾個孩子可以走出高山盆地,最終走出地域和身份的界限。一旦成年,出路沒有兩樣。也許終生無法離開這重重高山圍繞之中的土地。謀取基本生存,進入成人的世界,喝酒,打架,結婚,生子,勞作,無視環境和心靈與自我的聯繫,再沒有做出自我表達的機會。一起沉入世俗底層,自生自滅。
    人被環境困頓,只能在生命最基本慾望之上掙扎存活。生存環境的惡劣,使人失去想像力和對理想的期待。窮困,使人無法遠行無法得到機會超越生活限制。
    信得不願意成為一個短期志願者,因為覺得這些孩子需要真正以生命和他們互相聯結的老師,如果能夠拿出情感和時間,至少他們的童年或少年時光裡,接受到關於審美、自我存在、靈性的發展和培養。這是每一個生命都需要面對的命題,找到真實自我,或嘗試這種可能性,而不管他長大以後的生活會如何無望。這也是她堅持10年的原因。
    他們需要的不是憐憫或者捐助,應該是切身環境的品質提高和教育的安定存在積極建設。或者更長遠來說,需要社會的完善和改進。但這是太大的問題。她和她的孩子們管不了這些。他們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情。對她來說,她只管做好自己的教育。用去10年。或者用去一生。這是她的方式和行動。即使在這10年裡,她不斷遭受自我懷疑,挫敗和被外界干擾傷害的種種影響。即使這也許會是一個注定失敗的行動。
    她的意志和願望,是撲入河流之中的種子,但也許會在遙遠的他處開花結果。
    慶長與信得一起上課,一起活動,吃睡住行都在一起。她拍照,做筆記,觀察,對談,記錄,堅持工作。惡劣的生活環境使她身體衰弱。山上食物單調匱乏,平時多是一鍋白菜或其他蔬菜,煮在大鐵鍋中,蘸著辣椒水吃米飯。缺乏營養和良好的衛生設施,免疫力下降,身體時有炎症起伏。她吃藥。也和信得一起抽大量廉價煙草,喝農戶自釀的烈性酒。這是住在高山之上的人漸漸會習慣的方式。生活資源極其缺乏,貧困並無出路。
    稀少的去縣城的機會,她會和定山通一次電話。兩個人交談寥寥,說上三兩句已詞窮,剩下的不過是問候和叮囑。這段時期,她內心情感和思省比在任何時候更為強烈豐盛。卻無處表達,也無人分享共鳴。
    數天前,信得幫助一個學生家裡加固屋頂,不慎感染風寒發起燒來。山上已有藥物吃了沒有用處。慶長下山,去月塘衛生所配退燒藥。一場連綿不絕的冬雨,持續整整一星期。雨水在低溫中結了冰凍。山谷中白霧茫茫,冰塊壓垮樹枝,路邊有凍死的牲畜。慶長一趟來回,持續4個多小時。一路上,走在山林小徑間,不斷聽到樹枝被折斷的喀喀聲音。往回走的時候,天色已黑。突然在依舊翠綠的青栲樹林裡,看見一隻褐色梅花公鹿一閃而過。雄健軀體如同閃電掠過,一對華麗驚艷的犄角,在樹葉之間若隱若顯。大概是餓極出來尋找食物。慶長站在草徑之中頓時立住,為這無心偶遇,感受深深震懾。
    呵,她從未見過這樣漂亮的動物。但它的出現,是對世間的點綴,卻提醒人世的無力動彈。雨水淋濕衣服鞋子,飢寒交迫,困頓貧乏。[http://
    ]她知道回到山頂的歸宿是什麼:發燒病弱的信得,執著狂熱的教育愛好者,一堆柴火由單薄衣衫眼神清亮的孩子燒起,他們一無所有,生活被高山限制,食物是土豆和白菜。這貧乏單調的生活,何時才能得到改變。人的天性和自由,何時才能得到釋放。多麼艱難。如同石頭一樣鋪在前進道路上做出努力的卑微個體,沒有任何口號,卻付出自己的健康、時間和一生。
    信得說,喜歡孩子們湛亮的眼睛,充沛活躍的生命力,心地像山巒梯田一般自然樸素。老遠見到,大聲叫喚,老師,老師,聲音如同天籟赤誠。我知道它只是存在的一個層面,它無法孤立維持。與此不可剝離的另一個層面,是我如同一滴水珠填塞到這無數人生命所組成的黑暗鴻溝之中,即刻自行蒸發消失。個體毫無作用。我只能做完自己需要做完的事情。
    剛剛來到春梅時,以為可以改變這裡一些什麼。但在這裡停留的時間越久,融入它的生活,理解它越深,我漸漸明白,對它不可能帶來任何改變。相反,這片土地,以它的力量束縛每一個存在其上的人。我再也離不開這裡。它是否真正需要改變,我不得知。我不再輕易持有想改變任何事物的野心和妄想。唯一在發生改變的,只是我自己。
    慶長計劃半年之後就會回去,後來卻決定延長到一年。
    信得的存在比她想像中要更為生動豐富,也超出她出發之前的預期。但她知道,最終某天她一定會離開。離開這裡的酷暑夏日,蚊蟲叮咬,身上全是紅腫發癢的團塊。寒冬刺骨,沒有保暖設備,手足長滿凍瘡,在黑板上寫粉筆字的手指僵硬無力。離開垃圾遍地,糞水橫流,物質匱乏,最低底線的生存本能。離開人在地域限制之中的無能為力和無法超越,高山之中勞作掙扎注定的一生。離開她某種理想主義的意願,個體行動在人世規則之前最終將以犧牲的形象鋪墊。
    她不是一個被圍困在城市裡的人,為採訪工作也算走過天涯海角。她的生活不歸屬於世俗範疇。即使有一個名義上的婚姻,也和常人有別。她是對人世感覺頹唐的人,但她不是沈信得。不是一個內心持有單一意志的信徒。在信得強大堅韌的形象之後,必然有一處失陷之處。這是她確信無疑的。她不可能簡單找到,信得亦不會願意袒露。
    信得從未對慶長說起個人經歷,也許她認為人性的薄弱和缺陷,大多由日常生活而起。唯獨工作令她強大,遺忘忽視自身,使她進入某種信仰般深沉而執著的境地。她以此來忽略過去,未來,只餘留下每一天每一日竭盡全力的當下。也有可能,信得的行動和意志,是在治療她覺察到的自身存在和創痛。沒有人,生而強大而完美,這樣的人不會存在。信得同時讓她看到,真正的尋找和棄絕,需要付出的代價。
    冬天來臨,高山上有一場大雪先兆。空氣凝滯而寒冷刺骨。小木屋如同冰凍洞穴無一絲暖意,幸好學生家長送來厚棉花被子。有時她會突然再次看見他的面容。在深夜,在高山木樓的房間裡,在呼嘯的山風和雪花的聲音中,在雨水徹夜敲打木樓頂板的凌晨,在睡眠的邊緣。感覺到他的迫近,低俯下來的面容如此真實,五官輪廓所有細節絲絲入扣全都逼真。她連他眼角的一條笑紋都沒有忘記。
    他的身體,散發出熟悉的氣息和熱量從無消亡。如同在夢中,被他用西服猛然裹住,散發著體溫的西服上衣襯裡有熟悉的古龍水氣息。再次觸覺到他結實有力的手臂和胸口。這擁抱如此緊實熱烈,一如瞻裡大雪的夜晚。
    在孤島般的高山村莊,與世隔絕的處境之中,情感的混濁雜亂漸漸沉澱、清省、落定。她一度以為對他的愛恨交加,無法繞行無法穿透,只能停滯在前與它對峙。但隨著時間消釋,漸漸看清這矛盾的幻象包裹的不過是一廂情願的願望和激進的理想主義的愛的期求。清池理所應當要對她的要求和需索付出代價嗎。當然他可以選擇不做回應,並且畏縮後退。
    他們各自完整獨立,不存在責任。他只能以甘願的方式愛她,不能以她需要的方式愛她。這是她的問題,不是他的問題。她在這段感情中最終領會和收穫到的意義,和痛苦一起互相糾纏,不可分割,但那依舊值得感恩。僅僅因為他的出現本身已帶給她生命全新的內容。
    熱戀時,上海冬日凌晨,他與她從酒店出來。他去機場,把她先送回家裡。漫長車程,黑沉沉天幕之下的城市景象,石頭森林的都會,暗淡燈火閃爍,汽車在高架橋上飛駛。她的內心如同一面明鏡般的湖水,存在於身體深處。在車窗玻璃裡看自己的臉,像花朵一樣璀璨綻放的面容,搖搖欲墜,不勝其哀卻又充滿力量。在這段關係裡,她希望得到的最終是什麼。是歡愉,還是超越。是反省,還是領悟。這個男子的出現是命運安排給她的一次意味深長的路途,一邊是斷崖絕壁,一邊是海市蜃樓。
    她需要清池。他是她的伴侶,一個借由他的情感觸摸死亡邊緣的愛人。清池打開她生命中被隱蔽封閉的諸多門扇,讓她看到從未曾有過的通道,連接源泉潺潺流動,看到新的自我被推動和喚醒,肉身和意志凜冽盛放。
    她經由他的愛,確定她與世間的關係,對時間和空間擁有截然不同的感受,如同進入一個無法以感官和思維獲得的深邃而無形的層次。如果說之前,她對生命的感知,是斷裂的,乾燥的,支離破碎。那麼,經由情感的通道,她獲得了它的整體感,連綿而流動,源源不斷,一種深不可測量的活力和擔當。即使它充滿矛盾、衝突、掙扎和創痛。她知道,這是她獲得的機會。
    她確定這件事情,使心裡那一頭走動遊蕩的野獸獲得休憩,停止漂泊,在一棵花樹下飲水睡眠。她知道自己在愛,並且被愛。在這樣一段關係裡,她從來都比他更為勇敢、鮮明、堅定、純粹。她無法以從自身出發的愛去支配他,控制他,操縱他,影響他,改變他,征服他,佔有他,毀滅他。他也不能夠。它的發生,僅對她的生命起到作用。靜默無言,地動山搖。
    為了觸及這個世界的盡頭,奔波過無數路途。去過接近天涯海角的地方,看過不同生活不同質地的人,包括一座正在消失中的橋。她是個心灰意冷的人,自然也不擁有像Fiona那樣強盛的對現實的欲求:希望更換生存環境,或者擁有更高階層的生活。Fiona是聰明自立的女性,骨子裡卻擺脫不了本能的依仗。換了一種語言說話,呼吸到更為清潔的空氣,喝到更為新鮮的水,看到更為圓滿的月亮,人就會得到幸福嗎。如此生活會更應有希望嗎。這跟高山之巔的孩子渴望突破地理界限去看看縣城的人有何區別。
    也許一些人最終一輩子都抵達不了縣城,看一看遊樂場或餐廳是什麼樣子,嘗到冰激凌和巧克力的味道。這是相同的屬性。到了彼岸,還有更遠的遠方。地球是圓的,繞回來,又到了原地。始終不變是人與重力的關係。人脫離不了生命本質的絕境。
    她跟Fiona的區別,她始終執著的是對生命真實性的追索,其間最重要的表達方式,便是情感。相愛是卑微肉身對照,沉浮於世間荒蕪。他牽著她的手,睡眠時,吃飯時,走路時,任何時刻,帶來彼此生命緊密聯結的幻覺。她孤單太久,信仰和追隨這雙手,直到失去力氣。早知道絕境所在,只是缺乏勇氣看到這簇虛幻火苗最終被熄滅。如果淪落於無盡孤獨中,如何存活。也許,最終這不是這段關係的問題,而只能歸結到她整個人生的問題。
    俗世現世,如同孩童積木般的物質世界,岌岌可危,分崩離析。我們將如何繼續存活。那藉以憑靠的一線隔置,它來自何處,能夠支撐多久。世界上所有的人,即使分佈在不同的緯度和經度,痛苦的根源沒有區別。最終需要面對的,是來自生命本身真實而無解的苦痛。
    如同蒙上眼睛在一個空蕩蕩的宮殿裡穿梭。她看到自己用盡全力對愛做出的詢問。糾纏揪鬥,不依不饒。這是她曾經最重要也是唯一用以支撐的柱干,覺得只有他在這裡,世界才是確鑿和作數的。其他都是幻覺。但在一日又一日,一夜又一夜,與他徹底隔絕的時間過去之後,她發現一切不過是顛倒夢想。在現實裡,無盡的虛空是真實的。只有這個男子,才是她在這個世間最為深沉的幻覺。
    那些溫柔的緩慢的惆悵的時刻。那些熱烈的野性的奔放的時刻。那些黑暗的暴戾的抗爭的時刻。
    清池。如果我們相愛過。
    她已接近兩年沒有見到他。漫長的700多天。
    在離開春梅前最後一個月,她在縣城和定山通了一次電話。
    定山沒有提及她下山之後回到上海的打算。也許他比她更清楚,慶長在一個城市主流範圍裡已無立身之地。她置身於世間的個人形態,如同一個符號式存在。沒有人尋找她,需要她。她脫盡一切可被交易轉換利用衍生的世俗價值,成為一個邊緣存在者。無法加入改造和建設社會熱火朝天的洪流之中,無法說服自己跟隨人群前行,真實生命只追隨她的自身行動。她已接受這代價。
    只有這個男子可以提供給她一席之地,即使那只是平淡如水的婚姻。他說,慶長,這一年你過得辛苦,該有段時間徹底休息一下。
    她和信得一起,最後一次爬上青巖嶺。季節輪迴,高山初夏是花卉的海洋。在一處幽深山谷,滿坡盛開野山百合,潔白碩大花朵,枝幹堅硬,芳香撲鼻,綿延成空闊一片,幾近脫離人世。信得30歲時來到春梅。她的面容經由長年日照和操勞,依舊無法分辨年齡。和孩子在高山之上相處,眼神始終湛亮清澈。人的眼睛若不蒼老,面容就不會老。她穿農戶織出來的土布衣服,說尤其舒服,選的是最長最柔軟的一束棉花織出來。她也學會紡織,耕種,經常和學生家裡一起勞動。
    慶長說,她會整理一本攝影集,有少量文字註解。她打消了寫採訪的念頭。信得明顯蔑視採訪,說以前的記者們都是在編故事,編造她的個人故事和情感經歷,唯獨對她的教育觀點絲毫不感興趣。他們總是想把她包裝成一個感動全中國的人。她說,感動有什麼用。感動能給這些孩子們帶來什麼。她無法理解這些人做事的目的何在。很明顯,他們熱衷形式,對虛浮表相的興趣和誇大,遠超過實質核心。她允許慶長對她的靠近,但慶長仍做出放棄決定。她之前的採訪也從未加入過自己的斷論或喜好,但她願意尊重信得這種處世方式。信得是接近真相的人。
    信得說,她沒有家庭,沒有孩子。她說,人有這些,或者沒有這些,都是命定。對她來說,無牽無掛,是另外一種形式的福報。她說,慶長,但你以後會有你想要的家庭以及孩子。你散發出來的對情感的誠意實在太為劇烈犀利。你能吸引這一切的到來,這是你的意願。
    慶長對誰都未曾提起過清池的事情。在與世隔絕的高山頂上,在一個即將分別並且也許永不再見的女子面前,她坦承自己的故事。她壓抑太久,傾訴使她獲得解脫。
    信得安靜專注,聽了很久。說,慶長,我不覺得你對愛的追索是一種錯誤。唯一的錯誤,也許在於,你把這種追索等同於信仰,放置在一個男人身上。但對方是一個血肉組成的普通男子,有缺陷有弱處,會無常和變質。他如何承擔起這種精神上的信念。這非他所能具有的力量。
    他不過是一個商業社會裡有諸多限制和局限的角色。即使有內心能量和光芒,你身上所有也強過他百倍。他如此擺弄生命裡這幾個女子,方式既不尊重也不理性,相反,卻是一種自私,任性,為所欲為。如同一個貪婪男童,操縱他手裡數個玩具,卻從不試圖去理解和感受對方的苦痛。
    你覺得他對你的這種感情,是愛嗎。他無法接納你的性格,無法消化關係所衍生的傷害,這並非一種有悲憫和責任的關係,沒有擔當,也缺乏寬宏。而你對他的這種感情,是愛嗎。還是你自己對愛的信仰,恰好在一個有因緣的肉身之上折射,使你產生錯覺。
    慶長說,我的生命因為他的出現,煥發過前所未有的激情和能量。我能體會。
    不,不,那些激情和能量,是你身心一直都具備完全的,你需要一個儀式來啟動。他是那個世間的儀式,或許他的作用已經完結。如果他還沒有完結,依舊帶給你衝突,那麼,他還具備更深層的任務,要把你的心帶去更遠的地方。但那個地方只與你自己的生命境地有關係,與他無關,也與你們之間的關係無關。明白我的意思嗎,慶長。他是命運賜予你的一個障礙,你跨過這個,就能瞭解和擁有自己更多。有時,一些貌似是愛的關係,帶來的意義脫離我們想像。它不是讓你跟他結婚,生孩子。有些男人與女人之間生命的關係,不是這樣的世俗內容。
    我很軟弱,信得。在情感的部分,我覺得自己幼稚,匱乏,有無法知覺和克服的缺陷。
    我們無法決定自己童年和早期經歷帶來的創傷。但如果它已經存在,你無非要付出比其他人更多的努力,更長的時間,去填補,修復,重建。你只能如此。這是你的使命,慶長。你遠超過自己想像的有力和明亮。把該走的路繼續走完。如果與他的關係還沒有完盡,那麼向前走,讓它自動走到完盡。
    不要害怕。不要退縮。它會有它的結果。
    那一天,她和信得,在下山途中迎接到黑夜來臨。她們在山谷中停留很久,凝望連綿起伏的山脊群落和山下散落的村莊。一種只有在高山之上才能感受到的,自然的美和宇宙渾然一體的完整性籠罩天地。肅穆,有序,充滿生機。層層疊疊木樓燈火閃耀,和天上繁星遙相呼應,山澗流水淙淙,風吹過稻田秧苗起伏,狗吠,昆蟲鳴叫,孩子哭泣,有人唱歌。天地萬物在一種完美的秩序中展現它們的流程。她們長時間凝望和傾聽這一切,感覺身心溶解,獲得巨大的安寧和歡愉。
    夏季天空中最為明亮的一顆星辰,在深黑色天空中散發出熠熠光芒,這樣飽滿,碩大,閃耀。如同一個祈禱。是木星嗎。她站在下面,聽到它沉默的回音。她該往哪裡去。她要如何生活下去。這無解的設問,需要一種光芒指引和照耀。在那輛正往黑暗深處疾速行駛的列車上,所有心有質疑的中途跳車的一意孤行的逃離者,反道而行的結局會是如何。蒼莽大地尋找自己的位置,也許最終只是縱深撲入任由身心分化消解。
    順應天然的規律,跟隨宇宙的節奏。碎裂自我,把它交付給命運的秩序。這是她在春梅獲得的唯一啟示。
    她回到上海,已是31歲的秋天。
    所有人的生活在一年裡幾近一成不變,被日常生活拖動,與時間同行並進,倉促混亂,沒有標記。只有慶長的一年與世隔絕,單純專注,因此顯得綿長鮮明。
    Fiona也許比以往更為忙碌。升職,成為報紙集團的出品人。這是她俗世的朋友。Fiona對待她始終熱誠,只是她們關注的內容方向截然相反,沒有交點可以相會。Fiona以娛樂和時尚潮流作為工作內容,孜孜不倦,野心勃勃。慶長關閉掉對外界求取的通道,不要虛榮,不要麻醉,這是她的選擇。她從未對Fiona說出她內心對這個世間的真正想法。如同Fiona不斷對她坦率重複中產階級夢想以及對這個世界的遊戲態度。她們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是沒有關係的人。
    人的生活中,大部分都是擦肩而過沒有維繫的人,即使傾談也不過是自說自話。真實而深入的關係很難建立,並且為數極少。對慶長來說,只有兩個。定山,他們是婚姻夥伴,互相合作和經營的對象。清池,他是以肉身和感情侵蝕滲透她生命的人。是比國籍,主義,觀念,理論,更為重要的存在。從某個方面來說,他是她的組成部分。
    定山依舊在為工作盡心盡責,兩個人再次一起生活。在下山的時候,慶長已想清楚,要跟定山離婚。她在山上反覆思省,並最終做出決定,只是為了獲得對內心的承認。她在這段婚姻中,見證到的只是自我逃避。至今做過最為軟弱的事,是與定山結盟,這是逃避的極限。當她意識到這一點,某種被擊中的軟弱使人衰老。她一直內心消沉。
    定山在這一年,卻面臨他生活中最重大一次困境。他的父親在南京查出有癌,狀態複雜,需要馬上進行手術和化療,時間急迫,但一筆治療費用數額極為龐大。除去公家攤銷,自己還必須要籌出30萬來。定山平時為房子還貸,負責生活支出,存款不多,湊出10萬,慶長素來無錢,剩餘20萬如何解決。定山一籌莫展。慶長不能視而不見,決定把其他事情且都先放下,幫助定山一起借錢。
    她當然不會找Fiona。從不覺得可以向朋友或熟人借錢,這是禁忌。她唯一認識的有錢人,是許清池。不知為何,腦子中浮現出他的名字如此自然,彷彿他從未曾從她生活中消失,始終是離她最近的一個。她有困難,需要他支持。20萬對他來說不算負擔。他答應,她不覺異樣,他拒絕,她也不會詫異。分開將近3年。這個人,依舊在她血肉之中存在,是她理所當然的一部分。定山父親需要盡快手術。無法再遲疑。她問Fiona要了他的手機,給他打電話。
    清池聽到她聲音,語調冷靜。她沒有說出具體,只說有急事需要借錢。他沒有絲毫停頓,說,可以。20萬即刻打到她的賬戶。她想起在上海,他看到她生活拮据,遞給她一張卡,後來被她推回去,那張卡裡,估計是差不多的錢。他其實是依然把那張卡給了她。
    他在北京,說,慶長,我只有一個要求。請你見我一面。
    她說,我已結婚。清池。
    他說,我知道。這是你的決定,不是我的。它對我不作數。我需要見你,明天我搭乘最早航班飛機,趕去上海。
    她很久沒有出門見人。沒有約會。見人對她來說是一件正式事情。洗澡,盤頭髮,換上整潔衣裙。從春梅回來之後,她很少去購物場所,衣物多為舊日存留。在山上,每天穿粗布褲子、布鞋、圓領T恤。那件千瘡百孔的黑色羽絨服,終於把它穿毀。一次爬山途中,樹枝和荊棘撕裂了它。
    出門前,她在玄關鏡子面前,最後打量一眼自己。體重減輕15斤,消瘦,輕盈,皮膚曬黑,不施脂粉。一件粗棉布大衣,燈芯絨連身裙,打褶裙擺,天藍底色淡淡燕子鳥翼暗影。頭髮已很長,接近腰部,編成粗黑麻花辮子盤成髮髻。摘一朵臘梅枝上黃色花朵,插在髮髻。她在花市買大束臘梅枝,養在瓦罐放置客廳角落,只為它的清幽芳香。
    搭地鐵,再坐出租車,路途遙遙。司機把她帶到江邊熟悉的酒店。這家五星級昂貴酒店,門前廣場正中圓形噴泉依舊踴躍,發出嘩嘩水聲。色調簡潔的大堂咖啡廳有充足暖氣,大玻璃瓶清水裡插著白色百合和繡球,穿黑色衣服的侍應來回穿梭。一切沒有變化。她第一次來到這裡,是27歲的冬天夜晚。喝醉,被情感打敗,被一個男子征服。在其後一年,多次來過這裡,多得令她厭倦。聞到酒店生硬混濁屬於公眾場合的氣味就覺得不適。這不是香水氣味能夠輕易調節的。酒店是一個過渡的停留的出發的地方,它不是歸宿。
    因此,她和清池的感情,漫長4年,也只是一段始終漂泊在路上的關係。
    一對歐洲夫婦帶著他們漂亮的兩個孩子正從旋轉門裡進入。男人穿著講究。女人穿著米色羊絨大衣,冬天也只穿一雙赤紅色高跟涼鞋,絨和絲鑲拼的薄絲襪。金髮男孩健壯活潑,女孩穿黑色大衣,戴淡灰色鑲珠片羊毛貝雷帽,典雅純真。表面看起來完美無缺的一家。
    很多年輕女孩幻想過這樣的生活。在一個綠樹成蔭建築優美空氣潔淨的城市裡生活,騎車環繞大湖,湖水上有天鵝,很多孩子,一幢白色大屋,屋前花園鋪滿綠色草坪,獲得一個強壯男子,被人珍惜以及照顧,脫離貧乏環境……生活的另一個層面,是她居住過一年的春梅。對這個時代的瞭解,通過兩個環境的映襯,經歷過貧富分化不同階層的真實生活,就可理解置身其中的人們,所忍受和經歷著的精神和價值觀上的衝撞、分裂和炙烤。
    大部分年輕女子的實際生活與幻想毫無關係。不過是數年如一日,獨自在城市裡謀生,即使堅韌聰明,意志強硬,那又如何。也許最終找不到托付終生的伴侶,哪怕各自都只是普通微小,哪怕互相聯結只為獲取一絲絲人世安穩和暖意。現實是鋼筋鐵骨,戳穿軟弱的願望。
    所謂的理想生活,一個情感的烏托邦,根本沒有力量。
    人最終需要自謀生路。
    闊別將近3年的清池,從電梯裡出來。身形高大面目清朗的男子,穿著白襯衣。他的存在對她而言終究不同。在人群之中,任何一個位置,只要他出現,她就感覺眼睛被光亮照耀,心裡震盪。熱戀時,她去機場接他,他從出口走出來,也是這樣。呵,那是多久之前的事,彷彿已屬於前世般邈遠。彼時春日,他向她走近,她感覺身心充盈成為一段汁液上湧的鮮活樹枝,是如此蓬勃熱誠的生命之殊遇。他在大廳中不顧忌眾人緊緊擁抱住她,親吻她的額頭和眉毛,這般熱誠歡好。這記憶是她內心堅硬凸起的一個傷疤。無法撫平,無法忽略。只能與它默默共存。
    此刻,她見到他,還是這樣親。再無撕心裂肺的恨意糾結,只有山高水遠的安寧無恙。看到他低俯下來的臉,天地完整。因為失去對他的佔有之心,胸中更持有一種開闊空間,可以容納下這個百轉千折無可捉摸的男子。他看起來優雅灑落如昔,眼神卻很消沉。一時無話,他打破僵局。
    他說,慶長,你在這裡。
    她說,謝謝你給我幫助,信任我。我會在有能力之後把錢逐步還給你。
    這都無妨。我只想知道,如果不是要借錢,你會來找我嗎。告訴我。
    她訕訕地笑,我只認識你這樣一個有錢人,沒有其他地方去想辦法。
    我什麼都可以給你。慶長。
    那倒未必。她微笑說話。他當然知道她在說什麼,但她不再咄咄逼人,出言犀利。不知為何,所有暴戾和激烈如河流遠去。她對他,剩餘下來的心,是河床卵石被反覆沖刷之後呈現的溫潤和黯淡。
    他說,我發給你這麼多短信,打過那麼多次電話,你不回,不接,之後換了號碼。連Fiona都不知道你新號碼。你還搬了家。你把我徹底棄絕於生命之外。我甚至沒有機會知道為什麼。
    她淡淡笑著,無從說起,也不打算再說起。
    他說,但我從來沒有放棄過信念,某天,我一定要再見到你。某天,你一定會這樣微笑著出現在我的面前。果然,我的信念會成真。
    她說,我並沒有走遠。我也無處可去。
    他說,我們需要在一起。現在出發去臨遠。他如同往昔強勢做出決定,要她服從。
    她說,我向你借錢,這不代表我需要服從於你。清池,請考慮我的自尊。
    他說,那我的自尊呢。慶長。我這兩年,在你的遠行和棄置中,可有自尊。在隔絕分離的關係中,可有自尊。在你肆意而剛硬的決定中,可有自尊。我們在對彼此的感情中,早已尊嚴喪盡。我只知道,我一直愛你,會愛你至死。而你。你只能相信我,別無他途。
    他開車帶她到臨遠,悠然古都剛下過一場大雪。她要求一天來回,不留宿。他堅持在湖邊酒店開了一個房間。那處酒店設計有古典氣質,顏色淡雅的大理石地磚和花紋繁複的壁紙,她都很喜歡,他記得點滴細節。走進房間,終於獲得兩人獨處的安靜空間。她脫下大衣,輕聲說,你不能碰我,清池。我的身份已不同。他說,我知道,我只想和衣與你躺在一起。我們小睡片刻。我需要這樣一個時段,我思念你太久,慶長。
    也許是工作壓力或其他,放鬆下來之後,他看起來疲累憔悴至極。穿著襯衣長褲,依偎在她身邊,頭靠著她脖子,握住她雙手,緊緊貼著她,如同孩童很快發出熟睡中深沉呼吸。房間被拉上窗簾一片漆黑,外面正是陽光照耀的午後。她聞到他頭髮和皮膚上熟悉的氣息,看到天花上隱隱流瀉進來的一抹微光,在沉寂中沒有規則地跳躍浮動,頭腦清醒,毫無睡意。此刻,所有感覺一絲不差全部回來。即便沉默無言,知道已回到彼此身邊。在一起,一生一世,彷彿從來沒有離分。
    漫長兩年,各自失散,放逐對方在天涯海角。這故作的堅強和勇氣,需要付出多麼強烈的力氣和創痛。她如何能夠做到,而他又如何度過。良久,她摸到眼角不斷有熱燙淚水滑落,沒有聲息,也無知覺,就這樣慢慢淚流滿面。
    不知何時入睡,只知覺到在模糊中醒來時,身邊男子已甦醒。他伸展手臂擁抱住她,頭貼著她肩膀,身體顫動,發出無法自制的低聲哭泣。窗外隱約傳來人世的聲響,日新月異有來有往的世界此刻和他們沒有關係。她伸出手輕輕撫摸他的頭髮。他在她面前毫不遮掩哭泣過多次,而她所有的淚水,都是在他看不見的時候才流下。從不在他眼前掉眼淚,好強至此。但她內心明白,只有待在他的身邊,她才得到歸宿。他們自成小小天地,隔絕,封閉,沒有其他。兩人相對,其間咕咕流淌無望而深厚的感情,以此存活。
    一起走到青墩茶社,她童年時和母親來過的地方。冬季已見不到草長鶯飛,也沒有烈日驕陽。山上以亭子改建的茶室依舊存在,舊貌舊顏。她已成人,仔細觀察它的結構,飛簷翹角的亭子,造型優美,古老破損。走近看,所有組合石材清幽光滑,大塊青石雕琢精巧。柱,梁,檁以卯榫結構連接。邊上有座凳。楹柱上掛一副木刻詩句,寫著:浮雲時事改,孤月此心明。上面有字跡蒼勁渾圓的題字,味空亭。大幅玻璃窗依然明淨閃爍。
    一面冬日大湖,在雪光中荒涼安寧。她站在窗邊,點了一根煙。她知道他在旁邊默默看著她,她不用企圖掩飾自己的脆弱。一隻白色蒼鷺,長喙銜著一條銀白色的魚,從水草深處飛起,劃出一道銀白色弧線,飛向亭台另一邊。藍色光線充溢天地,明亮,寒冷。她突然有一種幻覺,覺得自己與他的一生,在此刻就得以完美的終結。她與他的一生,就這樣過去了。
    但她知道終究什麼都沒有發生。母親後來徹底失去消息,不知道是否還存在於世。所有人除了留下內心記憶,手中空空,一無所獲。她與他,她與母親,母親與那個男子,他們共同面對的不過是無常。看不見過去,無法掌控現在,也無從想像未來。只有無言以對。
    晚上下起細細冷雨,找到一個本地餐廳吃晚飯。吃完飯開車回去上海。
    店內結構頗似一個三層環形戲院,高朋滿座。廳堂掛滿書法字畫,菜牌和菜單用纖細毛筆字書寫。屋簷下掛著紅燈籠。等位的人從店裡排到店外人行道上,可見盛名在外。他們夾雜在人群中等待。雨絲打在眼睛上,頭髮略略潮濕。他站在她身後,溫暖篤定的手與她交握。他的感情從不吝嗇於表達,也不偽裝堅強。跟她截然不同。此刻他們是彼此伴侶。
    她看著窗邊一桌正在結賬的客人,手推車裡面有1歲多的嬰兒,還帶著一個5歲左右女孩。他們推上推車,攜帶孩子,開始往外走。她默默觀望他們。
    他說,一些父母習慣帶幼小孩子一起出行,雖然不方便,但這是他們認為的家庭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她說,你以前也經常這樣帶孩子外出嗎。
    他說,沒有。我一直忙於工作,很少時間跟他們在一起。那時我年輕,不懂得與妻子和孩子相處的情感。年長後稍許具備註重和理解的能力,但他們已長大,有了獨立的思想和行動能力,與妻子則接近無話可說。生活太複雜,無法概括清楚。慶長,有時你埋怨我不與你分享我生活的形態,那不是我不願意。而是我不能夠。
    家常食物擺上桌來,魚,百頁結,豆腐,小塘菜,黃酒。明亮廳堂裡人群擁擠,夥計穿梭,言語熱氣匯聚成世俗的豐實內容,他們夾雜其中,是芸芸眾生中獲取生之歡愉的普通男女的一份子。跟隨陪伴,享受食物,對望無言,心心相印。他快速喝酒,喝得過多。酒精使他敞開心扉。他說了許多從來不曾有耐心對她說明的言語。
    他說,小時候我癡迷天文和地理,借閱大量期刊和書籍,花費很多時間。同時要努力做到考試第一名,否則父親就會掌摑。漸漸成為個性組成多面而分裂的人。要努力適應和符合外界的要求,有時不惜妥協和屈從,又極欲保留自己的小小天地,持有幻想。事實上,我跟所有女人的關係,都是在尋找一種所需要的情感。也許我更傾向俗世之外的一種聯結。我知道自己一直沒有找到,直到遇見你。慶長。從見到你的第一眼開始,我確定無疑。
    他說,本性上我不是適合結婚的男子。我習慣並且也需要自由自在的生活。與大部分的女人,我只是在遊戲,與一兩個女人,我是在生活。生活無所謂好,無所謂壞,生活最終不過是這樣度日下去,維持秩序,不做傷害。但我與你,是在相愛。
    他說,你離開我之後,我的生活放縱。每一個在懷裡停留的女子,我幻想她們是你。我與她們做,但從不與她們過夜睡覺,更不用說建立感情。我在與你的這段變故中,感覺被生生剝了一層皮,這種疼痛和損毀無法長出新的屏障。我只能讓自己陷入麻木,卻明白根本無法復原。
    她聽著這坦白的語言,內心沒有起伏。男人和女人的確是完全不同的動物。她在痛苦中試圖找回自己,而他在痛苦中依舊選擇放棄自己。他的身體和心,可以完全分離。男人到底是比女人更多情,還是更為無情。她再一次打量這個身邊男子,吃飯時他願意坐她的側邊,覺得坐在對面距離她太遠,不能隨時抓住她的手。他穿著潔淨挺括的白色細藍豎條襯衣,換任何一個角度來看,都是好看悅目的男子。
    身上糅合複雜的氣質,強勢而脆弱,理性而浪漫,真實而虛偽,風雅而魯莽,敏銳而粗硬,熱情而冷漠。難以分辨。難以歸類。她接受他明亮的部分,也必須接受他所有暗昧的缺陷和弱處。這是她愛著的男子。他是這種樣子。他的歷史她無法追趕。他在離她遙遠的城市和世界裡長大成人,他所接受的教育和工作超出她想像。他的一切渾然天成,即使令人無法消釋,那也是他原來的組成部分。
    她跟他相愛,很多時候忽略了他的優秀和獨特,也許因為他的社會性特質與她無法產生關係。他跟她在一起的時候,是一個以肉體和內心脆弱而熱烈的方式存在的男子。他只以這樣的方式存在。
    他說,你去春梅,可覺得有收穫。如果我能夠知道你去,我會去那裡找你。
    就像在瞻裡一樣嗎。
    是。我不能把你丟棄在任何孤立無援的地方。
    那我們分開那麼長時間以來,為何你從未來找我。
    我找過你,費盡心機來找你,但你徹底失去音訊。我是有過退縮,因為我們在一起內耗劇烈如此困難,超過我能夠負擔的重量。也許我不夠堅強。你知道你的傷害力有多大嗎,慶長。你反覆無常,不可捉摸。當你溫柔平順的時候,你是最為美妙的存在。當你暴戾激烈的時候,別人只能被你關入地獄牢籠。這黑暗的力量如此強大。我數次想過自殺,你可知道。我如何度過那些心臟如同要崩裂般的一個又一個的夜晚,只覺得身心折斷,整夜無法入眠。
    他說,這幾年,你或者在我身邊,或者離我而去,每一個決定都影響我的生活。我的工作表現並不好,疏忽管理,以前只想有時間和你在一起,後來則選擇渾渾噩噩度日。總部早有意見。當然我不能把責任推卸給你,我只知道自己愛你,在乎你的感受,我無法做到自控。生活,工作,感情,全部糾葛在一起,像鍋沸騰熱粥。我並非強大或戰無不勝,事實上,男人有時候比女人更為脆弱。
    他說,我打算辭職。香港有投資公司邀請我過去工作,你可願意跟我前往。我會跟於姜分手,我帶她去法國,就已打算與她徹底攤牌,只當是一個緩衝,可以平靜解決後續。但你不容我解釋,斷然離開,讓我措手不及。如今,我們需要再次來面對這個問題。北京的一切都留給她,我對她做出照顧彌補。我們去香港重新開始。我盡力工作,來照顧你的生活。去年,馮恩健重新開始會計師工作,我們分居長久,現在孩子都已經長大,她希望得到解脫。我與她已在協議離婚。
    他說,慶長,我無數次幻想過和你日夜相守,再不分開。想讓你給我生孩子,這樣我們的感情可以留下生命的證據。我們的孩子會好看,聰明,敏感,獨特,集中我們兩個所有的特點。你可願意為我懷孕生子。我只想讓你每一個晚上都能睡在我的身邊,擁抱著你入睡。這樣我們才能安寧。
    她說,你說過,你並不喜歡家庭生活,你性格裡有自在的野性,不願意受到束縛。你甚至希望自己從未結婚。
    他說,是,我承認對婚姻從無期待或憧憬。我相信你也沒有,雖然你一再進入這個形式。但如果塵世的安穩,是我們的感情唯一能夠棲留的位置,那麼我願意為了跟你在一起,付出這些代價。我給你這些承諾。
    她說,你之前從不和我說出這些。你一直迴避和含糊其辭。
    他說,我承認自己優柔寡斷,於心不忍,我們之間強烈而創傷的關係,帶給我巨大壓力。你結婚,去了高山村莊,你離開我的生活,使我知道自己的生命無法完整。我們已行至一個無可拖延的地步,再往前,就是絕壁斷崖。也許我這一生就會完全遺失你。我內心十分清楚。如果不做一次嘗試,就再無機會。可是我這樣愛你,慶長,我可會甘心。我願意付出一切來追隨你。就如同你在瞻裡的時候,我只知道,我要奔赴你而去,跟隨在你的身邊。
    他又說,我在香港先嘗試這個工作。如果以後有可能,我們也可以去加拿大。帶著孩子回去那裡。你不能在一個地方待得太久,你要到處看看,得到新的生活方式。國外應該會適合你的性格。我曾經多次夢見帶你回去。我們有一棟帶花園的白色房子,有三個孩子。你在屋前花園裡摘薄荷和迷迭香,準備晚飯的材料。午後,最小的孩子醒了,我抱起他,推開屋門去找你,看見你戴著草編的太陽帽,穿白色連身裙,赤腳在草地上勞作。你起身,轉過臉來對我們微笑,笑容這樣美,像黑色燕子穿行過天空。你的笑容讓我生命真實,慶長。無數次,我在夢中為這樣的完整而釋然,笑而淚下。在夢中,我們終於生活在一起,日夜相守,有孩子,有花園,有房子,有所有的內容,而不是拖著行李箱輾轉於機場和酒店。
    他說,你可以認為我的事業失敗了,人生因此也是一種失敗。但我愛你,這才是我最大的失敗。我接受這所有失敗。慶長,你會明白。
《春宴》